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張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複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歡喜。忙忙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
雨村領其意而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次日,面謀林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送女進京。因向蒙教誨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弟已預籌之,修下薦書一封,托內兄務為周全,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弟於內家信中寫明,不勞吾兄多慮。」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進謁。」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一家,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之流,故弟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又說:「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原不忍離親而去,無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已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減我內顧之憂,如何不去?」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了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帶著童僕,拿了「宗侄」的名帖,至榮府門上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極力幫助。題奏之日,謀了一個復職。不上兩月,便選了金陵應天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府打發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伺候。這黛玉嘗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自上了轎,進了城,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非別處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又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不進正門,只由西角門而入。轎子抬著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了轎,後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另換了四個眉目秀潔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抬著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俱肅然退出,眾婆子上前打起轎簾,扶黛玉下了轎。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小小三間廳房,廳後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雀鳥。台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才老太太還念著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帘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房,只見兩個人扶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落淚,黛玉也哭個不休。待眾人慢慢勸解住了,那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賈母方一一指與黛玉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了。賈母又叫:「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來了,可以不必上學去。」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並五六個丫鬟擁著三位姑娘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兒,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束。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歸了坐位,丫鬟送上茶來。不過敘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說著,攜了黛玉的手,又哭起來。眾人都忙相勸慰,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葯?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聽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這和尚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榮丸。」賈母道:「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綉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手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
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葯?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她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自布讓。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
那邢夫人答應了,遂帶著黛玉和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清油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婆子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至儀門前,方下了車。邢夫人挽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處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游廊,悉皆小巧別緻,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艷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一時回來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必傷懷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裡一樣的。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作伴,也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別外道了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來一一答應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飯才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邢夫人笑道:「這倒是了。」遂命兩個嬤嬤用方才坐來的車送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只見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來。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走過一座東西穿堂,向南大廳之後,至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各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鏨金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金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嬤嬤們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毯,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擺著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擺著汝窯美人觚,裡面插著時鮮花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張大椅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兩邊又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不必細說。
老嬤嬤讓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東邊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南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面堆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偶一頑笑,都有個盡讓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廟裡還願去,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就知道了。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可是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哥?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性雖憨頑,說待姊妹們卻是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們一處,弟兄們是另院別房,豈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理會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忽見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出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甬路,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個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去。少什麼東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幾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許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是不在這裡吃飯的,你是客,原該這麼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賈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紈鳳姐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的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飯畢,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隨和著些。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後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王夫人遂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兒,方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報道寶玉來了。黛玉心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懶人呢。……」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何等眼熟!……」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即轉身去了。一回再來時,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戴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綠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的極確。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又曰: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卻說賈母見他進來,笑道:「外客沒見就脫了衣裳了?--還不去見你妹妹呢。」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兒,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見禮。歸了座,細看時,真是與眾各別。只見: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寶玉笑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裡倒像是舊相認識,恍若遠別重逢的一般。」賈母笑道:「好,好!這麼更相和睦了。」
寶玉便走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道:「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道:「何處出典?」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這個字,豈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寶玉笑道:「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因又問黛玉:「可有玉沒有?」眾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所以才問我的」,便答道:「我沒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兒,豈能人人皆有?」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人的高下不識,還說靈不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嚇的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哭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玉來著,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的孝心;二則你姑媽的陰靈兒也可權作見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說沒有,也是不便誇張的意思啊。你還不好生帶上,仔細你娘知道!」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了一想,也就不生別論。
當下奶娘來問黛玉房舍。賈母便說:「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里,把林姑娘暫且安置在碧紗櫥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給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又何必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呢?」賈母想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余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己的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將自己身邊一個二等小丫頭,名喚鸚哥的,與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洒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
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頭名喚襲人的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蕊珠。賈母因溺愛寶玉,恐寶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純良,遂與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即把蕊珠更名襲人。
卻說這襲人倒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又只有寶玉了。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見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鬱。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裡面黛玉鸚哥猶未安歇,他自卸了妝,悄悄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歇?」黛玉忙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所以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別這麼著!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狀,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處遣來的兩個媳婦兒來說話。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舅舅王子騰得了信,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畢竟怎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