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命:「請進來罷。」賈瑞見請,心中暗喜,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坐讓茶。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越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麼緣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了罷?」鳳姐道:「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錯了,我就不是這樣人。」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
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閑著,若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悶兒,可好么?」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裡肯往我這裡來?」賈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見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情願!」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蓉兒兄弟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胡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聽這話,越發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一湊,覷著眼,看鳳姐的荷包。又問:「戴著什麼戒指?」鳳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別叫丫頭們看見了。」 賈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後退。鳳姐笑道:「你該去了。」賈瑞道:「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兒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裡,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是那裡人過的多,怎麼好躲呢?」鳳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
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來往。賈母那邊去的門已倒鎖了,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得鐵桶一般。此時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牆,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來去叫西門。賈瑞瞅他背著臉,一溜煙抱了肩跑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裡想到這段公案?因此也氣了一夜。賈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也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餓著肚子跪在風地里念文章,其苦萬狀。
此時賈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鳳姐捉弄他。過了兩日,得了空兒,仍來找尋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起誓。鳳姐因他自投羅網,少不的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裡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兒裡頭那間空屋子裡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道:「果真么?」鳳姐道:「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必來,必來。死也要來的!」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裡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偏偏家裡親戚又來了,吃了晚飯才去。那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方溜進榮府,往那夾道中屋子裡來等著,熱鍋上螞蟻一般。只是左等不見人影,右聽也沒聲響,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別是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進來一個人。賈瑞便打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娘」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做聲。賈瑞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硬幫幫就想頂入。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蠟台照道:「誰在這屋裡呢?」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操我呢!」
賈瑞不看則已,看了時真臊的無地可入。你道是誰?卻是賈蓉。賈瑞回身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嬸子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調戲他,他暫時穩住你在這裡。太太聽見,氣死過去了,這會子叫我來拿你。快跟我走罷!」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侄兒!你只說沒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謝你!」 賈薔道:「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張文契才算。」賈瑞道:「這怎麼落紙呢?」賈薔道:「這也不妨,寫個賭錢輸了,借銀若干兩,就完了。」賈瑞道:「這也容易。」
賈薔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叫賈瑞寫。他兩個做好做歹,只寫了五十兩銀子,然後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後撕擄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於磕頭。賈薔做好做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
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來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要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來領你。這屋裡你還藏不住,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著賈瑞,仍息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台階底下,說道:「這窩兒里好。只蹲著,別哼一聲,等我來再走。」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階下。正要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喇喇,一凈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噯喲」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皆是尿屎,渾身冰冷打戰。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方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開了門。家人見他這般光景,問:「是怎麼了?」少不得撒謊,說:「天黑了,失腳掉在茅廁里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鳳姐玩他,因此,發一回狠;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標緻,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裡。胡思亂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雖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
賈蓉等兩個常常來要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況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的人,尚未娶親,想著鳳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指頭兒告了消乏」;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日常倦;下溺遺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躺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話,驚怖異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葯,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
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因後來吃獨參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里來尋。王夫人命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回說:「前兒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葯;那整的,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偏昨兒我已經叫人送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叫個人往你婆婆那裡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裡有,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們的好處。」鳳姐應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將些渣末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叫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後向王夫人說:「都尋了來了,共湊了二兩多送去了。」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急,無葯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症。賈瑞偏偏在內聽見了,直著聲叫喊,說:「快去請進那位菩薩來救命!」一面在枕頭上磕頭。眾人只得帶進那道士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葯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背上鏨著「風月寶鑒」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說畢,揚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
賈瑞接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那「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兒立在裡面。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 「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著,便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點手兒叫他。賈瑞心中一喜,盪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新又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旁邊伏侍的人,只見他先還拿著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內,末後鏡子掉下來便不動了。眾人上來看時,已經嚈了氣了,身子底下,冰涼粘濕,遺下了一大灘精,這才忙著穿衣抬床,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大罵道士:「是何妖道!」遂命人架起火來燒那鏡子。只聽空中叫道:「誰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忽見那鏡從房中飛出。代儒出門看時,卻還是那個跛足道人,喊道:「還我的『風月寶鑒』來!」說著,搶了鏡子,眼看著他飄然去了。
當下代儒沒法,只得料理喪事,各處去報,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鐵檻寺後。一時,賈家眾人齊來弔問。榮府賈赦贈銀二十兩,賈政也是二十兩,寧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其餘族中人,貧富不一,或一二兩、三四兩不等;外又有各同窗家中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得此幫助,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因為身染重疾,寫書來特接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阻。於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一應土儀盤費,不消絮說,自然要妥貼的。作速擇了日期,賈璉同著黛玉辭別了眾人,帶領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