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榮府中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因年內外操勞太過,一時不及檢點,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大夫用藥。鳳姐兒自持強壯,雖不出門,然籌劃計算,想起什麼事來,就叫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本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養好了,仍交給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又添了下紅之症。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藥調養,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服藥調養,直到三月間,才漸漸的起複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後話。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和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特請了寶釵,托他各處小心。因囑咐他:「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里睡覺,夜裡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怕懼,如今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應照應。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季春,黛玉又犯了咳嗽;湘雲又因時氣所感,也病卧在蘅蕪院,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和李紈相住間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來回話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於午錯方回。
這三間廳,原系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以後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理,只不過略略的陳設些,便可他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處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語皆只叫議事廳兒。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的媳婦等,來往回話的,絡繹不絕。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因為李紈素日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些;便添了一個探春,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便懈怠了許多。只三四天後,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
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系榮寧非親即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
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發連夜裡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府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後,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老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
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殷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
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的媳婦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麼說,我查舊賬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倒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裡又回別的事。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裡的皆賞過二十四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遞給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賬留下我們細看。」
吳新登家的去了,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裡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便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懂。誰踹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踹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是我呀。」
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禮。」一面便坐下,拿賬翻給趙姨娘瞧,又念給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屋裡的,自然也是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公,那是他胡塗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麼有臉的地方兒?一文不賞,我也沒什麼沒臉的。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娘真也沒臉了!」一面說,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趙姨娘沒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該越發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麼忘了?叫我怎麼拉扯?這也問他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胡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日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
探春沒聽完,氣的臉白氣噎,越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因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檢點了!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怎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麼說,每日環兒出去,為什麼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胡塗不知禮的,早急了!」李紈急得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嘴止住。只見平兒走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他來作什麼?」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箇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麼添怎麼添!」
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臉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臉盆;那兩個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飾。
平兒見侍書不在這裡,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臉盆中盥沐,媳婦便回道:「奶奶,姑娘:家學裡支環爺和蘭哥兒一年的公費。」平兒先道:「你忙什麼?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倒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樣沒眼色來著?姑娘雖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裡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嚇得那個媳婦忙陪笑說:「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沒見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麼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他。他竟有臉說忘了!我說他回二奶奶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他去找!」平兒笑道:「他有這麼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他們。那是他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們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並不敢欺蔽主子。如今主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你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裡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與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他!本來無可添減之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你這話。」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正要拿他奶奶出氣去,偏他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家學裡這一年的銀子,是做那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裡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裡月錢之內: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裡襲人領二兩,蘭哥兒是大奶奶屋裡領。怎麼學裡每人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日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說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來著,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子來。侍書素雲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干你的去罷,在這裡又忙什麼?」平兒笑道:「我原沒事,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怕這裡的人不方便,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來了。」探春因問:「寶姑娘的怎麼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檐外命媳婦們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他們把飯送了這裡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裡站著,叫他叫去!」
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悄悄的拉住笑道:「那裡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絹子撣台階的土,說:「姑娘站了半天,乏了,這太陽地里歇歇兒罷。」平兒便坐下。又有茶房裡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下,說:「石頭冷。這是極乾淨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點頭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精緻新茶出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兒遂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的不像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一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麼。你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娘鬧的!」平兒也悄悄的道:「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娘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兩,有了事就都賴他。你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點兒的,早叫你們這些奶奶們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說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裡也就不算不怕你們的。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在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只單怕他五分兒。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們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歇,裡頭擺飯呢。等撤下桌子來,再回話去罷。」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裡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裡充什麼外圍子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麼?」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麼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麼事,今日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麼?」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他原故,又說:「正要找幾處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他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做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不敢惹,只拿著軟的做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他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
秋紋聽了,伸了伸舌頭,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裡,沒得臊一鼻子灰!趁早知會他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伏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裡頭只有他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
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麼有臉的?」都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此時裡面惟聞微嗽之聲,不聞碗箸之響。
一時,只見一個丫頭將簾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有三個丫鬟,捧著三個沐盆兒,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並漱盂來,方有侍書、素雲、鶯兒三個人,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他三人出來,侍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飯來換你們,可又別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裡,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的問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兒答應回去。鳳姐因問:「為何去這半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裡。」平兒笑道:「奶奶也說胡塗話了。他就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和別的一樣看待么?」鳳姐嘆道:「你那裡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兒子。將來作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為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儉省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
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們,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錢,老太太自有體已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了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銀子,若不夠,那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使費些,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後事。你且吃了飯,快聽他們商議什麼。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和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裡就不服!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人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們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臉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禮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與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他們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裡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胡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了,這會子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裡眼裡只有了我、一概沒有他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這不是你又急了,滿嘴裡『你』呀『我』的起來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兒,要掂多少過兒才罷?你看我病的這個樣兒,還來慪我呢!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緻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口畢,吩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
要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