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也比先減了,雖未大愈,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蔘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彩雲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你再細找找。」彩雲只得又去找尋,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的這個,請太太自看。除了這個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麼,並沒有一支人蔘,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根,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里用呢。」
王夫人聽了,只得向邢夫人那裡問去。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裡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余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不等,遂秤了二兩給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給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的葯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號上。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進來,說:「這幾樣都各包號上名字了。但那一包人蔘,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陳。這東西比別的卻不同,憑是怎麼好的,只過一百年後,就自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爛木,也沒有力量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多少再換些新的才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問周瑞家的:「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或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人蔘都沒有好的。雖有全枝,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攙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里常和行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媽說了,哥哥去托個夥計過去和參行里要他二兩原枝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到底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 「倒是你明白。但只還得你親自走一趟,才能明白。」
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裡有的,給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尋去。」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總不過是葯,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你這話也是。」一時寶釵去後,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下落?」
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吃了一驚。想到司棋系迎春丫頭,乃系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氏。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併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麼呢?』豈不倒耽擱了?倘或那丫頭瞅空兒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都有些偷懶,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邊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裡回明迎春。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之事,丫頭們悄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跪著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裡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
迎春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看呢,聽了這話,書也不看,話也不答,只管扭著身子,獃獃的坐著。周瑞家的又催道:「這麼大女孩兒,自己作的還不知道,把姑娘都帶的不好了,你還敢緊著纏磨他!」迎春聽了,方發話道:「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怎麼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裡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總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
司棋無法,只得含淚給迎春磕頭,和眾人告別。又向迎春耳邊說:「好歹打聽我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於是周瑞家的等人帶了司棋出去。又有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拿著。走了沒幾步,只見後頭綉橘起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給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僕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給你做個念心兒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綉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這幾年我們相好一場。」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裡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去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胞里爬出來的?辭他們做什麼?你不過挨一會是一會,難道算了不成?依我說,快去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出后角門去。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著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頭進來,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人抱著許多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聽見上夜的事,並晴雯的病也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今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因忙攔住,問道:「那裡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昔行為,又恐嘮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寶玉笑道:「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少捱時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道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
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做了什麼大事。晴雯也氣病著,如今你又要去了,這卻怎麼著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聽說,我就打得你了。別想往日有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生走。一個小爺見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麼意思?」那幾個婦人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發狠道:「不錯,不錯!」
正說著,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到園裡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裡等著,領出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
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後來趁願之話竟未聽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裡。王夫人在屋裡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把他貼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裡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原來王夫人惟怕丫頭們教壞了寶玉,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的粗活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
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沒廉恥的貨!他背地裡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難道我統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
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話,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人叫來領出去配人。」又問:「那芳官呢?」芳官只得過來。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不願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寶玉,無所不為!」芳官等辯道: 「並不敢調唆什麼了。」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你連你乾娘都壓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乾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找個女婿罷。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戲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給王夫人磕頭領去。
王夫人又滿屋裡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捲起來,拿到自己房裡去了。因說:「這才幹凈,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併給我仍舊搬出去才心凈。」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查人。
暫且說不到後文,如今且說寶玉只道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私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狠了。」
寶玉聽如此說才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裡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襲人知他心裡別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勸道:「哭也不中用。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凈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太太不過偶然聽了別人的閑言,在氣頭上罷了。」寶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麼迷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裡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 寶玉道:「美人似的,心裡就不安靜么?你那裡知道,古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了!」襲人道:「你有什麼忌諱的?一時高興,你就不管有人沒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知道了,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的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麼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細活的。眾人見我待他好,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們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的比人強些,也沒什麼妨礙著誰的去處。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竟也沒見他得罪了那一個。可是你說的,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說畢,復又哭起來。
襲人細揣此話,直是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了。」寶玉冷笑道:「原是想他自幼嬌生慣養的,何嘗受過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圈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悶氣。他又沒有親爹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那裡還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見一面兩面的了!」說著,越發心痛起來。
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說一句妨礙的話,你就說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就該的了?」寶玉道:「我不是妄口咒人,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道有壞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說:「我要不說,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怎麼是你讀書的人說的?」寶玉嘆道:「你們那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他就枯乾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幾次,這不是應兆么?若是小題目比,就像楊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墳上的長青草,難道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是應著人生的。」
襲人聽了這篇痴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的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寶玉聽說,忙掩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是,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沒個了局。」
寶玉又道:「我還有一句話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現在他的東西,是『瞞上不瞞下』,悄悄的送還他去。再或有咱們常日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看得忒小氣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已打點下了,放在那裡。如今白日里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去。」寶玉聽了,點點頭兒。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還不會買去不成?」寶玉聽了他方才說的,又陪笑撫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間,果遣宋媽送去。
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到園子后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先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個婆子方帶了他去。
卻說這晴雯當日是賴大買的。還有個姑舅哥哥,叫做吳貴,人都叫他貴兒。那時晴雯才得十歲,時常賴嬤嬤帶進來,賈母見了喜歡,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過了幾年,賴大又給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婦。誰知貴兒一味膽小老實。那媳婦卻倒伶俐,又兼有幾分姿色,看著貴兒無能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調調,兩隻眼兒水汪汪的,招惹的賴大家人如蠅逐臭,漸漸做出些風流勾當來。那時晴雯已在寶玉屋裡,他便央及了晴雯,轉求鳳姐,合賴大家的要過來。目今兩口兒就在園子后角門外居住,伺候園中買辦雜差。
這晴雯一時被攆出來,住在他家。那媳婦那裡有心腸照管,吃了飯,便自去串門子,只剩下睛雯一人在外間屋內爬著。寶玉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獨掀起布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幸而被褥還是舊日鋪蓋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
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雙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道:「我只道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裡?」晴雯道:「在爐台上。」寶玉看時,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也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個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用自己的絹子拭了,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來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不大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裡比得咱們的茶呢!」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茶味,咸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寶玉看著,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一面問道:「你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說到這裡,氣往上咽,便說不出來,兩手已經冰涼。寶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隻手攥著他的手,一隻手輕輕的給他捶打著。又不敢大聲的叫,真真萬箭攢心。
兩三句話時,晴雯才哭出來。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哭道:「除下來,等好了再戴上去罷。」又說:「這一病好了,又傷好些。」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裡。又回手扎掙著,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絞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不想虛弱透了的人,那裡禁得這麼抖摟,早喘成一處了。
寶玉見他這般,已經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的襖兒褪下來蓋在他身上,卻把這件穿上,不及扣鈕子,只用外頭衣裳掩了。剛系腰時,只見晴雯睜眼道: 「你扶起我來坐坐。」寶玉只得扶他。那裡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寶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寶玉連忙給他披上,拖著胳膊,伸上袖子,輕輕放倒,然後將他的指甲裝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罷!這裡腌臢,你那裡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
一語未完,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來做什麼?看著我年輕長的俊,你敢只是來調戲我么?」寶玉聽見,嚇得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別大聲的。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那媳婦兒點著頭兒,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說你有情有義兒的。」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要不叫我嚷,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寶玉拉在懷中,緊緊的將兩條腿夾住。
寶玉那裡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得滿面紅脹,身上亂戰,又羞又愧,又怕又惱,只說:「好姐姐,別鬧!」那媳婦乜斜了眼兒,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在女孩兒們身上做工夫,怎麼今兒個就發起訕來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撒開手,有話咱們慢慢兒的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呢?」那媳婦那裡肯放,笑道:「我早進來了。已經叫那老婆子去到園門口兒等著呢。我等什麼兒似的,今日才等著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來。叫裡頭太太聽見了,我看你怎麼樣!你這麼個人,只這麼大膽子兒。我剛才進來了好一會子,在窗下細聽,屋裡只你兩個人,我只道有些個體己話兒。這麼看起來,你們兩個人竟還是各不相擾兒呢。我可不能像他那麼傻。」說著,就要動手。寶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鬧著,只聽窗外有人問:「晴雯姐姐在這裡住呢不是?」那媳婦子也嚇了一跳,連忙放了寶玉。這寶玉已經嚇怔了,聽不出聲音。外邊晴雯聽見他嫂子纏磨寶玉,又急『又臊』又氣,一陣虛火上攻,早昏暈過去。那媳婦連忙答應著出來看,不是別人,卻是柳五兒和他母親兩個抱著一個包袱。柳家的拿著幾吊錢,悄悄的問那媳婦道:「這是裡頭襲姑娘叫拿出來給你們姑娘的。他在那屋裡呢?」那媳婦兒笑道:「就是這個屋子,那裡還有屋子?」
那柳家的領著五兒,剛進門來,只見一個人影兒往屋裡一閃。柳家的素知這媳婦子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見晴雯睡著了,連忙放下,帶著五兒,便往外走。誰知五兒眼尖,早已見是寶玉,便問他母親道:「頭裡不是襲人姐姐那裡悄悄兒的找寶二爺呢嗎?」柳家的道:「噯喲!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媽說:『見寶二爺出角門來了。門上還有人等著,要關園門呢。』」因回頭問那媳婦兒。那媳婦兒自己心虛,便道:「寶二爺那裡肯到我們這屋裡來?」柳家的聽說,便要走。這寶玉一則怕關了門,二則怕那媳婦子進來又纏,也顧不得什麼了,連忙掀了帘子出來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兒走。」柳家的聽了,倒嚇了一大跳,說:「我的爺,你怎麼跑了這裡來了?」那寶玉也不答言,一直飛走。那五兒道:「媽媽,你快叫住寶二爺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見倒不好。況且才出來時,襲人姐姐已經打發人留了門了。」說著,趕忙同他媽來趕寶玉。這裡晴雯的嫂子干瞅著把個妙人兒走了。
卻說寶玉跑進角門,才把心放下來,還是突突亂跳。又怕五兒關在外頭,眼巴巴瞅著他母女也進來了。遠遠聽見裡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就關了園門了。寶玉忙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裡,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
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麼睡?」寶玉道:「不管怎麼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來,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小時,反倒疏遠了。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之症,故近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膽小,醒了便要喚人,因晴雯睡卧警醒,故夜間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事悉皆委他一人,所以寶玉外床只是晴雯睡著。他今去了,襲人只得將自己鋪蓋搬來鋪設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的呆。襲人催他睡下,然後自睡。只聽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覆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安頓了。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連聲答應,問:「做什麼?」寶玉因要茶吃。襲人倒了茶來,寶玉乃嘆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乍來,你也曾睡夢中叫我,以後才改了的。」
說著,大家又睡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走來,仍是往日行景,進來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就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裡的話?叫人聽著,什麼意思?」寶玉那裡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裡小丫頭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實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賞秋菊,老爺因喜歡他前兒做的詩好,故此要帶了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你們快告訴去,立逼他快來,老爺在上屋裡等他們吃麵茶呢。環哥兒早來了。快快兒的去罷。我去叫蘭哥兒去了。」裡面的婆子聽一句應一句,一面扣著鈕子,一面開門。襲人聽得叩門,便知有事,一面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忙催人來舀了洗臉水,催寶玉起來梳洗,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服來,只揀那三等成色的來。
寶玉此時已無法,只得忙忙前來。果然賈政在那裡吃茶,十分喜悅。寶玉請了早安。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及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們做詩,寶玉須隨便助他們兩個。」
王夫人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一時,候他父子去了,方欲過賈母那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乾娘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出來了,他就瘋了似的,茶飯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鉸了頭髮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是依他們去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做女孩兒去罷。我們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 「胡說!那裡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進去的么?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
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住下。來回聽得此信,就想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都向王夫人說:「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然說『佛門容易難上』,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願度一切眾生。如今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命苦,入了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麼樣?所以『苦海回頭』,立意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個善人,起先聽見這話,諒是小孩子不遂心的話,將來熬不得清凈,反致獲罪。今聽了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過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來求說探春等--心緒正煩,那裡著意在這些小事?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陰功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他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
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來取了些東西來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信,各自出家去了。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