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0月6日,剛上任兩個月的美聯儲主席保羅·沃爾克,在美聯儲大廈召集了公開市場委員會的秘密會議,商議如何對通脹動刀子。沃爾克乃是洛克菲勒帳下的悍將,發跡於洛家旗下的大通曼哈頓銀行(今天JP摩根大通的前身),後被洛家重臣羅伯特·羅薩(Robert Roosa)看中,選拔到財政部進行歷練。這個羅薩正是60年代使用美債套牢歐洲美元儲備的總設計師,歐洲人被迫接受美國國債而不是黃金作為外匯儲備的主要投資選擇,羅薩堪稱是美債帝國的奠基功臣之一。在羅薩的調教下,沃爾克曾在尼克松時代擔任財政部副部長,親手策劃並參與了廢除黃金的「政變」。大功告成之後,沃爾克被洛家提拔到紐約美聯儲銀行行長的關鍵位置,掌握著美聯儲的「兵權」。
為了有效阻擊通貨膨脹,沃爾克決定從根本上改變美聯儲控制美元貨幣供應的方法,直接控制貨幣供應量(Ml),而不再以利率來間接調控貨幣。直接控制貨幣供應量,就是按住Ml的增長,放開利率,無論利率飆升到何種程度,也絕不動搖,這種治療方法更像直接殺死癌細胞的「化療」,很酷、很暴力。而控制利率,則是通過對聯邦基金利率(Fed Fund)的調整,用資金成本來影響商業銀行信用擴張的意願,間接調整貨幣供應的總量,它的思路就是按住利率,放開貨幣,信用擴張順其自然。間接控制好比吃中藥,重在調養,靠激發經濟的內在機能來發揮功效。直接控制貨幣供應的好處就是見效快,力道猛,不過,由於利率將出現劇烈波動,對經濟的副作用很大。
為什麼傳統的利率控制手段會失效呢?其根源還是美元的過量超發!美國20世紀60年代以來,長期和巨額的國際收支逆差,意味著美國不斷地印刷美元輸出到海外,套購別國物資,支付成本龐大的海外軍事基地運轉和越南戰爭費用,結果形成了一股驚人的歐洲美元投機勢力,其規模從1973年的3150億美元,迅速膨脹到1987年的4萬億美元!這些遊盪在海外的「無根」美元,演變為一種超越主權邊疆的「金融異度空間」。它們雖然存儲於主權國家的金融體系之內,但其內在的擴張驅動力,則脫離了各國經濟增長對信用擴張的需求,而主要體現為跨國投機資本對追逐利潤的貪婪。它們在國家之間橫衝直撞,它們不受任何主權國家中央銀行的監管,它們迅速地自我繁衍在一個獨立的金融空間之中。
這是20世紀以來,最重大的國際金融格局嬗變!
正是由於歐洲美元的存在,美國的銀行體系在70年代發生了巨變。在正統的部分準備金制度下,中央銀行要求商業銀行將10%左右的存款「凍結」為準備金,這些準備金可以存於中央銀行,也可以由銀行自己保管,以應付儲蓄者提取資金的不時之需。當銀行進行放貸時,準備金率對其信用擴張形成了制約。但是,當歐洲美元可以方便和低成本地借到,銀行的放貸就不再受制於居民存款和準備金的束縛,它們往往先放貸,再從歐洲美元市場借錢補足準備金的要求或滿足儲戶的提款,這就是所謂「管理負債」(Managed Liabilities)的金融創新。
美聯儲在歐洲美元的衝擊下,突然發現傳統的利率政策無法約束貨幣供應的擴張,源源不斷的美元從海外湧入美國的銀行體系,銀行根本不差錢!
當沃爾克明白了利率政策為什麼會失效之後,便將全部的注意力轉向了貨幣供應,特別是Ml的增長。所謂的Ml,就是居民手中的現金和他們在銀行的支票賬戶(Checking Account)中存款的總和。支票賬戶在美國非常普及,人們一般將很快要花掉的錢存於支票賬戶中,例如房租、按揭還款、水電氣費用和日常生活開支等。所以,Ml代表著人們即將消費的貨幣總量,它對通貨膨脹的影響更加直接。
沃爾克設計了一個通脹「化療」方案,他將Ml的增長目標鎖定在4%~6.5%之間,以「高能貨幣」為調控手段,如果投機需求導致的信貸擴張,超過了Ml的控制目標值,美聯儲將收縮「高能貨幣」,導致銀行拆藉資金緊張,聯邦基金利率將自動上升,遏制投機信貸擴張。當Ml增長回落到目標區後,利率也將自動滑落。
為了加大力度,沃爾克同時宣布將再貼現率從11%提高到12%,對銀行的歐洲美元借款、大額定期儲蓄和其他「管理負債」的小把戲,通通要求執行8%的準備金率。
當第一個療程結束後,沃爾克發現,聯邦基金利率已經從11.5%飆升到14%,投機信貸仍在加速擴張,到1980年1月,通脹已經高達17%!從2月到4月,聯邦基金利率繼續飆升到18%,銀行對優質客戶的貸款利率同步上升到20%!
結果,沃爾克「化療」的第一個療程非但沒有殺死通脹,反而把經濟搞得奄奄一息了。
1980年第二季度,美國的GNP暴跌了9.4%,失業率從6.1%上升到7.5%。貨幣供應Ml的增長目標原計劃是鎖定在4%-6.5%的區間之內,此時卻已突破了15%!
面對如此糟糕的局面,沃爾克百思不得其解。其實,問題還是出在歐洲美元上。飆升的美國利率,對海外的「金融異度空間」產牛了強大的套利刺激,海量的歐洲美元湧入,不僅填補了「化療」造成的貨幣短缺,突破了Ml的上限,而且加快了貨幣的流動速度,刺激了通脹的加劇。
通脹不僅取決於貨幣規模,還受貨幣流動速度的巨大影響,而貨幣流動速度的變化,遠非教科書中設想的那樣簡單。這就好比美軍的快速投放能力,使100萬的軍隊能在各個戰區中快速調動,從而發揮500萬軍隊的戰鬥力。貨幣流動速度加快,將使一美元發揮幾美元的作用。對歐洲美元的加速湧入所導致的貨幣流動速度的突變,沃爾克顯然沒有預料到。
當聯邦基金利率達到18%的驚人水平時,所有負債的人面臨著滅頂之災,他們不得不加快償債速度,銀行的資產在償債的同時自動縮減,與之相對應的貨幣供應Ml開始逐步下降。
關鍵的時刻來到了。只要沃爾克堅持下去,18%的利率好比超大劑量的「化療」,持續足夠的時間後,將對通脹癌細胞產生致命的殺傷力,從而消滅通脹預期,Ml的持續下降最終會導致利率的下降。不過,此時經濟體在劇烈的痛苦中扭曲翻轉,民眾在聲嘶力竭地呼救,政治家們開始破口大罵。美國議員發出了嚴厲警告:「沃爾克,你將是被遊街示眾、慘遭暴打的首要人物!」
這是一場豪賭!敢不敢繼續下注!如果6個月內還不見效,沃爾克就將成為美聯儲歷史上最可悲的主席,顏面喪盡,信用無存,最終必然慘遭社會鞭撻,永世不得超生。
沃爾克的手軟了,信用開始放鬆。
此時,任何畏縮都將被市場超級放大,美聯儲反通脹的決心被解讀為「不過爾爾」,於是整個市場的通脹預期立刻翻轉過來,投機心理再度鹹魚翻身!在隨後的兩個月里,聯邦基金利率大幅下挫了一半,降到了9%,在通脹仍高達11%的情況下,長期和短期利率都跌到了負利率的水平。
市場中的信用擴張再度沸騰了,美聯儲頓時失去了控制!
到1980年夏,經濟在信用擴張中快速復甦,通貨膨脹捲土重來。貨幣供應Ml的增長居然突破了22.8%,兩倍於通貨膨脹。沃爾克「化療」的第一個療程徹底失敗了。
反通脹,亡經濟;不反通脹,則亡美元!權衡利弊之後,沃爾克再度立下了反通脹的決心。
從1980年秋開始,直到1982年夏,沃爾克第二次啟動了反通脹的「化療」。1980年9月25日,沃爾克將再貼現率再次提高到11%,聯邦利率回升到14%。卡特總統的連任夢想,成了沃爾克斬殺通脹的第一個刀下之鬼。
整整一年的高利率政策,使得美元的匯率開始大幅飆升,特別是沃爾克啟動了第二次「化療」之後,市場開始相信這個拚命三郎是玩真的了。此時,在沃爾克的威逼利誘之下,德國和日本開始降低利率。為了進一步強化美元升值的預期,沃爾克在1981年5月,再度緊縮貨幣供應,從5月到11月,Ml的增長率第一次降到了零,而聯邦利率則攀升到了19%!歐洲美元加速迴流,美元升值加速。這一次歐洲美元卻沒有引發貨幣供應總量的劇烈膨脹,因為已
經沒人敢貸款了。
此後一年中,美元匯率飆升了34%!
沃爾克的第二輪「化療」,不僅繼續緊縮貨幣供應,維持了高利率,更開闢了「升值反通脹」的第二戰場。美國的進口佔GNP的比例大約為7%,升值所產生的進口商品價格下降效應,本來不應該影響美國整體物價的水平太多,不過,沃爾克已經搞明白了反通脹的本質,就是打心理戰!在超高利率的環境中,人們對進口商品價格的下跌,將會產生錯綜複雜的心理變化。償債的人越來越多,貨幣供應開增長几乎為零,此時,進口物價的下跌,會讓人們開始相信物價的進一步上漲恐怕有點懸。這時的匯率升值,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效力!
美聯儲對此的綜合測算是,當美元升值10%,將導致通脹下跌1.5%,其中一半可能源於進口商品價格的下跌,另一半則是純粹的心理作用。而34%的美元升值,將使通脹下跌5.1%。從1980年到1982年,美國通脹從13.5%降到了6.1%,在這7.4%的降幅中,美元升值貢獻了大約2/3。
沃爾克第二輪「化療」的思路是,堅守貨幣供應的目標,維持高利率,迫使人們償債,減少Ml;同時,高利率導致歐洲美元迴流,強化美元升值預期,迫使德國與日本降息,導致美元劇烈升值;在貨幣供應減少和高利率的「貨幣負壓」之下,匯率升值產生的物價下跌效應,將被市場心理高倍放大,最終逆轉了通脹預期。
不過,里根總統開始實施的大幅減稅、巨額赤字、星球大戰計劃,以及供應學派的經濟理論,都讓沃爾克擔心,反通脹戰爭勝利所贏得的寶貴機遇,恐怕不會持續太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