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愛城市,也愛幽靜,他多少有些逸興閑情。眷戀都邑如弗斯克斯①,眷戀山林如弗拉克斯②。
①弗斯克斯(Fuscus),賀拉斯作品中之人物。
②弗拉克斯(Fuscus),一世紀拉丁詩人。
邊走邊想,就是說,信步遊盪,那是哲人消遣時光的好辦法,尤其在環繞某些大城市——特別是巴黎——的那種相當醜陋怪誕、並由這兩種景物合成的鄉村裡更是如此。觀賞城郊,有如觀賞兩棲動物。樹木的盡頭,屋頂的開始,野草的盡頭,石塊路面的開始,犁跡的盡頭,店鋪的開始,車轍的盡頭,慾望的開始,天籟的盡頭,人聲的開始,因此特別能令人興趣盎然。
因此,富於冥想的人愛在那些缺少誘惑力、從來就被過路行人視作「凄涼」的地方,帶著漫無目的的神情徘徊觀望。
寫這幾行字的人從前就常在巴黎四郊盤桓,今天對他來說,那也還是深切回憶的源泉。那些淺草,多石的小路,白堊,粘土,石灰渣,索然寡味的荒地和休耕地,在窪地上突然出現的由菜農培植的嘗鮮蔬菜,這一自然界和資產階級的結合現象,荒涼寥廓的林野,在那裡軍營里的鼓手們,彷彿以訓練為兒戲,把戰鼓敲得一片亂響,白天的曠野,黑夜的凶地,臨風搖擺的風車,工地上的轆轤,墳場角上的酒店,被深色高牆縱橫截劃為若干方塊的大片荒地上的奇情異景,陽光明媚,蝴蝶萬千,凡此種種都吸引著他。
世上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下面這些奇怪的地方:冰窖、古內特、格勒內爾那道彈痕累累怪難看的牆、巴納斯山、豺狼坑、馬恩河畔的奧比埃鎮、蒙蘇里、伊索瓦爾墳,還有石料采盡後用來養菌、地上還有一道朽了的活板門的沙迪翁磐石。羅馬附近的鄉村是一種概念,巴黎附近的郊區又是另一種概念,我們對視野中的景物,如果只看見田野、房屋或樹木,那就是停留在表面現象上,所有一切形形色色的事物都代表著上帝的意旨。原野和城市交接的地方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意味,沁人心脾。在那裡,自然界和人類同時在你面前活動。地方的特色也在那些地方呈現出來了。
我們四郊附近的那些荒野,可以稱為巴黎的暈珥,凡是和我們一樣曾在那裡遊盪過的人,都瞥見過這兒那兒,在最偏僻的處所,最料想不到的時刻,或在一個陰慘的牆角里,一些吵吵鬧鬧、三五成群、面黃肌瘦、滿身塵土、衣服破爛、蓬頭散發的孩子,他們戴著矢車菊的花圈在作擲錢遊戲①。那些全是從貧苦人家溜出來的小孩。城外的林蔭路是他們呼吸的地方,郊野是他們的天地。他們永遠在那些地方虛度光陰。他們天真爛漫地唱著成套的下流歌曲。他們待在那些地方,應當說,他們在那些地方生存,不被大家注意,在五月或六月的和煦陽光下,大家在地上一個小洞周圍跪著,彎著大拇指打彈子,爭奪一兩文錢的勝負,沒有什麼責任感,遙遙自在,沒人管束,心情歡快;他們一見到你,忽又想起他們是有正當職業的,並且得解決生活,於是跑來找你買一隻爬滿金龜子的舊毛襪或是一束丁香。碰到那種怪孩子也是巴黎郊外一種饒有情趣的樂事,同時也使人感到心寒。
①一種遊戲。在地上畫圈,把錢幣放在裡面,用另一枚錢幣把它打出圈外。
有時,在那一堆堆男孩中也有一些女孩——是他們的姐妹嗎?——她們已幾乎是大姑娘了,瘦,浮躁,兩手焦黑,臉上有雀斑,頭上插著黑麥穗子和虞美人,快樂,粗野,赤腳。有些待在麥田裡吃櫻桃。人們在夜間聽到她們的笑聲。這一群群被中午的驕陽曬到火熱、或又依稀隱顯在暮色中的孩子,常使富於遐想的人黯然神傷,久久不能忘懷,夢中也還受到那些幻象的縈擾。
巴黎,中心,郊區,圓周,那便是那些孩子的整個世界。他們從來不越過那個範圍。他們不能超出巴黎的大氣層,正如游魚不能離開水面。對他們來說,遠離城門兩法里以外,什麼都沒有。伊夫里、讓第以、阿格伊、貝爾維爾、歐貝維利埃、梅尼孟丹、舒瓦齊勒羅瓦、比揚古、默東、伊西、凡沃爾、塞夫勒、普托、訥伊、讓納維利埃、科隆布、羅曼維爾、沙圖、阿涅爾、布吉瓦爾、楠泰爾、安吉、努瓦西勒塞克、諾讓、古爾內、德朗西、哥乃斯,①那便是宇宙的盡頭了。
①這些都是巴黎近郊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