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讓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珂賽特不象馬呂斯那樣神魂顛倒,她比較心情輕快,這樣已夠使冉阿讓快樂了。珂賽特雖有她的心事,她那甜滋滋的憂慮,腦子裡充滿了馬呂斯的形象,但她那無比純潔美好的面貌,和原先一樣,仍是天真爛熳,笑盈盈的。她正處在意貞聖女懷抱愛神、天使懷抱百合花的年齡。因此,冉阿讓是心境舒坦的。並且,當兩個情人一經商妥以後,事情總能進行得很順利,企圖干擾他們美夢的第三者往往被一些慣用的手法——每個有情人都照例採用的那些辦法——蒙蔽過去。因而珂賽特對冉阿讓百依百順。他要出去散步嗎?好,我的小爸爸。他要留在家裡嗎?好極了。他要和珂賽特一同度過這一晚嗎?她再高興沒有。由於他總在夜間十點鐘上床睡覺,這一天,馬呂斯便要到十點過後,從街上聽到珂賽特把台階上的長窗門開了以後,他才跨進園子。不用說,馬呂斯白天是從不露面的。冉阿讓甚至早已不想到還有馬呂斯這麼一個人了。只是有一次,一天早晨,他忽然對珂賽特說:「怎麼搞的,你背上一背的石灰!」馬呂斯在前一天晚上,一時激動,竟把珂賽特擠壓在牆上。
那個老杜桑,睡得早,家務一幹完,便只想睡覺,和冉阿讓一樣,是被蒙在鼓裡的。
馬呂斯從來不進那屋子。當他和珂賽特一道時,他倆便藏在台階附近的一個凹角里,免得被街上的人看見或聽見,坐在那裡,說是談心嗎?往往只不過是彼此緊捏著手,每分鐘捏上二十次,獃獃地望著樹枝。在這種時刻,這一個的夢幻是那麼深渺,那麼深入到另一個的夢幻,即使天雷落在他們身邊三十步以內,也不會驚動他們的。
通明透澈的純潔。共度的時辰,幾乎都一樣純凈。這種愛情是一種百合花瓣和白鴿羽毛的收藏。
整個園子是在他們和街道之間。馬呂斯每次進出,總要把鐵欄門上被移動了的鐵條重新擺好,不讓露出絲毫痕迹。
他經常要到夜半十二點才離開,回到古費拉克家裡。古費拉克對巴阿雷說:
「你信不信?馬呂斯現在要到凌晨一時才回家!」
巴阿雷回答說:
「你有什麼辦法?年輕人總是要鬧笑話的。」
有時,古費拉克交叉著手臂,擺出一副嚴肅面孔,對馬呂斯說:
「小夥子,你也未免太辛苦一點了吧!」
古費拉克是個講實際的人,他不欣賞那種由無形的天堂映在馬呂斯身上的光輝,他不習慣那些未公開表現的熱情,他不耐煩了,不時對馬呂斯發出警告,想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來。
一天早晨,他這樣數落了他一次:
「我的親愛的,看你這副模樣,我覺得你現在是在月球、夢國、幻省、肥皂泡京城裡。談談吧,做個好孩子,她叫什麼名字?」
但是馬呂斯怎麼也不走漏一點消息。他寧肯讓人家拔掉他的指甲,也不會說出構成珂賽特這個不當泄露的神聖名字的那三個音節中的一個。愛情是和黎明一樣光耀,和墳墓一樣沉寂的。不過古費拉克從馬呂斯身上看出這樣一種改變:他雖不說話,卻是喜氣洋洋的。
在這明媚的五月中,馬呂斯和珂賽特嘗到了這樣一些天大的幸福:
爭吵並以「您」相稱,僅僅是為了過一會兒能更好地說「你」;
沒完沒了、盡量仔細地談論一些和他們毫不相干的人,又一次證明:在愛情這種動人的歌劇里,腳本幾乎是無用的;
對馬呂斯來說,聽珂賽特談衣服;
對珂賽特來說,聽馬呂斯談政治;
膝頭碰著膝頭,聽巴比倫街上的馬車駛過;
凝望天空的同一顆行星或草叢中的同一隻螢火蟲;
靜靜地坐在一起默不作聲,比聊天有更大的樂趣;
等等,等等。
可是各種各樣麻煩事兒正在逼來。
一天晚上,馬呂斯走過殘廢軍人院街去赴約會,他一貫是低著頭走路的,他正要拐進卜呂梅街,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喊他:
「晚上好,馬呂斯先生。」
他抬起頭,認出了是愛潘妮。
這給了他一種奇特的感受。自從那天,這姑娘把他引到卜呂梅街以後,他一次也沒有想到過她,也從來沒有再見過她,他已經完全把她忘了。他對她原只懷著感激的心情,他今天的幸福是從她那裡得來的,可是遇見她總不免有些尷尬。
如果認為幸福和純潔的感情可以使人進入完善的境界,那是錯誤的。我們已經見到,專一的感情只能使人健忘。在這種情況下,人會忘記做壞事,但也會忘記做好事。感激的心情、責任感、不應疏忽的和討人厭的回憶都會消逝。在另外一種時刻,馬呂斯對愛潘妮的態度也許會完全兩樣。自從他被珂賽特吸引以後,他甚至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個愛潘妮的全名是愛潘妮-德納第,而德納第這個姓是寫在他父親的遺囑里的,幾個月以前,他對這個姓還是那麼強烈愛戴的。我們如實地寫出馬呂斯的心情。連他父親的形象,在他靈魂中也多少消失在他愛情的光輝中了。
他帶點為難的樣子回答說:
「啊!是您嗎,愛潘妮?」
「您為什麼要對我說『您』?難道我在什麼地方得罪了您嗎?」
「哪裡的話。」他回答說。
當然,他對她絲毫沒有什麼不滿。遠不是那樣。不過,他現在已對珂賽特說「你」了,便只能對愛潘妮說「您」,再沒有別的辦法。
她看見他不再說話,便嚷道:
「喂,您……」
她又停住了。這姑娘在從前原是那樣隨便,那樣大膽的,這時卻好象找不出話來說了。她想裝出笑臉,但是不成。她接著說:
「那麼……」
她又不說下去了,低著眼睛站在那裡。
「晚安,馬呂斯先生。」她忽然急促地說,隨即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