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很快地過去了,埃德加·林惇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急劇發展。前幾個月已經使他垮下來,如今更是一小時一小時地在惡化。我們還想瞞住凱瑟琳;但她的機靈可是騙不過她自己;她暗自揣度著,深思著那可怕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已漸漸地成熟為必然性了。當星期四又來了的時候,她沒有心情提起她騎馬的事,我向她提起,並且得到了允許陪她到戶外去:因為圖書室(她父親每天只能待一會,他只能坐極短的時間)和他的卧房,已經變成他的全部世界了。她願意每時每刻都俯身在他枕旁,或是坐在他身旁。她的臉由於守護和悲哀變得蒼白了,我主人希望她走開,他以為這樣會使她快樂地改換一下環境和同伴,在他死後她就不至於孤苦伶仃了,他用這希望來安慰自己。
他有一個執著的想法,這是我從他好幾次談話中猜到的,就是,他的外甥既然長得像他,他的心地一定也像他,因為林惇的信很少或根本沒有表示過他的缺陷。而我,由於可以原諒的軟弱,剋制著自己不去糾正這個錯誤,我自問: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對這種消息他既無力也無機會來扭轉,反而使他心煩意亂,那讓他知道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們把我們的出遊延遲到下午;八月里一個難得的美好的下午:山上吹來的每一股氣息都是如此洋溢著生命,彷彿無論誰吸進了它,即使是氣息奄奄的人,也會復活起來。凱瑟琳的臉恰像那風景一樣——陰影與陽光交替著飛掠而過;但陰影停留的時間長些,陽光則比較短暫,她那顆可憐的小小的心甚至為了偶然忘記憂慮還責備著自己呢。
我們看見林惇還在他上次選擇的地方守著。我的小女主人下了馬,告訴我,她決定只待一會工夫,我最好就騎在馬上牽著她的小馬,但我不同意:我不能冒險有一分鐘看不見我的被監護者;所以我們一同爬下草地的斜坡。希刺克厲夫少爺這一次帶著較大的興奮接待我們:然而不是興高采烈的興奮,也不是歡樂的興奮;倒更像是害怕。
「來晚了!」他說,說得短促吃力。「你父親不是病得很重吧?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為什麼你不坦白直說呢?」凱瑟琳叫著,把她的問好吞下去沒說。「為什麼你不能直截了當地說你不需要我呢?真特別,林惇,第二次你硬要我到這兒來,顯然只是讓我們彼此受罪,此外毫無理由!」
林惇顫慄著,半是乞求,半是羞愧地瞅她一眼;但是他的表姐沒有這份耐心忍受這種曖昧的態度。
「我父親是病得很重,」她說,「為什麼要叫我離開他的床邊呢?你既然願意我不守諾言,為什麼不派人送信叫我免了算啦?來!我要一個解釋:我完全沒有遊戲瞎聊的心思:現在我也不能再給你的裝腔作勢湊趣了!」
「我的裝腔作勢!」他喃喃著,「那是什麼呢?看在上帝面上,凱瑟琳,別這麼生氣!隨你怎麼看不起我好了;我是個沒出息的怯弱的可憐蟲:嘲笑我是嘲笑不夠的,但是我太不配讓你生氣啦。恨我父親吧,就蔑視我吧。「
「無聊!」凱瑟琳激動得大叫。「糊塗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碰他似的!你用不著要求蔑視,林惇:你隨時都可以叫任何人自然而然地瞧不起你。滾開!我要回家了:簡直是滑稽,把你從壁爐邊拖出來,裝作——我們要裝作什麼呢?放掉我的衣服!如果我為了你的哭和你這非常害怕的神氣來憐憫你,你也應該拒絕這憐憫。艾倫,告訴他這種行為多不體面。起來,可別把你自己貶成一個下賤的爬蟲——可別!」
林惇淚下如注,帶著一種痛苦的表情,將他那軟弱無力的身子撲在地上:他彷彿由於一種劇烈的恐怖而驚恐萬狀。
「啊,」他抽泣著,「我受不了啦!凱瑟琳,凱瑟琳,而且我還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我不敢告訴你!可你要是離開我,我就要給殺死啦!親愛的凱瑟琳,我的命在你手裡: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要是真愛,也不會對你不利的。那你不要走吧?仁慈的,甜蜜的好凱瑟琳!也許你會答應的——他要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啊!」
我的小姐,眼看他苦痛很深,彎腰去扶他。舊有的寬容的溫情壓倒她的煩惱,她完全被感動而且嚇住了。
「答應什麼!」她問,「答應留下來嗎?告訴我你這一番奇怪的話的意思,我就留下來。你自相矛盾,而且把我也搞糊塗了!鎮靜下來坦率些,立刻說出來你心上所有的重擔。你不會傷害我的,林惇,你會嗎?要是你能制止的話,你不會讓任何敵人傷害我吧!我可以相信你自己是一個膽小的人,可總不會是一個怯懦地出賣你的最好的朋友的人吧。」
「可是我的父親嚇唬我,」那孩子喘著氣,握緊他的瘦手指頭,「我怕他——我怕他!我不敢說呀!」
「啊!好吧!」凱瑟琳說,帶著譏諷的憐憫,「保守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懦夫。拯救你自己吧;我可不怕!」
她的寬宏大量惹起他的眼淚;他發狂地哭著,吻她那扶著他的手,卻還不能鼓起勇氣說出來。我正在思考這個秘密將是什麼,我都決定了絕不讓凱瑟琳為了使他或任何別人受益而自己受罪,這是本著我的好心好意;這時我聽見了在石楠林中一陣簌簌的響聲,我抬起頭來看,看見希刺克厲夫正在走下山莊,快要走近我們了。他瞅都不瞅我所陪著的這兩個人,雖然他們離得很近,近得足以使他聽見林惇的哭泣;但是他裝出那種幾乎是誠懇的聲音,不對別人,只對我招呼著,那種誠懇使我不能不懷疑,他說:
「看到你們離我家這麼近是一種安慰哩,耐莉。你們在田莊過得好嗎?說給我們聽聽。」他放低了聲音又說,「傳說埃德加·林惇垂危了,或者他們把他的病情誇大了吧?」
「不,我的主人是快死了,」我回答,「是真的。這對於我們所有的人是件悲哀事情,對於他倒是福氣哩!」
「他還能拖多久,你以為?」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
「因為,」他接著說,望著那兩個年輕人,他們在他的注意下都呆著了——林惇彷彿是不敢動彈,也不敢抬頭,凱瑟琳為了他的緣故,也不能動——「因為那邊那個孩子好像決定要使我為難;我巴不得他的舅舅快一點,在他之前死去!喂;這小畜生一直在玩把戲嗎?對於他的鼻涕眼淚的把戲,我是已經給過他一點教訓了。他跟林惇小姐在一起時,總還活潑吧?」
「活潑?不——他表現出極大的痛苦哩,」我回答。「瞧著他,我得說,他不該陪他的心上人在山上閑逛,他應該在醫生照料下,躺在床上。」
「一兩天,他就要躺下來啦,」希刺克厲夫咕嚕著。「可是先要——起來,林惇!起來!」他吆喝著。「不要在那邊地上趴著:起來,立刻起來!」
林惇又在一陣無能為力的恐懼中伏在地上,我想這是由於他父親瞅了他一眼的緣故:沒有別的可以產生這種屈辱。他好幾次努力想服從,可是他的僅有的可憐體力暫時是消失了,他呻吟了一聲又倒下去。希刺克厲夫走向前,把他提起來,靠在一個隆起的草堆上。
「現在,」他帶著壓制住的兇狠說,「我要生氣了;如果你不能振作你那點元氣——你這該死的!馬上起來!」
「我就起來,父親,」他喘息著。「只是,別管我,要不我要暈倒啦。我保證我已經照你的願望作了。凱瑟琳會告訴你,我——我——本來很開心的。啊,在我這兒待著,凱瑟琳,把你的手給我。」
「拉住我的手,」他父親說,「站起來。好了——她會把她的胳臂伸給你,那就對啦,望著她吧。林惇小姐,你會想像我就是激起這種恐怖的惡魔本身吧,做做好事,請陪他回家吧,可以嗎?我一碰他,他就發抖。」
「林惇,親愛的!」凱瑟琳低聲說,「我不能去呼嘯山莊……爸爸禁止我去……他不會傷害你的。你幹嗎這麼害怕呢?」
「我永遠不能再進那個房子啦,」他回答。「我不和你一塊進去,就不能再進去啦!」
「住口!」他的父親喊。「凱瑟琳由於出於孝心而有所顧慮,這我們應當尊重。耐莉,把他帶進去吧,我要聽從你的關於請醫生的勸告,決不耽擱了。」
「那你可以帶他去啊,」我回答。「可是我必須跟我的小姐在一起;照料你的兒子不是我的事。」
「你是很頑固的,」希刺克厲夫說:「我知道的:但這是你在逼我把這嬰兒掐痛,讓他尖聲大叫,不讓他打動了你的慈悲心。那麼,來吧,我的英雄。你願意回去嗎,由我來護送?」
他再次走近,作出像要抓住那個脆弱的東西的樣子;但是林惇向後縮著,粘住他的表姐不放,現出一種瘋狂的死乞白賴的神氣,簡直不容人拒絕。無論我怎樣不贊成,我卻不能阻止她:實在,她自己又怎麼能拒絕他呢?是什麼東西使他充滿了恐懼,我們沒法看出來,但是他就在那兒,無力地在他掌握中,彷彿再加上任何一點威嚇,就能把他嚇成白痴。我們到達了門口:凱瑟琳走進去,我站在那兒等著她把病人引到椅子上,希望她馬上就出來;這時希刺克厲夫先生,把我向前一推,叫道:「我的房子並沒有遭瘟疫,耐莉;今天我還想款待客人哩;坐下來,讓我去關門。」
他關上門,又鎖上。我大吃一驚。
「在你們回家以前可以喝點茶,」他又說。「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哈里頓到里斯河邊放牛去了,齊拉和約瑟夫出去玩了;雖然我習慣於一個人,我還情願有幾個有趣的同伴,要是我能得到的話。林惇小姐,坐在他旁邊吧。我把我所有的送給你:這份禮物簡直是不值得接受的;但是我沒有別的可以獻出來啦。我意思是指林惇。你瞪眼乾嗎!真古怪,對於任何像是怕我的東西,我就會起一種多麼野蠻的感覺!如果我生在法律不怎麼嚴格,風尚比較不大文雅的地方,我一定要把這兩位來個慢慢的活體解剖,作為晚上的娛樂。」
他倒吸一口氣,捶著桌子,對著自己詛咒著:「我可以對著地獄起誓,我恨他們。」
「我不怕你!」凱瑟琳大叫,她受不了他所說的後半段話。她走近他;她的黑眼睛閃爍著激情與決心。「把鑰匙給我:我要!」她說。「我就是餓死,我也不會在這裡吃喝。」
希刺克厲夫把擺在桌子上的鑰匙拿在手裡。他抬頭看,她的勇敢反倒使他感到驚奇;或者,可能從她的聲音和眼光使他想起把這些繼承給她的那個人。她抓住鑰匙,幾乎從他那鬆開的手指中奪出來了,但是她的動作使他回到了現實;他很快地恢復過來。
「現在,凱瑟琳·林惇,」他說,「站開,不然我就把你打倒;那會使丁太太發瘋的。」
不顧這個警告,她又抓住他那握緊的拳頭和拳頭裡的東西。「我們一定要走!」她重複說,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想讓這鋼鐵般的肌肉鬆開;發現她的指甲沒有效果,她便用她的牙齒使勁咬。希刺克厲夫望了我一眼,這一眼使我一下子不能干預。凱瑟琳太注意他的手指以至於忽視了他的臉了。他忽然張開手指,拋棄這引起爭執的東西;但是,在她還沒有拿到以前,他用這鬆開的手抓住她,把她拉到他面前跪下來,用另一隻手對著她的頭臉一陣暴雨似的狠打,要是她能夠倒下來的話,只消打一下就足夠達到他威脅的目的了。
看到這窮凶極惡的狂暴,我憤怒地衝到他跟前。「你這壞蛋!」我開始大叫,「你這壞蛋!」他當胸一拳使我住嘴了:我很胖,一下子就喘不過氣來:加上那一擊和憤怒,我昏沉沉地蹣跚倒退,覺得就要悶死,或者血管爆裂。
這一場大鬧兩分鐘就完了;凱瑟琳被放開了,兩隻手放在她的鬢骨上,神氣正像是她還不能準確知道她的耳朵還在上面沒有。她像一根蘆葦似地哆嗦著,可憐的東西,完全驚慌失措地靠在桌邊。
「你瞧,我知道怎麼懲罰孩子們,」這個無賴漢兇惡地說,這時他彎腰去拾掉在地板上的鑰匙,「現在,按照我告訴過你的,到林惇那兒;哭個痛快吧!我將是你父親了,明天——一兩天之內你就將只有這一個父親了——你還有的是罪要受呢。你能受得住,你不是個草包,如果我再在你眼睛裡瞅見這樣一種鬼神氣,你就要每天嘗一次!」
凱蒂沒有到林惇那邊去,卻跑到我跟前,跪下來,將她滾燙的臉靠著我的膝,大聲地哭起來。她的表弟縮到躺椅的一角,靜得像個耗子,我敢說他是在私下慶賀這場懲罰降在別人頭上而不是在他頭上。希刺克厲夫看我們都嚇呆了,就站起來,很利索地自己去沏茶。茶杯和碟子都擺好了。他倒了茶,給我一杯。
「把你的脾氣沖洗掉,」他說。「幫幫忙,給你自己的淘氣寶貝和我自己的孩子,倒杯茶吧。雖然是我預備的,可沒有下毒。我要出去找你們的馬去。」
他一走開,我們頭一個念頭就是在什麼地方打出一條出路。我們試試廚房的門,但那是在外面閂起的:我們望望窗子——它們都太窄了,甚至凱蒂的小個兒也鑽不過。
「林惇少爺,」我叫著,眼看我們是正式被監禁了,「你知道你的兇惡的父親想作什麼,你要告訴我們,不然我就打你的耳光,就像他打你的表姐一樣。」
「是的,林惇,你一定得告訴我們,」凱瑟琳說。「為了你的緣故,我才來;如果你不肯的話,那太忘恩負義了。」
「給我點茶,我渴啦,然後我就告訴你,」他回答。「丁太太,走開,我不喜歡你站在我跟前。瞧,凱瑟琳,你把你的眼淚掉在我的茶杯里了,我不喝那杯,再給我倒一杯。」
凱瑟琳把另一杯推給他,揩揩他的臉。我對於這個小可憐蟲的坦然態度極感厭惡,他已不再為他自己恐怖了。他一走進呼嘯山莊,他在曠野上所表現的痛苦就全消失;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是受了一場暴怒的懲罰的威脅,要是他不能把我們誘到那裡的話;那事既已成功,他眼下就沒有什麼恐懼了。
「爸爸要我們結婚,」他啜了一點茶後,接著說。「他知道你爸爸不會准我們現在結婚的;如果我們等著,他又怕我死掉,所以我們早上就結婚,你得在這兒住一夜,如果你照他所願望的作了,第二天你就可以回家,還帶我跟你一起去。」
「帶你跟她一起去,可憐的三心二意的人!」我叫起來。
「你結婚?那麼這個人是瘋了!要不就是他以為我們是傻子,大家都是。你以為那個美麗的小姐,那個健康熱誠的姑娘會把她自己拴在一個像你這樣快死的小猴子身邊嗎?就不說林惇小姐吧,你居然妄想任何人會要你作丈夫么?你用你那怯懦的哭哭啼啼的把戲騙我們到這兒來,你簡直該挨鞭子抽;而且——現在,別現出這樣呆相啦!我倒想狠狠地搖撼你,就因為你的可鄙的奸詐,和你那低能的奇想。」
我真的輕輕搖撼了他一下,但是這就引起了咳嗽,他又來呻吟和哭泣那老一套,凱瑟琳責備了我。
「住一夜?不!」她說,慢慢地望望四周。「艾倫,我要燒掉那個門,我反正要出去。」
她馬上就要開始實行她的威脅,但是林惇又為了他所珍愛的自身而驚慌了。他用他的兩個瘦胳臂抱住她,抽泣著:
「你不願意要我,救我了嗎?不讓我去田莊了嗎?啊,親愛的凱瑟琳!你千萬別走開,別甩下我。你一定要服從我父親,你一定要啊!」
「我必須服從我自己的父親,」她回答,「要讓他擺脫這個殘酷的懸念。一整夜!他會怎麼想呢?他已經要難受了。我一定要打一條路出去,或是繞一條路出去。別響!你沒有危險——可要是你妨礙我——林惇,我愛爸爸勝過愛你!」
對希刺克厲夫先生的憤怒所感到的致命的恐怖使他又恢復了他那懦夫的辯才。凱瑟琳幾乎是精神錯亂了:但她仍然堅持著一定要回家,而且這回輪到她來懇求了,勸他剋制他那自私的苦惱。
他們正在這樣糾纏不清,我們的獄卒又進來了。
「你們的馬都走掉了,」他說,「而且——嘿,林惇!又哭哭啼啼啦?她對你怎麼啦?來,來——算啦,上床去吧。一兩月之內,我的孩子,你就能夠用一隻強有力的手來報復她現在的暴虐了。你是為純潔的愛情而憔悴的,不是嗎?不是為世上別的東西:她會要你的!那麼,上床去吧!今晚齊拉不會在這兒;你得自己脫衣服。噓!別作聲啦!你一進你自己的屋子,我也不會走近你了,你也用不著害怕啦。湊巧,你這回總算辦得不錯。其餘的事我來辦好了。」
他說了這些話,就開開門讓他兒子走過去,後者出去的神氣正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唯恐那開門的人打算惡意擠他一下似的。門又鎖上了。希刺克厲夫走近火爐前,我的女主人和我都默默地站在那裡。凱瑟琳抬頭望望,本能地將她的手舉起放到她臉上:有他在鄰近,疼痛的感覺又復甦了。任何別人都不能夠以嚴厲來對待這孩子氣的舉動,可是他對她皺眉而且咕嚕著:
「啊!你不怕我?你的勇敢裝得不壞:不過你彷彿害怕得很呢!」
「現在我是怕了,」她回答,「因為,要是我待在這裡,爸爸會難過的:讓他難過我又怎麼受得了呢——在他——在他——希刺克厲夫先生,讓我回家吧!我答應嫁給林惇:爸爸會願意我嫁給他的,而且我愛他。你幹嗎願意強迫我作我自己本來願意作的事呢?」
「看他怎麼敢強迫你!」我叫。「國有國法,感謝上帝!有法律;雖然我們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即使他是我自己的兒子,我也要告他;這是即使是連牧師也不能寬赦的重罪!」
「住口!」那惡徒說。「你嚷嚷個鬼!我不要你說話。林惇小姐,我想到你父親會難過,我非常開心;我將滿意得睡不著覺。你告訴我會出這樣的事,那正是再好沒有的理由讓你非在我家裡呆二十四個鐘頭不可了。至於你答應嫁給林惇,我會叫你守信用的;因為你不照辦,就休想離開這兒。」
「那麼叫艾倫去讓爸爸知道我平安吧!」凱瑟琳叫著,苦苦地哀哭著。「或者現在就娶我。可憐的爸爸,艾倫,他會認為我們走失了。我們怎麼辦呢?」
「他才不會!他會以為你侍候他煩了,就跑開玩一下去啦,」希刺克厲夫回答。你不能否認你是違背了他的禁令,自動走進我的房子來的。在你這樣的年紀,你熱望一些娛樂也是相當自然的;自然,看護一個病人,而那個病人只不過是你父親,你也會厭倦的。凱瑟琳,當你的生命開始的時候,他的最快樂的日子就結束了。我敢說,他詛咒你,因為你走進這個世界(至少,我詛咒);如果在他走出世界時也詛咒你,那正好。我願和他一起詛咒。我不愛你!我怎麼能呢?哭去吧。據我所料,哭將成為你今後的主要消遣了:除非林惇彌補了其他的損失:你那有遠慮的家長彷彿幻想他可以彌補。他的勸告和安慰的信使我大大開心。在他最後一封上,他勸我的寶貝要關心他的寶貝;而且當他得到她時,要對她溫和。關心同溫和——那是父親的慈愛。但是林惇卻要把他整個的關心同溫和用在自己身上哩。林惇很能扮演小暴君。他會折磨死隨便多少貓,只要把它們的牙齒拔掉了,爪子削掉了。我向你擔保,等你再回家的時候,你就能夠編造一些關於他的溫和的種種美妙故事告訴他舅舅了。」
「你說得對!」我說,「你兒子的性格你解釋得對。顯出了他和你本人的相像處,那麼,我想,凱蒂小姐在她接受這毒蛇之前可要三思啦!」
「現在我才不大在乎說說他那可愛的品質哩,」他回答,「因為要麼她必得接受他,要麼就做一個囚犯,而且還有你陪著,直到你的主人死去。我能把你們都留下來,相當嚴密的,就在此地。如果你懷疑,鼓勵她撤回她的話,你就可以有個判斷的機會了!」
「我不要撤回我的話,」凱瑟琳說。「如果我結完婚可以去畫眉田莊,我要在這個鐘頭之內就跟他結婚,希刺克厲夫先生,你是一個殘忍的人,可你不是一個惡魔;你不會僅僅出於惡意,就不可挽回地毀掉我所有的幸福吧。如果爸爸以為我是故意離開他的,如果在我回去之前他死了,我怎麼活得下去呢?我不再哭了:可我要跪在這兒,跪在你跟前;我不要起來,我的眼睛也要看著你的臉,直等到你也回頭看我一眼!不,別轉過去!看吧!你不會看見什麼惹你生氣的。我不恨你。你打我我也不氣。姑父,你一生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嗎?從來沒有嗎?啊!你一定要看我一下。我是這麼慘啊,你不能不難過,不能不憐憫我呀。」
「拿開你那蜥蜴般的手指;走開,不然我要踢你了!」希刺克厲夫大叫,野蠻地推開她。「我寧可被一條蛇纏緊。你怎麼能夢想來諂媚我?我恨極了你!」
他聳聳肩:他自己真的哆嗦了一下,好像他憎惡得不寒而慄;並且把他的椅子向後推;這時我站起來,張開口,要來一頓大罵。但是我第一句才說了一半就被一條威嚇堵回去了。他說我再說一個字就把我一個人關到一間屋裡去。天快黑了——我們聽到花園門口有人聲。我們的主人立刻趕出去了:他還有他的機智,我們可沒有了。經過兩三分鐘的談話,他又一個人回來了。
「我以為是你的表哥哈里頓,」我對凱瑟琳說。「我但願他來!他也許站在我們這邊,誰知道呢?」
「是從田莊派來的三個僕人找你們的,」希刺克厲夫說,聽見了我的話。「你本來應該開扇窗子向外喊叫的:但是我可以發誓那個小丫頭心裡挺高興你沒有叫,她高興被留下來,我肯定。」
我們知道失掉了機會,就控制不住發泄我們的悲哀了;他就讓我們哭到九點鐘。然後他叫我們上樓,穿過廚房,到齊拉的卧房裡去:我低聲叫我的同伴服從:或者我們可以設法從那邊窗子出去,或者到一間閣樓里,從天窗出去呢。但是,窗子像樓下一樣的窄,而閣樓也無從到達,因為我們和以前一樣被鎖在裡面了。我們都沒有躺下來:凱瑟琳就在窗前呆著,焦急地守候著早晨到來;我不斷地勸她休息一下,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就是一聲深沉的嘆息。我自己坐在一張搖椅上,搖來搖去,心裡嚴厲地斥責我許多次的失職;我當時想到我的主人們的所有不幸都是由這些而來。我現在明白,實際上不是這回事;但是在那個凄慘的夜裡,在我的想像中,確是如此;我還以為希刺克厲夫比我的罪過還輕些。
七點鐘他來了,問林惇小姐起來沒有。她馬上跑到門口,回答著,「起來了。」「那麼,到這兒來,」他說,開開門,把她拉出去。我站起來跟著,可是他又鎖上了。我要求放我。
「忍耐吧,」他回答,「我一會就派人把你的早點送來。」
我捶著門板,憤怒地搖著門閂;凱瑟琳問幹麼還要關我?他回說,我還得再忍一個鐘頭,他們走了。我忍了兩三個鐘頭;最後,我聽見腳步聲:不是希刺克厲夫的。
「我給你送吃的來了,」一個聲音說,「開門!」
我熱心地服從,看見了哈里頓,帶著夠我吃一整天的食物。
「拿去,」他又說,把盤子塞到我手裡。
「等一分鐘,」我開始說。
「不,」他叫,退出去了,我為了要留住他而苦苦哀求他,他卻不理。
我就在那裡被關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待了五夜四天,看不見人,除了每天早上看見哈里頓一次;而他是一個獄卒的典型:乖戾,不吭一聲,對於打動他的正義感或同情心的各種企圖完全裝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