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從什麼地方講起呢,伯爵閣下?」貝爾圖喬問道。
「隨便你好了,」基督山回答,「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想布沙尼神甫可能已告訴過大人了吧。」
「是的,說過一點,但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我都忘記啦。」
「那麼我可以隨意地講,不必擔心大人聽了會厭倦」
「說吧,貝爾圖喬先生,你可以補充晚報的不足。」
「事情要從一八一五年開始講起。」
「啊,」基督山說,「一八一五年可不是昨天。」
「不,大人,可是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象是昨天剛發生的一樣。我曾有一個哥哥,他在皇帝[指拿破崙——譯註]手下服務,曾升到了中尉。他那一團全都是科西嘉人。這個哥哥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都是孤兒,那時我五歲,他十八歲。他撫養我長大,把我當作他的兒子般看待,一八一四年,他結了婚。當皇帝從厄爾巴島回來的時候,我的哥哥立刻就去參了軍,在滑鐵盧受了輕傷,隨軍退到了盧瓦爾。」
「但這是『百日』政變的歷史,貝爾圖喬先生,」伯爵說道,「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這些事都已記載在史書上了。」
「請原諒我,大人,但這些細節都必須講一下的,而您答應過我肯耐心聽的呀。」
「說下去吧,我一定信守諾言。」
「有一天,我們收到了一封信。我應該先告訴你,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個名叫洛格里亞諾的小村子,就在科西嘉海峽的頭上。他告訴我們說,軍隊已經解散了,他要取道經夏托魯,克萊蒙費朗,蒲伊和尼姆回來,假如我有錢,他叫我託人帶到尼姆去留給他,交給一個和我有交往的客棧老闆。」
「是走私線上的人嗎?」基督山問道。
「伯爵閣下,人總得活下去呀。」
「當然啦,繼續講吧。」
「我深愛我的哥哥,這我已告訴過大人了,我決定不託人帶錢去,而是親自帶去給他。我有一千法郎,我留下了五百給我的嫂嫂愛蘇泰,就帶著其餘那五百動身到尼姆去了。這是很容易辦到的,因為我自己有一條船,而恰巧有一船貨要運出去,一切都對我的計劃很有利。但當我們把貨裝好以後,風向卻逆轉了,以致於我們四五天都進不了羅納河。最後,我們終於成功了,就逆流向阿爾駛去。我在比里加答和布揆耳之間下船,取陸路向尼姆走去。」
「我們現在快要講到故事的本身了是吧?」
「是的,大人,請原諒我,但是,您一會兒就會知道的,我所講的話,都是省得不能再省的了。正在這個時候,那次著名的法國南部大屠殺發生了。有兩三支流寇,叫什麼德太龍,杜希蠻和格拉番的,公開地暗殺人,凡是被他們認為有拿破崙黨嫌疑的,都有被殺的危險。您一定也聽說過這次大屠殺吧,伯爵閣下?」
「隱約聽說過,那時候我正在離法國很遠的地方。往下說吧。」
「我一進尼姆,真可謂一腳踏進了血泊里,因為每走一步我都會遇到幾個死屍,而那些殺人的強盜還在到處殺人,擄掠,縱火。一看到這種到處殺戮和破壞的景象,我嚇慌了——不是為我自己(我不過是個老老實實的科西嘉漁夫,沒有什麼可害怕的,正巧相反,那正是我們走私販子最有利的時機),而是為了我的哥哥,他是帝國時代的軍人,剛從盧瓦爾軍隊里回來,憑他的制服和他的肩章,就夠讓人處處擔心的了。我趕緊去找客棧老闆。我的推測實在太准啦:我的哥哥是前一天傍晚到尼姆的,剛走到他想借宿的那間房子門口,就被人刺死了,我費盡心機地去尋找兇手,但誰都不敢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他們實在是嚇壞啦。於是我想起了常常聽人說起的法國司法機關,據說它是什麼都不怕的,我就去要求見檢察官。」
「這位檢察官的名字叫維爾福?」基督山隨隨便便地問道。
「是的,大人,他是從馬賽來的,曾做過馬賽的代理檢察官。他因為對王室忠心,所以升了一級,據說他就是最先把拿破崙從厄爾巴島出走這個消息通知政府的人之一。」
「那麼,」基督山說道,「你們去見他了?」
「『先生,』我對他說,『我的哥哥昨天在尼姆街上被人暗殺了,我不知道是誰殺死他的,但查究這件事是您的責任。您是這兒的法院院長,法院應該為它以前不能保護的人復仇。』『你的哥哥是什麼人?』他問道。『科西嘉步兵大隊的一個中尉。』『那麼說,是逆賊手下的一個軍人羅?』『是法國陸軍里的一個軍人。』『哦,』他回答說,『他用劍殺人,就在劍下亡身。』『您錯啦,先生,』我答道,『他是被匕首刺死的。』『你要我怎麼辦?』那個法官問道。『我已經告訴過您啦,為他報仇。』『去拿誰來報仇?』『拿他的兇手呀。』『我怎麼知道誰是兇手呢?』『吩咐他們去找呀。』『為什麼?你的哥哥和人吵架,是在一場決鬥中被殺死的。所有這些老軍人都無法無天的,皇帝時代,大家還能容忍他們,但現在可不同啦,因為我們南方人是不喜歡軍人或混亂狀態的。』「『先生,』我回答說,『我來請您干預這件事,不是為我自己,至於我,我痛哭一場,或為他報仇就行了,但我那可憐的哥哥有一個老婆,要是我萬一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可憐的人就會餓死的,因為她一向靠我哥哥的薪水生活的。請為她在政府里弄一筆小小的撫恤金吧。』『每一次革命總是有災難的,』維爾福先生回答說。『你的哥哥是這次災難里的犧牲品。這是天災,政府對他的家庭是毫無義務的。假如我們從各種復仇法上來判斷,逆賊的追隨者以前曾處處迫害王黨,現在輪到他們當權,你的哥哥在今天多半會被判處死刑的。這種事情是很自然的,這是報應的定律嘛。』『什麼!』我大聲叫道,『你做法官的也對我這樣說?』『這些科西嘉人簡直都瘋了,我敢斷定,』維爾福先生回答說,『他們以為他們的老鄉還依舊在做皇帝呢。你看錯了時代啦,你應該在兩個月之前來告訴我的,現在太晚了。趕快走吧,不然我就要用強迫手段了。』我望了他一會兒,想看看要是再向他請求會不會有什麼收穫,但這個人是石頭做的。我走近他,低聲說道,『好吧,既然你把科西嘉人看得這樣清楚,你就一定該知道,他們是絕不食言的。你以為殺死我哥哥是件好事,因為他是個拿破崙黨,而你是一個保皇黨!好吧,我,我也是一個拿破崙黨,我現在向你宣布一件事,就是我要殺死你!從我向你宣布為親人復仇的這個時候起,你就趕緊想法保護你自己吧,因為下一次我再碰見你的時候,你死期就到了!』就在他驚魂未定的時候,我打開門逃了出去。」
「啊,啊!」基督山說道,「看你的外表很老實,貝爾圖喬先生,想不到你竟會對一位檢察官做出這樣的事來!他知不知道『為親人復仇』這幾個可怕的字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得非常清楚,所以從那個時候起,他不帶衛隊就決不敢外出,總把自己關在家裡,並派人到處抓我。幸虧,我躲藏得非常好,他找不到我,於是他心慌了,不敢再住在尼姆了。他要求調職,而他確實也極其神通廣大,他調到了凡爾賽。但是,您是知道的,一個科西嘉人既已發誓要為自己的親人報仇,是不管路途遠近的。所以,他的馬車儘管走得快,卻從來不曾超過我半天的路程,我步行跟蹤著他。最要緊的事情是不但要殺死他,因為這種機會我有過不下一百次了,並且要殺死他而又不被人發覺,至少不被人捉住。我已不再是屬於我自己了,因為我得保護自己和想法養活我的嫂嫂。接連三個月,我盯住了維爾福先生,那三個月里,只要他一出門,我就跟著他。終於,我發覺他偷偷摸摸地到歐特伊去了。我就跟著他到了那兒,我看他走進了我們現在的這所房子,只是,他並不從朝街的大門進來,他原是騎馬或是乘車來的,但他卻把車子或馬留在小客棧里,從那扇門進來,您看,就是那邊兒的那扇門!」
基督山點了一下頭,表示他能在黑暗中看到貝爾圖喬所指的那扇門。
「我在凡爾賽既然無事可做,就到歐特伊來竭力探聽消息。假如我想偷襲他,最合適的地點顯然就是躲在這兒等候他了。這年房子,正如門房告訴大人的,是屬於維爾福的岳父聖-梅朗先生的。聖-梅郎先生住在馬賽,所以他用不著這所鄉村別墅。據說房子已租給了一個青年寡婦,大家只知道她叫『男爵夫人』。
「有一天傍晚,我正從牆外向里探望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獨自在花園裡散步,花園裡的情形不論從哪一個窗口都是望得到的,我猜測她是在等維爾福先生。當她走近時,能夠辯別出她的面貌了,我便看出她才十八九歲,身材高挑,非常漂亮。而由於她穿著一件很松的綢衣,又沒有什麼東西擋住她的身體,所以我看出她不久就要做母親了。過了一會兒,小門開了,進來了一個男人,那個青年女人就急忙向他迎上去。他們互相擁抱,親密地接吻,一同回到了屋子裡。這個男人就是維爾福。我當時想,當他回去的時候,尤其是假如他在晚上回去的話,他就會獨自在花園裡走一大段路的。」
「你知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伯爵問道。
「不知道,大人,」貝爾圖喬回答說,「你一會兒就會知道我當時沒有時間去打聽這件事。」
「說下去」。
「那天晚上,」貝爾圖喬繼續說道,「我本來可以殺死那個檢察官的,但我對於地形還不夠熟悉。我深恐不能立刻殺死他,要是他一喊,我可就逃不掉了。我把這件事拖到了他下次再來的時候。而為了不使這些逃過我的眼睛,我弄了一個窗子對著街道的房間,以便隨時窺視花園裡的情形。三天以後,約莫晚上七點鐘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僕人騎著馬疾馳著離開了房子,踏上了通往塞夫勒去的大道。我推測他是到凡爾賽去的,我沒猜錯。三個鐘頭之後,那個人滿身灰塵地人回來了,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十分鐘之後,又來了一個男人,是徒步來的,裹著一件披風,他打開了花園的小門,一進去就把門關上了,我趕緊下來,雖然我還沒看清維爾福的臉,但從我劇烈的心跳上就可以認出是他。我穿過街道,奔到了牆角上的一個郵筒前面。我以前就是用了這個郵筒的幫助朝花園裡窺探的,這一次,只是望望已不能使我滿足了,我從口袋裡拿出小刀來,自己先試了一下,刀尖的確很鋒利,然後就從牆上翻了過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看那扇門,原來他把鑰匙留在了門上,但為小心起見,他把鑰匙在鎖孔里連轉了兩次。那麼,沒問題我可以從這扇門逃出去的。我把地形仔細地觀察了一遍。花園是個長方形的,中間有一片光滑的草坪,四角有枝葉茂密的樹叢,樹叢中夾雜著矮樹和花草。要從那扇門走到屋子裡或從屋子裡走到那扇門,維爾福先生必須經過一處樹叢。
「當時九月底,風很猛烈。大塊的烏雲掃過了天空,不時地把那蒼白的月亮遮住了,這時,微弱的月光染白了那條通到屋子裡去的石子路,但卻無法穿透那黑壓壓的樹叢,人要是躲在這茂密的樹叢里,是決不會被發現的。我就躲在離維爾福必經之路最近的一個樹叢里。我剛一躲進去,就好象聽到在呼呼的風聲里有呻吟聲,您知道,或說得更確切些,您不知道,伯爵閣下,一個快要犯暗殺罪的人,總好象聽到空中有低低的哭泣聲。就這樣過了兩個鐘頭,在這期間,我好象覺得又有幾次聽到了這種呻吟的聲音。後來午夜的鐘聲響了。當最後那一下鐘聲消逝的時候,我看到我剛才下來的那座秘密樓梯的窗口上透出了一點微弱的燈光。不久門開了,那個穿披風的人又出現了。那可怕的時機終於到啦,為這個時機我已準備了很久,所以我毫不心慌。我把小刀從口袋裡摸出來,準備出擊。那個穿披風的人向我走過來,但當他走近一些的時候,我看到他手裡拿著一件武器。我是怕了,不是怕搏鬥,而是怕失敗。當他離我只有幾步遠的時候,我才看清那武器原來是一把鏟子,這時他已在樹叢邊上停了下來,先向周圍望了望,然後開始在地上掘起坑來。為了便於挖土,他把披風脫下來放在了草地上,我這才發覺在他的披風下面蒙著一樣東西。當時,我承認,好奇心和我的仇恨混在了一起,我想看看維爾福究竟要在那兒幹什麼,所以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站著,我的腦子裡閃過了一個念頭,而當我看到那檢察官從他的披風底下抽出一個兩-長七八時深的木箱的時候,那個念頭就更明確了。我等他把那隻箱子放在坑裡,然後,當他用腳把土踩結實,想消除一切痕迹的時候,我就沖了上去,把我的小刀一下插進了他的胸膛,一面大聲說道:「我是琪奧凡尼-伯都西粵,拿你的命抵償我哥哥的命,拿你的財寶給他的寡婦!你看見了吧,我這次報的仇比我所希望的還圓滿!」我不知道他當時有沒有聽到這些話,我想他大概沒有聽到,因為他喊都沒喊一聲就倒了下去。我只覺得他的血噴了我一臉,我當時如醉如狂,而那血並沒有使我更糊塗,卻反而使我清醒過來。不一會兒,我便挖出了那隻箱子,然後,為了不讓人知道,我又填滿了那個坑,把那把鏟子拋到了牆外,衝到門口,把門牢牢地鎖上,帶走了那把鑰匙。」
「啊!」基督山說,「依我看,這是一樁小小的暗殺搶劫案。」
「不,大人,」貝爾圖喬答道,「這是為親人復仇,外加賠償損失。」
「是筆不小的數目吧?」
「那不是錢。」
「啊!我記起來了,」伯爵回答說,「你不是說到過一個什麼嬰兒吧?」
「是的,大人,我當時急忙奔到河邊,在河堤上坐下來,用我的小刀撬開了箱子上的鎖。在一塊質地很好的紗布里,包著一個初生的嬰兒。他的臉發紫,小手發青,顯然是被人悶死的,但他的身體還沒有冷,所以我有點猶豫不決,不敢把他扔到我腳邊的河裡。過了會兒,我好象覺得他的心臟微微地跳了一下,因為我曾在巴斯蒂亞的一家醫院裡當過助手,所以我就照醫生的辦法做起來——我把氣吹到了他的肺里,使他的肺部膨脹起來。一刻鐘之後,我看到他呼吸了,並且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喊叫。」於是我也喊了一聲,但那是一聲高興的喊叫。「那麼,上帝沒有責罵我,」我喊道,「因為他允許我救活一條人命來抵償我奪掉的那條命。」
「你把那孩子怎麼樣了?」基督山問道。「對於一個想逃走的人,他無疑是個負擔。」
「我一點沒想收留他,但我知道巴黎有一家醫院是接受這種可憐蟲的。當我經過關卡的時候,我便說這個孩子是我在路上撿到的,並問那家醫院在什麼地方。那隻箱子證實了我的話,那塊紗布也證明他的父母是有錢的人,我身上的血可以解釋是從別人身上弄來的,也可以解釋是從那孩子身上弄來的。他們沒有刁難我,就把那家醫院指給了我,原來醫院就在恩弗街的頭上。我先把那塊布撕成兩片,布上原先寫著兩個字,這樣一來,一個字仍留在包孩子的那片布上,一個字便留在了我的手裡,我來到醫院門口,拉了拉鈴,便飛也似的趕快逃走了。兩個星期之後,我便回到了洛格里亞諾,我對愛蘇泰說,『你可以安心了,嫂嫂,伊斯雷死了,但他的仇已經報了。』她問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就把經過的一切都講給她聽了,『琪奧凡尼,』她說道,『你應該把那個孩子帶回來。我們可以取代他失去的父母,給他取名叫貝尼代托[義大利文,意思是「祝福——譯註],上帝看到我們做了這件好事,會祝福我們。』我把我藏著的半片布給了她,回答說,等我們的境況寬裕一點的時候,再去把他要回來。」
「那片布繡的是什麼字?」基督山問道。
「H和N,上面有一個男爵的花環圖紋。」
「天哪,伯都西粵先生,你竟用起家譜學的術語來了!你是在哪兒研究家譜學的?」
「就在您這兒,大人,在您手下當差是什麼都學得到的。」
「講下去吧,我很想知道兩件事。」
「什麼事,大人?」
「這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因為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他是一個男孩子,貝爾圖喬先生。」
「沒有,大人,我不記得曾告訴過您這一點。」
「我以為你說過的,是我弄錯了。」
「不,您沒有錯,他的確是個男孩兒。但大人想知道兩件事情,那第二件事是什麼?」
「第二件是你被人控告的那件罪案的經過,就是後來你要一位懺悔師,而布沙尼神甫應邀到尼姆獄中來看你的那件事。」
「那個故事講起來很長的,大人。」
「那又有什麼關係?你知道我睡覺的時間是很短的,我想你也不見得很想睡吧。」貝爾圖喬鞠了一躬,繼續講他的故事。
「一半是由於我忘不了那種種往事,一半是為了要養活那可憐的寡婦,我就急急地又回去干走私販子那老行當了,當時走私比以前更容易了,因為在一次革命之後,接著總有一段時期法紀很鬆弛。南部沿岸的警戒尤其薄弱,因為在阿維尼翁,尼姆,或烏齊斯不斷有叛亂髮生。我們就利用政府給的這個休戰時間,在沿海一帶建立起了聯絡網。自從我的哥哥在尼姆街上被暗殺以後,我就再也沒進過那個城市。結果是,那位和我們有聯繫的客棧老闆看到我們不再到他那兒去了,就不得不來找我們,他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開了一個分店,名叫杜加橋客棧。所以,在埃格莫特,馬地苟斯和波克一帶,我們有十幾個地方可以卸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在那兒藏身,以躲避憲兵和海關官員。走私這個行當,只要肯花精力,肯動腦筋,是很賺錢的,我是在山溝里長大的,所以我有雙重的理由怕憲兵和海關官員,因為一旦把我帶到法官前面,就免不了要審問,而一經審問,就總是要追究過去的事情。那樣在我過去的生活中,他們就可能發現一些比走私雪茄和無證販白蘭地更為嚴重的事,所以我寧死也不願被捕。我干成了不少驚人的交易,而這些經驗不止一次地證明,凡是那些需要當機立斷,果敢執行的計劃,我們對於自身的過份顧慮,幾乎是成功的唯一障礙。的確,當你拚命想完成一件事的時候,你就不再是別人的對手,或說得更確切些,別人也就不再是你的對手了,不管是誰,只要下了這個決心,他就會立刻覺得增添了無窮的力量,而他的視野也隨之開闊了。」
「談起哲學來了,貝爾圖喬先生!」伯爵插嘴說道,「你一生中什麼都干過一些的了?」
「噢,請您原諒,大人。」
「不,不要緊,但在夜裡十點半的時候談哲學未免有點太晚了吧。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說的很對,比有些哲學家說得還對。」
「我的生意愈做愈遠,也愈來愈賺錢。愛蘇泰照料著家務,我們那份小家產漸漸地積累起來。有一天,當我要出發去遠行的時候,『去吧,』她說道,『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嚇你一跳。』我追問她是什麼事,但沒用,她什麼也不肯告訴我,於是我就走了。我們那次離開了差不多六個星期。我們到盧卡去裝油,到里窩那卻裝英國棉花,我們順利地卸了貨,分了紅利,然後高高興興地回家了。我一進家門,就看見愛蘇泰的房間中央有一隻搖籃,這隻搖籃,和其餘的傢具一比,算是奢華的了,搖籃里有一個七八個月的嬰兒。我高興地叫了一聲,自從我暗殺了那檢察官以來,一向都很快樂,只是一想到遺棄了這個孩子的時候,心裡總有點不快。而對那次暗殺,我從沒有後悔過。這一切,可憐的愛蘇泰都猜到了。她就趁我出門的時候,帶著那半片紗布,寫下我把孩子送到醫院裡去的日期和時間,動身到巴黎去接孩子了。他們沒有提出異議,就把那嬰兒交了給她,啊,我承認,伯爵閣下,當我看到那可憐的小東西安靜地躺在搖籃里的時候,我淚水盈眶,心潮澎湃。『啊,愛蘇泰,』我喊道,『你真是一個好女人,上天會祝福你的。』」
「這就和你的哲學不太相符了,」基督山說道,「這實在只是一種迷信而已。」
「唉!大人說對啦,」貝爾圖喬答道,「上帝派這個嬰兒來是為了懲罰我們的。從沒有哪個人的邪惡的天性這樣早地就顯露了出來,而且這決不是由於教養方面的什麼過錯。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有一雙深藍色的大眼睛,和他那潔白的膚色非常相稱,只是他的頭髮太淡了一點,使他的面貌看上去有點古怪,但他卻有著極靈活的目光,極刻毒的微笑。不幸的是,在我們那兒有句諺語,叫做『臉蛋兒長得俊,不是好到極點,就是壞到透頂。』這句諺語用在貝尼代託身上實在是正確不過啦,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已表現得極為惡劣。不錯,我嫂嫂的溺愛也助長了他。為了這個孩子,我那可憐的嫂嫂寧肯跑上一、二十里路到鎮上去買最新鮮的水果和最好吃的糖果,但他不愛帕爾馬的子或熱那亞的蜜餞,卻偏愛到一家鄰居的果園裡去偷栗子或在閣樓上偷吃蘋果乾,儘管我的花園裡長的胡桃和蘋果可以隨他吃個夠。貝尼代託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們的鄰居華西里奧抱怨說他的錢袋裡少一個路易,按照當地的風俗,人們是從不不把錢袋或貴重物品鎖起來的,因為,大人們都知道,科西嘉是沒有賊的,開始我們以為他一定是數錢時數錯了,但他卻堅持說一點沒數錯。那天,貝尼代托一早就離開了家,到很晚了還沒有回來,我們非常焦急,後來,我們終天看到牽著一隻猴子回來了,他說他看到那隻猴子鎖在一棵樹下,就撿來了。這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總是異想天開的,想要一隻猴子的念頭已在他的腦子裡轉了一個多月。一個路過洛格里亞諾的船夫有幾隻猴子,那個刁滑的傢伙引壞了他,偷錢的念頭無疑也是那個傢伙教給他的。在我們的樹林里是撿不到鎖在樹上的猴子的,』我說道,『老實承認你是怎麼弄來的吧。』貝尼代托堅持著他的謊話,而且講得有聲有色,聽起來根本不象是真話,倒是顯示出他很富於想像力。於是我發火了,他卻大笑起來。我威脅要打他,他後退了兩步。『你不能打我,』他說道,『你沒有這個權利,因為你不是我的父親。』「我們始終弄不明白這個要命的秘密是誰泄露給他的,我們一向小心謹慎地瞞著他,總之,這一句把那孩子的全部性情都暴露出來,我幾乎被他嚇住了,我的手無力地地垂了下來,連碰也沒碰他一下。那孩子勝利了,而這次勝利使他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以致把愛蘇泰所有有錢都任意揮霍掉了。他愈是不成器,愛蘇泰似乎愈是愛他,她不知道該如何抑制他的任性,也沒有勇氣限止他的放蕩行為。當我在洛格里亞諾的時候,一切還好,但只要我一離開,貝尼代托便成了一家之主,一切便都亂了套,當他才十一歲的時候,他就喜歡混在十八九歲的孩子們中玩了,而且選中的夥伴都是巴斯蒂亞甚至科西嘉最壞的孩子,他們已經鬧過不少惡作劇,好多次有人恐嚇控告他們。我慌了,因為一旦被人控告,就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而當時又不得不離開科西嘉去作一次長途跋涉,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決定帶貝尼代托一起去,希望藉此來避免一場臨近的災禍。走私販子的生活是活躍而辛苦的,我希望那種生活,再加上船上嚴格的紀律,可以有助於改變一下他的墮落。我和貝尼代托單獨談話,叫他同我一起去,我努力用種種最能打動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的幻想的許諾去相誘他。他耐心地聽我講,聽我講完以後,他當時大笑起來。
「『你瘋了嗎,叔叔?』(他高興的時候就這麼叫我。)『你以為我會用現在的這種生活去換取你那種生存方式——放棄我這種自由自在愉快的生活,而去象你那樣又辛苦,又危險地去自討苦吃嗎?夜裡忍受刺骨的寒風,白天忍受灼膚的酷熱,東躲西藏的,一旦被人發覺,就得吃槍子兒這樣去賺那一點點錢嗎?哼,我要多少錢就有多少錢,只要我要,媽媽總是會給我的,你瞧,我要是接受了你的建議,我不就是一個傻瓜啦。』他說得這樣厚顏無恥,頭頭是道,我簡直呆住了。貝尼代托卻已回到了他的夥伴那兒,我看到他遠遠地把我指給他們看,簡直把我當成了一個傻瓜了。」
「可愛的孩子!」基督山自言自語地說道。
「哎!假若他是我自己的兒子,貝爾圖喬回答說,或甚至是我的侄兒,我是會想法把他帶到正路上來的,因為你知道自己要盡責任,那樣你的力量也就來了。但一想到要打一個父親死在我手裡的孩子,我就下不去手了。我的嫂嫂總是為那不幸的孩子辯護,但她也承認,她曾丟過好幾次錢,而且數目都相當大,於是我就好好地勸她,讓她把我們那筆小小的積蓄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以備將來急用。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貝尼代托已完全能讀,能寫,能算了,當他高興的時候,他在一天中所學的。比別人一個星期學的還要多。我一心想著把他送到一隻船上去幹活,事前絲毫也不讓他知道我的計劃,只待擬定一個日子,然後一清早就送他上船,上了船,就把他推薦給船長,以後他的前途就由他自己去決定了。計劃想好了以後,我便動身到法國去了。我們的全部貨物都得在里昂灣里卸上岸,這樣干已愈來愈困難了,因為當時是一八二九年了。社會秩序已完全重新建立起來了,海關關員的警戒已加強了好幾倍,布揆耳的集市又剛剛開始,所以他們這時看管得極為嚴格。
「我們遠航開始的時候很順利。我們把船駛進了羅納河,在布揆耳到阿爾之間的一段河面上拋了錨,和其他幾隻帆船混在一起。我們一到達,當天夜裡就開始卸貨,在和我們有聯絡的幾位客棧老闆的幫助下,把貨運進了城裡。究竟是成功使我們疏忽大意了呢,還是我們被什麼人出賣了,這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有一天傍晚,大約五點鐘的時候,我們的小船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通知我們,說他看見一隊海關關員正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我們吃驚的倒不是他們就在附近,因為羅納河沿岸是經常有人巡邏的,而是他們的小心謹慎,據那孩子講,他們怕被人看到。我們立刻警戒起來,但已經太晚了。我們的船已被包圍了,在海關人員中間,我還看到有幾個憲兵,儘管我平時很勇敢,但這時一看見他們的制服,就嚇得象老鼠見了貓似的,我一下跳進貨艙里,打開一扇圓窗,竄入了河裡,潛水逃走了,只有要呼吸的時候才浮上來一下,就這樣我一直游到了羅納河和那條從布揆耳到埃格莫特的運河交會的轉彎處。我現在安全了,因為我可以沿著那個轉拐的邊上游而不會被人發現,我平平安安地游到了運河,我是故意朝這個方向游的。我已經告訴過大人,一個尼姆的客棧老闆曾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開了一家客棧。」
「是的,」基督山說,「我記得很清楚,我想他是你們的同夥吧。」
「一點不錯,」貝爾圖喬回答說,「但在七、八年以前,他已把他的店頂給了一個馬賽的裁縫,因為在他的老行當上幾乎破了產,所以想換個行業重起爐灶。我們對於新舊店主噹噹然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和他簽訂了同樣的合同,我當時就是想去這個人那兒躲一下的。」
「他叫什麼名字?伯爵問道,似乎對貝爾圖喬的故事頗感興趣。」
「葛司柏-卡德魯斯,他娶了一個卡康脫村的女人,除了她的村名以外,我們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麼名字。她當時正發著一種寒熱病,似乎正在慢慢地死去。而她的丈夫,倒是一個很壯實的漢子,年約四十至四十五歲,他曾在危險中充分證明了他很有頭腦和勇氣,而且不止一次。」
「你說」基督山插嘴道,「這件事發生的那一年是」
「一八二九年,伯爵閣下。」
「哪個月?」
「六月。」
「月初還是月底?」
「三日傍晚。」
「啊,」基督山說道,「一八二九年六月三日傍晚。講下去吧。」
「我當時就是想去要求卡德魯斯給予庇護的。我們是從來不走前門的,所以我決定不破壞老規矩,而是翻過花園的籬笆,在橄欖樹和野生的無花果樹中間爬了進去。我怕卡德魯斯那兒有別人,就躲進了一間小屋裡,我以前常常在那間小屋裡過夜,它和客棧正屋只隔著一層牆板,牆板上有洞,我們可以從洞里向里偷看,等候機會宣布我們的到來。我的意思是,假如裡面只有卡德魯斯一個人,我就告訴他我來了,在他家繼續吃完那一頓剛才被海關關員打斷了的晚餐,趁著那快要到來的暴風雨回到羅納河去打聽一下我們的船和船員的情形。我走進了那間小屋,而幸虧當時我那樣做了,因為當時卡德魯斯正巧帶著一個陌生人進來了。
「我耐心地等候著,並不是想存心偷聽他們的談話,只是我沒什麼別的事可做,況且,這種事以前也是經常發生的。那個和卡德魯斯一起來的人顯然不是法國南部的本地人,他是個到布揆耳的集市上賣珠寶的商人,那次的集市要持續一個月,有很多從歐洲各地雲集而來的商人和顧客,一次集市,每個珠寶商人通常可以做成十萬到十五萬法郎的生意。卡德魯斯匆匆忙忙地進來,看到房間里空空的,只有那隻狗在那兒,就叫起他的老婆來。『喂,卡特娘們!』他說道,『那位可敬的神甫沒有騙我們,鑽石是真的。』於是便聽到了一聲歡呼,樓梯就在一種軟弱的腳步下格格地叫起來。『你說計么?』他的老婆問道,臉色白得象死人一般。『我說那顆鑽石是真的,這位先生是巴黎的頭等珠寶商,他肯出五萬法郎買我們的鑽石。只是,為了想證實它真是屬於我們的,他希望你也象我那樣來講一遍,究竟那顆鑽石是怎樣不可思議地落到我們手裡的。現在請坐吧,先生,我去給你倒一杯酒來。』
「那珠寶商仔細地察看著客棧內部,看出對方顯然是窮人,而他們要賣給他的那顆鑽石,簡直象是從一位親王的珠寶箱里弄來的似的,『講一下你們的故事吧,太太,』他說道,無疑是想利用那丈夫離開的機會,使後者無法影響他妻子的故事,看看兩篇話是否符合。『噢!』她答道,『這是天賜的禮物,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的丈夫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名叫愛德蒙-唐太斯,他是個水手。這個可憐的人,卡德魯斯已把他忘了,而他卻沒有忘記他,他臨死的時候,把這顆鑽石遺贈給了他。』『可他又是怎麼弄到的呢!』那珠寶商問道,難道『他在入獄以前就有那顆鑽石了嗎?』『不,先生,好象是他在牢里認識了一個有錢的英國人。當那人在牢里生病的時候,唐太斯象親兄弟般地照顧他,那英國人在被釋放的時候就把這顆鑽石送給了唐太斯,而唐太斯卻沒福氣,他死了,於是這顆鑽石就由他拜託一位好心腸的神甫轉贈給了我們,就在今天早晨才送到這兒來的。』『說得一樣!』珠寶商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故事最初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或許倒是真的。我們現在還沒有講定的只是價錢了。』『怎麼還沒有講定呢?』卡德魯斯說道。『我以為你已經同意我要的那個價錢了呢。』『我出的價錢,』珠寶商回答說,『是四萬法郎。』『四萬!』卡康脫女人大聲說道,『這個數目我們是不賣的。神甫告訴我們它值五萬,還不連那托子呢,』『那位神甫叫什麼名字?』那不怕麻煩的商人問道。『布沙尼神甫,』卡康脫女人說道。『他是個外國人嗎?』『義大利人,我想大概是從孟都亞附近來的。』『讓我再來看一下這顆鑽石,』珠寶商答道,『寶石的價值第一次看的時候常常會估錯的。』卡德魯斯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黑鮫皮的小盒子,打開盒子,把鑽石交給了珠寶商。一看到那顆象榛子般大的鑽石,卡康脫女人立刻顯露出貪婪的目光。」
「偷聽者,你對這個美麗的故事怎麼看?」基督山問道,「你信不信?」
「信的,大人。我並不把卡德魯斯看作是一個壞人,我以為他是不敢犯罪的,即使連偷東西的事也是不敢做的。」
「這隻能證明你的心地善良,可不是證明你的閱歷深,貝爾圖喬先生。你認不認識他們所說的那個愛德蒙-唐太斯?」
「不,大人,我以前從沒聽人說起過他,後來也只聽人提起過一次,那還是我在尼姆監獄裡看到布沙尼神甫的時候他親自對我說的。」
「說下去吧。」
「珠寶商接過了那隻戒指,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把鋼鉗和一個銅製的小天秤,把鑽石從托子里拿出來,仔細地稱了稱。『我給你四萬五,』他說道,『半個銅板也不能再加了,而且,這顆鑽石也只值這些錢,我身上又剛巧只帶著那個數目。』『啊,那沒關係,』卡德魯斯回答說,『其餘那五千法郎我跟你回去拿好了。』『不,』珠寶商把鑽石和戒指還給了卡德魯斯,答道,『不,再多就不值了,我已經後悔給得太多了,因為這顆鑽石裡面有一條裂紋,我剛才沒看出來。但是,我說出的話決不反悔,我可以出四萬五。』『至少,你得把鑽石裝回到戒指上面去呀。』卡爾貢特女人厲聲說道。『啊,是的。』珠寶商回答道,於是把鑽石重新鑲好了。『沒有關係,』卡德魯斯一邊說著,一邊把那盒子放回到了他的口袋裡,『你不買別人也會買的。』『是的,』珠寶商又說,『但別人是不會象我這樣好說話的,別人是不會相信這種故事的,象你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一顆鑽石是不大合情理的。他會去告你的。你就不得不再去找布沙尼神甫,而把價值兩千路易的鑽石送人的神甫是不多的。法院會把它拿去,而把你關到牢里,過三四個月再放你出來,到那時這隻戒指就會不見了,或是給你一粒價值三個法郎而不是四萬五千法郎的假鑽石,不錯,它也許值五萬五,但你必須承認,做這筆交易是冒著很大的風險的呀。』卡德羅斯和他的妻子焦急地互相對看了一眼。『不,』卡德魯斯說道,『我們不是有錢人,五千法郎的虧實在是吃不起。』『你隨便吧,親愛的先生,』珠寶商說道,『你看,我是帶著亮晶晶的錢來的。』說著他便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把金洋,故意把錢的光射到客棧老闆那一對看花了的眼睛裡,另外一隻手則拿著一疊鈔票。
「卡德魯斯的腦子裡顯然在激烈地鬥爭著,在他看來,他拿在手裡翻來複去的這隻鮫皮小盒子,其價值顯然是不足以和那吸引他目光的那一大筆錢相匹敵的。因此他轉過去低聲問他的妻子,『你覺得這事怎麼樣?』『賣給他吧,賣給他吧!』她說道。『假如他空手回布揆耳,他會去告我們的,而正如他所說的,誰知道我們這一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那位布沙尼神甫呢?』『好吧,那麼,我同意了!』卡德羅斯說道,『你就出四萬五千法郎買下這顆鑽石吧。但我的太太要一條金項鏈,我也要一對銀紐扣。』珠寶商從他的口袋裡摸出了一隻扁扁的長盒子來,裡面裝著幾種他們所要的東西的樣品。『喏,』他說道,『我這個人做生意非常爽快,你們自己挑吧。』那女人挑選了一條約值五個路易的金項鏈,那做丈夫的則選了一對大概可值十五法郎的紐扣。『我希望你們現在不會再抱怨了吧?』珠寶商說道,『神甫告訴我它可是值五萬法郎的。』卡德魯斯自言自語地說道。『來,來,把它給我吧!你這個人真奇怪!』珠寶商說著,一邊從他的手裡把那鑽戒拿了過來。『我給了你四萬五千法郎,也就是說,每年可有兩千五百法郎的進帳,我倒很想發這樣的一筆財,而你還不滿足!』『那四萬五千法郎在哪兒呢?』卡德魯斯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問道,『來,我們先來看看錢吧!』『錢在這兒。』珠寶商回答說,於是他在桌子上數出一萬五千法郎的金洋和三萬法郎的鈔票。『等我先把燈點起來,』卡康脫女人說道,『天黑下來了,說不定會數錯的。』「的確,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還有那半個鐘頭以來一直氣勢洶洶表示快要降臨的暴風雨也和夜晚一起來了。遠處已隱約可聽到隆隆的雷聲,但那珠寶商,卡德魯斯,或是卡康脫女人似乎都沒有去注意它,他們都象是著了魔似的。當我看到這麼多金洋和這麼多鈔票時也覺得有點入迷了,真象是在做夢,象在做夢時常常發生的情形一樣,我覺得自己已被釘在了那個地方了。卡德魯斯把金洋和鈔票連數了兩遍。在這期間,那珠寶商在燈光下查看著那顆亮晶晶的鑽石,鑽石發出來的光使他沒去注意那暴風雨的先兆已反射到了窗戶上。
『喂,』珠寶商問道,『現款對不對?』『對的,』卡德魯斯說道。『把皮夾子拿給我,卡康脫特娘們,再找一隻可以裝錢的布袋來。』「卡康脫女人走到一隻碗櫃前面,拿出了一隻舊皮夾子和一隻錢袋,她從那隻皮夾里子抽出了幾封油膩膩的信,把鈔票裝了進去,又從那隻錢袋裡摸出了兩三個值六里弗的艾居,這兩三個艾居,多半就是這對可憐的夫婦全部的財產了。『好了,』卡德魯斯說道,『現在,雖然你叫我們虧了一萬法郎,但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是誠心誠意請你的。』『謝謝你,』珠寶商答道,『時候不早了,我必須趕回布揆耳去了。我的太太要著急了。』他摸出表來大聲叫道,『啊唷!差不多九點鐘啦!唷,我得半夜裡才能回到布揆耳了!晚安,親愛的。要是布沙尼神甫碰巧回來,別忘了提起我呀。』『你再過一個星期就要離開布揆耳了呀,』卡德魯斯說道,『因為集市過幾天就要結束了。』『不錯,但那沒關係。寫信通知我好了,寫巴黎王宮於皮埃爾街四十五號埃阿內先生收就得了。我會專程來拜訪他的。』「這時,天上打了一個很響的霹靂,同時擦過一道強烈的閃電,幾乎使燈光相映失色。『啊唷!』卡德魯斯大聲說道。『這種天氣你可不能走了吧。』『響,我是不怕打雷的!』珠寶商說道。『那麼強盜呢,』卡康脫女人說道,『在這條路上碰到這樣的集市時期是向來不十分安全的。』『噢,至於強盜,』埃阿內說道,『我這兒有樣東西可以對付他們,說著他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對上滿子彈的小手槍來。』『喏,』他說,『這就是兩隻又會叫又會咬的狗,誰要是想垂涎你的鑽石,就得嘗嘗它們的味道,卡德魯斯老爺。』「卡德魯斯和他的妻子又互相交換了一個意義深長的眼色。看來他們好象同時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似的。『那好吧,祝你一路平安!』卡德魯斯說道。『謝謝你。』珠寶商回答說。於是他拿起那隻靠在一隻舊碗櫃旁邊的手杖,轉身向外走去,他剛把門打開,門外就立刻撲進來一陣狂風,差一點兒把燈吹滅了。『噢!』他說道,『這種天氣真是太好了,在這樣的暴風雨中走六里路那才妙呢!』『別走了吧,』卡德魯斯說道,『你可以睡在這兒的。』『是呀,真的別走了吧,』卡康脫女人用一種顫抖的聲音接上去說道,『我們會好好地照顧你的。』『不,我一定得到布揆耳去過夜。所以我再說一次,晚安!』卡德魯斯慢吞吞地跟他到門口。『我什麼都看不清啦!』珠寶商說道,他已到了門外。『我應該向右走還是向左走呢?』『向右走,』卡德魯斯說道。『你決不會走錯的,大路兩旁都有樹。『好,行啦!』聽那個聲音似乎已到了遠處。『把門關上,』卡康脫女人說道,『我不喜歡在打雷的時候把門開著。』『尤其是當家裡有錢的時候,呃?』卡德魯斯回答說,把門上下都閂好。
「他回到了房間里,走到碗櫃前面取出了錢袋和皮夾子,於是兩個人又開始第三次數他們的金洋和鈔票。跳動的燈光照亮了那兩張臉,我從沒在人的臉上看到過那種貪婪的表情。那女的尤其可怕,她本來就因為發燒一天到晚都在索索地發抖,這時抖得更厲害了,她的臉變成了鉛白色,眼睛象熾熱的煤炭。『你幹嘛要留他在這兒過夜?』她用一種嘶啞的聲音問道。『幹嘛?』卡德魯斯打了一個寒顫說道,『咦,免得他一路辛苦地回到布揆耳去呀。』『啊』!那女人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回答說,『我還以為是為別的什麼原因呢。』『女人哪,女人哪,你為什麼要有這種念頭呢?』卡德魯斯大聲說道,『即使你有了這種念頭,你又為什麼不把它悶在自己的心裡呢?』『哼,』卡康脫女人頓了頓說道,『你不是個男子漢!』『你這是什麼意思?』卡德魯斯說道。『假如你是個男子漢,你就不該讓他走出這個門。』『女人!』『或者不該讓他到布揆耳。』『女人哪!』『這條路有一個大轉彎,他不得不順著大路走,而沿著運河走,卻有一條近路。』『女人哪!你觸怒上帝啦!喏!聽!』正當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了一連串轟隆隆的雷聲,銀白色的閃電照亮了房間,然後,那雷聲漸漸地遠去了,似乎有點不情願離開這該詛咒的房子似的。『耶穌呀!』卡德魯斯一邊說著,一邊在自己胸前劃十字。
「正在這時,在那常常隨雷聲之後而來的恐怖的沉寂中,他們聽到了一陣叩門聲。卡德魯斯和他的妻子都嚇了一跳,驚駭地互相望了一眼。『是誰呀?』卡德魯斯大聲問道,並站起來把散開在桌子上的金洋和鈔票攏成一堆,用雙手把它壓住。
『是我!』一個聲音喊道。『你是誰?』『呃,沒錯的!珠寶商埃阿內呀。』『哼,你還說我觸怒了上帝!』卡康脫女人帶著一個可怕的微笑說道,『咦,正是那好心腸的上帝又把他送回來啦。』卡德魯斯臉色煞白,嚇得都喘不過氣來了,一下子跌回到了他的椅子里。卡康脫女人則正巧相反,她站起身來,跨著堅定的步子向門口走去,一邊開門,一邊說道,『請進來,親愛的埃阿內先生。』『說實話!』那渾身被雨淋得透透的珠寶商說道,『看來我今晚上是無法回布揆耳啦。蠢事愈早結束愈好,親愛的卡德魯斯。你則說願意留宿我,我接受了,所以我回來準備在你這兒過夜了。』卡德魯斯一面抹掉他額頭上的冷汗,一面低聲地說了幾句話。卡康脫女人在珠寶商進來以後就把門上下都閂好了。
(第四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