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奧諾路是有錢人的住宅區,各區各樣的巨廈府邸都以其設計高雅和建築華麗而相互爭輝,靠近這條路的中段,在一座最富麗堂皇的大廈的後面,有一座很大的花園,園子里到處是栗子樹,樹冠昂然俯視著那象城堡似的又高又結實的圍牆。每年春天,粉紅的和雪白的栗花紛紛飄落,於是,在那路易十四時代築成的鐵門兩旁方頂上的大石花盆裡,就堆滿了這些嬌柔的花瓣。這個高貴的入口雖然外觀很華麗,那種植在兩隻石花盆裡的牛花也很多姿綽約:那雜色斑駁的葉片隨風搖,深紅色的花朵賞心悅目,但是,自從這座大廈的主人搬進來以後(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卻一直是廢棄不用。大廈的正門面向聖-奧諾路,前面有一個種滿花草的庭園,後面就是關閉在這扇鐵門裡的花園。這扇門以前原和一個肥沃的果園相通,果園的面積約一畝左右,但投機鬼卻在這個果園的盡頭划了一條線,也就是說,修築了一條街道。而這條街道甚至在還沒有完工之前就已經取好了名,果園的主人原想使這條街道和那條被稱為聖-奧諾路的巴黎大動脈連接起來的,這樣就可以把果園當作可以建築房屋的沿街地皮賣出去了。
可是,在投機買賣上,真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條被定了新名字的街道始終沒有修完,果園的購買者本錢付了不少,可是除非他甘心蝕一大筆錢,否則無法找到一個願意來接手這筆買賣的人。但他相信將來總有一天會賣得一大筆錢的,到那時不但可以償清他過去所支出的費用,而且還可以撈回那筆困死在這項投資上的資金的利息,所以他只得以年租金五百法朗的價錢,把這塊地方暫時租給了一個水果販子。因此,正如剛才已經說過的,這扇通果園的鐵門已封閉了起來,任其生鏽腐蝕,而的確要不了多久鐵鏽就會把門的鉸鏈爛斷,同時,為了防止果園裡的掘土工人擅自窺視燈廈,玷污貴族的庭園,鐵門上又釘了六尺高的木板。不錯,木板釘得並不十分密,從板縫裡仍然可以偷看到園內的景色,但那座房子里的家風極其嚴肅,是不怕輕狂之徒作好奇的窺視的。
在這個果園裡,以前曾一度種植過最精美的水果和蔬菜,現在卻只疏疏鬆松地種植著一些苜蓿花,由於無人照料,將來,恐怕免不了要成一塊貧瘠的空地的。它和那條規劃中的街道有一扇矮矮的小門相通著,開門進來,便是這塊籬笆圍住的荒地,儘管是荒地,一星期之前,業主卻從它身上得回了千分之五的老本,而以前它是一個子都不賺的。在大廈那邊,我們前面已經提到過,栗子樹高高地聳立著,長得比圍牆還高,其他的花木也欣欣向榮地生長著,並不受栗子樹的影響,它們熱切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開去,布滿了園中的空地,象在堅持它們也有權享受陽光和空氣似的。花園裡有一角枝葉極其茂密,幾乎把陽光都關在了外面,這兒有一條大石凳和各種各樣農家風味的坐椅,表明這個隱秘的去處是一個聚會的地點,或是這大廈里某位主人翁所心愛的靜居處,大廈離這兒雖只有一百步左右,但從茂密的綠葉叢中望出去,卻只能看到一個極模糊的影子。總之,選擇這個神秘的地點作為靜居處是極有道理的,因為這兒可以躲避所有窺視的目光,有涼快爽神的樹蔭,茂密的枝葉象是一重天幕。即使在最炎熱的夏季,遇到那火燒一般的日子,灼人的陽光一絲也進不來,鳥兒的婉轉歌唱,街上和大廈里的喧囂聲都傳不到這兒來。
春之女神最近賜了一些極暖和的日子給巴黎的居民。這天傍晚,可以看見石凳上很隨便地放著一本書,一把陽傘和一隻繡花籃子,籃子里拖出一塊未完工的繡花麻紗手帕。離這幾樣東西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青年女子站在鐵門旁邊,竭力從板縫中向外面張望,她的態度極其熱切,眼睛一眨不眨,這可以證明她非常關心這件事。正在這時,果園通街道的那扇門無聲地打開了,進來的是一個高大強壯的青年人,身上穿著一套普通的灰色工裝,戴著一頂絲絨的鴨舌帽,他的頭髮,鬍子和鬍鬚卻梳理得極其整齊,漆黑光亮,同他身上的這種平民式的打扮極不相稱。他把門打開之後,迅速地向四周環顧了一下,發覺並沒有人看到他,就走了進來,然後小心地把門關上了,步子匆忙地向鐵門走過來。
青年女郎雖然見到了她所期待著的人,但看到服裝不對,不禁大吃一驚,急忙要抽身退回。但那個眼睛裡燃燒著愛情之火的青年卻已經從門的缺門裡看到了白衣服的動作,又看到了他那位美麗的鄰居細腰上的那條藍色腰帶在飄動。他急忙跑過來,把他的嘴貼在一個缺口上,喊道:「別怕,瓦朗蒂娜,是我!」
青年女郎走近前來。「噢,閣下,」她說道,「你今天為什麼來得這麼晚呢?現在差不多已是吃飯前時候啦,我的後母老是監視著我,我的侍女也老是在窺探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每做一件事,每說一句話,她都得去報告,我得費好大的勁兒才能擺脫她們。還有,我的弟弟也老是討厭地要我和他作伴,要擺脫他也不容易,我今天是借口要靜靜地完成一件急於完工的刺繡才得以到這兒來的。你先好好解釋一下你這麼晚才來的原因吧,然後再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穿這樣古怪的一套衣服,我差一點認不出你了。」
「親愛的瓦朗蒂娜,」那青年說道,「我愛你到了極點,以致我不敢對你說我愛你,可是我每次看到你,總是想對你說:『我崇拜你。』這樣,當我離開你的時候,即使我回想自己的話,心裡也是甜蜜的。現在我謝謝你的責備,你責備我的話實在非常可愛,因為,由此可以知道,雖不敢說你就在等候我,但卻知道你在想念我。你想知道我遲到的原因和化裝的理由,我一定解釋給你聽,也希望你能寬恕我。我已經選定一項生意。」
「一項生意!噢,馬西米蘭,我們現在擔心還來不及呢,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還開玩笑呢?」
「上帝別讓我跟那比我自己的生命還寶貴的人開玩笑吧!可是聽我說,瓦朗蒂娜,聽我來把這件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你。我對於量地皮和爬牆頭實在有點厭倦了,而且你讓對我說,要是你父親看到我在這兒逗留,很可能會把我當成一名小偷關到牢里去的,所以我很擔心,因為那樣會把法國全體陸軍的名譽都玷污了的,同時,要是別人看到一位駐阿爾及利亞的騎兵上尉老是在這既無城堡要圍攻又無要塞要守衛的地方溜達,會非常驚奇的,所以我才把自己裝扮成個菜販子,並穿上了這行職業的服裝。」
「你講的話真無聊,馬西米蘭!」
「正巧相反,我相信這是我平生最聰明的一個舉動,因為我們因此可以絕對平安無事的。」
「求求你了,馬西米蘭,把實話告訴我吧。」
「很簡單,因為打聽到我所站的這塊地皮要出租,我就去要求承租,業主馬上就接受了,而我現在就是這一大片苜蓿花的主人了。想想看,瓦朗蒂娜!現在誰都來不能阻止我在自己的領地上蓋起一間小房子,從此以後住在離你不到二十碼的地方啦。你想我多快樂呵!我簡直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啦。你想,瓦郎蒂娜,這種事能用金錢買得到嗎?不可能的,是不是?嘿,象這樣幸福,這樣愉快,這樣高興的事,我原是想用十年的生命來作交換的,但現在卻只花了我——你猜是多少——五百法郎一年,還是按季度付款的!我現在是在我自己的土地上了,而且無疑有權可以拿一個梯子來靠在牆頭上,想什麼時候往這邊看就什麼時候爬上來看,我可以向你盡情地傾訴我對你的愛而不必怕被人帶到警察局去——當然羅,除非,你覺得一個穿工裝和戴鴨舌帽的窮工人向你傾訴愛情有損於你的面子。」
瓦朗蒂娜的嘴裡輕輕地發出了一聲驚喜交集的喊聲,但象有一片嫉妒的陰雲遮住了她心中的快樂似的,她幾乎立刻就以一種抑鬱的口吻說道,「唉,不,馬西米蘭!那樣我們可就太放任了,我怕我們的幸福會使我們忘乎所以,以致於去濫用那種安全,這樣反而會害了我們。」
「你怎麼會有這樣不值一想的念頭呢,親愛的瓦朗蒂娜?從我們最初相識的那值得慶幸的一刻起,難道我的全部言行還不足以來向你表明我的心嗎?我相信你對於我的人格也是十分信任的,當你對我說,你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某種危險在威脅著你的時候,我就真誠地心甘情願地聽你驅使,不求任何報償,只要能對你有用,我就感到很愉快了。有許多人願意為你犧牲他們的生命,在那些人當中,你選中了我,而我是否曾在哪句話或哪次眼色上使你感到遺憾過?你告訴過我,親愛的瓦朗蒂娜,說你已經和伊皮奈先生訂了婚,而且你父親已決心要成全這件婚事,而他的意志是不容改變的,因為維爾福先生一旦下了決心,是從來不會改變的。好,我自願留在幕後,等待著,並不是等待我自己或你的決定,而是等待上帝的吩咐。而在這其間,你愛我,憐憫我,並坦白地告訴了我。我感謝你那句甜蜜的話,我只要求你能時時重複一下那句話,因為它可以使我忘掉其他的一切。」
「啊,馬西米蘭,正是那句話才使得你如此大膽,而使得我既感到快樂,又感到悲傷,以致我常常問自己,究竟哪一種感情對我更好一些。是後母的嚴厲,偏愛她自己的孩子使我感覺到痛苦呢,還是在我和你相會的時候,感到的充滿了危險的幸福?」
「危險!」馬西米蘭大聲說道,「你怎麼能用這樣殘酷和不公平的兩個字呢,難道你還能找到一個比我更柔順的奴隸嗎?你答應我可以時時和你談話,瓦朗蒂娜,但卻禁止我在你散步的時候或在其他交際場合跟蹤你,我服從了。而自從我想方設法走進這個園子以後,我隔著這道門和你談話,雖接近你卻看不到你,我有哪一次想從這些缺口裡伸進手來碰一碰你的衣邊嗎?我有沒有起過推倒這堵牆的念頭呢?你知道我年輕、又強壯,推倒這堵牆是不要吹灰之力的,但我從來沒抱怨過你這種含蓄的態度,從來沒表示過某種慾望。我象一個古代的騎士那樣信守著我的諾言。來吧,至少承認了這幾點吧,不然我就要覺得是你不公平啦。」
「這倒是真的,」瓦朗蒂娜說道,她從木板的一個小缺口裡伸出一隻手指尖過來,馬西米蘭便在那指尖上吻了一下。「這倒是真的。你是一個可敬的朋友,但你的這種行為卻仍然是出於自私的動機,親愛的馬西米蘭,因為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你表示出某些相反的意思,我們之間的一切就都完了。你答應過要給與我熱烈的兄妹之愛。我呢,除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朋友,我的父親根本不關心我,我的後母只一個勁地迫害我,虐待我,我惟一的夥伴就是一個不能講話、患了麻症的老人,他那乾癟的手已不再能來緊握我的手了,只有他的眼睛可以和我談話,他的心裡無疑地還為我保留著一些餘溫。噢,我的命好苦呀,凡是那些比我強的人,不是把我當作了犧牲品,就是把我當作了敵人,而我惟一的朋友和支持者卻是一具活屍!真的,馬西米蘭,我真痛苦極了,你愛我是為我著想,不是為了你自己,這的確是對的。」
「瓦朗蒂娜,」青年被深深地感動了,說道,「我不能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所愛的人只有你,因為我也愛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對他們的愛是寧靜的,絕不象我對你的愛。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跳就加速,血管里的血就流得更快了,我的胸膛就開始心煩意亂起伏不定,但我鄭重地答應你,我會克制住這一切熱情來為你效勞或幫助你的。我聽說,弗蘭茲先生一年之內是不會回國的,在這期間,我們最好還是滿懷希望吧。因為希望是這樣甜蜜的一個安慰者。瓦朗蒂娜,當你怪我自私的時候,暫且請稍微想一想你對我的態度吧,那活象是一尊美麗而冷漠的愛神像。對於那種忠誠,那種服從,那種自製,你拿什麼來回報我嗎?沒有。你有沒有賜給過我什麼?極少。你告訴我說弗蘭茲-伊皮奈先生是你的未婚夫,說你每當想到將來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訴我,瓦朗蒂娜,你的心裡難道再沒有別的什麼念頭了嗎?我把我的整個生命都奉獻給了你,還有我的靈魂,甚至我的心的每一次最輕微的跳動都是為了你。而當我這樣整個人都已屬於你了的時候,當我對自己說,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會死了的時候,而你,當你想到自己將屬於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卻並不心驚膽戰!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假如我知道自己被人深深地愛著,象我愛你這樣,我至少已有一百次把我的手從這些鐵柵之間伸過來了,對可憐的馬西米蘭說:『我是你的了,馬西米蘭,今生來世,都只屬於你!』」
瓦朗蒂娜沒有回答,但她的愛人卻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在哭泣。那青年的情感立刻發生了急速的變化。「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大聲說道,「假如我的話里有什麼使你感到痛苦,那就把它忘了吧。」
「不,」她說道,「你說得沒錯,但你難道看不出我只是一個可憐蟲嗎?在家裡受盡委曲,幾乎就象一個陌生人一樣。因為我父親對我幾乎就象一個陌生人。我的心早已碎了,自從我十歲那年起,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都在忍受著那些鐵石心腸般的壓迫我的人折磨。誰都不了解我所受的痛苦,而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曾對別人講過,外表上,在一般人的眼裡,我的一切都很順利,每個人對我都很體貼,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是我的仇敵。一般人都說:『噢,象維爾福先生這樣嚴厲的人,本來就是不能指望他會象某些父親那樣對女兒濫施溫情的,但她也算是夠幸福的了,竟能找到象維爾福夫人這樣的一位繼母。』但是,一般人都錯了,我的父親對我漠不關心,我的後母憎恨我,而由於她那種憎恨老是用微笑遮掩著,所以我就覺得更可怕了。」
「恨你!你,瓦朗蒂娜!」青年大聲說道,「誰會幹得出這種事呢?」
「唉!」瓦朗蒂娜說道,「我不得不承認,我後母厭惡我,起因是非常自然的,因為他太愛她自己的孩子了,就是我的弟弟愛德華。」
「那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本來我似乎不應該和你談金錢上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我認為她對我的憎恨正是從那一點上引起來的。她沒有什麼財產,而我卻已經很有錢了,因為我是我母親的繼承人,而且我的財產將來還會增加一倍的,因為聖-梅朗先生和聖-梅朗夫人的財富將來總有一天也會傳給我的。嗯,我想她是在嫉妒我。噢,我的上帝!假如我把那筆財產分一半給她,我就可以使我自己在維爾福先生家裡的地位確確實實地象一個女兒在她父親的家裡一樣了,而我當然會毫無疑義地那樣做的!」
「可憐的瓦朗蒂娜!」
「我似乎覺得自己象被鏈子鎖著般的生活,同時,我又很清楚自己很軟弱,我甚至怕去掙斷那捆綁住我的鎖鏈,深恐我會因此而陷入極端無力和無助的境地。而且,我的父親不會對那些違背了他的命令而不加以責罰的。他極不喜歡我,也會極不喜歡你的,甚至對國王也是如此。因為他過去的歷史是無可指摘的,而他的地位又幾乎是不可動搖的。噢,馬西米蘭,我向你保證,假如我不作掙扎,那全是因為在那場掙扎里,不但我,而且連你也要被壓倒的。」
「但是,瓦朗蒂娜,你為什麼要絕望,而且把未來看得這樣可怕呢?」
「啊,我的朋友!因為這是我從過去的事情上判斷出來的。」
「可是你再想一想,嚴格地說,我雖夠不上如你所稱之為的門當戶對,但我有許多理由覺得我和你的結合併不能完全說是高攀。法國現在已不再是注重門第觀念的時代了,君主國的家庭已和帝國的家庭聯姻,用長槍的貴族已和用炮筒的貴族階層通婚。我是屬於後者這個階級的,我在陸軍中的父親是很有前途的,我的財產雖然不多,但卻不受任何人的牽制,我的父親在我們故鄉里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認為他是位最可尊敬的商人。我說『我們的』故鄉,瓦朗蒂娜,因為你出生的地點離馬賽也並不遠。」
「別再提馬賽這個名字好吧,我求求你了,馬西米蘭,這個地名使我又想起了我的母親,我那天使般的母親啊,對我,對所有那些認識她的人來說,她真是死得太早啦。她在這個世界上照顧她孩子的時間雖短,但我至少希望,現在,當她那純潔的靈魂在那幸福的地方飛翔的時候,她還能親切憐憫地注視著她的孩子。啊,要是她還活著的話,我們就什麼都不必怕啦,馬西米蘭,因為我可以把我們的愛情坦白地告訴她,而她一定會來幫助和保護我們的。」
「我恐怕,瓦朗蒂娜,」她的愛人答道,「要是她還活著的話,我就決不會幸運地認識你了。那時你只會感到很幸福,而高高在上了。幸福的瓦朗蒂娜會根本瞧不起我的。」
「馬西米蘭,現在你也變得殘酷——哦,不公平啦,」瓦朗蒂娜大聲說道,「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青年問道,他覺察到瓦朗蒂娜有些猶豫,象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似的。「告訴我,馬西米蘭,從前,在馬賽的時候,你父親和我父親之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麼誤會?」
「據我所知沒有,」青年答道,「除非,的確,由於他們是敵對黨派的人,或許彼此有點不喜歡對方吧。你父親,你也是知道的,是一個熱心擁護波旁王朝的保皇黨,而我父親則是完全盡忠於皇帝的。他們之間不會再有任何其他爭執的了。但你為什麼要提出這個問題來呢,瓦朗蒂娜?」
「我來告訴你吧,」青年女郎答道,「而且這事你本來也是應該知道的。但我必須從報上公開聲明任命你為榮譽團軍官的那一天講起。那天我們都坐在我祖父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里,騰格拉爾先生也在那兒,你還記得騰格拉爾先生嗎?不記得了嗎,馬西米蘭?就是借馬車給我的後母,差一頂點兒就把她和我的小弟弟一起摔死的那個銀行家。別人都忙著在那兒討論騰格拉爾小組的婚事,我在高聲讀報紙給我祖父聽,但當我讀到有關你的那一段的時候,儘管那天早晨我沒有做過別的什麼事情,只是把那一段消息翻來複去地讀給我自己聽(你知道,這個消息你已經在前一天傍晚就告訴過我了),我感到這樣的快樂,但一想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把你——我的愛人的名字念出來,我就又覺得很慌張,我真的很想把那一段跳過去,可是又怕我的沉默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所以我鼓起所有的勇氣,儘可能的把它堅定沉著地念了出來。」
「可愛的瓦朗蒂娜!」
「嗯,我父親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很快地轉過頭來。我相信——你瞧我多傻——每個人聽到你的名字都會象被一個霹靂擊中似的大吃一驚的,所以我好象看到我父親吃了一驚,甚至連騰格拉爾先生也吃了一驚,但那當然只是一種幻覺而已。」
「『莫雷爾!莫雷爾!』我父親大聲說道,『停一下,』然後,他緊鎖眉頭,又說道『馬賽有一家姓莫雷爾的,那都是些拿破崙黨分子,他們在一八一五年的時候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難道這個人就是那家的後代嗎?』」
「『我想,』騰格拉爾先生回答說,『小姐所讀的報紙上的那個人,就是以前那個船主的兒子。』」
「真的!」馬西米蘭答道,「那麼你父親怎麼說,瓦朗蒂娜?」
「噢,太可怕了,我不敢講。」
「講吧,沒關係。」青年微笑著說道。
「『啊,』我父親還是皺著眉頭說道,『他們所崇拜的那位皇帝對待這些瘋子的態度的確很合適,他把他們稱作「炮灰」,這兩個字形容得再準確不過了。我很高興看到現政府正極力實施這個有益的政策,即使駐軍守衛阿爾及利亞只是為了那個目的,即使那個政策要花很多錢,我也要向政府道賀。』」
「這的確是一種惡毒的政策,」馬西米蘭說道,「但你不必為維爾福先生的那句話感到慚愧,親愛的,因為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父親在談到政治的時候,其態度之激烈,並不亞於你父親。『哼,』他說道,『皇帝做過許多好事,但他為什麼不把法官和律師編成一個聯隊,把他們永遠派到前線去呢?』你瞧,瓦朗蒂娜,若論及思想的溫和談吐的優雅,兩黨都是一樣的,沒什麼差別。但檢察官這樣大大地發揚了一番黨的精神以後,騰格拉爾先生又怎麼說?」
「噢,他笑了,是他所特有的那種陰險的微笑,我覺得這種笑很殘忍,過了一會兒,他們站起身來走了。那時我才注意到我祖父很氣憤。我必須告訴你,馬西米蘭,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出那可憐的瘋癱老人的情緒。我懷疑當著他的面所談的這一番話(因為誰都沒有去注意他,可憐的人)已在他的腦子裡激起了某種強烈的影響,因為,這是自然的羅,他是這樣的摯愛皇帝,一向忠心耿耿地為他效勞,現在別人以這樣輕蔑的態度談論他,他聽了當然要覺得痛苦。」
「談到諾瓦蒂埃先生,」馬西米蘭說道,「他是帝國時代鼎鼎有名的一位人物。是一位地位崇高的政治家,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瓦朗蒂娜,在波旁王朝復辟的期間,每一次拿破崙黨的叛變都是他領導的呢。」
「噢,我常常聽人悄悄地談論這種事,我覺得這真是奇怪極了。父親是一個拿破崙黨,而兒子卻是一個保皇黨,究竟有什麼理由要在黨派和政治上發生這樣古怪的差別呢?還是回過頭來講我的故事吧!我轉過身去望著我的祖父,想問他為什麼這麼激動,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讀的那份報紙。『什麼事呀,親愛的祖父?』我問道。『你高興嗎?』他給了我一個肯定的表示。『是高興我父親剛才所說的話嗎?』他作了一個否定的回答。『也許你喜歡騰格拉爾先生所說的話是嗎?』又是一個否定的表示。『噢,那麼,你是因為聽到莫雷爾先生(我不敢說馬西米蘭),被任命為榮譽團的軍官,所以才感到高興的嗎?』他點頭表示了同意。你想想看,那可憐的老人並不認識你,可是卻高興聽到你被任命為榮譽團軍官的消息!儘管這或許是他無意識的舉動,因為他們說,他正在退回到一種第二次童年時代!但我卻因為他那個同意的表示而更加愛他了。」
「真是不可思議,」馬西米蘭低聲說道,「你父親顯然一提到我的名字就懷有憎恨?而你的祖父卻正巧相反。這些巴黎人的愛和恨真是奇怪的東西!」
「噓!」瓦朗蒂娜突然驚叫道,「快躲起來!快快!有人來啦!」
馬西米蘭一下子跳進他的苜蓿花地里,開始用最無情的態度鏟起野草來。
「小姐!小姐!」樹叢後面有一個聲音喊道。「夫人到處在找您呢,客廳里來客人啦。」
「客人!」瓦朗蒂娜很焦急地問道,「是誰呀?」
「一位大人物,一位親王,這是他們告訴我的。是基督山伯爵閣下。」
「我馬上就來。」瓦朗蒂娜高聲說話。
這個名字使鐵門那邊的那個人象觸電似的吃了一驚,在他的耳朵里,瓦朗蒂娜的那一聲「我就來了!」就象是一聲離別的喪鐘,象是預示著他們永遠不能再見面了似的。
「咦,」馬西米蘭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鏟子把上說道,「基督山伯爵是怎麼認識維爾福先生的呢?」
①巴雷穆斯和狄絲琵是古代巴比倫的一對情人。一次狄絲琵先到林中約會地點,突然附近跳出一隻獅子來撲一頭牛,她急忙逃走,驚惶中遺落了外衣,外衣上染滿了牛血。巴雷穆斯來的時候,只見血衣不見人,以為她被獅子咬死,就拔刀自殺了。後來狄絲琵再回來,看見巴雷穆斯已自殺,也就自殺殉情。
(第五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