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要去民政局結婚,而不是去教堂結婚,我家人的恐懼並不是一個晚上就能消散的,但那種恐懼慢慢淡了。第二天,我母親對我極端憤恨,就好像她觸碰的所有東西——咖啡壺、裝著牛奶的杯子、糖罐子、一片新鮮的麵包——都會讓她想砸到我的臉上,然而她沒有嚷嚷。我無視她,早上我很早出門了,我去辦給家裡裝電話的手續。我匆忙辦完,然後跑到阿爾巴港口,在那裡逛書店。我決心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克服自己在公開場合說話時的羞怯,比如說在米蘭的書店裡的場面。我完全憑直覺一股腦選了一些書和雜誌,花了不少錢。尼諾說的話經常會迴響在我的腦海里,經過多次遲疑之後,我最後選了弗洛伊德的《性學三論》,對於弗洛伊德,我幾乎一點都不了解,我知道的關於他的僅有一點理論,也讓我無法接受。我還買了兩本描寫性的小冊子。我想「研究」當今世界,就像之前在學校里讀教科書、準備考試、寫論文那樣,也好像我之前對待加利亞尼老師給我的報紙,或者弗朗科在前些年給我的馬克思主義小冊子的方式。很難說清楚,那段時間我對世界的認識。我和帕斯卡萊聊過,和尼諾聊過,我有點兒關注古巴和拉丁美洲發生的事,我了解城區無法迴避的貧窮、莉拉的潰敗,還有學校把我的兩個弟弟開除的事兒,因為他們在學習上不像我那麼肯吃苦。我還有過跟弗朗科長時間的交談,還有和馬麗婭羅莎偶然的會面。現在,所有這些都捲入了一道白煙里(這個世界非常不公平,需要得到改變,但無論是美蘇的和平共處,還是歐洲工黨,尤其是義大利工黨的政治改革,都傾向於讓無產階級處於等待狀態,讓他們保持附屬地位,都在給革命潑冷水,結局是世界陷入僵局。假如社會民主黨獲勝,那麼資本主義就會統治世界,工人階級也會成為消費主義的一部分)。這些事刺激著我,時不時會讓我很激動。我強迫自己更新知識,了解時事,至少在剛開始,我的目的是想出風頭。長期以來,我都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可以學習的,包括政治熱情。
在付錢買這些書時,我無意中看到我的小說就擺在其中一個書架上,我馬上把目光轉向了別的地方。每一次我在書店的櫥窗里看到我的書和其他那些剛剛出版的新書放在一起,我都會感到一種混合著害怕的自豪,一種強烈的快感,但到最後都會變成不安。當然,這本小說是偶然產生的,是我用二十天寫成的,沒有花費太大功夫,就好像那是一種化解抑鬱的葯。當然,我知道什麼是偉大的文學作品,我花了很長時間研究古典文學,我寫這篇小說時,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是在寫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但我想找到一種表達方式,最後,我的這種宣洩變成了一本書——一本包含著我自己的東西。現在,「我」就展示在那兒,我看著我自己,我胸口跳得非常厲害。不僅僅是在我的書中,通常在那些小說里,我都感覺有一種讓我激動的東西,就像一顆赤裸的、跳躍的心臟,就是在遙遠的過去,當莉拉建議我們一起寫一個故事時,我感到的那種心跳。這個夢想後來是我完成的。但這是我想要的嗎?寫作,寫作不是隨意的事情,要寫得比之前好嗎?我要研究現在和過去的那些小說,要了解小說的寫法,要學習,學習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東西,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塑造那些非常真實的心靈,沒有人表現得像我那樣到位,即使是莉拉,如果有機會,她也寫不了那麼好。
從書店出去後,我在加富爾廣場上停了一會兒。那天天氣很好,弗里亞街的迴廊由鋼柱支撐著,看起來很穩固,要比平時乾淨整潔。我像往常那樣,非常仔細地讀起了剛買的書和報紙。我從口袋裡拿出我新買的筆記本,想要像真正的作家那樣,關注自己的思想,悉心觀察,記下一些有用的信息。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團結報》,記下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在《橋報》上看到了彼得羅的父親的一篇文章,出於好奇,我仔細地讀完了。但我覺得,它不像尼諾說的那麼重要,那篇文章讓我覺得不舒服,有兩個原因:首先,圭多·艾羅塔使用的語言要比那個戴著厚眼鏡的教授所用的語言更加生硬;其次,文中有一段,他提到了一些女大學生(「這是一個新群體,」他寫到,「很明顯都不是富家女,那些小姐們穿著樸素的衣服,受到過一些樸素的教育,她們希望通過努力學習,讓自己將來不用只待在家裡。」)我覺得他在影射我,他是故意的,或者說不加考慮地寫了這些。我把這一點也記在了我的筆記里(對於艾羅塔家人來說,我算什麼呢?在他們寬闊的視野里,我是不是一朵別在紐扣上的花?),這實在讓人心情好不起來,我有些煩了,就開始翻看《晚郵報》。
我記得,當時天氣很溫和,我還記得——可能是我虛構的,或者是真的——當時的味道,就是油炸披薩混合著報紙的氣息。我一頁一頁地翻閱那些報刊,後來我看到了一個讓我喘不過氣的標題,我的一張照片出現在四列密密的鉛字中間。從照片的背景,可以看到我們城區的一小部分,還有隧道。文章的題目是《一個充滿野心的女孩的情色回憶——埃萊娜·格雷科的處女作》,後面的簽名正是那個戴著厚鏡片眼鏡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