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仙女》變成了灰燼,在院子中的篝火上方飛揚,莉拉回去幹活了。我不知道,我們這次會面給她帶來了什麼樣的衝擊。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她一定會覺得很不幸福,但她能控制自己,沒有想這是為什麼。她已經懂得了一個道理:追根究底會讓她痛苦。她等著這種不幸福變成了一種壞心情,然後再轉變成憂鬱。她還是每天忙碌:照顧詹納羅,整理床鋪,打掃衛生,洗孩子的、恩佐的還有她自己的衣服,給他們三個人做飯,細心囑託後,把孩子留給鄰居,然後跑到工廠里上班,忍受辛苦和壓榨,回來照顧她兒子,還有和兒子一起玩的幾個孩子,負責做晚飯,三個人一起吃完飯,在恩佐收拾餐桌、洗碗時,她去哄詹納羅睡覺,然後回到廚房裡,幫助恩佐學習——這是他非常在意的一件事情,儘管很累,但莉拉不會拒絕和他一起學習。
她在恩佐身上看到了什麼呢?總的來說,我覺得,那是她在斯特凡諾和尼諾的身上也想看到的東西;就是把所有事情理順,列入正軌的一種方法。但結果如何呢?當那個金錢構建的屏風傾塌,斯特凡諾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他是一個沒有內涵的危險人物;而尼諾呢,那個知識構建的屏風倒塌,他變成了一股痛苦的煙雲;現在她覺得,恩佐不會做出什麼讓她受到驚嚇的事情。因為一種莫名的原因,她一直對這個她在小學時代就很尊重的男生帶有敬意,他現在長成了一個非常沉穩結實的男人,每個動作都那麼堅定,面對世界那麼堅定,對於她是那麼溫順,這讓她排除了他會忽然變臉的可能。
當然,他們還不在一起睡覺,莉拉還是沒法接受。他們每個人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她聽到他在隔壁走動的聲音,等到他的動靜慢慢平息下來,就只剩下街道、樓里和房子里的聲音。儘管很累,但她很難入睡。在黑暗之中,所有不幸福的原因都集中在詹納羅身上,出於慎重,她一直不想面對這個問題。她想:這個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子?她想:我再也不能叫他小名里諾奇奧了,這樣很容易使他說方言。她想,假如我想避免他和其他孩子玩耍時被帶壞,我應該也幫助其他孩子。她想,我沒有時間,我自己跟之前也不一樣了,我從來都不提筆寫字了,也不讀書了。
有時候,她覺得胸口很悶,像壓了一塊大石頭,這讓她很警覺,會在半夜時打開燈,看著沉睡的兒子。從兒子的臉上,現在看不出尼諾的痕迹,倒是讓她想起了她哥哥。詹納羅小時候喜歡跟著媽媽,現在他很焦躁,也很讓人厭煩,經常大喊大叫,想跑出去玩兒,話也不好好說。我很愛他——莉拉反思著——但我愛他這個樣子嗎?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問題。儘管她的鄰居說詹納羅非常聰明,但她越是仔細看著兒子,越是覺得他不是自己希望的那個樣子。她感覺她非常投入地教育兒子的那些年,沒有起到作用。一個人在童年受到的教育可以影響他一輩子——現在她覺得,這根本是一句假話。需要持之以恆,但詹納羅沒有長性,她自己也沒長性。她想,我的腦子經常不聽使喚,我本身有問題,孩子也有問題。然後,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她低聲對著睡著的孩子說:「你很棒,你已經能認字寫字了,已經會做加減法了,你母親是一個笨蛋,她永遠也不知足。」她會吻一吻孩子的前額,關上燈。
但她還是無法入睡,尤其是有時候恩佐晚上回來晚了,他會直接去睡覺,沒有叫她一起學習。在這種情況下,莉拉想像他可能去找了妓女,或者他有一個情人——一個和他一起在工廠工作的女工,或者是和他一起政治學習的女人。男人們都是這樣,她想,至少我認識的男人都是這樣,他們要不停地做愛,不這樣的話,他們就不會幸福,我覺得恩佐也是一樣,為什麼他會不一樣呢?再說,是我把他推開的,我讓他一個人睡在床上,我還能期待什麼呢?莉拉只是害怕他愛上別人,就會把她趕走,她並不擔心自己流離失所,有了在肉食廠的工作,讓她覺得自己很強大,讓她驚異的是,現在她感覺自己要比嫁給斯特凡諾時更強大,那時候她非常有錢,但事事要依賴著他。她最害怕的是失去恩佐對她的關愛,對她的關注,還有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讓人鎮靜的力量——就是尼諾離開她之後,還有面對斯特凡諾時,他來拯救她時表現出來的力量。再加上他們現在的生活狀況,他是唯一一個相信她,堅持認為她有過人能力的人。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你仔細看看。」
「這是德語,恩佐,我不懂德語。」
「但如果你仔細看看,過會兒你就懂了。」他一半開玩笑,一半是認真地說。
恩佐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得到了現在的文憑,他認為,儘管莉拉只上到了小學五年級,但她要比自己聰明得多,他覺得莉拉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迅速學會任何東西。實際上,根據手頭上很少的一些資料,他就確信,電子計算機的程序語言蘊含著人類的未來,首先掌握這種語言的精英,也會成為這個世界中非常重要的人物。他馬上就對莉拉說。
「你幫幫我。」
「我很累。」
「我們現在的生活很糟糕,莉娜,我們要想辦法改變。」
「我覺得現在很好。」
「孩子整天都和別人在一起。」
「他已經長大了,他不能一直生活在玻璃罩子下面。」
「你看看你的手成了什麼樣子了。」
「這是我的手,我想怎樣就怎樣。」
「我想多賺一些錢,為了你,也為了詹納羅。」
「你管好你自己,我考慮我的事兒。」
莉拉通常都是很簡潔地回絕。恩佐註冊了一個函授課程——對於他們的收入來說,學費是非常大的一筆錢,他定期要把一些測驗的答卷,發到蘇黎世一個國際數據處理中心,他們修改好之後再發回來——漸漸地,恩佐說服了莉拉和他一起學習,她也努力跟著他學。但她現在的表現,和之前在尼諾跟前完全不一樣;之前她是盡一切努力,想展示出她在各個方面都可以幫到尼諾;但是莉拉和恩佐一起學習時,她很平靜,並沒有嘗試超越他。晚上,他們一起學習的幾個小時,對於他來說是刻苦用功,對莉拉來說卻起到了鎮靜作用。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當恩佐回來晚了,很少的幾次不需要她幫忙時,莉拉就會睡不著,她在焦慮不安中聽著洗手間的水聲,她想像著,恩佐想從身上洗去他的情人們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