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發燒,她吃了一些阿司匹林,依然去上班了。天還沒有大亮,有一道微弱的藍光,勾勒出周圍低矮的建築,還有長在泥潭裡的草和路邊的垃圾。她剛走到那段通往工廠的土路上,當她繞過那些積水潭時,她發現這次有四個學生在那裡,其中兩個她前一天看到了,第三個也和他們年紀相仿,還有一個二十歲上下,非常粗壯,絕對超重了的學生。他們在工廠的圍牆上張貼一些標語,呼籲工人參與戰鬥,他們也分發寫著同樣內容的傳單。假如前一天,那些男女工人出於好奇或者禮貌會接過宣傳冊,但現在大部分工人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即便接過了傳單,也會馬上揉成一團扔掉。
莉拉一看到那些學生已經出現在那兒,開展政治工作比她上班還要準時,這讓她很煩。這種情緒後來演變成了一種敵意,前一天出現的其中一個男孩認出她,手裡拿著一大沓傳單,很熱情地向她跑了過來問:
「同志,一切都好吧?」
莉拉沒有看他,她喉嚨生疼,太陽穴在跳。那個男孩跟在她後面,有些遲疑地說:
「我是達里奧,可能你不記得了,我們在法院路上見過。」
「我知道你是誰!」她忽然爆發了,說,「但我不想和你,還有你的那些朋友有任何關聯。」
達里奧說不出話來,他放慢了腳步,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你不想要傳單嗎?」
莉拉沒有回答,因為她不想再說什麼難聽話。她腦子裡一直想著那個男孩不知所措的臉,這種表情就好像在說:他覺得自己是對的,但無法理解為什麼其他人不認同他的觀點。她想,她也許應該好好解釋一下:為什麼在開會時,她會說那些話;那些話後來出現在這些宣傳冊上,為什麼這讓她覺得難以忍受;為什麼她覺得那四個學生的行為是愚蠢的,是白費工夫。他們本應該還在床上,或者是馬上要進教室上課,但他們卻冒著嚴寒,在這裡分發著這些寫滿字的傳單,而這工廠的工人認字都很困難,而且他們也沒必要費力去讀這些東西,因為他們了解這裡的情況,這是他們每天都面對的現實,他們還能講述一些更糟糕的,更加難以啟齒的,別人沒有說過、寫過和讀過的事情,揭示他們被剝削的處境背後的真實原因。但她在發燒,她對這一切感到厭倦,她懶得說這些。等她走到工廠門口時,情況變得更加複雜。
門衛在對著那個年齡最大、肥胖的男孩破口大罵,用的是方言,他說:「你丫跨過這條線試試,這樣你就是不經允許,進入到私人領地,看我敢不敢開槍。」那個學生也非常激動,他笑著回答說——是那種很大聲的嘲笑——他一邊笑,一邊罵,他用義大利語大聲喊道:你這個看門狗,你開槍啊,讓我見識見識,你怎麼開槍,這不是私人領地,這裡的所有東西都屬於人民。莉拉經過他們倆身邊——這樣的場面,她已經見過多少次了:里諾、安東尼奧、帕斯卡萊甚至是恩佐,都是這方面的大師——她很嚴肅地對菲利普說:「滿足他的請求吧,別白費口舌了,一個本可以在家裡睡覺,或者上學的人,卻跑到這裡來搗亂,真應該給他一槍。」門衛看到她,聽到她的話,驚異地張大了嘴巴,他想搞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在鼓勵他做出這種瘋狂的事,還是在開他的玩笑。但那個學生卻完全當真了,他滿臉憤怒地盯著她,對著她叫喊:「去吧,進去吧,進去舔老闆的屁股吧!」他搖著頭,向後退了幾步,在距離柵欄門兩米多的地方分發傳單。
莉拉向院子里走去。才早上七點,她就已經很疲憊了。她覺得眼睛很疼,八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對她來說簡直是無窮無盡。這時候她身後傳來了剎車聲,還有男人叫喊的聲音,她轉過頭去,有兩輛汽車開到了這裡,一輛是灰色的,一輛是藍色的。有人已經從第一輛車上下來,他們開始把牆上那些剛張貼上去的標語撕下來。糟糕了!莉拉想,出於本能,她退了回來,儘管她知道,她應該像其他人一樣,趕緊走進去上班。
她倒退了幾步,清楚看到,坐在那輛灰色汽車的方向盤前的人是吉諾。她看到他打開車門,他個子很高,渾身都是肌肉,他從汽車裡出來時,手裡拿著一根棍子。其他人——那些從牆上撕下標語的人,也懶洋洋地從車裡出來,大概有七八個,手裡拿著鐵鏈和鐵棍。這些人都是他們那個城區的法西斯分子,莉拉認得其中幾個。他們都是法西斯分子,像斯特凡諾的父親堂·阿奇勒一樣,斯特凡諾後來也成了這樣。他們也像索拉拉家的人——祖父、父親和孫子,儘管出於利益,他們時不時會站在君主主義者或者天主教民主黨的一邊,但他們本質上都是法西斯。她從小就非常討厭他們,她想像著他們的種種罪行,後來她覺得沒有辦法擺脫他們,沒辦法把一切清零,過去和現在的聯繫都無法斷開。城區的大部分人還是擁護他們,愛他們,在任何需要打架的時候,都會為他們兩肋插刀。
達里奧,就是她在法院路上見到的那個男孩,他是第一個採取行動的,他跑過去,阻止那些撕標語的人,他手上還拿著一些傳單。莉拉想:趕緊扔掉,傻子!但他沒有那麼做,她聽見他用義大利語對那些撕標語的人說:「不要這樣,你們沒有權力這麼做。」這時候,他轉向自己的同伴求救,他根本就不會打架。在她生活的城區里,一個人打架的時候,必須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手,大家都很少廢話,頂多會瞪著眼睛大喊大叫,嚇唬對手,同時他們會動手,儘可能地痛毆對方,毫不鬆手,直到有人阻止的時候才停下來,假如旁人拉得住的話。那些撕下標語的人,其中有一個就是這麼做的:他一言不發,毫無徵兆就打在了達里奧的臉上,一拳就讓他倒在地上,倒在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傳單上,然後那個人上前去,接著打,周圍飛揚的傳單好像也受到了這種殘酷場面的震動。這時候,那個超重的學生跑過來,幫助那個倒在地上的男孩,但他赤手空拳,還沒過來就被一個拿著鐵鏈的人攔住了,鐵鏈打在他的手臂上。那個胖學生抓中了鐵鏈,想把鐵鏈奪過來,他們兩個僵持了幾秒鐘,相互痛罵。這時候,吉諾從後面過來,用一根棍子打中了那個胖學生。
這時候,莉拉忘記了自己在發燒,也忘了疲憊,她跑到柵欄門那兒,但她沒有一個具體的目的。她不知道是想看得清楚一點,還是想去幫助那些學生,很簡單,她只是像以往一樣,出於本能在行動,再加上打架鬥毆這些不會讓她感到害怕,只是會點燃她的怒火,但她沒有時間來到路上,因為有一群工人正湧進工廠。有人已經試圖阻止那些用棒子打人的人,當然是艾多和其他人,但沒能攔住那些法西斯分子,那些人都四散逃開了。在兩個拿著鐵棒的男人的威脅下,那些男人女人都在四處逃散。有一個女人叫伊沙,是一個辦公室職員,她一邊跑,一邊對著菲利普喊:「你趕緊啊,做點兒什麼,叫警察啊!」這時候,艾多一隻手在流血,他大聲地自言自語說:「我現在把斧頭拿過來,我們再較量。」最後的結果是,當莉拉跑到土路上,那輛藍色汽車已經發動了,吉諾正要上那輛灰色的汽車。他認出了莉拉,非常驚異地停了下來,說:「莉娜,你跑到這裡來了?」最後,他被一個同伴拉進了汽車,車子開動了。他從窗口那裡大聲喊道:「你以前是個闊太太,看你現在變成什麼逼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