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被拋棄了,但我覺得自己活該:我沒辦法讓我女兒安靜下來。無論如何,儘管我越來越害怕了,但我都咬著牙撐著。我的身體拒絕成為一個母親。我盡一切努力,在對抗我的腿,無視腿疼的問題,但疼痛在增長,我咬牙堅持,我拎著所有東西上樓。那棟樓里沒電梯,我就把孩子放在小車裡,自己把小車抬上去,抬下來,我去買東西,拎著很多包回來。我打掃家裡,做飯,我想:我很快就會變得又老又丑,就像以前住的城區里的女人。自然,正當我非常絕望的時候,莉拉給我打電話了。
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想對著她大喊大叫:「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現在,忽然間就發生了你所說的事情,孩子不舒服,我腿也瘸了,怎麼可能會這樣,我已經受不了了。」但我及時克制住了自己,我低聲說:「一切都好,孩子有些麻煩,但現在長大了一點兒,她很漂亮,我很幸福。」之後,我就開始問起了恩佐、詹納羅的情況,還有她和斯特凡諾、她哥哥的關係,以及我們城區的情況。我問她和布魯諾·索卡沃以及米凱萊還有沒有問題。她用一種粗俗蠻橫的方言回答我,但語氣里沒有憤怒。她說,索卡沃,應該讓他放放血;米凱萊,假如我遇到他,我要一口啐到他臉上。至於詹納羅,她在提到詹納羅時,儼然已經認為,他是斯特凡諾的兒子。她說:「他跟他父親一個樣。」我說他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她就笑了起來,說:你是一個好媽媽,你拿去養吧。在這句話里,我聽出了一絲嘲諷,那是一個通過某種神秘的能力知道我現在處境的人的語氣。我感到憤恨,但我還是堅持演好這場戲——你聽聽黛黛的聲音,多好聽啊!佛羅倫薩的生活太好了!我正在看巴蘭寫的一本書,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我一直都在說類似的話,直到她逼我放下帷幕。她開始和我談起了恩佐上的IBM課程。
只有在談到恩佐時,她是帶著敬意的,她談了很長時間,最後問起了彼得羅。
「你跟你丈夫還好嗎?」
「很好。」
「我和恩佐也很好。」
她掛了電話,她的聲音留下了長長的迴音,充滿了過去的影像和話語,在我的腦子裡持續了好幾個小時:院子、危險的遊戲、被她扔到了地窖里的娃娃、去堂·阿奇勒家裡要娃娃時走過的暗暗的樓梯、她的婚姻、她的慷慨和邪惡還有她得到尼諾的方式。她無法容忍我的幸運,我充滿恐懼地想,她又想利用我,讓我處於她的下風,來應對她在城區里那些悲慘的鬥爭。最後我對自己說:「我真是愚蠢啊!我上這麼長時間學,到底有什麼用處。」我假裝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我妹妹埃莉莎經常給我打電話,我告訴她,當媽媽真是太美好了。卡門·佩盧索給我打電話,跟我講她和大路上加油站的那個男人結婚了。我回答說:「啊,真是一個好消息,我祝你幸福美滿,代我向帕斯卡萊問好,他現在在忙什麼呢?」我跟我母親通話——她很少給我打電話——我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你的腿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你走路會一瘸一拐的?」她回答我說:「關你屁事兒,管好你自己吧。」
有幾個月,我都在一個人做鬥爭,我盡量掩飾自己陰暗的一面。有時候,我甚至開始向聖母祈禱,儘管我是一個無神論者,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更經常的是,當我一個人和孩子在家時,我會發出可怕的叫喊,只是叫喊,沒有詞語,只是和絕望一起呼出來的氣息。那個糟糕的階段一直都不肯過去,那是一個非常緩慢的、折磨人心的階段。夜裡,我抱著孩子,一瘸一拐在走廊里來回走動,我不再在她耳邊說一些沒意義的話,我完全無視她,只是想著我自己,我手裡會一直拿著一本書或者一本雜誌,儘管我沒法專心讀,或者只能看一點點。白天,阿黛睡得安穩的時候——剛開始,我叫她「阿黛」,我沒有意識到,這兩個音節里包含這「地獄」的意思,後來是彼得羅提醒我的,我覺得很尷尬,就開始叫她黛黛——我試著給報紙寫文章。但我沒時間,當然我也不能為了《團結報》四處走動,這樣,我寫的那些東西失去了力量,我只是在展示自己表達能力很強,形式很美,但沒什麼實質內容。有一次,我寫了一篇文章,我在投遞給編輯之前,我讓彼得羅看了看。他說:
「很空洞。」
「什麼意思?」
「全是辭彙的堆砌。」
我很氣憤,還是把文章發給了編輯,但他們沒刊登出來。從那時候開始,無論是地方報紙還是全國報紙都借口說,因為版面的緣故,不能刊登我的文章。我覺得很痛苦,我意識到,就好像是有一陣來自深層的強烈震動,圍繞著我的一切都在迅速塌陷。不久之前,我還以為那些我爭取到的生活和工作條件是固不可摧的。但我現在讀書時,眼睛放在書上或雜誌上,但好像只停留在字面,已經沒辦法獲得書里的意思。有兩三次,我偶然看到了尼諾的文章,但我在看這些文章時,沒有感到任何樂趣,沒有通常我想像聽到他聲音,享受他的思想的樂趣。當然了,我為他感到高興:假如他在寫東西,那就意味著他狀態很好,不知道他在哪裡過著自己的日子,不知道他和誰在一起。但我盯著那個簽名,我看了幾行,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他白紙黑字寫的那些東西,讓我的處境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我已經沒有好奇心了,我連自己的外表也不再關注。但話又說回來,我為誰打扮呢?除了彼得羅,我和誰都不見面,他對我一直都彬彬有禮,但我感到,對於他來說,我只是一個影子。有時候,我站在他的角度來考慮,我能感受到他的不悅,和我結婚讓他作為學者的生活變得更加複雜。這個階段,他的名聲正在上升,尤其是在英國和美國,人們很欣賞他。但這依然讓我惱火,我和他說話時,總是夾雜著一絲怨恨和順從。
夠了!有一天我對自己說,不要管《團結報》了,假如我能為自己的新書找一個正確的突破點,那已經不錯了,這本書出來,一些都會好起來的,但我到底在說哪本書呢?我跟我婆婆還有出版社說,這本書已經寫得差不多了,但我在說謊,我每次都用一種非常客氣的語氣在說謊。實際上,我只有一些寫滿筆記的本子,沒有別的,而且我也沒什麼激情。不管是夜裡還是白天——那要看黛黛的情況了——我打開這些筆記,每次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睡過去。一個午後,彼得羅從大學裡回來,他發現我的狀況要比上次他忽然回來時更加糟糕:我在廚房裡,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孩子錯過了吃奶時間,在很遠的地方,在卧室里嘶叫,她父親看到她在搖籃里半裸著身子,被遺忘在那裡。後來黛黛終於平靜下來,抱著奶瓶在拚命吃奶。這時候,彼得羅很難過地對我說:
「你真的找不到人來幫你?」
「在這個城市,我沒有任何人,你也很清楚。」
「你讓你母親或者妹妹來。」
「我不想。」
「那你讓那個那不勒斯的朋友來幫忙:你以前幫過她的,她會幫你的。」
我驚得身子抖了一下。我很清楚地感覺到,那麼一剎那,我身體的一部分,好像已經感到了莉拉在我家裡,她已經在場了。假如之前她一直潛伏在我的身體里,現在她會溜進黛黛的身體,眼睛眯起來,眉頭皺著。我非常有力地搖了搖頭,那個影像一下子就消失了,那種可能也沒有了。我到底在想什麼?
彼得羅做出了讓步,他打電話給他母親,他很不情願地問她,願不願意來我們這裡待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