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和孩子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個月。黛黛在她第一個生日時,學會了走路:她父親蹲在她前面,對她拍手,她微笑著鬆開我的手,搖搖晃晃向她父親走去,她的手張開著,嘴半張著,就好像啼哭了一年之後,她終於到達了幸福的終點。從那時候開始,她晚上睡覺開始變得安穩,我也安寧下來了。我的女兒和克萊利亞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的焦慮緩和下來了,我獲得了一些個人的空間,但我發現,我一點兒也不想勞神工作,就好像經過了一場漫長的疾病,我迫不及待地想待在戶外,享受陽光和色彩繽紛的生活,走在擠滿人群的街道上,欣賞櫥窗里的商品。在那個階段,我自己有很多錢,我給自己、孩子還有彼得羅買了很多衣服,我給家裡買了很多傢具和擺設,我從未像那時候那樣隨便花錢。我想要打扮自己,要和一些有意思的人見面談話,但我沒能和任何人建立聯繫。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彼得羅也很少帶客人來家裡。
我試著慢慢恢復以前的生活,也就是一年之前的活躍狀態,但我意識到,家裡的電話很少響起,而且打給我的電話也越來越少了。我的小說在褪色,人們逐漸也對我失去了興趣。經過那個狂喜的階段,隨之而來的是擔憂,有時候是抑鬱。我問自己該怎麼辦,我又開始讀近現代文學,我經常為我寫的小說感到羞愧,相比其他作品,我的書顯得很輕浮,也很傳統。我把新小說的筆記放在一邊,因為內容太類似於之前作品,我努力構思一些能反映現在動蕩的社會現實的、有分量的作品。
我非常羞怯地給《團結報》打電話,我還想著給他們寫文章,但我馬上就明白,我寫的那些東西編輯已經不喜歡了。我失去了自己的領地,我的信息太少,沒時間去參與那些正在發生事件並將它們講述出來。我只會寫一些優美、抽象的句子,我不知道要在哪份報紙,向誰展示出:我贊同對義大利左翼黨派和工會組織的嚴厲批評。現在我很難解釋當時我為什麼要寫那些東西,或者說得更具體一些,儘管我很少參加這個城市的政治生活,儘管我很溫和,我感覺自己越來越受一些極端思想的吸引。我這麼做是因為偷懶,或者因為我對於進行調和的做法失去了信心。從我小時候開始,我就很熟悉,我父親在市政府里,利用那裡的漏洞,暗中獲得一些利益,或者說,我切身體會到什麼是貧窮的生活,我感覺有必要銘記自己經歷的一切,我想和下層人民站在一起,和他們一起鬥爭,推翻所有一切。或者因為我參加的那些零散的政治活動,我努力寫的請求和呼籲都沒有人在意,我希望發生一些大事件——我用過這種表達方式,我經常說這樣的話——這些事情發生之後,我就可以看到並講述它。或者因為——我很難承認這一點——我的思維模式還是和莉拉一樣,就是堅持自己的非理性態度,根本不接受中間路線。雖然我現在從各個方面都已經遠離她了,但我想像著,假如她沒把自己封閉在城區的圈子裡,假如她有我的這些機會的話,她可能會做的事情,可能會說的話。
我不再購買《團結報》,我開始看《繼續鬥爭》還有《宣言報》,我發現在《宣言報》上,有時候會出現尼諾的文章。他的文章像往常一樣,有很多數據,而且邏輯非常清晰,結構也很完整。就像我小時候和他談話給我帶來的刺激一樣,我感覺,我急需寫一些組織嚴密的複句,掌握那種使自己免於迷失的技巧。我最後決定,我再也不能帶著慾望,或者帶著愛慕去想他。我覺得,他成了我懊悔的代表和化身,我曾經有過機會,但我永遠不能成為他那樣的人。我們都出生在同樣的環境,都有很好的前途,為什麼我現在陷入了黯淡?因為結婚的緣故?因為生了黛黛?因為我是一個女的,因為我要照顧家,要給孩子洗屁股,換尿布?每一次,我看到尼諾的文章,假如那篇文章寫得很精彩,我心情就會變得很壞。彼得羅成了犧牲品,實際上,我丈夫是我唯一的對話者。我生他的氣,我控訴他,我說這是我生活中最可怕的階段,他把我扔下不管。我們的關係——我很難承認,因為這讓我很害怕,但這是事實——越來越糟糕了。我明白,因為工作的緣故,他的處境也很艱難,但我還是沒法原諒他。我一直在批評他,通常,我的政治立場和那些給他找茬兒的學生差不多。他非常不耐煩地聽我說,基本上不回嘴。在那些時候,我懷疑,他之前吼我的話(「你閉嘴!你就知道信口開河」)不是他一時激動說的一句過分的話,而是他通常對我的看法,他覺得不能和我進行嚴肅的交流。這讓我非常絕望和沮喪,我的怨氣在一點點上升,尤其是我自己內心,充滿了矛盾的情感,用一句很露骨的話,總結出來就是:正是因為社會不公正,才使學習對於有些人來說是非常艱苦的事(比如說對我),但對其他人是一種消遣(比如說對於彼得羅);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不管社會公不公平,人們都必須學習,這是一件好事兒,非常好的事兒。我的學習經歷,還有我展示出來的才能,讓我非常自豪,我很難相信我是白費力氣,或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很遲鈍。有時候,在彼得羅面前,因為一些隱秘的緣由,我把不公正歸於不平等。我對他說:「你現在表現得就好像你面對的學生都是一樣的,但事情並不是這樣,要求那些機會不同的孩子取得同樣的成績,這是一種苛求。」我批評了他,因為他告訴我,他和一個比他年長至少二十歲的同事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那人是他姐姐的一個熟人,覺得可以聯合他和研究機構里的保守派進行鬥爭。他和這個同事產生衝突,是因為那人很客氣地給他建議,讓他對學生不要那麼嚴苛。彼得羅沒有閃爍其詞,他用一種有禮貌的方式反駁說,他並不覺得自己嚴苛,他只是對學生要求很嚴格。好吧,那人對他說,那你就不要那麼嚴格了,尤其是對那些正致力於改變這個爛攤子的學生。我不知道他說這些話的根據是什麼,但他們的對話越來越不投機了。彼得羅在講這些事時通常都很簡潔。剛開始,他覺得有必要捍衛自己,他只是說,他對所有學生都很尊重,一視同仁。他指責同事用了兩種標準、兩個尺度:對那些強硬的學生態度柔和,但對那些害怕、膽怯的學生非常無情,讓他們受屈辱。他同事生氣了,最後對著彼得羅嚷嚷說——因為他認識彼得羅的姐姐,他一直都不想對他說的話,這時說了出來——彼得羅是個白痴,他根本就不配站在講台上。
「你不能慎重一點兒嗎?」
「我很慎重。」
「我不覺得。」
「好吧,我得說出我心裡想的。」
「也許,你應該學會辨別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我沒有敵人。」
「也沒有朋友。」
你一言我一語,我開始變得誇張。我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這麼做,最後的結果是,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任何人,更不用說你父母的那些朋友,會請我們吃晚飯、聽音樂會,或者一起去郊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