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諾已經沒有幾年前我在書店裡見到他時的那一臉大鬍子了,但他的頭髮依舊很長很凌亂。除此之外,他還是以前的樣子,不修邊幅,又高又瘦,眼睛很明亮。他擁抱了我,他蹲下來,愛撫兩個孩子,最後他站起來對我說,對不起,我來得太突然了。我有些茫然地和他寒暄了幾句:「來吧,請坐,你怎麼會在佛羅倫薩呢?」我覺得自己好像喝多了酒,有些上頭。我沒法相信正在發生的事情:他,真是他出現在我家裡。我感覺腦子裡一片混亂,整個人里里外外都有些失措,沒法應對眼前發生的事。我剛才想像的是什麼?現在發生了什麼?誰是幻影,誰是真實的?這時候,彼得羅跟我解釋說:「我們在系裡遇見了,我請他來吃午飯。」我微笑了,我說好,一切都準備好了,加一副餐具而已,你們陪著我,我來給大家擺餐具。我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但實際上,我非常激動,我拚命佯裝微笑,我的臉很疼。為什麼尼諾在這裡,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彼得羅對我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他小心翼翼地說,因為他擔心自己做錯了。這時候,尼諾笑著說:我發誓,我跟他說了好多次,讓他打電話給你,但他不願意。然後他解釋說,是我公公讓他聯繫我們的,他在羅馬遇到了艾羅塔教授,是在一次社會黨的大會上,他們聊著聊著,尼諾說,他要來佛羅倫薩辦事兒。艾羅塔教授就提到了彼得羅,以及彼得羅正在寫的新書,還有一本他最近才搞到的書要帶給彼得羅。尼諾自告奮勇地說,他可以親自把書帶過來,然後,他就來家裡吃飯了。我們兩個女兒都想獲得他的關注,她們在你爭我斗,他和她們逗樂,並沒冷落誰,他很溫和地和彼得羅交談,跟我沒說幾句,但語氣非常嚴肅。
「你想想,」他對我說,「我出差來這座城市很多次了,但我不知道,你就住在這裡,你們已經有了兩個漂亮的千金,還好有這個機緣。」
「你還是在米蘭教書嗎?」儘管我知道,他已經不在米蘭生活了,我還是問道。
「沒有,我現在在那不勒斯教書。」
「教什麼?」
他做了一個很不高興的表情。
「地理。」
「也就是說?」
「城市地理。」
「你為什麼決定回去?」
「我母親身體不好。」
「真遺憾,她怎麼了?」
「心臟不好。」
「你的弟弟妹妹怎麼樣?」
「都很好。」
「你父親呢?」
「還是老樣子。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一個人會成熟,最近一段時間,我們的關係緩和了。我父親就像所有人一樣,他有缺點,也有他的優點。」
然後,他對彼得羅說:「我們為了反對父親和家庭,鬧了多少事兒,現在我們自己成了父親了,我們能應付嗎?」
「我還好。」我丈夫帶著一絲戲謔說。
「毫無疑問,你娶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女人,這兩個小公主很完美,很有教養,也很優雅。黛黛,多漂亮的裙子啊,太適合你了。還有艾爾莎,你的鑲著小星星的發卡,是誰送給你的啊?」
「媽媽。」艾爾莎說。
我逐漸平靜下來了。我慢慢適應了正在發生的事情,時間也恢復了之前的節奏。尼諾坐在我身邊,吃著我做的麵條,他很仔細地幫艾爾莎把排骨切成小塊,然後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盤子里的肉。他用鄙夷的語氣說到了洛克希勒對塔納斯和古伊的賄賂 [3] 。他還說,我飯做得很好。他和彼得羅談到了社會黨的出路。他削了一個蘋果,蘋果皮兒一直都沒斷,這讓黛黛看得很入神。這時候,整個房子里散發著一種溫馨和諧的氣息,那是我好長時間都沒感受到的一種氛圍。兩個男人相互認可,相互讚賞,那是多麼棒的一件事情啊!我開始默默地收拾桌子,尼諾站了起來,他也要來幫著洗完碗,他還讓兩個孩子幫他的忙。你坐吧,他對我說。我坐了下來,他和充滿熱情的黛黛還有艾爾莎洗起碗來,他繼續在和彼得羅聊天,時不時會問我,東西該放在哪兒。
真的是他,經過了那麼長時間,他出現在我家裡。我不由自主地看著他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我想,他從來都沒提到過他的婚姻,他提到他母親、他父親,但從來都沒提到他的妻子和兒子。也許,那不是一場出於愛情的婚姻,也許他是因為利益才結婚,也許他被迫結婚。最後,我的所有胡思亂想都消散了。尼諾忽然跟我的兩個女兒講起了他兒子,他兒子叫阿爾伯特,他提到兒子時的口氣,就像那孩子是童話里的人物,他的語氣一會兒滑稽,一會兒又充滿柔情。最後,他把手擦乾,從錢包里拿出了一張照片,先是給艾爾莎看了看,然後給黛黛和彼得羅看,彼得羅最後把照片遞給了我。阿爾伯特兩歲了,非常漂亮,照片里他母親抱著他,他一臉嚴肅。我看了幾秒那孩子,馬上就開始端詳孩子的母親。我覺得她很奪目,眼睛很大,留著黑色的長髮,她應該二十歲出頭。她面帶微笑,牙齒整齊炫目,目光里充滿愛意。我把照片還給了他,我說:「我去煮咖啡。」我一個人待在廚房裡,他們四個都去了客廳。
尼諾還有事兒,他喝完咖啡,抽了一根煙之後,跟我們道歉說,他要走了。他說:「我明天走,但我很快回來,下個星期就回來。」彼得羅讓他來家裡吃飯,而且說了好幾次。他答應了。他很熱情地和我的兩個女兒告別,和彼得羅握了手,和我打了一個招呼就走了。門剛剛在他身後關上,我感覺整個房子又陷入了黯淡之中。雖然彼得羅在尼諾面前很自在,我等著他說一些尼諾的壞話,這是客人走後他慣有的做法,但他很高興地說:「終於遇到了一個值得在一起聊天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他說的那句話,讓我很受傷。我打開了電視,整個下午都和兩個孩子待在電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