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諾是一個小時之後離開的,儘管彼得羅用一種悶悶不樂的語氣讓他留下,儘管黛黛哭了起來。我丈夫起身去洗漱了,他再次出現時,已經收拾好自己準備出門了。他垂著眼睛對我說:「我沒對警察說,帕斯卡萊和娜迪雅來過我們家裡;我沒有說,並不是為了保護你,而是我覺得,現在義大利警察已經把不同政見者和犯罪分子混為一談了。」我當時沒明白他在說什麼,帕斯卡萊和娜迪雅已經徹底從我腦子裡消失了,我很難回過神來想起他們。彼得羅默默地等著我的反應,也許他希望我對他的話表示認可。他希望,我和他是站在一起的,至少有這麼一次和他想法一樣,支持他,幫他來面對這個考試的、炎熱的一天。我只是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他的政治觀點、帕斯卡萊和娜迪雅、烏爾麗克·邁恩霍夫的死、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的誕生,還有義大利共產黨在選舉中贏得的票數——這一切關我什麼事兒?我感覺世界在向後退去,我完全沉迷於自我,沉迷於自己肉體,我覺得,那是唯一可以駕馭我的東西,也是唯一值得迷戀的東西。我丈夫——一個秩序和混亂的見證者——把門在他身後關上,我覺得,我再也無法容忍他的目光,我害怕我那被吻過的、痛苦焦灼的嘴唇,夜晚的疲憊,還有像燙傷了一樣、非常敏感的身體,忽然間被他清楚地看在眼裡。
我丈夫剛一離開,我就確信:我再也見不到尼諾了,也不可能和他通話了。同時,我又產生了另一個念頭:我再也不能和彼得羅生活在一起了。我覺得,我們繼續睡在一張床上,這是一件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怎麼辦?我要離開他,我想,我要帶著兩個女兒離開。但之後需要辦理什麼手續呢?離開就完了嗎?我不認識任何離婚的夫婦,我不知道任何關於離婚的事兒。需要什麼樣的手續?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獲得自由之身?孩子們會經歷什麼?就孩子的撫養問題,我們需要達成一個什麼協議?我是否可以把孩子帶到另一個城市生活,比如說那不勒斯?為什麼要帶到那不勒斯,為什麼不是米蘭呢?我想,假如我離開彼得羅,我遲早都需要一份工作,現在事態不是很好,經濟很糟糕,米蘭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合適的地方,因為我的出版社在那裡。但黛黛和艾爾莎呢?她們和父親的關係怎麼處理?我是不是應該留在佛羅倫薩?不行,絕對不能留在佛羅倫薩。米蘭更好一點兒,彼得羅想什麼時候來看孩子都可以。是的,儘管我的心思在那不勒斯,但我不會回我們的城區,我永遠不可能再回城區。我想像著自己住在那不勒斯那些炫目的地方,那些我從來沒住過的地方,在塔索街,距離尼諾的家不遠。他上下班的時候,我要從窗子看著他,每天在路上遇到他,和他交談,但我不會打擾他,不給他家裡惹麻煩,不僅如此,我還要和他妻子埃利奧諾拉加強聯繫。我默默地生活在他身邊就夠了,因此我要去那不勒斯,而不是米蘭。再說,假如我和彼得羅離婚之後,米蘭就會變得不再那麼容易融入。我和馬麗婭羅莎、阿黛爾的關係雖然不會徹底斷絕,但是會冷淡下來。彼得羅的母親和姐姐都是文明人,雖然她們並不是很欣賞彼得羅。彼得羅的父親圭多更不用說了。不!我當然不能指望艾羅塔家的任何人,也許我也不能指望出版社。尼諾可能會幫我一把,他到處都有朋友,當然有辦法支持我,只要我對他的關注沒惹惱他妻子,沒有困擾到他。對於他來說,我是一個已婚女人,和家人生活在佛羅倫薩,距離那不勒斯很遠,總之,我不是一個自由的女人。匆忙結束我的婚姻,追在他的屁股後面,住在他家附近,我到底在想什麼!他會覺得我是個瘋子,我表現得像一個沒腦子的小女人,就是那種離了男人沒辦法活的女人,這會讓馬麗婭羅莎的那些朋友笑死的。尤其是,這對他很不合適,他愛過很多女人,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他漫不經心地播種,留下孩子。他認為婚姻是一種必要,但這不能限定他的慾望,我的這種做法會顯得很可笑。我的生活缺少過很多東西,但我一樣活了下來,我離了尼諾也一樣能活。我會跟我的兩個女兒,過我自己的生活,走我自己的路。
但這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我跑去接,是他,我聽到背景里有高音喇叭、吵鬧和喧囂的聲音,我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他剛到那不勒斯,就從火車站給我打電話。他說:「我只是要和你打個招呼。」他想知道,我現在怎麼樣了。很好,我回答說。你在做什麼?我在和兩個孩子吃飯。彼得羅在嗎?沒有。你喜歡和我做愛嗎?是的。很喜歡嗎?非常喜歡。我投的幣要用完了。好吧,再見,謝謝你打電話來。我待會兒打。什麼時候都可以。我對自己,還有我的自控力感到滿意。我想,我和他保持了合適的距離。他很客氣地給我打了電話,我很客氣地接了電話。三個小時之後,他又來電話了,還是用一部公用電話。他語氣很不安。為什麼你冷冰冰的?我沒有冷冰冰的。今天早上,你要我跟你說我愛你,我跟你說了。雖然出於原則,我從來都沒對別人說過,就連對我妻子都沒說過。我很高興。你愛我嗎?是的。今天晚上你和他睡覺嗎?那你覺得,我應該跟誰睡覺?我受不了。你不是一樣和你妻子睡覺嗎?但那不是一回事兒。為什麼?我根本就不在乎埃利奧諾拉。那你回來!我怎麼辦?離開她。然後呢?他開始非常頑固地給我打電話。我喜歡聽電話鈴響起,尤其是剛打完,我感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他再通電話,但他會在半個小時之後就打過來了,有時候甚至是十分鐘之後。他開始抓狂,他問我,在我們在一起之後,我有沒有和彼得羅做愛。我跟他說沒有,他讓我發誓,我發誓了。我問他,他有沒有和他妻子做愛,他大聲說沒有,我也希望他能發誓。就這樣,很多承諾,誓言接著誓言,尤其是我莊重地承諾,我會待在家裡,讓他隨時能找到我。他希望我等著他的電話,我偶然出去的時候——我不得不出去買東西——他會讓電話一直響一直響,一直到我回來,把孩子放下,把購物袋放下,甚至大門都沒有關就跑去接他的電話。我聽到他在電話那頭非常絕望:「我以為,你再也不接我的電話了。」他舒了一口氣說:「假如你不接我的電話,我會一直打下去,沒有你,我會愛上電話的響聲,沒人接的電話聲,讓我感覺是我剩下的唯一東西。」他會非常詳細重提我們在一起的夜晚——你記不記得這個,你記不記得那個——他不停地說那些事。他列舉了他想和我在一起做的事情,不僅僅是做愛:一起散步,旅行,去看電影,去餐館,和我談論他正在做的工作,聽我講我的書的進展。這時候,我失去了控制,我一直在說,是的,是的,是的,所有一切,你想要的所有一切。我最後對著他嘶叫著說:「再過一個星期,我要出發去度假了,我和兩個孩子,還有彼得羅去海邊。」我說這些時,就好像我被流放了。他說:「埃利奧諾拉三天後會去卡普里島,她一走,我就來佛羅倫薩,哪怕只待一個小時。」這時候,艾爾莎看著我問:「媽媽,你在不停地和誰說話啊?來和我們玩兒吧。」有一天黛黛說:「別叫她了,她和男朋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