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茲公爵大人
舉行接見大禮的時間到了,或者說,馬上到了,因為從中午起,盧佛宮已經開始接待各方主要頭面人物,有利害關係的人,以及看熱鬧的人。
巴黎像昨晚一樣喧嘩熱鬧,可是有一點不同:昨晚瑞士衛兵沒有參加節日慶祝,今天他們成了主角。整個巴黎亂鬨哄的,許多人一齊向盧佛宮涌去,其中有神聖聯盟的代表,各種行會的會員,市政官員,自衛隊的隊員,以及像潮水般越來越多的看熱鬧的人群;這些人每逢巴黎群眾要幹什麼事,總要圍攏起來觀看,他們人數之眾多,勁頭之十足,好奇心之重,同被他們觀看的巴黎人沒有什麼兩樣,彷彿在巴黎這個大城市裡有兩種人,一種是行動的人,另一種是觀看別人行動的人,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成這一種人或那一種人。巴黎真是世界的縮影。
因此在盧佛宮周圍,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但是沒有人為盧佛宮的安全擔憂。
那時候,民怨即使沸騰,也不會變成雷鳴般的怒吼,更不會用大炮來轟倒城牆,摧毀他們主人的城堡。這一天的瑞士衛兵,是後來八月十日和七月二十七日事件[注]中瑞士衛兵的祖先,他們向巴黎群眾微笑,儘管群眾都拿著武器,群眾也向他們回報以微笑。人民血洗王宮的時候還沒有到來。
不過請大家不要以為,這幕劇既然不帶悲劇色彩,也就不那麼有趣。恰恰相反,盧佛宮所發生的事件,是我們所描繪過的場景中最有吸引力的場景之一。
國王端坐在設有國王寶座的大廳里,周圍是他的官吏、寵臣、侍從和王室成員;他等待各個行會的成員列隊走過,然後把他們的首腦留在宮裡,讓成員們到盧佛宮的各個窗戶下,或者院子里,指定給他們的位子上就座。
這樣,國王就能一下子一眼就看見了他的全部敵人,甚至能把他們點數出來。希科躲在國王寶座後面,不時向他提供情報,希科是從王太后的一個手勢,或者從某些地位低微的盟員表現出的激動狀態中,得到啟示的。這些地位低微的盟員由於不參與一些機密,比他們的首領更顯得焦急。突然間,蒙梭羅先生走了進來。
希科說道:「咦,快看,亨利凱。」
「你要我看什麼?」
「看你的犬獵隊隊長,他真值得一看:他的臉色相當蒼白,身上濺著相當多的泥土,還不值得一看嗎?」
國王說道:「真的,是他。」
亨利向蒙梭羅先生招招手,犬獵隊隊長走過來。
亨利問道:「你為什麼在盧佛宮,先生?我還以為你正在萬森忙著為我們找尋黃鹿的蹤跡呢?」
「今天早上七點鐘就找到鹿了,陛下;可是時間已近中午,我還得不到任何消息,我怕聖上會遇到不幸,所以我就趕回來了。」
國王問道:「真是這樣嗎?」
伯爵回答:「聖上,如果我失職的話,這個過失只能歸罪於我對陛下過於忠心。」
亨利說道:「好的,先生,我對你的忠心十分讚賞。」
伯爵遲遲疑疑地接著說:「現在,假如陛下一定要我回到萬森去,我已經知道陛下安全無恙……」
「不,不,留下來,犬獵隊隊長。這次狩獵是我一時心血來潮所產生的念頭,現在這個念頭已經消失,不必再提了。你不必離開,就留在我身邊。我需要一些忠臣同我在一起,你剛才已經用行動表明你是我可以信賴的忠臣之一。」
蒙梭羅鞠了一躬,問道:
「陛下要我站在哪裡?」
希科低聲在國王的耳邊說:「你能把他交給我半個鐘頭嗎?」
「幹什麼?」
「為了給他一點苦頭吃。這對你有什麼損害?你強迫我來參加這樣一個枯燥無味的儀式,你應該賠償我損失,這就算是你的賠償好了。」
「好吧,我把他交給你。」
伯爵又一次發問:「我恭敬地詢問陛下,陛下要我站在什麼地方?」
「我好像已經回答過了:你愛在哪兒就站在哪兒。比方,站在我的寶座後面也可以。我的心愛的人都在這裡。」
希科把自己獨佔的地盤讓出一塊來給蒙梭羅先生,說道:「到這兒來,我們的犬獵隊隊長。幫我聞一聞這些大漢,他們是不用獵犬就可以發現的獵物。真見鬼!多濃的氣味!原來是鞋匠的隊伍走過,不,他們已經走了過去,現在是皮革商的隊伍來了。天曉得!我們的犬獵隊隊長,如果您失掉他們的足跡,我要撤消您的職務。」
蒙梭羅先生裝出在聽的樣子,或者他在聽而不聞其聲。
他正忙著東張西望,向周圍尋找,他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國王沒有注意到,希科卻去提醒他注意。
他低聲對國王說:「喂!你知道目前你的犬獵隊隊長正在追捕什麼獵物嗎?」
「不知道;他在追捕什麼?」
「他在追捕你的弟弟安茹。」
亨利笑著說:「那倒看不出來。」
「那是判斷出來的。你是不是一定要他不知道安茹的所在?」
「我承認,如果能將他引入歧途的話,我是樂意的。」
希科說道:「等一等,等一等,我給他一條錯誤的線索。據說狼身上有狐狸的氣味,他會弄錯的。你問他伯爵夫人為什麼不來。」
「問這個幹什麼?」
「你儘管問,自然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
亨利問道:『伯爵先生,你把蒙梭羅夫人藏到哪裡去了?我在貴婦中間沒有發現有她。」
伯爵渾身一震,彷彿腳上被蛇咬了一口。
希科馬上向國王眨了眨眼睛,抓了抓鼻尖。
犬獵隊隊長回答:「聖上,伯爵夫人身體有病,巴黎的空氣對她不合適,她昨天晚上在向王后告辭以後,已經偕同她的父親梅里朵爾男爵離開巴黎。」
這時正是皮革商的隊伍走過的時候,國王很高興有機會扭過頭來,他問道:「她是朝法國的哪一部分去的?」
「她去安茹,她的家鄉,陛下。」
希科一本正經地插進來說:「事實是,巴黎的氣候對孕婦的確不利,用拉丁文說,就是:GraidisuxoribusLutetiindemens[注]。亨利,我勸你也學伯爵的樣子,把王后送到別處去,如果王后懷了身孕……」
蒙梭羅馬上臉色發青,怒視著希科。希科則將兩肘靠在王座上,用手支著下巴,似乎正在那裡全神貫注地觀看緊跟在皮革商後面的花邊織造業工人。
蒙梭羅嘀咕著說:「請問這位放肆無禮的先生,誰告訴您伯爵夫人已經懷孕了?」
希科問道:「她還沒有懷孕嗎?我認為要是我假定她沒有懷孕,那才是放肆無禮。」
「她沒有懷孕,先生。」
希科說道:「喲,喲,喲,你聽見嗎,亨利?看來你的犬獵隊隊長同你犯了同一種錯誤:他也忘記了把聖母的兩件襯衫放在一起。」
蒙梭羅緊握拳頭,把一腔怒火強壓下去,只向希科射出充滿仇恨和威脅的一眼,希科的回答是把帽子拉下來壓住雙眼,像弄蛇似的用手玩弄帽檐上的一根又細又長的翎毛。
伯爵覺得現在不是大發雷霆的時候,便搖了搖頭,彷彿要抖落壓在他的前額上的烏雲似的。
希科的臉上也開朗起來,從原來那副冒充好漢的樣子,變成滿臉堆笑,他再說一句:
「可憐的伯爵夫人,她在路上一定寂寞得要死了。」
蒙梭羅答道:「我已經對聖上說過,她有父親作伴。」
「父親是非常可敬的人物,有父親作伴當然不錯,可是並不十分有趣,不過,她在路上要是僅有可敬的男爵陪他散心,倒也罷了……值得高興的是……」
伯爵迫不及待地問:「什麼?」
希科回答:「什麼什麼?」
「您說『值得高興的』是什麼意思?」
「啊!啊!伯爵先生,這是您常用的一種省略句。」
伯爵聳了聳肩膀。
「我要請您大大的原諒,我們的犬獵隊隊長。您剛才說的那句問話就是一種省略句。您可以去問問亨利,他是一位語文學家。」
亨利說道:「是句省略句。不過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哪一句話?」
「什麼值得高興的是……」
「值得高興,意思就是值得高興。我說值得高興,因為我要讚美天主的仁慈,值得高興的是目前這時刻,我們有幾位朋友,他們是插科打諢的能手,他們也在趕路,要是他們遇見了伯爵夫人,必然能為她排解寂寞,」說到這裡希科彷彿漫不經心地又加上幾句:「他們同伯爵夫人走的是同一條路,在路上遇見是很可能的。啊!我在這裡都看得見他們在一起了。你看見嗎,亨利?你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人呀。你看見他們在一片綠樹成蔭的美麗的道路上,拉著馬兒半轉過身來,向伯爵夫人講述許許多多輕浮的趣聞逸事,使得這位親愛的夫人笑得前仰後合嗎?」
這真像是一把銳利的匕首,比第一把更鋒利,插進了犬獵隊隊長的胸膛。
可是他又不能發作,因為國王就在這裡,至少在目前,國王還是希科的後台。因此,他只好儘力壓住心頭的怒火,換上一副和藹可親的面孔,問希科道:
「怎麼!您有幾位朋友到安茹去?」他的聲音和眼神都顯然在拍希科的馬屁。
「您甚至可以說是我們有幾位朋友,伯爵先生,因為這些朋友與其說是我的,不如說是您的。」
「您使我吃驚,希科先生,我所認識的人中沒有……」
「好呀!您裝出神秘的樣子吧。」
「我可以向您發誓。」
「您的確有朋友在路上,伯爵先生,他們甚至是您最親密的朋友,所以剛才您雖然明知他們在通往安茹的路上,您仍然按照習慣在人群中尋找他們,我看出來這是您的一種習慣舉動,當然是找不到的。」
伯爵說道:「您看見我有習慣舉動?」
「是的,就是您,犬獵隊隊長,您是過去、現在和將來所有犬獵隊隊長中臉色最蒼白的一個,從寧錄[注]算起,一直到您的前任德-奧特福為止。」
「希科先生!」
「我再說一遍,您是臉色最蒼白的一個,這是真理,雙重真理[注]。當然,我是生造詞語,這樣的說法不對,從來只能有一個真理,如果有兩個真理,其中一個必然是假的。不過您不是一個語文學家,親愛的以掃[注]先生。」
「是的,先生,我不是語文學家,因此我求您直接談論您的那幾位朋友,如果您的過於豐富的想像力允許您這樣做的話,我求您把這些朋友的真名實姓告訴我。」
「唉!您總是重複這兩句話。睜開眼睛找呀,犬獵隊隊長先生。見鬼!找呀!您的職業不是找尋野獸嗎?今天早上被您找出來的那頭席子就是證明,它絕不會料到您現在又不盡職去找尋的。假如有人阻止您睡覺,您會高興嗎?」
蒙梭羅懷著恐怖用眼睛在亨利周圍搜索。
他看見國王旁邊有一個位子空子,不禁叫了起來:「什麼?」
希科問他:「怎麼哩?」
犬獵隊隊長大喊一聲:「安茹公爵呢?」
加斯科尼人說道:「追上去!追上去!野獸已經出洞了。」
伯爵驚叫:「他在今天走了!」
希科回答:「他是在今天走了,可是他很可能是昨晚動身的。您不是語文學家,先生,去問一問是語文學家的聖上吧。亨利凱,你的弟弟從什麼時候起就不露面了?」
國王回答:「從昨天晚上。」
蒙梭羅渾身哆嗦,臉色慘白,喃喃地說:「公爵,公爵他走了。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您告訴我的是什麼呀,聖上?」
國王說:「我沒有說我的弟弟走了,我只說從昨天晚上起他就不見了,連他的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伯爵憤怒地說:「啊!這些話只要是真的……」
「好呀!好呀!那麼您該怎麼辦?如果他向蒙梭羅夫人說些甜言蜜語的話,您瞧,這豈不是大大的禍事?我們這位朋友弗郎索瓦是家族中的風流人物,從前查里九世先王活著的時候,他就是查理九世身邊的風流人物,現在又是國王亨利三世身邊的風流人物,我們這位國王有別的事情要做,沒有時間去顧到風流韻事。見鬼!有一位親王能代表法蘭西的精神,也是起碼應有的事呀。」
蒙梭羅只是不住口地說:「公爵,公爵,他已經走了!您敢肯定嗎,先生?」
希科反問道:「您呢,先生?」
犬獵隊隊長再回過頭去望一望公爵平素坐的位子,那個在國王旁邊的位子繼續空著。
伯爵喃喃地說:「我完了。」他動了動身子,顯然是想溜,希科一把抓住他。
「請您安靜一點好不好,真見鬼!您拚命動來動去,這對國王的心臟有惡劣影響。他媽的!我要能處在尊夫人的地位有多好!即使整天要陪著一位有兩個鼻子的親王,整天聽奧利里先生像已故的俄耳甫斯那樣彈奏詩琴也行。她的運氣多好!尊夫人有多好的運氣!」
蒙梭羅氣得渾身發抖。
希科說道:「冷靜一點,犬獵隊隊長先生,儘管您心裡有多高興,請不要流露出來,會議開始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表露自己的激情是有失禮儀的。請聽國王的演講。」
犬獵隊隊長不得不在原地保持不動,因為盧佛宮的大廳里已經逐漸擠滿了人,他只好採取參加儀式的態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開會的人全都到齊。吉茲先生也走了進來,他在國王前面屈了屈膝,禁不住也向安茹公爵留下的空位子驚異而不安地掃了一眼。
國王站了起來。傳令官命令全場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