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昂熱城裡最早起來的市民還沒有進早餐的時候,比西便動身了。
他在路上不是奔跑,而是縱馬飛翔。
黛安娜登上城堡的一個平台,從那裡她可以看見綠草叢中蜿蜒通過的那條白色曲折的道路。
她看見遠方有一個黑點像流星似的向著這裡飛來,留下後邊的道路,像捲曲的綢帶似的,越放越長。
她馬上走下平台,目的是不讓比西久等,而且讓他知道她在等他。
陽光剛剛到達大橡樹的樹梢,草上綴滿露珠。遠處山上響起了聖呂克吹的號角聲,那是冉娜叫他吹的,目的是叫黛安娜記住她的功勞:她讓黛安娜一個人單獨留下了。
黛安娜的心中充滿了動人心弦的熱烈的歡樂,她覺得自己沉浸在自己的青春、美麗和愛情中,有時,在奔跑中,她彷彿覺得她的靈魂已經展開雙翼把她的軀體帶到天主身邊。
可是從房子到他們幽會的地方路途很長,黛安娜的一雙小腳在茂密的草叢中奔走得累極了,有好幾次她上氣不接下氣,都喘不過氣來了。因此,等到她到達幽會地點的時候,比西已經爬到牆頂,正在往下跳。
他看見她在奔跑,她歡樂地低聲喊了一下,他張開雙臂迎著她走過來,她雙手捂著胸膛撲倒在他的懷裡。他們清晨的見面禮,就是長時間的、熱烈的擁抱。
他們有什麼話要說呢?他們在相愛,這就夠了。
他們有什麼要去思索的呢?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這就夠了。他們有什麼要希冀的呢?他們現在並排坐著,手拉著手,這就夠了。
一天的光陰,像一小時那樣快就過去了。
黛安娜第一個從充滿幸福的甜蜜的夢中醒了過來,比西緊緊地擁抱著她,對她說道:
「黛安娜,我覺得我的生命從今天才開始,我覺得我今天才開始看清了通向永生的道路。您不必懷疑,您就是給我照亮了無數幸福的明燈;我以前對這世界和活在世界上的人們的環境一無所知,因此,我現在能對您重說一遍我昨天說過的話:我既由您而生,我也會同您一起死。」
她回答他說:「至於我,我曾經有一天毫不猶豫地投入死神的懷抱,今天我卻害怕生命過於短促,不能夠享盡您的愛情所能給我帶來的一切幸福。可是為什麼您不到城堡里來呢,路易?我的父親見到您一定很高興;聖呂克先生是您的朋友,他為人謹慎,能夠守口如瓶的……請您想一想,我們能夠多見面一小時,其價值真是無可估量。」
「唉!黛安娜,如果我到城堡一小時,我就能經常到那裡去;如果我經常去,一全省不久都會知道。消息傳到那個惡魔、你的丈夫耳朵里,他就會馬上奔回來……您又不肯讓我為您把他除掉……」
黛安娜說道:「有什麼用?」那口氣只有在情侶中才會有。
「為了我們的安全,換句話說就是為了保障我們的幸福,我們必須對所有的人嚴守秘密;聖呂克夫人已經知道了……聖呂克很快就會知道。」
「啊!為什麼……」
比西說道:「您對我會隱瞞什麼事情嗎?現在我說的是對我。」
「沒有……什麼也沒有。」
「我今天早上寫了一封簡訊給聖呂克,約他在昂熱城裡見面。他會來的。我要他以貴族身份保證對我們的事一點也不泄漏。黛安娜,這樣做十分重要,因為現在人們在到處找我。我們離開巴黎的時候,形勢已經非常嚴重。」
「您說得對……而且我父親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人,雖然他很愛我,但也可能向蒙梭羅先生告發我。」
「那麼我們就不要讓人看見我們吧……如果天主一定要將我們交給我們的仇人,起碼我們可以說,我們沒有別的辦法。」
「天主是善良的,路易;在這種時候不要懷疑天主。」
「我並沒有懷疑天主,我怕的是嫉妒您的幸福的魔鬼。」
「同我說再見吧,爵爺,回去不要走得太快,您的馬真使我害怕。」
「不要怕,我的馬已經認識路了;它是我騎過的馬中最溫順、最可靠的一匹。我在回城的路上,即使我在迷迷糊糊地回想我們甜蜜的愛情,它也用不著我拉一拉馬韁繩,自己就能帶我回目的地。」
一對情侶交換了許多諸如此類的甜言蜜語,當中還夾雜著無數的親吻。
最後狩獵的號角越來越臨近城堡,奏起了冉娜同黛安娜約定作為暗號的那支曲子,比西於是走了。
他一路上回想著這情意綿綿的一天,對自己目前能夠自由自在感到非常驕傲,因為過去他一直被金鎖鏈纏繞在富貴榮華和親王的恩寵中。走到離城不遠的地方,他發覺關閉城門的時候快到了。他的馬在樹叢中和草地上吃了一天青草,正在繼續趕路。黑夜臨近了。
比西正準備策馬將浪費掉的時間抓回來,突然聽見背後有馬匹快跑的聲音。
對於一個要避人耳目的人,尤其是熱戀中的情人,一切都似乎帶著威脅性質。
在這一點上,情場得意的戀人同小偷之間有相同之處。
比西正在考慮是策馬快跑,趕在他們前頭好呢,還是讓過一旁,讓他們過去較好。可是不等他想好,後面的馬跑得那麼快,轉眼之間就趕上了他。
他們一共兩個人。
比西覺得自己一人能敵四人,自不必懦怯地躲避兩個人,於是就閃過一旁;只見其中一個騎馬的人,已經把後腳跟刺入馬腹,他的同伴還不住地鞭打他的馬。
同伴用濃重的加斯科尼口音說道:「到了,昂熱城快到了;再給您的馬兒三百馬鞭,一百下馬刺,鼓起勇氣,加一把勁,就到了。」
走在前面的那人回答:「這匹馬已經氣也喘不過來,渾身顫抖,虛弱無力,不肯前進了……只要我能到達我的城市,我願付出一百匹馬的代價。」
比西心想:「原來這是一個遲歸的昂熱人……我真笨,準是被恐懼嚇傻了!我好像認識這個嗓音。他的馬倒下來了……」
這時候兩個人已經到了比西跟前。
他大聲喊道:「當心,先生,快把腳離開鐙子,快!快!您的馬要倒下來了。」
事實上那匹馬果然側身倒了下來,一隻腳在那裡迅速抽動,彷彿在犁地一般。突然間它的大聲喘息聲停了下來,它的眼睛失去光澤,白沫使它窒息,很快就斷了氣。
跌下馬的那人向比西叫喊:「先生,我出三百金幣買您的坐騎。」
比西一邊走過去一邊叫起來:「啊!我的天主!……」
「您聽見我的話沒有,先生?我有急事……」
比西認出來人就是安茹公爵,他有說不出的激動,顫抖地說:「啊!親王,拿去好了,我不要錢。」
就在這時候,只聽見咔嚓一聲,親王的同伴把手槍上了膛。
安茹公爵向他的那個無情的衛士大聲叫喊:「不要開槍!不要開槍!奧比涅先生,我敢發誓,他是比西。」
「是呀,是我,親王!可是您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到這條路上來弄得您的馬死掉?」
奧比涅說道:「原來是比西先生,那麼,大人,您再也不需要我了……請您像《聖經》上所說的一樣,讓我回到派我來的人身邊去吧。」
親王說道:「請您接受我誠懇的感謝,通過這件事,我們的友誼便牢不可破了。」
「我既接受您的感謝,也接受您的友誼,大人,希望有一天我會提醒大人說過這樣的話。」
比西說道:「奧比涅先生!……同大人在一起……啊!我簡直摸不著頭腦了。」
親王說道:「你難道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親王的口氣帶有不滿和不信任,比西覺著了……「你在這兒,不是來等我的么?」
比西馬上想起他這次偷偷地到安茹來,可能在多疑的弗朗索瓦心裡引起疑團,他對自己說:「見鬼!別露了餡了!」然後對公爵說:「我不僅是等您,而且給您備好了良馬,既然您想在城門關閉以前進城,就請上馬吧,大人。」
他把馬牽給親王,安茹公爵這時正忙於在自己的馬的馬鞍下面將幾件重要文件取出來。
掉轉馬頭的奧比涅說道:「再見了,大人。比西先生,謝謝您了。」
他走了。
比西輕輕一跳,坐在馬屁股上,安茹公爵的後面,一邊駕著馬向城裡走去,一邊低聲自問,這個渾身穿黑衣服的親王,是不是由於嫉妒他的幸福而從地獄裡跳出來的魔鬼。
他們進入昂熱城時,恰好市政廳吹響了第一次號聲。
「大人,現在怎麼辦?」
「回到城堡去。掛起我的旗子,叫大家前來向我敬禮,而且召集全省貴族來見我。」
比西答道:「那最容易辦到。」他已經下決心聽從命令以爭取時間,何況他遇到的是他最料想不到的事,除了消極聽命以外,他不能幹別的事。
他大聲向吹完第一遍號角的兵士們叫喊:「喂!吹號的先生們!」
號兵朝他們看看,只見兩個人滿身塵土,汗流浹背,又沒有隨從,就不理睬他們。
比西向他們走過去,嘴裡喊道:「喂!喂!……難道主人回到家裡沒有人認識了?…去把值日官叫來!」
這種傲慢的口氣使號兵們怔住了,其中一個走了過來。
他仔細看了看公爵,驚叫起來:「天主耶穌!這不是我們大人回來了嗎?」
公爵的相貌很容易辨認,因為他的鼻子有點畸形,就像希科在歌里所唱的一樣,彷彿有兩個鼻子。
號兵抓住另一個驚訝得跳起來的號兵的手臂,大喊:「公爵大人!」
比西說道:「你們現在知道得跟我一樣清楚了,鼓足你們的氣,拚命吹響軍號吧,讓全城的人都知道大人在一刻鐘內就回到家裡。大人,我們慢慢地走回城堡。尋找我們走到的時候,晚餐也準備好了。」
事實上,號角聲一響,一群人早圍攏來了,第二次號角聲響以後,全城各地的孩子們和老大娘們都奔過來了,一面奔,一面叫喊:
「大人回來了!……歡迎!歡迎!」
市政官員、省長、地方上的頭面人物,都紛紛向王宮擁去,後面跟著人數越來越多的群眾。
正如比西預料那樣,城裡當局不等親王回到城堡,早已在那裡恭候親王大駕了。
親王走過碼頭的時倏,他簡直無法通過密密重重的人群;虧得比西叫來了一個號兵,他拿著軍號敲打人群,才能開出一條路來,讓親王一直走到市政廳門前。
比西充當後衛。
親王說道:「先生們,忠誠的朋友們,我又回到我親愛的昂熱城來了。在巴黎,最可怕的危險威脅過我的生命,我喪失過自由。只是由於一些好朋友的幫助,我才逃了出來。」
弗朗索瓦用嘲諷的眼神望了比西一眼,比西明白他的用意,不禁咬了咬嘴唇。
「自從我回到你們的城裡來,我的安全,我的生命,都有了保證。」
官員們聽了後都感到愕然,他們只是輕輕地喊了一聲:
「我們的主人萬歲!」
老百姓習慣於親王每次回來都有一些賞賜,他們以強有力的聲音叫喊:「歡迎!」
親王說道:「我們吃晚飯吧,從早上起我就沒有吃過東西。」
他以安茹公爵的資格在昂熱城堡里豢養著全體僕人,一下子全擁上來包圍著他,其中只有少數幾個頭目認識他們的主人。
接著他又會見了城裡的貴族和貴婦。
接見一直持續到午夜。
全城燈火輝煌,大街小巷和廣場上不時響起了慶祝的槍聲,大教堂的鐘都敲響了,風把善良的昂熱人傳統的快樂的喧鬧聲一陣陣一直傳送到梅里朵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