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離開後的那個冬天,奧黛麗十五歲了。她從縣政府拿到了駕照,在回家路上找到了一份煎漢堡肉的工作。接著她又找了一份每天早上四點擠牛奶的工作。一年來,她一直和爸爸鬥爭,在他施加的種種管束下瘋狂賺錢。現在她有錢了,也有了自己的車,我們幾乎見不到她的人影。家裡的人越來越少,舊日的等級制度開始簡縮。
爸爸沒有足夠的人手去蓋草棚了,於是干起了拆解廢品的老本行。泰勒走了,我們其餘人便升了級:十六歲的盧克成了長子和父親的左膀右臂,我和理查德則代替他,成了多面手勤雜工。
我記得作為父親小工隊成員的第一天早上進入廢料場的情景。地面結了冰,寒氣刺骨。我們來到山下草場上方的院子,院里堆滿了數百輛小車和卡車。有些車又舊又破,大多數都是被撞壞的,彎彎扭扭,感覺不像是鋼做的,倒像是皺巴巴的紙糊的。院子正中央是大片成堆的殘骸:泄漏的汽車電池、纏繞的絕緣銅線、廢棄的變速器、生鏽的瓦楞鐵皮、老式水龍頭、破碎的散熱器、鋸齒狀的發光黃銅管等等。沒有盡頭,沒有形狀,亂作一大團。
爸爸把我領到那堆廢品邊上。
「你能分清鋁和不鏽鋼嗎?」他問。
「應該能分清。」
「過來。」他的語氣很不耐煩。他習慣了對成年男子發號施令。被迫向一個十歲女孩解釋他的行當,這讓我們倆都覺得有點無所適從。
他猛地抽出一塊閃閃發光的金屬。「這是鋁,」他說,「看見它的亮度了吧?你試試看它有多輕?」爸爸把那塊東西放到我手裡。他說得對,它不像看上去那麼重。接著爸爸遞給我一根凹陷的管子。「這是鋼。」他說。
我們把廢品按照鋁、鐵、鋼、銅分類,整理成堆,以方便把它們賣掉。我拿起一塊銹跡斑斑的鐵,鋸齒狀的尖角刺痛了我的手掌。我本來戴著一副皮手套,但爸爸看見了,說手套會讓我幹活速度放慢。「你的手很快就會長老繭的。」我把鐵遞給他時,他向我保證說。之前我從店裡找到一頂安全帽,但爸爸也把它沒收了。「頭上戴了這個蠢東西,為了保持平衡,你動作就慢了。」他說。
爸爸活在對時間的恐懼中。他感覺時間在他身後緊追不捨。從他不時憂心忡忡地瞥一眼划過天空的太陽,從他焦急地掂量每支管子或每根鋼條,我能看出這一點。在爸爸眼裡,每一塊廢品就是它被賣掉換來的錢,扣除整理、切割和送貨的時間成本。每一塊廢鐵、每一圈銅管都是一分、一毛或一塊錢——如果提取分類的時間超過兩秒,利潤還要打折扣——他不斷地拿這些微薄的利潤權衡家裡的日常開支。他計算出為了讓家裡亮亮堂堂、暖暖和和,他必須極其迅速地幹活。我從沒見過爸爸搬著什麼東西放進分類箱;不管站在哪兒,他只是用盡全力,隨手拋擲。
第一次見他這樣做,我還以為是個意外,一場會得到糾正的事故。我還沒有掌握這個新世界的規則。我彎下腰,伸手去夠一根銅線圈,這時,一個龐然大物突然與我擦身而過。我轉過身看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就被一個鋼瓶正打在肚子上。
我被擊倒在地。「哎呀!」爸爸大喊一聲。我氣喘吁吁地在冰上打滾。等我爬起來,爸爸又扔過來別的東西。我一個躲閃,但沒留意腳底,又摔倒在地。這一次我沒有立即起來。我渾身發抖,但不是因為冷。我的皮膚因四周確定無疑的危險而興奮、刺痛,但當我尋找危險的來源時,我只看到一位疲倦的老人,正拽著一個壞了的燈具。
我見過某個哥哥捂著身體上割破、壓爛、斷裂或燒傷的部位,大聲號叫著從後門衝進來,種種情景歷歷在目。我想起兩年前,爸爸手下有個叫羅伯特的人在幹活時丟了一根手指。我記得他朝家跑去時那非人的慘叫聲。我憶起自己盯著他血淋淋的殘肢,盯著盧克拿來放在檯面上的斷指。它看上去就像一個魔術道具。母親把它放在冰塊上,緊急送羅伯特到鎮上,以便醫生將斷指縫合回去。羅伯特並非唯一一個在廢料場斷送手指的人。在他出事前一年,肖恩的女友艾瑪也曾尖叫著從後門衝進來。她在幫肖恩幹活時斷了半根食指。母親也把艾瑪送到鎮上,但當時肉全被壓碎,醫生也無能為力。
我盯著自己發紅的手指,那一刻,廢料場在我眼中發生了變化。兒時我和理查德在這片廢墟中度過了無數時光,從一輛破車跳上另一輛破車,搜尋其中的寶貝。在這裡,我們假想了無數戰鬥場景——惡魔與巫師,精靈與暴徒,巨魔與巨人。現在它變了,不再是我兒時的那個遊樂場,而是回歸現實,有著神秘莫測、充滿敵意的物理定律。
我回憶著鮮血流下艾瑪的手腕,抹臟她的前臂,形成奇異的圖案,一邊仍然渾身顫抖地站在那裡,試圖撬開一小段鬆動的銅管。爸爸扔過來一個催化轉換器,差點擊中我。我跳到一邊,手碰在一個破水箱的鋸齒邊上,割破了。我把血抹在牛仔褲上,喊道:「別把它們往這邊扔!我在這兒呢!」
爸爸驚訝地抬起頭。他都忘了我在那裡。看到血,他走到我身邊,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別擔心,寶貝,」他說,「上帝和他的天使就在我們身邊守護呢。他們是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不止我一個人在努力站穩腳跟。車禍後的六個月里,母親病情穩步好轉,我們都以為她會完全康復。她的偏頭痛不再那麼頻繁發作,每周她只有兩三天把自己關在地下室里。之後康復速度放緩。現在九個月過去了,母親依舊偏頭痛,記憶力也不穩定。每個星期至少有兩次,在大家都吃完早餐、盤子也都清理乾淨一段時間後,她會再讓我做早餐。她讓我給一位客戶稱一磅蓍草,我只好提醒她,我們前一天已經把蓍草給客戶送去了。製作酊劑時,才過了一分鐘,她便不記得剛才添加了哪些成分,所以只好把整批都扔掉。有時她會讓我站在她旁邊看著,這樣我就可以提醒她:「你已經加了半邊蓮了,接下來該加藍馬鞭草。」
母親開始覺得自己無法勝任助產士一職,並為此難過,父親則極為痛心。每次母親支走一個婦女,他的臉就耷拉下來。「要是她臨產時我偏頭痛犯了怎麼辦?」她說,「要是我不記得給她吃了什麼草藥,或者忘了嬰兒的心率怎麼辦?」
最終說服母親再去接生的不是父親,而是她自己。也許這是她的一部分自我,不經一番抗爭她是不會屈服的。那年冬天,我記得她接生了兩個嬰兒。第一次接生結束,她面色蒼白地回到家,病懨懨的,彷彿把一個生命帶到世上也損耗了她自己的生命。第二個要接生的人打來電話時,她正把自己關在地下室。她戴上墨鏡,努力透過模糊的視線,開車去了產婦家。到了那人家裡,她頭痛欲裂,眼花繚亂,以至於無法思考。她把自己鎖在黑屋裡,助手幫她接生了嬰兒。從那以後,母親就不再是那個了不起的助產士了。下一個孩子出生時,她花大價錢雇了一名助產士來指導她。現在似乎每個人都可以指導她。她曾是一名專家,是無可爭議的權威,現在卻連是否吃過午飯都要詢問十歲的女兒。在那個漫長又黑暗的冬天,我懷疑有時候母親沒有偏頭痛,也會躺在床上。
聖誕節時,有人送給她一瓶價格昂貴的混合精油。它有助於緩解她的頭痛,但以三分之一盎司五十美元的價格,我們買不起。母親決定自己製作。她開始買來單一純精油——桉樹、蠟菊、檀香、羅文沙——多年來家裡一直瀰漫著樹皮的土味和樹葉的苦味,突然換成了薰衣草和甘菊的芬芳。她整天都在混合、調製精油,以獲得特定的香味和屬性。她隨身帶著記事簿和筆,以便把每一步驟都記錄下來。精油可比酊劑貴多了;因為忘記是否添加了雲杉而不得不扔掉一批精油時,她心痛極了。她製作了緩解偏頭痛和痛經的精油,以及用於肌肉酸痛和心悸的精油。接下來幾年,她又發明了幾十種精油。
為了研製配方,母親用起了一項叫「肌肉測試」的招數,她向我解釋說這是「詢問身體的需要,由它自己回答」。母親會大聲問自己:「我有偏頭痛,怎麼樣會好點兒呢?」然後她會拿起一瓶精油,壓在胸前,閉上眼睛說:「我需要這個嗎?」如果她身體向前傾斜,這意味著答案是「是」,這瓶精油會緩解她的頭痛;如果身體向後傾斜,那就意味著「不」,她會再去試別的。
越來越熟練後,母親就不再動用整個身體,而改用手指。她會交叉中指和食指,然後問自己一個問題,同時稍微彎曲手指,試圖分開它們。如果兩個手指仍然交纏在一起,就意味著「是」;如果分開,就代表「不是」。這個方法產生的聲響雖輕微,卻明確無誤:每次她中指指肚滑過食指指甲,就會發出一聲豐滿的啪嗒。
母親還用肌肉測試來試驗其他療法。家裡到處都是穴位和壓力點的示意圖。她開始向顧客收取「能量工作」的費用。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直到一天下午,母親把我和理查德叫到裡屋。有個叫蘇珊的女人在那兒。母親閉著眼睛,左手放在蘇珊手上,右手兩手指交叉,低聲問自己問題。過了一會兒,她轉向那個女人說:「你和你父親的關係正在損害你的腎臟。我們調節一下穴位,這期間你要想著他。」母親解釋說,多個人在場時,能量工作最為有效。「這樣我們就可以從每個人身上汲取能量。」她說。她指著我的額頭,讓我一手輕敲自己雙眉正中間,一手抓住蘇珊的胳膊。理查德要一手輕擊胸前的一個壓力點,一手伸向我。母親則要一邊按住一隻手掌的某個壓力點,一邊用腳觸碰理查德。「就是這樣。」理查德挽起我胳膊時,她說。我們組成一根人鏈,默默站了十分鐘。
回憶起那個下午,我首先記起的是那種尷尬:母親說她能感覺到熱能量正在我們身體里流動,但我什麼也感覺不到。母親和理查德閉著眼睛,靜靜地站著,呼吸很輕。他們能感受到能量的傳遞和由此帶來的喜悅,我則局促不安。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接著又擔心壞了蘇珊的事,擔心因為我成了人鏈上斷裂的一環,不能把母親和理查德的治癒能量傳到蘇珊身上。十分鐘後,蘇珊付給母親二十美元,接著進來了下一個顧客。
如果我有所懷疑,那並不完全是我的錯,而是因為我無法確定應該相信哪一個母親。車禍發生的前一年,母親第一次聽說肌肉測試和能量工作,覺得那全是人的一廂情願。「人總是希望奇蹟發生。」她對我說,「如果能給他們帶來希望,讓他們相信自己正在好轉,他們就什麼都信,什麼都吃。但是世界上根本沒有魔法這種東西。營養、鍛煉和鑽研草藥特性,這才是全部。但人們生病受罪時,你說這個他們不接受。」
現在母親卻說治療有關精神,不受限制。她向我解釋說,肌肉測試是一種祈禱,一種神聖的祈求。這是信仰的體現,上帝通過她的手指傳達旨意。有時我相信她,這個聰明的女人知道每個問題的答案;但我永遠也忘不了另一個女人,那個同樣聰明的母親說的話:世界上根本沒有魔法這種東西。
一天,母親宣布她的技法已經爐火純青。「我不必再大聲說出問題,」她說,「只要想想就可以了。」
就是在這時候,我開始注意到母親在家中四處走動,她把手輕輕放在各種物品上,喃喃自語,手指以穩定的節奏彎曲。如果她在做麵包時不確定自己加了多少麵粉,啪嗒,啪嗒,啪嗒;如果她在製作混合精油時不記得自己是否添加了乳香,啪嗒,啪嗒,啪嗒;如果她坐下來誦讀了半小時經文,忘記自己是何時開始的,肌肉測試法就又派上了用場,啪嗒,啪嗒,啪嗒。
母親開始沉迷於肌肉測試。每當厭倦了談話,或者記憶模糊,甚至日常生活的那些不確定讓她不滿,她便進行肌肉測試,但意識不到自己在這麼做。她的五官會鬆弛下來,表情空洞,手指會像黃昏時分的蟋蟀一樣,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爸爸欣喜若狂。「那些醫生可不能僅憑觸摸就知道你出了什麼問題,」他神采飛揚地說,「但是你母親能!」
那年冬天,對泰勒的記憶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我記得他離開那天,看著他那輛裝滿箱子的車從山上顛簸而下是多麼奇怪。我無法想像他現在在哪裡,但有時我想,也許學校沒有爸爸所想的那麼邪惡,因為泰勒是我認識的最善良的人,而他喜歡學校——他對學校的愛,似乎超過了對家人的愛。
好奇的種子已經播下,只需時間和厭倦讓它成長。有時,當我拆下散熱器上的銅,或將第五百塊鋼扔進分類箱時,我會發覺自己在想像泰勒的學校生活。隨著在廢料場度過沉悶的每一個小時,我的興趣愈發強烈,直到有一天,一個奇怪的念頭閃現:我應該去上學。
母親過去總是說,如果我們願意,只要徵求爸爸同意,就可以去上學。
但是我沒有問。每天早晨開始全家祈禱之前,他臉上的強硬線條,他安靜的嘆息祈禱中有某種東西,讓我覺得我的好奇下流可憎,是對他為了養育我而做出的所有犧牲的侮辱。
在拆解廢品,幫母親製作酊劑、混合精油之餘,我努力不丟下學業。母親那時已經放棄了在家辦學,但仍有一台電腦,地下室還有書。我找到那本有彩色插圖的科學書,還有多年前的那本數學書。我甚至還找到一本褪色的綠皮歷史書。可是坐下來學習時,我幾乎總是睡著。長時間拖拽廢品,使得光滑柔軟的書頁在我手中顯得愈加柔軟。
爸爸要是看見我在看書,就會試圖把我拽走。也許他想起了泰勒。也許他認為如果能再讓我分心幾年,危險就會過去。所以不管有無必要,他千方百計給我找活兒干。一天下午,他又逮住我在看數學書,就讓我和他抬水穿過田野,去澆他的果樹,整整一小時里抬了一桶又一桶。這原本也沒什麼反常的,但當天正在下暴雨。
爸爸如果是在試圖阻止孩子對學校和書本過於感興趣——阻止我們像泰勒一樣被光明會所引誘——他更該對理查德多加註意。理查德也本該在下午幫母親製作酊劑,但他幾乎從沒這麼干過。總是不見他的人影。我不清楚母親是否知道他去了哪裡,但我知道。每天下午,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幾乎總能找到理查德,他蜷縮在沙發和牆壁之間的狹小空間內,面前擺著一本百科全書。如果爸爸碰巧從此經過,他會把燈關掉,咕噥著說凈浪費電。過一會兒我就會找個借口下樓,再去把燈打開。如果爸爸又經過一次的話,家裡便會響起一陣咆哮,母親就得坐在那裡聽他一頓教訓:房間里沒人為何要開著燈呢。她從不責罵我,我不禁懷疑她知道理查德在哪裡。如果我無法回到下面去開燈,理查德就會把書湊到鼻子邊,在黑暗中看書。他就是如此痴迷,如此想看那本百科全書。
泰勒走了。家裡幾乎沒有他住過的痕迹,除了一處:每天晚飯後,我都會關上房門,從床底下拖出泰勒的舊音箱。之前我把他的書桌拖進我房間,唱詩班合唱樂響起時,我會坐進他的椅子學習,就像之前無數個夜晚我看見他所做的那樣。我沒有學歷史和數學。我學習宗教。
我讀了兩遍《摩門經》,快速看完了新約,看第二遍時放慢速度,停下來做筆記,相互參照,甚至就信仰和獻祭等教義寫了短文。沒有人讀我的文章,我是為自己寫的,正如我想像泰勒只為自己而學習一樣。接下來我讀了舊約,然後讀了爸爸的書,主要是早期摩門教先知的演講、書信和日記彙編。它們是用十九世紀的語言寫的——生硬、拗口,但極為準確。起初我看不懂,但隨著時間推移,感官逐漸適應了,我開始對講述我的先輩穿越美國蠻荒之地的歷史故事倍感親切。雖然故事很是生動,但訓誡極其抽象,論述的是晦澀難懂的哲學主題。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研究這些抽象的文章上。
回首往事,我發現這就是我的教育,將產生重要影響的教育:我學著棄我而去的那個哥哥的樣子,在借來的書桌前枯坐,努力而仔細地研讀一條條摩門教教義。我在學習的這個技能至關重要,那就是對不懂的東西耐心閱讀。
當山上的積雪開始融化,我的手上長滿老繭。在廢料場待了一季,磨鍊了我的條件反射能力:我學會了辨別爸爸要扔重物時嘴裡發出的低沉的咕噥聲,一聽到這個聲音,我立刻伏在地上。我把太多時間都花在了這上面,以至於搜救的廢品不夠多。爸爸開玩笑說,我就像逆流上山的糖漿一樣慢。
對泰勒的記憶逐漸褪色,他的音樂也被金屬的撞擊聲淹沒了。如今到了夜晚我腦海里響徹這些聲音——瓦楞鐵皮的叮噹聲,銅線的敲打聲,鐵的隆隆聲。
我進入了新的現實,透過父親的眼睛觀察世界。我看到了天使,或者至少是在想像中看到了他們。他們望著我們拆廢品,向前一步接住爸爸從院子那頭扔過來的汽車電池或長短不一的鋼管。我不再因爸爸扔它們而對他吼叫,而是祈禱。
一個人收拾廢品時,我幹得更快。一天早上,爸爸在院子北頭靠山的地方幹活,我在南頭靠近牧場的地方幹活。我把一個箱子裝滿了兩千磅的鐵,然後胳膊酸疼,跑去找爸爸。箱子需要清空,而我不會操作裝載機——那種帶伸縮臂,輪子又寬又黑且比我還高的大型鏟車。裝載機臂架伸展,把箱子舉到約二十五英尺高的空中,貨叉傾斜,廢品轟的一聲巨響倒進挂車。挂車是為了拉廢品而特意改裝的平板卡車,長五十英尺,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桶。四壁用厚鐵板製成,離拖斗有八英尺。一台挂車能裝十五到二十個箱子,或者約四萬磅重的鐵。
我在草地里找到爸爸,他正在點火,準備燒掉一堆銅線的絕緣層。我告訴他箱子已經滿了,他跟我走回去,爬進了裝載機。他朝挂車揮了揮手。「箱子倒空後你把鐵理平整些,這樣我們能裝更多。跳進去吧。」
我不明白。難道他想把我和箱子一起倒進挂車?「你卸載完,我再爬上去吧。」我說。
「不,這樣快一些。」爸爸說,「等箱子與挂車壁平齊,我會停一下,這樣你就可以爬出去了。然後你沿著挂車壁跑,待在駕駛室頂上,等著箱子倒空。」
我在一段鐵片上坐下。爸爸把貨叉伸進箱子底下,將我和廢品舉了起來,開足馬力,朝挂車前面倒去。我幾乎快抓不住了。在最後拐彎處,箱子劇烈搖晃,一根帶尖的鐵向我扎過來。它扎進我膝蓋下方一英寸處的小腿內側,像刀子扎進熱黃油一般。我試圖把它拿開,但裝載機又改變了方向,尖鐵一部分被埋住了。臂架伸出時,我聽到了液壓泵輕微的不正常的活塞聲。箱子與挂車齊平時,聲音停了。爸爸等著我爬上挂車壁,但我被壓住了。「我動不了了!」我喊道,但是裝載機引擎的轟鳴聲太大了。我在想爸爸是否會等到看見我安全地坐在駕駛室頂上,才去倒空箱子,但我知道他不會。時間仍在緊追不捨。
液壓泵發出呻吟聲,箱子又升高了八英尺,傾倒就位。我又大聲喊叫,聲音忽高忽低,試圖找到一個能穿透引擎轟鳴的音調。箱子開始傾斜,起初很慢,接著加快。我被壓在後面。我知道箱子垂直時能給我一個抓握點,於是用兩手緊抓住箱子的頂壁。箱子繼續傾斜,前面的廢品開始一點點向前滑動,巨型鋼鐵冰川開始坍塌。長釘仍然扎在我的腿上,把我往下拉。抓握的手滑了一下,我也開始跟著滑動,長釘終於從我身上脫落,重重掉進挂車里。我現在掙脫了,但卻在墜落。我拚命揮動雙臂,想抓住一件沒在急劇降落的東西。我用一隻手掌抓住了現在幾乎垂直的箱子側壁。我掙扎著向它靠近,將身體舉過箱子邊緣,然後繼續下落。因為現在我正從箱子側面而非前面墜落,我希望——我祈禱——我能摔到地上,而不是掉進挂車里。此刻挂車里的一大堆金屬正在發出憤怒的撞擊聲。我墜落著,只看見藍天,等待我的或是尖鐵的刺痛,或是堅硬地面的撞擊。
我的背撞上了鐵,是挂車壁。我的腳在頭上方咔嚓一聲,我繼續笨拙地摔落在地。第一次往下摔了七八英尺,第二次可能有十英尺。我嘗到了泥土的味道,鬆了一口氣。
我仰面躺了大概十五秒,引擎停止了轟鳴,我聽到了爸爸沉重的腳步聲。
「怎麼了?」他說著,跪在我身旁。
「我摔出來了。」我氣喘吁吁地說。我感覺喘不過氣來,後背劇烈地跳動,好像被劈成了兩半。
「你是怎麼做到的?」爸爸說。他的語氣中有同情,但也有失望。我覺得自己很蠢。我想,這麼簡單的事,我本可以做好的。
爸爸檢查了我腿上的傷口。長釘從腿上掉下去時,扯開了一道大口子,看上去像地面的坑窪;那些肌肉組織都看不見了。爸爸脫下法蘭絨襯衫,把它壓在我腿上。「回家去吧,」他說,「你媽會止血。」
我一瘸一拐地穿過牧場,直到爸爸消失在視野中,才在麥草上失聲崩潰。我顫抖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哭。我還活著。我會沒事的。天使們已盡了他們的本分。可我為什麼無法停止顫抖呢?
我頭暈目眩地穿過最後一片田野,朝房子走去。和之前見到的哥哥們、羅伯特和艾瑪一樣,我也從後門衝進去,呼喊著母親。當她看到油氈上深紅色的血腳印,便拿出治療出血和休克、被叫作「急救療法」的順勢療法。她在我的舌下滴了十二滴清澈無味的液體,左手輕輕擱在傷口上,右手手指交叉。她閉上眼睛。啪嗒,啪嗒,啪嗒。「沒有破傷風,」她說,「傷口最終會長好,但會留下一個討厭的傷疤。」
她讓我趴下,檢查了我屁股上方几英寸處的瘀傷——一片深紫色,和人腦袋一般大小。她再次交叉手指,閉上眼睛。啪嗒,啪嗒,啪嗒。
「你的腎臟受傷了,」她說,「我們最好再做一批杜松和毛蕊花精油。」
我膝蓋下面的傷口已經結痂——黑亮亮的,像一條黑色小河流經粉紅的肌肉。這時,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挑了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當時爸爸正在沙發上休息,腿上放著打開的《聖經》。我在他面前感覺站了有好幾個小時,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於是我脫口而出:「我想去上學。」
他似乎沒聽見我說話。
「我祈禱過,我想去。」我說。
最後,爸爸抬起頭,直直地向前看,目光聚焦在我身後的什麼東西上。靜默降臨,讓人倍感壓抑。「在這個家,」他說,「我們遵守上帝的戒律。」
他拿起《聖經》,轉動眼珠從一行跳到另一行。我轉身要走,但還沒走到門口,爸爸開口了:「你還記得雅各和以掃的故事嗎?」[《聖經》中雅各和以掃是孿生子,以掃為長子,雅各為幼子。以掃因為「一碗紅豆湯」隨意地將長子名分「賣」給了雅各。(《創世記》25:29-34)]
「記得。」我說。
他繼續讀經文,我靜靜地離開了。無須任何解釋。我知道這個故事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他養育出的女兒,他的女兒秉持虔誠的信仰。我竟然為了一碗破湯而試圖出賣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