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爺爺還年輕時,常騎在馬背上,去照看放養在山上的成群的牲畜。爺爺的牧馬可謂傳奇。它們像舊皮革一樣老練,優雅地移動著結實的身體,彷彿受騎手思想的指引。
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我從沒見過那些馬。隨著爺爺年紀越來越大,放牧的範圍小了,種的地多了,直到有一天他連地也不種了。他不再需要馬,所以將值錢的馬賣掉,其餘的都放了。它們成倍繁衍,等我出生時,山上已有了一群野馬。
理查德稱它們「狗糧馬」。每年,我、理查德和盧克都會幫爺爺圍趕十幾匹馬,帶去鎮上的拍賣會,將它們賣掉屠宰。有那麼幾個年頭,爺爺的目光會越過那些即將被趕上絞肉機的體弱受驚的馬,望著那些年輕的種馬踱著步、坦然接受首次被囚禁的命運,眼中流露出一種渴望。然後他會指著其中一匹馬說:「別裝上那匹馬,我們將馴服它。」
但野馬不易馴服,即使對爺爺這樣的人來說也是如此。我和哥哥們會花幾天甚至幾周時間先贏得這匹馬的信任,這樣我們才能碰它。接著我們輕撫它的長臉,循序漸進,再過幾周用手環住它寬大的脖子和肌肉發達的身體。這樣過了一個月,我們便拿來馬鞍。馬會突然把頭一揚,用力之猛差點折斷籠頭或掙斷韁繩。有一次,一匹古銅色的大種馬當畜欄不存在一樣將它撞穿,然後自己從另一頭鑽出來,渾身是血,傷痕纍纍。
我們盡量不給那些要被馴服的野獸起名字,但我們總得用某種方式提及它們。我們選擇的都是具有描述性、不帶情感色彩的名字:大紅、黑母馬、白巨人。這些馬在弓背躍起、揚起前腿直立、翻滾或跳躍時,有十幾次把我從它們身上甩了下來。我以百種姿勢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每次都立刻爬起來,飛快地跑到安全的樹上、拖拉機上或籬笆上,以防這些馬報復。
我們從未成功;我們的意志力先於它們動搖。有些馬一看到馬鞍便弓背躍起,也有些馬允許人騎在它們背上在畜欄里跑,但就連爺爺也不敢騎它們上山。它們的天性沒變。它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無情又強大的化身。騎上它們就是放棄自己的立足點,進入它們的領地,冒著一去不回的危險。
我見過的第一匹被馴服的馬是一匹棗色騸馬。那時它正站在畜欄旁邊,從肖恩的手裡咬方糖。那是一個春天,我十四歲。我已經多年沒碰過馬了。
這匹騸馬屬於我,是一位舅姥爺送給我的禮物。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深信我靠得越近,它便會躍起、尥蹶子或衝過來。但它只是聞了聞我的襯衫,留下一道長長的濕漉漉的污漬。肖恩扔給我一塊方糖。馬聞到了糖的味道,用下巴摩挲我的手指,弄得我痒痒的,直到我伸開手掌。
「想馴他[譯文中指代馬的「他」「她」「它」,均依照原文用詞一一對應。]嗎?」肖恩說道。
我可不想。我很怕馬,或者說是被我想像出來的馬嚇壞了——它們是重達幾千磅的惡魔,野心勃勃,敢用腦袋撞石頭。我對肖恩說他可以去馴馬,我會隔著籬笆觀看。
我不想給這匹馬起名字,所以我們只是叫他「一歲」。「一歲」已經接受了韁繩和籠頭,於是肖恩第一次拿出了馬鞍。「一歲」看到馬鞍便緊張地用蹄子刨土;肖恩慢慢走近,讓他好奇地聞聞馬鐙,咬咬鞍頭。接著肖恩摩挲他寬闊的胸膛上光滑的皮毛,動作平穩,不慌不忙。
「馬不喜歡沒見過的東西,」肖恩說,「最好先把馬鞍放到前面讓他適應。等他對馬鞍的氣味和感覺真正熟悉了,我們再將它套到他背上。」
一個小時後,馬鞍被套緊了。肖恩說可以上馬了,而我爬上穀倉屋頂,確信畜欄會被撞碎。但肖恩爬上馬鞍時,「一歲」僅僅跳了一下。他微微抬起前蹄離地幾英寸,像是打算揚起前腿直立起來,但想想還是算了,於是又低下頭,放下了蹄子。不一會兒,他就接受了我們要騎他的要求,接受了自己被騎的命運。他接受了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在其中,他是別人的所屬物。他從沒有過野性,所以聽不到來自另一個世界大山的狂野召喚——在那裡,他既不能被擁有,也不能被人騎。
我還是給他起名「巴德」。一個星期以來,我每天晚上都看著肖恩和巴德在蒼茫的暮色中穿過畜欄。終於,在一個柔和的夏日傍晚,我站在巴德旁邊,在肖恩穩穩按住籠頭時抓起韁繩,跨上了馬鞍。
肖恩說他想擺脫過去的生活,第一步便是要遠離以前的狐朋狗友。忽然間,他每天晚上都回家,找點兒事做。他開始開車送我去蟲溪劇場排練。高速公路上只有我們倆在漂流時,他情緒平和、輕鬆愉悅。他會開玩笑打趣,有時也會給我提建議,主要是「別學我過去那樣」。但一到劇場,他就變了個樣。
起初他只是警惕地盯著那些比他小的男孩,不久就開始找他們的茬。不是故意欺負,只是小小的挑釁。他會把一個男孩的帽子彈掉,或者將對方手中的汽水罐打翻,對著蔓延在男孩牛仔褲上的污漬哈哈大笑。如果有人對他提出挑戰——通常不會有人這麼做——他會表現出一副流氓相,一副「看你有種」的冷酷模樣。但之後,只有我們倆時,他的面具卸掉了,那種虛張聲勢就像胸甲一樣脫落,他還是我的哥哥。
我最喜歡他的微笑。他的上犬齒沒有長出來,小時候父母帶他去看了很多整體自然療法的牙醫都沒注意到,等到發現為時已晚。二十三歲時,他自己找了一位口腔外科醫生,此時牙齒已從側面鑽進了牙齦,一直穿透鼻下組織。外科醫生拔除了這些牙,並讓肖恩盡量保護好乳牙,等乳牙全部爛掉,醫生就會給牙齒打樁。但他的乳牙從未爛掉,而是留存下來,成了錯位童年的頑固遺物,提醒那些目睹他毫無意義、無休無止、不負責任的好鬥行為的人,這個男人曾經也是個孩子。
那是一個霧蒙蒙的夏夜,再過一個月我就十五歲了。太陽已經落到巴克峰後,但還有幾小時天才會完全黑下來。我和肖恩來到畜欄。那年春天馴服巴德後,肖恩便對馬很上心。整個夏天他都在購買純種馬和帕索菲諾斯馬。他挑的大部分都是未馴化的野馬,因為價錢便宜。我們還在訓練巴德,已多次騎著他穿過空曠的牧場。但他仍經驗不足,容易受驚,捉摸不定。
那天晚上,肖恩第一次騎那匹新買的古銅色母馬。肖恩說,她已經為短途騎行做好了準備。於是我們跨上坐騎,他騎母馬,我騎巴德。我們往山上走了大約半英里,小心翼翼地蜿蜒穿過麥田,以免馬兒受驚。然後我做了一件傻事:我離母馬太近了。她不喜歡有匹騸馬緊跟其後,毫無預兆地向前一躍而起,前腿支撐身體,後腿高高抬起,蹶子踢在巴德的胸膛上。
巴德發狂了。
我總是在韁繩上打一個結,讓它們更結實,但沒有牢固的抓手。巴德猛地一顛,然後弓背躍起,一波波甩動著身體。韁繩躍過他頭上飛起。我拚命抓著馬鞍角,彎曲大腿,緊緊夾住它鼓鼓的肚子。沒等我看清方向,巴德便死命朝峽谷直衝而去,時不時跳躍,但一直狂奔。我的腳從馬鐙上滑了下去,小腿卡在裡面。
那麼多年夏天和爺爺一起馴馬,我只記得一條他給過的忠告:「不管發生什麼,千萬不能讓腳被馬鐙絆住。」無須解釋,我知道,只要腳沒被絆住,我很可能就沒事,頂多摔在地上。但是如果腳被套住,我會被拖著,直到頭碰上岩石撞開花。
肖恩騎著那匹未馴服的母馬,幫不了我。一匹馬要是歇斯底里,另一匹馬也會跟著發瘋,尤其是年輕的和精力充沛的馬。肖恩所有的馬中,只有一匹七歲的、名叫阿波羅的鹿皮花紋馬足夠年長冷靜,能擔此重任:當他鼻翼扇動,全速飛奔時,如果騎手一條腿離開馬鐙,探身去夠另一匹受驚的馬掉在地上的韁繩,他仍能冷靜地配合。但是阿波羅還在山下半英里遠的畜欄里。
直覺告訴我鬆開馬鞍角——這是唯一不讓我從馬身上翻下來的抓手。如果鬆手我會摔落,但我會有寶貴的時機抓住快速移動的韁繩,或者試著從馬鐙上抽出小腿。我的直覺在吶喊:抓緊行動。
那些直覺是我的守護神。以前它們救過我,在我騎著躍起的馬時多次指導我何時抓緊馬鞍,何時避開馬蹄的撞擊。多年前,當爸爸傾倒廢料箱時,也是這些直覺促使我吊在箱上。因為它們比我還清楚,從高處摔下來也比指望爸爸插手強。我這一生中,這些直覺一直在教導我一個道理——只有依靠自己,勝算才更大。
巴德直立起來,頭抬得如此之高,我都擔心他向後倒去。他重重放下前蹄,猛地一躍。我抓緊馬鞍角,下定決心,出於另一種直覺,我絕不放手。
即便騎著那匹未被馴服的母馬,肖恩也會追上來。他會創造奇蹟。母馬甚至聽不懂他喊「駕——」的命令。他便用靴子戳她的肚子。她之前從未有過這種體驗,於是後腿直立,瘋狂地扭來扭去。但是待她蹄子一落地,他便往下拽她的頭,又更用力地踢她一腳,因為他知道她還會再次立起。他會一直這樣做,直到她跑起來,接著他駕著她向前沖,任她瘋狂加速,以某種方式引導她,儘管她還未領會這些奇怪的舞蹈動作,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動作將成為馬與騎手間的一種語言。所有這一切會在幾秒內發生,本該花費一年時間的訓練縮減為一個危急時刻。
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甚至在想像之時我就知道。但我一直緊抓著馬鞍。
巴德陷入瘋狂。他一邊向上沖一邊弓起背猛地躍起,然後甩著頭將蹄子摔在地上。我的眼睛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見金黃的小麥四處飛濺,蔚藍的天空和大山出奇地晃動。
我失去了方向感,以至於我不是看到,而是感覺到母馬健壯的古銅色身軀來到我身旁。肖恩從馬鞍上抬起身體,向地面傾身,一隻手緊握韁繩,另一隻手從草叢中撿起巴德的韁繩。韁繩拉緊,迫使巴德的頭向前抬起。頭被提著,巴德就不能弓背躍起了,於是他平穩而有節奏地跑了起來。肖恩用力拉住自己的韁繩,將母馬的頭拉向他的膝蓋,迫使她繞著圈跑。每跑一圈,他便把馬頭拉得更緊,把韁繩纏在自己的前臂上,讓圈縮得越來越小,直到砰砰作響的馬蹄停了下來。我從馬鞍上滑下來,躺在小麥里,痒痒的麥稈刺進我的襯衫。在我頭頂上方,兩匹馬都氣喘吁吁,它們的肚皮一吸一鼓,蹄子落在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