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巴克峰時,母親正在做感恩節大餐。大橡木餐桌上擺滿了瓶瓶罐罐的酊劑和精油,我將它們收拾好。查爾斯要來吃晚飯。
肖恩心情不錯。他坐在桌旁的長椅上,看著我將瓶瓶罐罐收好。我把母親從未用過的瓷製餐具洗凈擺好,檢查每個盤子和餐刀之間的距離。
肖恩對我的小題大做很是生氣。「只不過是查爾斯而已,」他說,「他的標準沒那麼高,畢竟他是和你在一起。」
我拿來玻璃杯。當我把一個杯子擺在肖恩面前時,他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肋骨。「別碰我!」我尖叫道。接著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他將我打倒,拎著我的腳,拖到起居室,遠離母親的視線。
肖恩將我按在地上,坐在我的肚子上,用他的膝蓋夾住我的胳膊。他的體重讓我透不過氣來。他用前臂勒住我的氣管。我氣急敗壞,想大口大口地喘氣喊叫,但呼吸道被堵住了。
「你的行為像個孩子,逼我把你當孩子對待。」
肖恩說得很大聲,幾乎是喊出來的。他對著我說,但不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母親聽:我是個行為不端的孩子,他是在糾正孩子的錯誤。氣管上的壓力減輕了,我感到肺部有一種美妙的充盈感。他知道我不會叫出聲來。
「停下!」母親從廚房裡喊道,儘管我不確定她指的是肖恩還是我。
「大喊大叫很不禮貌,」肖恩再次朝著廚房說道,「你就這麼待著,直到道歉為止。」我大叫著對他說我錯了。過了一會兒,我站了起來。
我從紙巾盒裡拿出餐巾紙一一折好,在每一套餐具上都放上一張。當我把一張餐巾紙擺到肖恩的盤子里時,他又一次用手指戳我的肋骨。我什麼也沒說。
查爾斯到得很早——爸爸還沒從廢料場回來——他在餐桌前坐下,對面的肖恩眼睛一眨不眨地怒視著他。我不想讓他倆單獨待在一起,但母親需要我幫忙做飯,所以我來到爐灶邊,但一再找借口回到餐桌旁。一次回到餐桌時,我聽見肖恩對查爾斯談論他的槍;另一次,我聽到肖恩談論他知道的殺人的所有方法。兩次我都哈哈大笑,希望查爾斯認為它們只是玩笑話。第三次回到餐桌時,肖恩把我拉到他腿上坐下。我也笑了。
這種裝模作樣的把戲並未持續多久,甚至沒撐到晚飯時間。我端著一大瓷盤小圓麵包從肖恩身邊走過,他又狠狠地捅了我一下,疼得我喘不過氣來。手中的盤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為什麼這麼做?」我喊道。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把我弄到地板上的,但我再一次仰面躺著,被他壓在身下。他讓我為打碎盤子道歉。為了不讓查爾斯聽見,我悄悄地輕聲道歉,所以肖恩沒聽見,被激怒了。他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又一次貼近頭皮作為槓桿,將我猛拉起來,然後把我拖向衛生間。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查爾斯都沒來得及反應。當我被揪著頭拖拽在走廊里時,我所見的最後一幕,便是查爾斯跳了起來,眼睛大睜,臉色蒼白。
我的手腕交叉著,胳膊被扭在身後。我的頭被塞進馬桶,鼻子懸在水面上。肖恩對我喊著什麼,但我什麼也沒聽見。我在聽走廊里的腳步聲,一聽到它們我就抓狂。不能讓查爾斯看見我這個樣子。不能讓他看出我所有的偽裝——我的化妝品,我的新衣服,我的瓷製餐具——這才是我真正的面目。
我抽搐著,拱起身子,奮力將手腕從肖恩手中掙脫。我讓他猝不及防;我比他想像的力氣更大,或者也許只是更魯莽,他沒能抓住我。我撲向門口。我剛穿過門框,一腳踏進走廊,突然頭向後一仰,又被肖恩一把抓住頭髮。他用力將我拽向他,於是我們又跌回浴缸里。
我記得的下一幕是,查爾斯抱起我,我大笑著,發出一聲尖銳而瘋狂的號叫。我想,如果我能大聲笑出來,也許情況還有救,也許還能說服查爾斯這一切不過是個玩笑。淚水從我的眼睛裡流了出來——我的大腳趾斷了——但我一直咯咯地笑。肖恩站在門口,面露尷尬。
「你還好嗎?」查爾斯不停地說。
「當然還好!肖恩是多麼,多麼,多麼——搞笑啊。」隨著我將重心挪到腳上,一陣疼痛掠過全身,我在說最後一個詞時聲音都哽咽了。查爾斯想把我抱走,但我推開他,一瘸一拐地走著,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還開玩笑似的拍了哥哥一下。
查爾斯沒有留下來吃晚飯。他逃進他的吉普車,我好幾個小時都沒聽到他的消息,後來他打電話讓我去教堂跟他見面。他不會再來巴克峰。在漆黑空曠的停車場,我們坐在他的吉普車裡。他在哭。
「你看到的並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說。
如果當時有人問我,對我來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麼,我會回答是查爾斯。但其實他不是。而我會證明給他看。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愛情或友情,而是我自欺欺人的能力:相信自己很堅強。查爾斯知道我並非如此,因此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我變得反覆無常,吹毛求疵,充滿敵意。我設計了一個怪異而不斷變化的評估標準,來衡量他對我的愛。一旦他沒達到要求,我便胡思亂想。我情緒失控,將我全部的野蠻的怒火、我對父親或肖恩的所有可怕的怨恨,都發泄到這個只是來幫助我的困惑的旁觀者身上。我們吵架時,我尖叫著再也不想見到他。我這樣大吵大鬧了很多次,終於有一天晚上,當我像往常一樣打電話告訴他我改變了主意時,他拒絕了。
我們在公路外的田野里見了最後一面。我們身後是高聳的巴克峰。他說他愛我,但這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他不能拯救我。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冬天的校園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我待在室內背誦代數公式,努力像以前一樣生活——想像我的大學生活與巴克峰的生活完全分開。將兩者分開的那堵牆原本堅不可摧,但查爾斯是其中的一個漏洞。
胃潰瘍複發了,整夜又燒又痛。有一次,羅賓將我搖醒。她說我在睡夢中一直大喊大叫。我摸了摸我的臉,是濕的。她把我緊緊摟在懷裡,讓我感到被包裹得嚴嚴實實。
第二天早上,羅賓讓我和她一起去看醫生——去看潰瘍,順便給腳拍個X光片,因為我的大腳趾已經變黑。我說我不需要醫生。潰瘍自己會好,腳趾已經有人治過了。
羅賓揚起眉毛。「誰?誰治的?」
我聳了聳肩。她以為是我母親治的,我讓她相信了。事實是,感恩節後的那天早上,我讓肖恩看看我的大腳趾是否斷了。他跪在廚房的地板上,我把腳放在他膝蓋上。這個姿勢讓他看上去縮小了。他檢查了一會兒腳趾,然後抬頭看著我,從他的藍眼睛裡我看出了一些東西。我以為他要向我道歉,但就在我期待他開口時,他抓住我的腳趾尖,猛地一拉。我感覺腳好像炸裂一般,一陣劇痛傳遍整條腿。我仍舊強忍著疼痛,這時肖恩站起身,將一隻手放在我肩膀上,說:「對不起,小妹,但就是要趁你不注意,才不會那麼痛。」
羅賓要帶我去看醫生的一個星期後,我又被她搖醒了。她把我抱起來,緊緊摟著我,彷彿她的身體能將我攬住,以防我散架。
「我覺得你需要去見見主教。」第二天早上她說。
「我沒事。」我說,重複著明明不太好的人的那套陳詞濫調,「睡上一覺就好了。」
不久,我在書桌上發現一本大學心理諮詢服務的小冊子。我幾乎看也沒看,就把它扔進了垃圾箱。我是不會去見諮詢師的。去見諮詢師就意味著尋求幫助,而我相信自己戰無不勝。這是一種優雅的騙局,一種精神戰術。腳趾沒有斷,因為它不那麼容易折斷。只有X光可以證明它是不是斷了,所以讓我的腳趾斷掉的是X光。
我的代數期末考試也被捲入這種迷信中。在我腦海里,它獲得了一種神秘的力量。我瘋狂地高強度學習,相信如果我能在這次考試中取得最佳成績,考出不太可能的滿分,即便我的腳趾斷了,即便沒有查爾斯的幫助,也能證明我是最優秀的。不可戰勝。
考試那天早上,我一瘸一拐地來到考試中心,坐在通風的大廳里。試卷就擺在我面前。問題順從而柔軟,輕易被我掌控,我將它們一一解答出來。我交上答卷,然後站在冰冷的走廊上,盯著大屏幕,屏幕上會顯示我的分數。分數出現時,我的眼睛眨了又眨。一百分。完美的滿分。
我感到一陣陶醉和麻木,猶如喝醉了一般。我想對著世界大喊:這就是證據,沒有什麼東西能影響到我。
聖誕節,巴克峰看上去一如往常——山頂白雪皚皚,點綴著常青樹——而我的眼睛,越來越習慣於磚和混凝土,被其磅礴和明凈晃得幾乎睜不開。
我開車進山時,理查德正開叉車搬運檁條,供爸爸在附近的富蘭克林鎮蓋商店使用。理查德二十二歲,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之一,但是他沒有高中文憑。開車從他身邊經過時,我突然意識到,他可能要開一輩子的叉車。
回家剛幾分鐘,泰勒就打來電話。「我只想問問,」他說,「理查德是否在準備參加大學入學考試。」
「他要參加考試?」
「我不知道,」泰勒說,「也許吧。我和爸爸一直在做他的工作。」
「爸爸?」
泰勒笑了。「是的,爸爸想讓理查德去上大學。」
我以為泰勒在開玩笑,直到一個小時後我們坐下來吃飯。我們剛開始吃,嘴裡塞滿了土豆的爸爸就說:「理查德,我下星期給你放帶薪假,如果你把這段時間用來學習的話。」
我等著一個解釋。解釋很快就來了。「理查德是個天才,」過了一會兒,爸爸眨眨眼對我說,「他比愛因斯坦聰明五倍。他能駁斥所有無神論。他要去把整個該死的體系推翻。」
爸爸繼續欣喜若狂地說著,沒有注意到他對聽眾的影響。肖恩癱在長凳上,背靠著牆,臉歪向地板。他的樣子讓人想起一尊石像,看上去那麼沉重,那麼缺乏行動能力。理查德是奇蹟之子,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是能駁倒愛因斯坦的天才。理查德會改變世界。肖恩不會。從托盤上摔下來讓他失去了太多理智。爸爸的一個兒子會開一輩子叉車,但這個人不會是理查德。
理查德看起來比肖恩更可憐。他耷拉著肩膀,縮著脖子,彷彿爸爸的讚揚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爸爸上床睡覺後,理查德告訴我他參加了ACT模擬考試。得分很低,他不想告訴我分數。
「表面上我好像是愛因斯坦,」理查德雙手抱頭說,「我該怎麼辦?爸爸說我將摧毀那個玩意兒,我甚至不確定能不能通過考試。」
每晚都是如此。晚飯時,爸爸會一一羅列他的天才兒子將駁倒的錯誤科學理論;晚飯後,我會和理查德談論大學、課程、書籍、教授,我所知道的會激發他內心對學習的渴望的話題。我很擔心,爸爸的期望如此之高,理查德又那麼害怕讓他失望,很可能根本連大學入學考試都不去參加。
富蘭克林鎮的商店準備蓋屋頂了,所以聖誕節兩天後,我將仍然又彎又黑的腳趾勉強塞進鋼頭靴,然後花了一個上午在屋頂給鍍鋅鐵皮擰螺絲。傍晚時分,肖恩扔下螺絲槍,降下裝載機的加長吊杆。「休息一下吧,小妹。」他從地上喊道,「我們進城去吧。」
我跳上托盤,肖恩降下吊杆至地面。「你來開車。」說完,他把椅子往後一拉,閉上了眼睛。我開車前往斯托克斯。
我還記得我們把車開進停車場的那一刻所有的奇怪細節——我們的皮手套飄散汽油的味道;我指尖的污垢摸上去質感如砂紙一般。而肖恩,坐在副駕駛座上對我咧嘴笑。在城市的車流中穿梭時,我發現一輛紅色吉普車。是查爾斯的。我們穿過主停車場,轉入商店北側的露天柏油路,那裡是員工停車處。我拉下遮陽板審視自己的模樣,注意到我的頭髮被屋頂的風吹得亂糟糟的,毛孔里塞滿了鐵皮上的油脂,變得粗大發黃。我的衣服上也布滿灰塵。
肖恩看見了紅色吉普車。他看著我舔拇指、擦洗臉上的污垢,變得興奮起來。「我們走吧!」他說。
「我在車裡等著。」
「你給我進去。」肖恩說。
肖恩能嗅到羞恥的味道。他知道查爾斯從未見過我這番模樣——去年夏天,我每天都跑回家,洗掉身上每一處瑕疵、每一塊污垢,用新衣服和化妝品遮住傷口和老繭。肖恩見過我無數次從衛生間出來,煥然一新,已將廢料場的垃圾衝進了地漏。
「你進去。」肖恩又說了一遍。他繞車走了一圈,為我打開車門。他的行為十分老派,有紳士風度。
「我不想進去。」我說。
「不想讓你的男朋友看到你這麼光彩照人嗎?」他笑著用手指戳我。他奇怪地看著我,好像在說,這就是你。你一直假裝自己是別人,是比你更好的人。但這才是你本來的樣子。
他開始大聲狂笑,好像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他仍然大笑著,抓住我的胳膊向上提,似乎要把我馱在背上。我不想被查爾斯看到,於是結束了遊戲。我直截了當地說:「別碰我。」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的記憶一片模糊。我只記得一些片段——天旋地轉,拳頭向我砸來,還有一個我認不出的男人陌生、兇狠的目光。我雙手緊握方向盤,感覺到強有力的胳膊扭著我的腿。我的腳踝處有什麼東西移位了,發出咔嚓或者啪的一聲。我失去控制,從車上被拉了下來。
我躺在冰冷的路面上,鵝卵石磨著我的肌膚。我的牛仔褲已滑下臀部。肖恩拽著我的腿時,我感覺褲子一寸一寸地往下掉。我的襯衫已上躥,我看著自己,看著自己平躺在柏油路上的身體,看著我的胸罩和褪色的內衣。我想遮住自己,但肖恩把我的手按在頭頂上。我一動不動地躺著,感覺寒冷滲入身體。我聽到自己懇求他放開我,但聲音聽上去不像我自己的,像是另一個女孩在啜泣。
我被拉起,站了起來。我抓住衣服,接著我的腰彎了下去,手腕被向後摺疊彎曲,直到極限。骨頭開始彎曲時,我的鼻子緊貼路面。我努力恢復平衡,腿使勁向後蹬,但腳踝受力時也彎曲了。我尖叫起來。有人轉頭朝我們這邊看。人們伸長脖子,想看看發生了什麼騷動。我開始大笑——瘋狂地、歇斯底里地咯咯笑個不停。儘管我努力假裝,我的聲音聽上去仍然有些像尖叫。
「你給我進去。」肖恩說。我感覺手腕上的骨頭裂開了。
我和他一起走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笑著穿過一個又一個過道,把他要買的東西一一拿好。他每說一個字我都笑,試圖讓任何可能在停車場里的人相信,剛才那只是一個玩笑。我拖著扭傷的腳踝走路,但幾乎感覺不到痛。
我們沒有看見查爾斯。
開車返回工地的路上一片沉默。只是五英里的車程,但感覺像五十英里。到了工地,我一瘸一拐地走向工作間。爸爸和理查德在裡面。因為腳趾沒好,之前我走路就一瘸一拐,所以現在跛行並沒有那麼引人注意。儘管如此,理查德還是看見我臉上滿是油污和淚水,他知道有點兒不對勁;爸爸什麼都沒看出來。
我拿起螺絲槍,用左手擰螺絲,但無法均勻用力,僅用一隻腳支撐身體也無法保持平衡。螺絲從漆過的鐵皮上彈跳下來,留下一道長長的彎曲的痕迹,像捲曲的絲帶一般。在我弄壞兩張鐵皮後,爸爸打發我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手腕上裹著厚厚的紗布,草草寫下一則日記。我問自己,為什麼我懇求他的時候,他不停下?我寫道:就像被一個殭屍毆打。彷彿他聽不見我說話一樣。
肖恩來敲門。我把日記本放在枕頭下面。他耷拉著肩膀進來,說話聲音很輕。那只是鬧著玩的,他說。他不知道會傷害到我,直到看見我在工地扶著胳膊幹活。他查看了我的手腕,又檢查了我的腳踝。他為我拿來用洗碗巾包好的冰塊,說下次兩人再鬧,要是有什麼不對勁,我一定要告訴他。他離開後,我繼續寫日記。真的是在鬧,在開玩笑嗎?我寫道。難道他不知道他在傷害我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開始自我反思,思考自己是否表達清楚:我低聲說了些什麼,尖叫了些什麼?我決定相信,如果換一種方式請求他,讓他冷靜下來,他就會停下。我寫下這些,直到讓自己相信。這並沒花很長時間,因為我想相信就是這樣。想到過錯在我,我感到很欣慰,因為這意味著事情還在我掌控之下。
我收起日記,躺在床上,背誦著這段話,彷彿這是一首我決定要用心記住的詩。我幾乎就要將它牢記在心,突然被一個念頭打斷了背誦。一幅畫面侵入我的腦海——我躺在地上,胳膊被按在頭頂上。我重回停車場,低頭看看自己露出的白花花的肚皮,然後抬頭看看哥哥。他的表情令人難忘:不是憤怒或狂暴。其中沒有怒火,只有平靜的快樂。然後我有點兒明白了——儘管內心不願承認——他的快樂正源於對我的羞辱。羞辱我並非事出偶然或副作用。那是他的目的。
這種不完全的認識攫住了我,有幾分鐘我的腦海被它佔據了。我從床上坐起來,重新拿出日記,做了之前從未做過的事:我把發生的經過寫了下來。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在日記中使用模糊隱晦的語言,不再隱藏自我暗示和提議。我寫下了記憶中的內容:有一次,他強迫我下車,將我的雙手舉到頭頂按住,我的襯衫也躥了上去。我懇求他讓我整理一下衣服,但他好像聽不見我的話。他只是像個大渾蛋一樣盯著它看。幸虧我個頭還小。如果個頭再大一些,當時我就會把他撕成碎片。
「不知道你到底用手腕幹了什麼,」第二天早上爸爸對我說,「但你這個樣子在隊里派不上一點用場。你還不如回猶他州。」
開車返回楊百翰大學就像一次催眠;一到那裡,我關於前一天的記憶就已經模糊褪色。
查看電子郵件時,一切回憶重又浮現。有一封肖恩寫來的道歉信。但他已經來我房間道過歉了。我從沒見過肖恩道歉兩次。
我拿出日記本,寫了另一則日記。與上一篇相反,在這一篇里,我對回憶做了修正。這是一個誤會,我寫道。如果我叫他停,他會停下來的。
但無論我選擇如何記憶,這個事件都會改變一切。現在回想起來,我為此感到驚訝,不是為事實上發生了什麼而驚訝,而是為我筆下發生了什麼而驚訝。在那個女孩脆弱的軀殼中,在她為自己虛構的不可戰勝的空虛中,還留下了一個火花。
第二則日記不會掩蓋第一則的文字。兩則日記都會保留下來,將我的記憶和他的記憶並置一處。我沒有為了保持前後一致而進行修改,沒有將某一頁撕下來,這是一種大膽的做法。承認不確定性,就是被迫承認自己的軟弱和無能,但也意味著你相信你自己。這是一個弱點,但這個弱點中透出一股力量:堅信活在自己的思想中,而不是別人的思想中。我常常在想,那天晚上我寫下的最有力的話,是否並非源自憤怒,而是出於懷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
我從未允許自己擁有這樣的特權:不確定,但拒絕讓位於那些聲稱確定的人。我的一生都活在別人的講述中。他們的聲音鏗鏘有力,專制而絕對。之前我從未意識到,我的聲音也可以與他們的一樣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