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的星期天,教堂里有一個男生邀請我吃飯,我拒絕了。幾天後,又有個男生邀請我吃飯,也被我拒絕了。我不會同意的。我不想讓任何一個男人接近我。
主教聽說他的教會裡有個女教徒反對婚姻。主日禮拜結束後,他的助手找到我,說主教在辦公室找我有事。
與主教握手時,我的手腕還在疼。他是一個中年男子,圓臉,黑髮,留著整齊的分頭。他的聲音像緞子一般柔和。他似乎還沒跟我交談就了解了我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如此,羅賓告訴過他很多關於我的事)。他說,我應該去大學心理諮詢中心進行諮詢,以便將來有一天我能與一個正直的男子踏入永恆的婚姻殿堂。
他說話時,我像磚頭一樣坐著,一言不發。
他問起我的家人。我沒有回答。我已經背叛了他們,沒有像我本該做的那樣去愛他們,至少我還可以保持沉默。
「婚姻是上帝的旨意。」主教說著站起身來。會面結束了。他讓我下個星期天再來。我答應了,但我知道我不會再來。
我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回公寓。我一生都在被教導婚姻是上帝的旨意,拒絕婚姻是一種罪過。我在違抗上帝,但我並不想這樣。我想要孩子和自己的家庭,但即便我渴望擁有這一切,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擁有。我不具備這個能力。只要跟異性接近,我就鄙視自己。
我總是嘲笑「妓女」這個詞。這個聽上去像喉音的詞,對我來說過時了。儘管肖恩使用這個詞時我會暗自嘲笑,但我還是慢慢將自己與它畫上了等號。這個詞的古老更加強了其聯想意味,我通常只在與自己有關的場合才聽到它。
十五歲時,我開始塗睫毛膏和唇彩後,肖恩告訴爸爸,說他在城裡聽到了關於我的傳言,說我名聲不好。爸爸立刻以為我懷孕了。他對著母親咆哮,說他不該放任我去城裡演戲看戲。母親說應該相信我,我是個正派女孩。肖恩說,青春期的女孩沒有一個值得信賴,根據他的經驗,有時那些看似虔誠的女孩最為糟糕。
我坐在床上,雙膝貼在胸前,聽著他們的喊叫。我懷孕了嗎?我不確定。我仔細回憶和男孩的每一次互動,每一個眼神,每一次觸碰。我走到鏡子前,撩起襯衫,然後用手指撫摸腹部,一寸一寸地檢查,心想,也許吧。
我從沒吻過一個男孩。
我親眼見過嬰兒出生,卻對如何受孕一無所知。爸爸和哥哥在一邊大喊大叫時,無知讓我保持了沉默:我無法為自己辯解,因為我壓根兒不理解那種指責。
幾天後,當證實自己並沒有懷孕,我便對「妓女」這個詞有了新的理解。這個詞更關乎實質,而非行為。與其說我做錯了什麼,不如說我以錯誤的方式存在。我的存在中有一些不潔的東西。
我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很奇怪,你怎麼會將如此超乎自己的強大力量施加於所愛的人。但肖恩對我施加的力量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他定義了我,沒有什麼力量比這更強大的了。
二月一個寒冷的夜晚,我站在主教的辦公室外。我不知道是什麼將我帶到了那裡。
主教平靜地坐在桌子後面。他問能為我做些什麼,我說不知道。我想要的沒人能給,因為我想要重塑自我。
「我可以幫你,」他說,「但你得把心事告訴我。」他的聲音很溫柔,那種溫柔很殘酷。我寧願他大喊大叫。如果他大喊大叫,我就會生氣,一生氣,我就感覺自己很強大。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感覺不到強大的情況下做到這件事。
我清了清嗓子,然後說了整整一個小時。
我和主教每個星期天都見面,一直持續到春天。對我來說,他是一位權威家長,但我一進門,他似乎就放下了家長的威嚴。我說著,他聽著,將我身上的恥辱感一點點消除,就像醫生把感染的傷口一點點治好。
學期結束時,我告訴他我要回家過暑假。我的錢花完了,交不起房租。我將這件事告訴他時,他看上去很疲倦。他說:「別回家,塔拉。教會將替你付房租。」
我已經下定決心,不想花教會的錢。主教讓我承諾一件事:再也不要為父親工作了。
在愛達荷州的第一天,我就到斯托克斯商店做起了以前的工作。爸爸嘲笑我,說我掙的錢永遠不夠交學費。他說得沒錯,但是主教說過上帝自有辦法,而我對此深信不疑。整個夏天,我都在整理貨架,將年邁的女顧客送回她們的車上。
我躲著肖恩。這並不難,因為他交了一個新女友埃米莉,據說兩人要結婚了。肖恩二十八歲了;埃米莉是一名高三學生,性情溫順。肖恩和她玩了之前同賽迪玩過的那套把戲,來測試自己的控制能力。她從未抗拒他的命令,他一提高嗓門,她就渾身發抖;他一朝她大喊,她就馬上道歉。他們的婚姻會充滿操縱和暴力,對此我毫無疑問——儘管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主教說的,而我還在努力思索其中的含義。
暑假結束後,我帶著僅有的兩千美元回到楊百翰大學。回來的第一天晚上,我在日記中寫道:賬單太多了,真的無法想像我該如何支付。但是上帝會為我提供成長的考驗或成功的途徑。這則日記的口吻似乎是崇高的、高尚的,但我在其中體會到一點點宿命論的味道。也許我將不得不離開學校。也好。猶他州有很多雜貨店。我可以給雜物打包,總有一天會成為經理。
秋季學期才過了兩周,我就從這種聽天由命的狀態中驚醒過來。一天晚上,我被下巴的劇痛疼醒。我從未體驗過如此劇烈的疼痛,如過電一般。只要能擺脫疼痛,我寧願把下巴從嘴上撕下來。我跌跌撞撞地來到一面鏡子前。疼痛源自一顆多年前碎裂的牙齒,現在它再次斷裂,而且斷面很深。我去看了牙醫,牙醫說這顆牙已經腐爛多年,修補好要花一千四百美元。哪怕我只支付一半,剩下的錢也不夠我繼續學業。
我給家裡打電話。母親同意借給我錢,但爸爸提出附加條款:明年暑假必須為他工作。我想都沒想便說這輩子再也不會和廢料場有半點瓜葛,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我努力忽略疼痛,專心上課,但那感覺就像有一頭狼在咬我的下巴,我還被迫坐在課堂上。
在查爾斯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服用過布洛芬,但現在我開始像吃薄荷糖一樣吞下它們。可它們只起了一點作用。疼痛來自神經,而且疼得太厲害了。自從開始疼痛,我就沒有睡過覺;因為咀嚼太疼,我也開始不吃東西。這個時候,羅賓把此事告訴了主教。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將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從桌子那邊平靜地看著我說:「你的牙齒,我們該拿它怎麼辦呢?」我試圖放鬆臉上的表情。
「你總不能這樣硬挺著過完這個學年吧,」他說,「有一個簡單的解決辦法。事實上,非常簡單。你父親掙多少錢?」
「不多,」我說,「自從去年他全部的設備被哥哥們弄壞,他就欠了一屁股債。」
「太好了,」他說,「我這裡有申請助學金的書面材料。我相信你符合條件,最好的一點是,你不需要償還。」
我聽說過政府助學金。爸爸說過,接受政府捐助就等於把自己交給光明會。「他們就是這樣拉攏你的,」他說,「免費給你資助,接下來你就成了他們的人了。」
這些話在我腦子裡迴響。我曾聽其他學生談論過助學金,我對他們敬而遠之。我寧願離開學校,也不願被別人收買。
「我不相信政府助學金。」我說。
「為什麼不?」
我把父親的話告訴了他。他嘆了口氣,朝天看去。「修這顆牙要花多少錢?」
「一千四百美元,」我說,「我會弄到錢的。」
「這筆錢教會可以付,」他平靜地說,「我有可自由支配的資金。」
「那是神聖的錢。」
主教無奈地攤開雙手。我們默默地坐著,接著他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本支票簿。我看了看題頭,是他的個人賬戶。他給我開了一張一千五百美元的支票。
「我不會允許你因為這件事離開學校。」他說。
支票就在我手裡。我如此動心,下巴疼得如此厲害,於是我將支票攥在手中,過了十秒才把它還了回去。
我在校園冰激凌店找了一份工作,煎漢堡和舀冰激凌。在兩次發薪日之間,我靠忽視逾期未付的賬單和向羅賓借錢度日,所以每月兩次,當我的賬戶進賬幾百美元,幾個小時內就花光了。九月底我滿十九歲時身無分文。我已經放棄了修補那顆牙齒的想法,我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有一千四百美元。此外,疼痛也減輕了:要麼是牙神經壞死了,要麼是我的大腦已經適應了疼痛的衝擊。
不過,我還有其他賬單要付,於是我決定賣掉我唯一值錢的東西——我的馬,巴德。我打電話給肖恩,問馬能賣多少錢。肖恩說雜種馬不值錢,但是我可以像爺爺那樣,把它當成狗糧馬去拍賣。我想像巴德被放進絞肉機的情景,然後說:「先去找個買主吧。」幾個星期後,肖恩寄給我一張幾百美元的支票。我打電話給肖恩,問他把巴德賣給了誰,他含糊不清地說賣給了一個從圖埃勒過來的傢伙。
那個學期我對學習失去了好奇心。好奇心是一種奢侈品,只有經濟上有保障的人才有權享有。我的心思被更多迫切的問題佔據,比如銀行賬戶的確切餘額,欠了誰多少錢,我房間里有什麼東西能賣上一二十美元。我提交作業,複習備考,但我做這些不是因為對課程真感興趣,而是出於恐懼——平均成績稍有下滑,我便會失去獎學金。
十二月,在最後一次發工資後,我的賬戶僅剩六十美元。房租是一百一十美元,一月七日到期。我迫切需要錢。我聽說商場附近有一家診所,賣血能拿到錢。診所聽上去像是醫療機構的一部分,但我找了個理由,只要他們是把東西抽出來而不是注射進去,就沒關係。護士花了二十分鐘扎我的靜脈,然後說靜脈太細了。
我用最後的三十美元買了一箱汽油,開車回家過聖誕節。聖誕節早上,爸爸送給我一支步槍——我沒把它從箱子里拿出來,不知道它是哪種步槍。我問肖恩是否願意從我手裡買下它,但爸爸把它收了起來,說替我保管。
那就這樣吧。沒剩什麼可賣的東西,沒有兒時的朋友,也沒有聖誕禮物。該退學找份工作了。我只能接受現實。我的哥哥托尼是長途貨車司機,住在拉斯維加斯,於是聖誕節那天我打電話給他。他說我可以去他那裡住幾個月,在街對面的漢堡店打工。
我掛上電話,穿過走廊,正後悔沒問托尼借錢去拉斯維加斯,這時一個粗啞的聲音叫住了我:「嘿,小妹,你來一下。」
肖恩的卧室很臟。臟衣服散落在地板上,我能看見一把手槍的槍托從一堆臟T恤下露出來。書架被一箱箱彈藥和一堆堆路易·拉穆爾[LouisL’Amour(1908-1988),美國西部小說家。]的平裝小說塞得滿滿的。肖恩蜷腿坐在床上,雙肩聳起。他似乎保持那個姿勢有一段時間了,凝視著骯髒的環境。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抬起右臂朝我走過來。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但他只是把手伸進口袋。他拿出錢包,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張嶄新的一百美元鈔票。
「聖誕快樂,」他說,「你不會像我一樣浪費這些錢的。」
我相信那一百美元是上帝的神跡。我應該留在學校。我開車返回楊百翰大學,付了房租。然後,因為我知道二月份還是付不起房租,於是又找了一份家政保潔工作,每周三天向北開車二十分鐘,到德雷珀的豪宅做清潔。
我和主教仍在每個星期日見面。羅賓告訴他這學期我沒買課本。「這太荒唐了,」他說,「申請助學金!你很窮!助學金就是為這個存在的!」
我的反對超越了理性,是發自肺腑的。
「我賺的錢很多,」主教說,「交了很多稅。把它當成我的錢好了。」他已經把申請表列印好了,交給了我。「考慮考慮。你要學會接受幫助,哪怕是來自政府的幫助。」
我拿了表格。羅賓替我把它們填好。我拒絕上交。
「先把書面材料準備好,」她說,「再看看感覺如何。」
我還需要父母的納稅申報單。我甚至不確定父母是否報稅,但即便他們報稅,爸爸要是知道我為什麼要它們,他也不會給我的。我編了十幾個假理由解釋為什麼我需要它們,但沒有一個可信。我猜想申報單被收在廚房的灰色大文件櫃里。然後我決定將它們偷出來。
午夜前我出發去了愛達荷州,希望能在凌晨三點左右到達,那時家裡會一片寂靜。到達山頂時,我悄悄把車開上車道,每當輪胎下的碎石發出一絲響動,我就畏縮。我輕輕地推開車門,躡手躡腳地穿過草地,從後門溜了進去,無聲無息地穿過屋子,伸手摸索著走向文件櫃。
我剛走了幾步,就聽到熟悉的咔嗒一聲。
「別開槍!」我喊道,「是我!」
「誰?」
我打開電燈開關,看見肖恩坐在房間另一頭,拿手槍指著我。他放下手槍。「我以為你是……別人。」
「顯然。」我說。
我們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我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爸爸去了廢料場後,我向母親編了一個理由說楊百翰大學需要她的納稅申報單。她知道我在撒謊——我能看出這一點,是因為爸爸意外回到家問她為什麼複印申報單時,她回答說是為了備份自己的材料。
我拿著複印件回到楊百翰大學。離開前肖恩沒和我說一句話。他沒問我為什麼在凌晨三點偷偷溜進自己家,我也沒問他半夜三更坐在那裡拿著子彈上膛的手槍,是在等誰。
表格在我的書桌上放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後羅賓陪我一起去了郵局,親眼看著我把它們交給工作人員。等待的時間並不長,一星期,也許是兩星期。回信寄到時,我正在德雷珀打掃房子,所以羅賓把信放在我的床上,並留了張紙條,說我現在是個正常人了。
我撕開信封,一張支票落到了床上。四千美元。我感到了貪婪,接著為我的貪婪而害怕。上面有一個聯繫電話,我撥打了號碼。
「我有一個疑問,」我對接電話的女人說,「這是張四千美元的支票,但我只需要一千四百美元。」
電話那頭默不作聲。
「喂?喂?」
「我直說了吧,」女人說,「你的意思是支票上的錢太多了?你想讓我做什麼?」
「如果我把它寄回去,你能再另寄一張支票給我嗎?我只要一千四百美元就夠了。做根管治療用。」
「聽著,親愛的,」她說,「你拿到這麼多,那是因為你有資格。要不要兌現,你自己決定。」
我做了根管治療,買了課本,付了房租,還剩下不少錢。主教說我該犒勞一下自己,但我回答說不行,我必須把錢存起來。他告訴我,這些錢我可以花。「記住,」他說,「你明年可以申請同樣金額的助學金。」於是我買了一件星期日去教堂穿的新裙子。
我原以為那筆錢是被用來控制我的,但它卻讓我信守了自己的承諾:平生第一次,當我說再也不會為父親工作時,我相信了。
現在回想起來,偷報稅單的那天是否意味著我首次為了離家回到巴克峰。那天晚上,我以一個入侵者的身份進入了父親的家。這是一種心理語言的轉變,是我對家鄉的放棄。
我自己的話證實了這一點。別的學生問我來自哪裡時,我答道:「我來自愛達荷州。」儘管多年來我曾多次重複這句話,但說出它從未讓我感到坦然自在。當你是一個地方的一部分,在它的土壤上成長的時候,沒有必要說出你來自那裡。我從未說過「我來自愛達荷州」,直到我離開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