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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

項目結束後,我回到楊百翰大學。校園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忘記劍橋,重新回到我在那裡的生活本來不難。但斯坦伯格教授決心不讓我忘記。他給我寄了一份申請,項目名稱為「蓋茨劍橋獎學金」[GatesCambridgeScholarship,劍橋大學最著名的針對留學生的獎學金,要求學生學術成績優異,富有領導力和社會責任感,遴選標準非常之高。],他解釋說,這個獎學金有點像「羅德獎學金」[RhodesScholarship,世界上競爭最激烈的獎學金之一,由英國政治家、商人塞西爾·羅德於1902年創設,旨在資助「卓越、勇敢、仁愛以及擁有領袖氣質」的世界青年精英赴牛津大學深造。],但申請的不是牛津大學,而是劍橋大學。它將為我在劍橋學習提供全額資金,包括學費和食宿費。在我看來這是滑稽之談,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夠資格,但他堅持認為不是這樣,所以我申請了。

沒過多久,我注意到另一個不同,另一個小小的轉變。那天晚上,我和朋友馬克在一起,他是學古代語言的。和我以及楊百翰大學幾乎每個人一樣,馬克也是摩門教徒。

「你覺得人們應該學習教會歷史嗎?」他問。

「是的。」我說。

「如果這讓他們不開心怎麼辦?」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等著他解釋。

「很多女性在了解了一夫多妻制之後,就與自己的信仰作鬥爭,」他說,「我母親就是這樣。我認為她永遠都不會理解這一點。」

「我也從來沒有理解過。」我說。

一陣緊張的沉默。他在等著我說出我的台詞:我在為信仰祈禱。的確,我已經為此祈禱過許多許多次了。

也許我們倆都在思考我們的歷史,也許只是我一個人在思考。我想起了約瑟夫·史密斯,他有四十多個妻子。楊百翰有五十五個妻子和五十六個孩子。教會在一八九〇年結束了一夫多妻制,但從未放棄這一教義。從小父親就教導我——主日學校也教導過——時機成熟時上帝會恢復一夫多妻制;來世我將成為某個男人的若干妻子之一。我丈夫有幾個妻子,將取決於他的義:他活得越尊貴,所娶的妻就越多。

我從未平心靜氣地接受這一點。作為一個女孩,我時常想像自己置身天堂,一襲白色長裙,站在一片白霧中,對面是我的丈夫。但是當鏡頭拉近,我們身後還站著十個女人,穿著同樣的白色衣裙。在我的幻想中,我是第一任妻子,但我知道這一點根本無從保證;我可能是長長的妻子鏈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從我記事起,這個畫面就一直居於我對天堂想像的核心:我丈夫和他的妻子們。在這道算術題中,存在一種刺痛:在神聖的天國演算中,一個男人可以為無數的女人平衡等式。

我想起我的外高祖母。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是在我十二歲時。在摩門教中,十二歲意味著你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是變成了一個女人。十二歲時,主日學校的課程也開始包括「純潔」和「貞節」之類的辭彙。也是在這個年齡,作為教會任務的一部分,我被要求去了解我的一位祖先。我問母親該選擇哪一位祖先,她不假思索地說:「安娜·瑪西亞。」我大聲說出這個名字,它就像童話故事開頭一樣從我的舌尖飄過。母親說我應該銘記安娜·瑪西亞,因為她留給我一份禮物:她的聲音。

「正是她的聲音把我們一家帶進了教堂,」母親說,「她聽到摩門教傳教士在挪威的街頭佈道。她祈禱,於是上帝用信仰賜福她,讓她知道約瑟夫·史密斯是上帝的先知。她把這告訴了她的父親,但他聽過摩門教的一些故事,不允許她受洗。於是她為他唱歌。她給他唱了一首摩門教讚美詩,名叫『哦,我的父親』。她唱完後,她的父親熱淚盈眶。他說,任何擁有如此美妙音樂的宗教必定是上帝的傑作。於是他們一起受洗。」

安娜·瑪西亞使她的父母皈依後,一家人感受到上帝的召喚,來到美國,去見先知約瑟夫。他們為這次旅行攢了兩年的錢,但最後只夠帶一半家人出發。安娜·瑪西亞留了下來。

旅途漫長而艱辛,他們抵達愛達荷州一處叫蟲溪的摩門教徒定居點時,安娜的母親病了,奄奄一息。她希望臨死之前見女兒最後一面。於是安娜的父親寫信給安娜,懇求她帶著所有積蓄來美國。安娜已經墜入愛河,即將結婚,但她還是把未婚夫留在挪威,漂洋過海。不等她抵達美國,她母親就去世了。

此時這家人一貧如洗,沒有錢再把安娜送回未婚夫身邊,她也就無法履行婚約。安娜成了父親的經濟負擔,於是一位主教說服她嫁給一個富農,做他的第二個妻子。他的第一個妻子不能生育,安娜懷孕後,她醋意大發。安娜擔心第一個妻子會傷害她的孩子,於是回到她父親身邊,在那裡生了一對雙胞胎。可是邊境冬季嚴寒,只有一個嬰兒活了下來。

馬克還在等我回答。最後他放棄了,咕噥著說了我該說的話,說他也不能完全理解,但他知道一夫多妻是上帝的原則。

我表示同意。我說了這些話,然後做好準備迎接一波恥辱——頭腦中湧現那個形象:我作為眾多妻子中的一員,站在一個孤獨、沒有面孔的男人身後——但這形象沒有出現。我在腦海中搜索,發現了一個新的信念:我永遠不會成為眾多妻子中的一員。一個毫不讓步的聲音宣稱了這個決定,這個決定使我渾身發抖。如果這是上帝的命令呢?我問。你不會這麼做的,那個聲音回答道。我知道它說的是真的。

我又想起安娜·瑪西亞,想知道她生活的是怎樣一個世界:追隨先知,離開戀人,漂洋過海,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做二房,之後埋葬了一個孩子,結果她的玄外孫女,卻越過同一片海洋,成了一個無信仰之人。我是安娜·瑪西亞的後代,我美妙的嗓音是她給的。難道她沒將她的信念一起給我嗎?

我進入蓋茨獎學金最終候選名單。二月份在安納波利斯有一場面試,我不知道該如何準備。羅賓開車載我去公園城一家安·泰勒折扣店,幫我買了一套深藍色套裝和一雙配套的休閑皮鞋。我沒有手提包,於是羅賓把她的借給了我。

面試前兩周,我父母來到楊百翰大學。之前他們從沒來看過我,這次是他們去亞利桑那州中途路過,停下來吃晚飯。我帶他們去了公寓對面的印度餐館。

女服務員盯著父親的臉看了很長時間,待她把視線移到他手上,頓時驚得兩眼鼓了起來。爸爸點了菜單上一半的菜。我告訴他三個主菜就夠了,但他眨了眨眼,說錢不是問題。似乎父親奇蹟般康復的消息正在傳播開來,為他們贏得了越來越多的顧客。西部山區幾乎所有的助產士和自然治療師都來購買母親的產品。

等候上菜的間隙,父親問起我的學業。我說我在學習法語。「你竟然學這種語言。」他說,接著講了二十分鐘的二十世紀歷史。他說,歐洲的猶太銀行家簽署秘密協議,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們還為了獲得經濟支持與美國的猶太人串通一氣。他說,是他們策划了大屠殺,因為全世界的動蕩不安將使他們獲得經濟利益。為了錢,他們還把自己人送進了毒氣室。

這些觀點聽上去很耳熟,片刻之後我才想起是從哪裡聽到的:在克里博士關於《錫安長老會紀要》的講座上。該紀要於一九〇三年發表,內容是一群有權勢的猶太人陰謀奪取世界政權、控制全人類的秘密會議記錄。雖然這份文件被證明是偽造的,但仍然廣泛傳播,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幾十年助長了反猶太主義。阿道夫·希特勒曾在自傳《我的奮鬥》中提到過《錫安長老會紀要》,聲稱那些記錄真實可信,揭露了猶太人的本性。

父親嗓門很大,如此高的音量在山腰上很合適,在小餐館裡卻震耳欲聾。鄰桌的人都停止了交談,靜靜地坐著,聽著我們的談話。我真後悔選擇了一家離我公寓這麼近的餐廳。

爸爸的話題從第二次世界大戰轉移到了聯合國、歐盟和即將到來的世界大毀滅。他說話的口氣彷彿這三個詞是同義詞。咖喱上來了,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吃飯上。母親聽膩了這種長篇大論,讓爸爸說點兒別的。

「但是世界就要完蛋了!」他說。現在他在大喊。

「當然了,」母親說,「但咱們還是不要在吃晚飯時討論這個吧。」

我放下叉子,盯著他們看。不知為何,過去半小時里所有的奇談怪論,都不如這句話讓我震驚。他們很少有能讓我感到震驚的地方。遵循我的理解邏輯,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說得通。也許是因為背景:他們屬於巴克峰,山峰掩飾了他們,所以當我看到他們在那裡,周圍環繞著我童年時代的聒噪和尖銳的遺物,他們被環境所吸納。但在這裡,離大學如此之近,他們顯得如此不真實,幾乎像神話一樣。

爸爸看著我,等著我發表意見,但我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該做誰。在山上,我不假思索地採用他們的女兒和追隨者的聲音。但在這裡,我似乎找不到那個在巴克峰的影子下輕易就能找到的聲音。

我們走回公寓,我帶他們參觀我的房間。母親關上房門,門後露出馬丁·路德·金的海報,那是我四年前得知民權運動時貼上去的。

「那是馬丁·路德·金嗎?難道你不知道他和共產主義者有聯繫嗎?」爸爸咬著嘴唇上的蠟狀組織問我。

他們很快就走了,在夜晚開車離開。目送他們走後,我拿出了日記本。過去我總是輕信一切,毫不懷疑,真是令人驚訝。我寫道,全世界都是錯的;只有爸爸是對的。

我想起泰勒的妻子斯蒂芬妮幾天前在電話里跟我說過的話。她說她花了幾年時間才說服泰勒允許她給孩子們注射疫苗,因為他仍然相信疫苗是醫療機構的陰謀。如今回想起來,父親的聲音猶在耳畔,當時我卻嘲笑哥哥的行為。他還是一個科學家呢!我寫道,他怎麼看不穿他們的偏執呢!重讀自己寫下的文字,我對哥哥的輕蔑變成了一種諷刺。話又說回來,我寫道,要不是剛剛想起來,直到今天我自己還從未注射過疫苗,也許我嘲笑起泰勒來會更有底氣。

蓋茨獎學金的面試是在安納波利斯的聖約翰學院進行的。校園令人生畏,有完美無瑕的草坪和乾淨利落的殖民時期風格建築。我緊張地坐在走廊里,等候被叫去面試;我身著套裝,抓著羅賓的手提包,感到笨手笨腳,渾身僵硬。但最終,我幾乎沒有什麼可做的,因為斯坦伯格教授已為我寫了一封有力的推薦信。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確認函:我獲得了獎學金。

電話開始響個不停,是楊百翰大學校報和本地新聞媒體打來的。我接受了六次採訪,上了電視。一天早上醒來,我發現我的照片登上了楊百翰大學主頁。我是楊百翰大學第三位獲得蓋茨獎學金的學生,學校充分利用媒體大肆宣傳。我被問及高中經歷,以及哪位小學老師對我的成功影響最大。我閃爍其詞,逃避話題,必要時還撒謊。我沒有告訴任何一個記者,我從沒上過學。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告訴他們。我只是無法忍受別人拍著我的背,對我說我多麼令人印象深刻。我不想成為霍雷肖·阿爾傑[HoratioAlger(1832-1899),美國作家,作品多描寫窮孩子靠勤奮和努力爬上人生巔峰,因此成為美國夢的化身。]那樣熱淚盈眶的美國夢的化身。我希望過有意義的生活,而在我看來,交代那些沒有任何意義。

畢業前一個月,我回到巴克峰。爸爸已經看了關於我獲得獎學金的報道,他說:「你沒有提到在家上學。我和你母親知道學校的德行,沒有送你上學,我本以為你會為此更加感激。你應該告訴大家,這都歸功於在家上學。」

我什麼也沒說。爸爸視我的沉默為一種歉意。

他不贊成我去劍橋。「為了逃離那些國家,我們的祖先冒著生命危險漂洋過海。而你在做什麼?一轉身又回去了?」

我還是什麼也沒說。

「我期待你畢業,」他說,「上帝精選了一些指責的話,要我給那些教授們講講。」

「不行。」我輕聲答道。

「耶和華若讓我行動,我就站起來說。」

「不行。」我又說了一遍。

「主靈不受歡迎的地方我是不會去的。」

我們的對話到此結束。我希望這件事就此過去,但因為我沒有在採訪中提及在家上學,父親很是受傷,以至於這個新傷口惡化潰爛了。

畢業前夜,學校舉行晚宴,歷史系將在晚宴上為我頒發「最優秀本科畢業生獎」。我在門口等我的父母,但他們一直沒有露面。我以為他們會晚點兒來,於是打電話給母親,但她說他們不來了。我隻身赴宴,被授予一塊牌匾。整個大廳只有我桌子旁邊的座位是空的。第二天有一個榮譽畢業生午宴,我與學院院長和榮譽項目主任坐在一起。旁邊的兩個位子還是空的。我告訴他們我父母的汽車壞了。

午飯後我給母親打電話。

「除非你道歉,否則你爸爸是不會去的,」她說,「我也不會。」

我道了歉,「他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吧。但求求你們來吧。」

他們錯過了大半的畢業典禮。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看見了我被授予學位證書的場景。我只記得,我和朋友們一起等待典禮音樂響起,看著他們的父親給他們拍照,他們的母親為他們整理頭髮。我記得我的朋友們都戴著五顏六色的花環,還有剛剛收到的珠寶禮物。

典禮結束後,我獨自站在草坪上,眼巴巴地望著其他學生和他們的家人。最終我的父母出現了。母親擁抱了我。我的朋友勞拉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和母親的合影,我們強顏歡笑;另一張是我夾在父母中間,在壓力下顯得很緊張。

當天晚上我就要出發離開西部山區。畢業前我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我的公寓空蕩蕩的,包裹都放在了門邊。勞拉自告奮勇開車送我去機場,但我父母說他們想送我。

我原以為他們會在路邊丟下我,但爸爸堅持要陪我穿過機場。他們等著我託運行李,跟著我走到安檢口。似乎爸爸想等到我在最後一秒改變主意。我們默默走著。到達安檢處,我跟他倆擁抱道別。我脫下鞋子,拿出筆記本電腦和相機,穿過檢查站,重新裝好物品,準備登機。

就在這時,我回頭一瞥,看見爸爸還站在安檢口目送我離開。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肩膀耷拉著,嘴巴鬆弛。我揮揮手,他向前走了幾步,好像要跟上來。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刻:當高壓電線將旅行車蓋住,母親被困在車內時,爸爸站在旁邊,一副無助的樣子。

我拐過彎,他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父親的那個形象我將永遠銘記:他臉上的表情充滿愛意、恐懼和失落。我知道他為什麼害怕。我在巴克峰的最後一夜,就是他說不會來參加我畢業典禮的那一夜,他無意中吐露過。

「如果你在美國,」他低聲說,「無論你在哪個角落,我們都可以去找你。我在地下埋了一千加侖汽油。世界末日來臨時我可以去接你,帶你回家,讓你平平安安的。但要是你去了大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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