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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雙揮舞的手臂

那是九月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提著手提箱穿過哈佛大學的校園。殖民時期風格的建築給人一種異國情調之感,但與劍橋的哥特式尖頂建築相比,它們顯得清新而樸實。學校的中央圖書館叫懷德納圖書館,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圖書館。有幾分鐘我暫時忘卻了過去的一年,抬頭看著它,驚嘆不已。

我的房間在法學院附近的研究生宿舍里。房間很小,像個洞穴——黑暗、潮濕又陰冷,有著灰色的牆壁和冰冷的鉛色瓷磚。我盡量不在裡面待著。這所大學似乎提供了一個新的開始,我打算接受它。我將能選的課程排得滿滿的,從德國理想主義到世俗主義的歷史,再到倫理和法律。我參加了一個每周一次的學習小組練習法語,還參加了一個社團學習編織。研究生院開設了一門免費的炭筆素描課,雖然我這輩子從沒畫過畫,但也報名參加了。

我開始大量閱讀休謨、盧梭、史密斯、戈德溫、沃斯通克拉夫特和穆勒的作品。我迷失在他們生活過的世界裡,迷失在他們試圖解決的問題中。我著迷於他們對家庭的看法——個人應該如何權衡自己對親人的特殊義務以及對整個社會的義務。我開始寫作,把從休謨的《道德原則研究》中發現的線索與穆勒《論婦女的從屬地位》中的細節編織在一起。寫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部不錯的作品,寫完後我將它放在一邊。這就是我博士學位論文的第一章。

一個星期六的早上,從素描課下課回來,我發現母親給我發了一封電子郵件。我們要去哈佛,她說。這句話我至少讀了三遍,肯定她在開玩笑。我父親從不旅行——除了到亞利桑那州看望他母親,我知道他從不去任何地方——所以他要飛越大半個美國看望一個被魔鬼附身的女兒的念頭似乎太荒誕了。接著我明白了:他是來拯救我的。母親說他們已經訂好了機票,到時會住在我的宿舍里。

「你們要不要住旅館?」我問。他們不住。

幾天後,我登錄一個多年未用的舊聊天程序。隨著一聲歡快的「叮——」,一個名字從灰色變成綠色,提示道,查爾斯上線了。我不知道是誰先開始聊天的,也忘了是誰建議從線上聊天改成打電話的。我們聊了一個小時,彷彿時光從未流逝。

他問我在哪裡念書。我回答完,他說:「哈佛!天啊!」

「誰會想到啊,是吧?」我說。

「我想到了。」他說。的確,他總是那樣看我,早在有任何跡象之前。

我問他大學畢業後在做什麼,換來一陣尷尬的沉默。「計劃不如變化快。」他說。他沒能大學畢業。大二時他的兒子出生了,他便輟學了,因為他的妻子病了,有一大堆醫藥費要付。他去了懷俄明州的石油鑽井平台工作。「本來只干幾個月,」他說,「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我告訴他肖恩的事,我如何失去他,如何失去了其他家人。他靜靜地聽著,然後長嘆一聲,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應該放手讓他們離開?」

我沒有,一次也沒有。「並不會永遠這樣下去,」我說,「我能解決它。」

「真有意思,你竟然變化這麼大,」查爾斯說,「但聽上去還和我們十七歲時一樣。」

樹葉開始變色時,我的父母來到了校園。那正值校園最美麗的時候,秋日紅色和黃色的樹葉與殖民時期建築風格的酒紅色磚牆交相輝映。爸爸說著語法混亂的鄉巴佬英語,身著牛仔襯衫,戴著美國步槍協會終身會員的帽子,與哈佛的環境是那樣格格不入,他的疤痕更強化了這個效果。那次爆炸後的幾年裡,我已見過他多次,但直到他來到哈佛,在我生活的襯托下,我才意識到他的毀容有多麼嚴重。我通過路人的眼睛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街上從陌生人身邊走過時,那些人臉色大變,還會回頭再看他一眼。然後我也會看著他,注意到他下巴上的皮膚像塑料一樣緊繃,他的嘴唇缺少自然的弧度,他的雙頰像骷髏一樣向內凹陷。他經常舉起變形扭曲的右手,指著某個東西,而當我盯著它,看著它正指向哈佛大學古老的尖塔和圓柱,它在我眼中似乎便成了某種神秘生物的爪子。

爸爸對大學不感興趣,所以我帶他去了城裡。我教他乘坐地鐵——如何把卡插進卡槽,通過旋轉門。他大笑,彷彿那是了不起的技術。一個流浪漢穿過我們乘坐的地鐵車廂,討要一美元。爸爸給了他一張嶄新的五十美元票子。

「在波士頓你要是一直這樣下去,會破產的。」我說。

「我不信,」爸爸眨眨眼說,「我們的生意興隆,賺的錢花不完!」

因為爸爸身體虛弱,所以他睡床。我提前買了一張充氣床墊給母親用,我則睡在瓷磚地板上。父母鼾聲如雷,我徹夜未眠。太陽終於升起的時候,我躺在地板上,閉著眼睛,慢慢地呼吸,深呼吸,而我的父母在翻看我的迷你冰箱,低聲談論我。

「上帝吩咐我作見證。」爸爸說,「她還可以被帶到上帝面前。」

他們謀劃如何讓我重新皈依,我則考慮如何順從他們。我準備屈服,即使這意味著驅魔。一個奇蹟會有用:如果我能夠上演一場令人信服的重生,我就能從去年說過和做過的一切中解脫出來。我可以收回一切——把一切都歸咎到路西法身上,洗心革面。我想像自己將多麼受人尊敬,就像一隻剛剛被洗凈的器皿。我將多麼惹人喜愛。我只需將我的記憶換成他們的記憶,就可以擁有家人。

我父親想去紐約州的拋邁拉看神聖樹林——據約瑟夫·史密斯記載,上帝曾現身在這片樹林,命令他建立真正的教會。我們租了一輛車,六小時後進入拋邁拉。在高速公路旁的樹林附近,一座神殿閃閃發光,神殿頂端有一座天使莫羅尼的金色雕像。爸爸將車停在路邊,讓我穿過神殿。「摸一下神殿,」他說,「它的力量會凈化你。」

我打量著他的臉。他的表情很誇張,既認真又絕望。他傾盡全力想讓我觸摸神殿,期望我得到救贖。

我和父親看著神殿。他看見的是上帝;我看見的是花崗岩。我們面面相覷。他看到一個被詛咒的女人;我看到一個精神錯亂的老人,確實因為他的信仰而面容盡毀,卻仍得意揚揚。我想起桑丘·潘沙[SanchoPanza,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中的人物,是堂吉訶德的忠實侍從。]的話:遊俠騎士就是一會兒挨揍,一會兒做皇帝。

現在當我回想起那一刻,畫面模糊起來,自我重構成一名身騎駿馬的狂熱騎士,沖入一場想像中的戰役,攻擊陰影,砍向稀薄的空氣。他下巴緊閉,背部挺直。他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眼底燃燒的火花迸射而出。母親向我投來蒼白而懷疑的目光,但當他把目光轉向她時,他們的想法又一致了,然後他們倆朝風車衝去。

我走過去,將手掌放在神殿石頭上。我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相信這個簡單的舉動可以帶來父母所祈禱的奇蹟。我只需觸摸這個聖物,藉助全能的上帝的力量,一切便會恢復正常。但我什麼也沒感覺到。只不過是冰冷的石頭。

我回到車上。「我們走吧。」我說。

當生活本身已經如此荒唐,誰知道什麼才能算作瘋狂?[引自《堂吉訶德》。]

在隨後的日子裡,我把這句話寫在各處——無意識地、強迫般地寫。現在,從我當時讀的書、我的課堂筆記和日記的頁邊空白處,都能找到這句話。它的吟誦是一種咒語。我強迫自己相信——相信我所認為的真實與虛假之間沒有真正的差別。我說服自己相信,我計劃要做的事是值得敬佩的,為了贏得父母的愛,我願意放棄自己對是非、現實和理智的看法。為了他們,我相信即使我看到的只是風車,我也願意披上盔甲,向巨人衝鋒。

我們進入神聖樹林。我走在前面,發現樹冠下有一條長凳。這是一片可愛的樹林,歷史悠久。這就是我的祖先來到美國的原因。一根樹枝咔嚓一聲折斷了,我的父母跟了上來。他們坐在我的兩側。

父親講了兩個小時。他作證,說他曾見過天使和魔鬼。他見過邪惡現身,也曾受到主耶穌基督的眷顧,就像古時的先知一樣,像約瑟夫·史密斯在這片樹林里經歷的一樣。他說,他的信仰不再是一種信仰,而是一種完美的知識。

「你已被路西法帶走了,」他低聲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進你的房間就能感覺到。」

我想起我的宿舍,想起陰暗的牆壁和冰冷的瓷磚,想起德魯送給我的向日葵,還有來自辛巴威的一個朋友從他的村莊帶來的紡織壁掛。

母親什麼也沒說。她盯著泥土,眼睛發亮,嘴唇噘起。爸爸催促我做出回答。我在內心深處搜尋他想聽的話,但一無所獲。它們不在我心裡。

回哈佛前,我說服父母繞道去看尼亞加拉瀑布。車裡氣氛凝重,起初我後悔提出這個轉移注意力的建議,但爸爸一看到瀑布就變得興高采烈。我帶了一台相機。爸爸一直討厭相機,但看到我拿著相機,他的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塔拉!塔拉!」他跑到我和母親前面喊道,「在這個角度給你自己拍張照片。多美啊!」他彷彿意識到我們正在創造回憶,一種我們日後可能需要的美好。或者那是我情緒的投射,因為那正是我的感受。我在日記中寫道:今天有些照片可能會幫助我忘記神聖樹林。有一張我和爸爸在一起的很開心的照片。證明還有可能。

返回哈佛,我主動提出請他們住旅館。他們拒絕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們三個擠在我的宿舍里磕磕絆絆。每天早上,父親只圍著一條白色小毛巾,拖著沉重的步子爬上一段樓梯,去公共浴室。在楊百翰大學,這可能會讓我無地自容;但在哈佛,我只是聳聳肩。我已經克服了尷尬。誰看見了他,他對他們說了什麼,他們有多震驚,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在乎的是他的想法;他才是我要失去的人。

到了他們在這裡的最後一夜,我仍未重獲新生。

我和母親在公共廚房不緊不慢地做牛肉土豆砂鍋菜,之後用托盤將砂鍋菜端進房間。爸爸默默地端詳著他的盤子,旁若無人。母親觀察了一下食物,緊張地笑了笑,沉默不語。

吃完飯後,爸爸說有個禮物要送給我。「這也是我來這裡的原因,」他說,「為你獻上教士的賜福。」

在摩門教中,教士是上帝的力量在人間行事——提出建議、給予忠告、治療疾病、驅逐惡魔,是對人類的賜福。這一刻來臨了:如果我接受賜福,他將凈化我。他會把手放到我的頭上,將逼我說出那番話、使我在自己家裡不受歡迎的邪魔驅趕出去。我只需屈服,整個過程不過五分鐘。

我聽見自己說不。

爸爸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然後開始作見證——不是關於上帝,而是關於母親。他說,藥草是來自上帝的神聖召喚。我們家發生的每一件事,每一次受傷,每一次死裡逃生,都是因為我們被選中,我們是特別的。上帝精心策划了一切,於是我們得以譴責醫療機構,證明他的神力。

「記得盧克燒傷了腿的時候嗎?」爸爸說,好像我能忘記這件事似的,「那是上帝的計劃,是安排給你母親的課程,好讓她為我日後的遭遇做準備。」

爆炸,燒傷。他說,那是最高的精神榮譽,是上帝之力活生生的證明。爸爸用殘疾的手指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他的毀容也是命中注定的。那是一種溫柔的仁慈,為了讓更多靈魂信奉上帝。

母親低聲虔誠地補充了她的證詞。她說自己通過調整脈輪能結束中風;只用能量就能使心臟病停止發作;只要有信念,她就能治癒癌症。她說自己曾患過乳腺癌,而她已經治好了。

我猛地抬起頭。「你得了癌症?」我說,「你確定嗎?你去檢查過嗎?」

「我不需要去檢查,」她說,「我通過肌肉測試得知的。是癌症。我把它治好了。」

「我們本來也能治好奶奶的病,」爸爸說,「但她背離了基督。她缺乏信仰,所以死了。上帝不會醫治那些背信棄義的人。」

母親點了點頭,但沒有抬頭。

「奶奶的罪過很重,」爸爸說,「但你的罪孽更深重,因為你既得真理,卻棄之而去。」

房間里悄無聲息,只聽見牛津街上的車輛發出沉悶的嘈雜聲。

爸爸的眼睛緊盯著我。這是一位先知的凝視,一個神聖的神諭,其力量和權威來自宇宙。我想與之對視,證明我可以承受它的重量,但幾秒鐘後,我體內有什麼東西屈服了,某種內在的力量消失了,我目光下移,看著地板。

「我奉上帝之名,為你作見證,災禍就在你面前。」父親說,「它就要來臨了,很快,它會打垮你,將你徹底摧毀。它會把你打倒在謙卑的深淵。你將支離破碎地躺在那裡,向神聖的天父求饒。」爸爸本來音調狂熱高亢,現在變成了低語,「而他將聽不見你的求饒。」

我與他目光相接。他正燃燒著信念,我幾乎能感覺到熱浪從他身上滾落。他俯身向前,臉幾乎碰到我的臉,說:「但我會聽見。」

寂靜再次沉澱,不被打擾。令人壓抑。

「我最後一次提議,讓你接受賜福。」他說。

賜福是一種仁慈。他對我提出的條件與對我姐姐提過的一樣。我能想像出,當她意識到能用她與我分享的現實和他的交換,那一定是一種解脫。只付出這麼少的代價,她一定很感激。我不能指責她的選擇,但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我所有的奮鬥,我多年來的學習,一直為了讓自己得到這樣一種特權:見證和體驗超越父親所給予我的更多的真理,並用這些真理構建我自己的思想。我開始相信,評價多種思想、多種歷史和多種觀點的能力是自我創造力的核心。如果現在讓步,我失去的將不僅僅是一次爭論。我會失去對自己思想的掌控權。這就是要求我付出的代價,我現在明白了這一點。父親想從我身上驅逐的不是惡魔,而是我自己。

爸爸把手伸進口袋,取出一小瓶聖油,放在我掌中。我細細端詳它。這種油是施行儀式所需的唯一物品,除此之外,就是父親畸形的手中所掌握的神聖權威。我想像自己繳械投降,想像自己閉上眼睛,收回褻瀆的話。我想像該如何描述我的轉變,我神聖的轉變,我會用什麼言語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這些話準備好了,完全成形,正等著脫口而出。

但當我開口時,它們消失了。

「我愛你,」我說,「但我不能。對不起,爸爸。」

父親猛地站起身來。

他再次說我的房間有惡靈存在,他一個晚上也待不下去了。他們的航班要等到第二天一早才起飛,但爸爸說,與其和惡魔在一起,不如去睡長凳。

母親在房間里忙活,把襯衫和襪子塞進他們的行李箱。五分鐘後,他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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