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3年夏天到來時,每個南方人心裡也升起了希望。儘管有疲睏和艱難,儘管有糧食投機商和類似的蟊賊,儘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給幾乎每一個家庭留下了陰影,南方畢竟又在說:「再打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了,"而且是懷著比頭年夏天更樂觀的心情說的。北方佬的確是個很難砸開的核桃,可是他們終於在破裂了。
對於亞特蘭大和對於整個南方來說,1862年聖誕節是個愉快的節日。南部聯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個很大的勝仗,北方佬傷亡的人員數以千計,人們在節假期間普遍歡欣鼓舞,歡慶和祈禱局勢已出現了轉折點。那些穿灰制服的軍隊已成了久經沙場的隊伍,他們的將軍已屢建功勛,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戰役一打響,北方佬就會被永遠徹底地擊潰了。
春天到來,戰鬥又開始了。到五月間南部聯盟軍隊又在昌塞洛斯維爾打了個大勝仗,整個南方都為之歡欣鼓舞。
在離本縣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喬治亞的聯邦騎兵給擊潰了,又成了南部聯盟方面的勝利。人們仍在嘻嘻地彼此拍著肩背說:「是啊,先生!只要咱們的老福雷斯特將軍跟上來,他們就不如早點滾了!"原來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領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騎兵隊伍突然襲入喬治亞,企圖佔領在亞特蘭大北面六十餘英里的羅姆。他們妄想切斷亞特蘭大和田納西之間的極端重要的鐵路線,然後向南攻入南部聯盟的樞紐城市亞特蘭大,把集中在那裡的工廠和軍需物資徹底摧毀。
這是十分厲害的一招,如果沒有納·貝·福雷斯特將軍,就會給南方造成極大的損失。當時這位將軍只帶領相當於敵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過這是些多麼了不起的騎手啊!尾隨在他們後面,但趕在他們到達羅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後是晝夜猛擊,終於把他們全部俘獲了!
這個捷報和昌塞洛斯維爾大捷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了亞特蘭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動地的歡呼。昌塞洛斯維爾的勝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義,但是斯特雷特突擊隊的被俘也使北方佬顯得極為狼狽。
「不,先生,他們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雷斯特開玩笑了!"亞特蘭大人開心地說,同時一再談論這次打勝仗的經過,興味無窮。
現在,南部聯盟走運的形勢發展到了極盛的高潮階段,它席捲著滿懷喜悅的人們。不錯,格蘭特率領下的北方佬軍隊五月中以來一直在圍攻維克斯堡。不錯,斯·傑克遜在昌塞洛斯維爾受了重傷,這是南方的一個令人痛心的損失。不錯,科布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犧牲了,這使喬治亞失掉了一個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兒子。可是,北方佬再也經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塞洛斯維爾這樣的慘敗了,他們會被迫投降,那時殘酷的戰爭便可宣告結束了。
到七月初,先是謠傳,後來從快報上證實了:李將軍在向賓夕法尼亞挺進。李將軍打進了敵人區域了!李將軍在強攻了!這是最後一戰了!
亞特蘭大人興奮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著來一次報復。
如今北方佬知道將戰爭打到自己的家裡是什麼滋味了。如今他們該知道耕地被荒廢、牛馬被偷走、房屋被焚毀、老人孩子被抓進牢房、婦女兒童被趕出來挨餓都是些什麼樣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蘇里、肯塔基、田納西和弗吉尼亞都幹了些什麼。北方佬在佔領區犯下的罪行,連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曆數出來。現在亞特蘭大已到處是從田納西東部逃來的難民,他們親口講述自己的苦難經歷,令人聽了無不傷心。在那個地區,南部聯盟的同情者居少數,戰爭帶給他們的災難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邊境地區那樣,兄弟互相殘殺,人們彼此告密,這些難民都大聲要求讓賓夕法尼亞一片焦土,連那些最溫和的老太太也表現出嚴厲的喜悅心情。
但是有人從前線帶回消息說,李將軍下了命令,賓夕法尼亞州的私人財產不能觸動,掠奪一律處以死刑,凡軍隊徵用任何物品都必須付錢——這樣,李將軍就得付出自己所贏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眾中的聲望了,也不讓人們在那個繁華州的豐富倉庫里為所欲為一下?李將軍究竟是怎麼想的?可我們的小夥子卻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馬匹呢!
米德大夫兒子達西捎回來一封急信,這是七月初亞特蘭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聞,因此便在人們手中傳遞,引起愈來愈大的憤慨。
「爸,你能設法給我弄一雙靴子來嗎?我已經打了兩個星期赤腳了,至今還沒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腳太大,我可以像別的小夥子那樣,從北方佬死人腳上脫一雙下來,可是我還沒打到一個有我這般大腳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請不要通過郵局寄。有人會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責怪他們。還是叫費爾坐趟火車送來吧。我們到什麼地方,我會很快寫信告訴人。只知道在朝北方行進,眼前我還不清楚,我們此刻在馬里蘭,人人都說是開到賓夕法尼亞去……「爸,我覺得我們應當對北方佬以牙還牙,可是將軍說不行。至於我個人,我並不願意只圖一時高興去燒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槍斃的處分,爸,今天我們穿過了你可能從沒見過的極大一片麥田。我們那裡可沒有這樣的麥田呢。好吧,我得承認我們在那片麥地里偷偷搞了一點掠奪,因為我們全都餓得不行了,而這種事只要將軍不知道就不會有危險的。不過沒有給我們任何好處,那麥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夥子們本來都患了點痢疾,要知道,帶著痢疾走路比拖著一條傷腿走還要困難呢。爸,請一定設法替我弄雙靴子來。我如今已當了上尉,一個上尉即使沒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應當穿雙靴子嘛。"但是軍隊到了賓夕法尼亞——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會結束。那時達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夥子們就會往回開拔了,大家再重新歡聚。米德太太想像兒子終於回到家裡,從此不再離開,便忍不住要落淚了。
七月三日,從北方來的電訊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斷斷續續的經過竄改的報道流入設在亞特蘭大的司令部。原來在賓夕法尼亞發生了激戰,在一個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鎮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將軍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並不怎麼確切,來得也晚,因為戰爭是在敵人區域里打的,所有的報道都得首先經過馬里蘭,轉到里士滿,然後再到亞特蘭大。
人們心中的焦慮逐漸增長,恐懼的預感慢慢地流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兒子在前線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禱著,但願自己的孩子不在賓夕法尼亞,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親屬就在達西·米德團里的,便只好咬著牙聲稱,他們參加了這次將永遠打垮北方佬的鏖戰,是十分光榮的事。
皮蒂姑媽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懷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心裡彼此面面相覷。艾希禮就在達西那個團里呢。
到七月五日,壞消息終於到來,但不是從里士滿而是從西邊傳來的。維克斯堡陷落了,經受長期而殘酷的圍攻之後陷落了,而且實際上整個密西西比流域,從聖路易斯到新奧爾良,都已淪於北方佬之手。南部聯盟已被切成兩塊。在任何別的時候,這一災難的消息都會給亞特蘭大人帶來恐怖和悲傷。但是現在,他們已來不及考慮維克斯堡。他們考慮的是在賓夕法尼亞進行強攻的李將軍。只要李將軍在東邊打了勝仗,維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災難了。還有賓夕法尼亞,紐約,華盛頓呢。一旦把它們打下來,整個北方便會陷於癱瘓狀態,這可以抵銷密西西比流域的敗績還綽綽有餘。
時間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沉悶地過去,災難的陰影籠罩著全城,使炎熱的太陽都顯得昏暗了,直到人們突然抬起頭來,吃驚地凝望天空,彷彿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藍的,而是烏雲遍布,一片昏沉。到處都可以看到,婦女們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擠作一堆,相互告訴說沒有什麼好消息,同時設法彼此安慰,裝出一付勇敢的模樣。可是謠言暗暗流傳,像蝙蝠似的在寂靜的大街上往來飛掠,說是李將軍犧牲了,仗打敗了,大量傷亡的名單正源源而來。人們盡量不去信它,可是遠遠近近的鄰居都已驚惶萬狀,紛紛跑到市中心區,跑到報館和司令部去討消息,討任何消息,哪怕壞消息都行。
成群結隊的人聚集在車站旁邊,希望進站的列車帶來消息,或者在電報局門口,在苦惱不堪的總部門外,在上著鎖的報館門前,等著,悄悄地等著,他們是些肅靜得出奇的人群,肅靜地愈聚愈多。沒有人說話。偶爾有個老頭用顫抖的聲音來討消息,人們只聽到那經常重複的回答:「從北邊來的電報除了說一直在戰鬥之外,沒有別的。"但這不僅沒有激銷大夥的埋怨,反而加強了緘默氣氛。步行或坐著馬車在外圍活動的婦女也愈來愈稠密擁擠。由於大家摩肩擦背而產生熱氣,以及不安腳步所激起的灰塵,使周圍的空氣已悶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並不說話,但她們板著發青的臉孔卻以一種無聲的雄辯在發出請求,這是比哭泣還要響亮得多的。
城裡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上前線,無論他是兒子、兄弟、父親,還是情人、丈夫。人們都在等候著可能宣布他們家已經有人犧牲的消息。他們預期有死訊到來,但不想收到失敗的消息。他們把那種失敗的想法打消了。他們的人可能正在犧牲,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在賓夕法尼亞山地太陽烤著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紛紛倒下,象冰雹下的穀物一般,但是他們為之戰鬥的主義永遠不會倒。他們可能在成千上萬地死亡,但是像龍齒的果子似的,成千上萬的新人,穿著灰軍服,喊著造反的口號的新人,又會從地里冒出來接替他們。至於這些人將從哪裡來,還沒人知道。
他們只是像確信天上有個公正而要求絕對忠實的上帝那樣,確信李將軍是非凡的,弗吉尼亞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思嘉、媚蘭和皮蒂帕特小姐坐著馬車停在《觀察家日報》社門前,她們打著陽傘坐在車裡。馬車的頂篷折到背後了,思嘉的手在發抖,頭上的陽傘也隨著搖晃。皮蒂激動得很,圓臉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顫動,只有媚蘭象一尊石雕,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但那雙黑眼睛也瞪得愈來愈大了。在兩個小時之內她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她從手提包里找出嗅鹽瓶遞給姑媽時說的,而且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這樣毫不親切的口氣對姑媽說話。
「姑媽,拿著吧,要是你覺得快暈倒了,就聞一聞。如果你真的暈倒,老實告訴你,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讓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為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聽到有關——直至我聽到消息為止。而且,我也不會讓思嘉離開我。」思嘉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因為她不想讓自己離開以後得不到有關艾希禮的第一個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決不離開這裡。艾希禮正在那邊什麼地方打仗,也許正在死亡呢,而報館是她能得到確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環顧人群,認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鄰居,只見米德太太歪戴著帽子讓那個十五歲的費爾攙扶著站在那裡,麥克盧爾姐妹在設法用顫抖的上嘴唇掩蓋她們的黑牙;埃爾辛太太像個斯巴達母親似的站得筆直,只不過那幾綹從髮髻上垂下來散亂的灰白頭髮泄露了她內心的混亂情緒;范妮·埃爾辛則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當然,范妮是不會為她兄弟這樣擔憂的,那麼,她是否有個人們還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線呢?)梅里韋瑟太太坐在她的馬車裡輕輕拍著梅貝爾的手,梅貝爾好像懷孕許久了,儘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細遮了起來。她這樣出來公開露面是很不雅觀的,她為什麼這樣擔憂呀?沒有人聽說過路易斯安那的軍隊也到了賓夕法尼亞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個子義勇兵此刻還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滿吧。
人群外圍出現了一陣騷動,那些站著的人都讓開路來,這時瑞德·巴特勒騎著馬小心地向皮蒂姑媽的馬車靠近。思嘉心想,他哪來的勇氣,竟敢在這個時候跑來,也不怕這些亂民由於他沒穿軍服而輕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時,她覺得她自己就會頭一個動手去撕他。他怎麼敢騎著一匹駿馬,穿著錚亮的靴子和雪白筆挺的亞麻布套服,叼著昂貴的雪茄,那麼時髦,那麼健康,可這時艾希禮和所有其他的小夥子卻光著腳、冒著大汗、餓著肚子、患有胃潰瘍在同北方佬作戰——他怎麼敢這樣呀?
不少人向他投來惱恨的目光。他慢慢穿過人群,老頭們吹著鬍子發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韋瑟太太在馬車裡微微欠起身來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機商!」用的那聲調更使這個字顯得又臟又毒了。可是他對誰都不理睬,只舉著帽子向媚蘭和皮蒂姑媽揮了揮,隨即來到思嘉身邊,俯下身低聲說:「你不覺得現在應當讓米德大夫來給我們發表關於勝利的著名講演,說勝利就像平息在我們旗幟上的一隻尖叫的鷹嗎?」思嘉的神經本來就緊張極了,不知怎麼辦好,這時她突然像只憤怒的貓轉過頭來,想狠狠罵他幾句,可是他用一個手勢制止了。
「我是來告訴你們幾位的,"他大聲說,"我剛才到過司令部,第一批傷亡名單已經來了。"他這話在周圍那些聽他的話的人中頓時引起一陣低語,人群開始騷動,準備沿著白廳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們不要去,"他在馬鞍上站起身來,舉起手喊道:「你們就待在原地吧!名單已送到兩家報館去了,正在印刷。」「唔,巴特勒船長,"媚蘭喊道,一面回過頭來眼淚汪汪地望著他。"真該謝謝你跑來告訴我們!名單幾時張貼呢?」「交給報館已半個小時了。很快會公布的,太太。管這外事的軍官一定叫印好才讓公布,因為恐怕群眾會衝進去要消息。哎,你瞧!"報館側面的窗戶打開了,一隻手伸出來,手裡拿著一疊窄長的印刷品,上面是剛剛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擁上前去搶。把那些長條紙一下撕成兩半,有人搶到了就拚命擠出來急於要看,後面的繼續往前擠,大家都在叫喊:「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拉住韁繩,"瑞德一面跳下馬,一面把韁繩扔給彼得大叔。人們看見他聳著一對高出眾人之上的肩膀,拚命推搡著從身邊擠過。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裡拿著好幾張名單,他扔給媚蘭一張,其餘的分發給坐在附近馬車裡的小姐太太,中包括麥克盧爾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
「快,媚蘭,"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為媚蘭的手在嗦嗦發抖,她沒法看清楚,惱火極了。
「你拿去吧,"媚蘭低聲說,思嘉便一把搶了過來。先從以W打頭的名字看起,可是它們在哪裡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懷特,"她開始念,嗓子有點顫抖,"威肯斯……溫……澤布倫……啊,媚蘭,他不在裡面!他不在裡面!姑媽?啊,你怎麼了,媚蘭,把嗅鹽瓶拿出來!扶住她,媚蘭。"媚蘭高興得當眾哭起來,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擺來擺去的頭,同時把嗅鹽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從另一邊扶著那位胖老太太,心裡也在歡樂地歌唱,艾希禮還活著,他甚至也沒受傷呢。上帝多好,把他放過來了!多麼——她聽到一聲低的呻吟,回頭一看,只見范妮·埃爾辛把頭靠在她母親胸口,那張傷亡名單飄落在馬車踏板上,埃爾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顫抖著,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一面平靜地吩咐車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單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見休·埃爾辛的名字,這麼說,范妮一定是有個情人在前線,現在死了!人群懷著同情默默地給埃爾辛家的馬車讓路,後面跟著麥克盧爾姐妹那輛小小的柳條車。趕車的是費思小姐,她的臉板得像石頭似的,她的牙齒至少又一次給嘴唇包了起來,霍妮小姐的臉像死灰一樣蒼白,她挺直腰坐在費思身邊,緊緊抓住妹妹的裙子。她們都顯得很老了。她們的弟弟達拉斯是她們的寶貝,也是這兩位老處女在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但是達拉斯死了。
「媚蘭!媚蘭!"梅貝爾喊道,聲音顯得很快活。"雷內沒事!還有艾希禮,啊,感謝上帝!"這時披肩已從她肩上掉下來,她那大肚子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梅里韋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沒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內——"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突然變了,"媚蘭,你瞧!-—米德太太,請看呀!達西是不是——?"米德太太正垂著兩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聽到有人叫她也沒有抬起頭來,不過小費爾坐在旁邊,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媽,媽,"他可憐巴巴地說。米德太太抬起頭來,正好觸到媚蘭的目光。
「現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親愛的!"媚蘭驚叫一聲,哭泣起來,一面把皮蒂姑媽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馬車,向大夫太太的馬車走去。
「媽,你還有我呢,"費爾無可奈何地極力安慰身旁臉色蒼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殺掉——」「不!"米德太在哽咽著說,一面緊緊抓住他的胳臂,好像決不放它了似的。
「費爾·米德,你就別說了!"媚蘭輕聲勸阻他,一面爬進馬車,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摟在懷裡。接著,她才繼續對費爾說:「你覺得要是你也走了,犧牲了,這對你媽有幫助嗎?從沒聽說過這種傻話。還不快趕車把我們送回家去!」費爾抓起韁繩,這時媚蘭又回過頭去對思嘉說話。
「你把姑媽送到家裡,請馬上到米德太太家來。巴特勒船長,你能不能給大夫捎個信去?他在醫院裡呢。"馬車從紛紛四散的人群中出發了。有些高興得哭泣,但大多數是受到沉重打擊後還沒有明白過來,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思嘉低著頭在看那張模糊的名單,飛快地讀著,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禮已經沒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別的人了。啊,這名單好長呀!亞特蘭大和全喬治亞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啊!
我的天!"卡爾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記起很久前那一天,當時他們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決定回家來,因為他們餓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約瑟夫,列兵。"很壞的小個兒喬!可薩剛生了孩子還沒復元呢!
「芒羅——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凱瑟琳·卡爾弗特訂婚了,可憐的凱瑟琳呀!她這是雙重的犧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過薩莉更慘,是兄弟加丈夫。
她幾乎不敢再念下去,啊,這太可怕了。皮蒂姑媽伏在她肩上唉聲嘆氣,思嘉不怎麼禮貌地把她推開,讓她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自己繼續念名單。
當然,當然——不可能有三個叫"塔爾頓"的名字在上面。或許——或許排字工人太匆忙,誤將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們真在這裡。"塔爾頓——布倫特,中尉。」「塔爾頓——斯圖爾特,下士。」「塔爾頓——托瑪斯,列兵。"還有博伊德,戰爭頭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亞什麼地方。塔爾頓家的幾個小夥子都完了。湯姆和那對懶惰的長腳孿生兄弟,都喜愛聊天,喜歡開荒謬的玩笑,博伊德很會跳舞,嘴厲害得像只黃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別的小夥子,那些跟她一起長大、一起跳舞、彼此調情和親吻過的小夥子,還有沒有人被列在這份名單上。她真想痛哭一場,設法使那卡住她喉嚨的鐵爪放鬆一點。
「思嘉,我很為你難過,"瑞德說。她抬頭望著他,都忘記他還在那裡了。"裡面有許多是你的朋友嗎?」她點點頭,勉強說:「幾乎這個縣裡的每一家和所有——塔爾頓家所有的三個小夥子——"眼睛裡沒有那種嘲諷的意味了。他臉色平靜而略顯憂鬱。
「可是名單還沒完呢,"他說,"這僅僅是頭一批,不是全部。明天還有一張更長的單子。"他放低聲音,不讓旁邊馬車裡的人聽見。"思嘉,李將軍一定是打了敗仗,我在司令部聽說他已撤回到馬里蘭了。"她驚恐地朝他望著,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敗。明天還有更長的傷亡名單呀!明天。她可沒有想到明天,只不過一見艾希禮的名字不在上面就樂起來了。明天,怎麼,他可能現在已經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會知道,也許還要等到一星期以後呢。
「唔,瑞德,為什麼一定要打仗呢?要是當初讓北方佬去付錢贖買黑人——或者就由我們把黑人免費交給他們,免得發生這場戰爭,那不是會好得多嗎?」「思嘉,問題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罷了。戰爭之所以常常發生,就是因為人們喜歡戰爭,女人不喜歡,可是男人喜歡戰爭,勝過喜歡女人。」他又歪著那張嘴笑起來,臉上不再有嚴肅的神色了。他把頭上那頂巴拿馬帽摘下來向上舉了舉。
「再見。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兒子的死訊由我這個人去告訴他,這頗有諷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會感覺到這一點。不過日後,當他想一個投機商居然向他轉達了一位英雄犧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思嘉讓皮蒂姑媽服了一杯甜酒後,在床上躺下,留下百里茜和廚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門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費爾陪著在樓上等丈夫回來,媚蘭坐在客廳里跟幾個來慰問的鄰居低聲談話,她同時在忙著干針線活兒,修改一件喪服,那是埃爾太太借給米德太太的。這時屋裡已充滿了用家制黑顏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兒,因為廚師在廚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攪動泡在大鍋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現在怎麼樣?"思嘉小聲問。
「一滴眼淚也沒有。"媚蘭說。"女人流不出眼淚才可怕呢。
我不知道男人怎麼忍得住不哭一聲,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堅強和勇敢一些,她說她要親自到賓夕法尼亞去把他領回家來。大夫是離不開醫院的。」「那對她太可怕了!為什麼費爾不能去呀?」「她怕他一離開她就會去加入軍隊,軍隊里現在連十六歲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紀雖小可個兒長得那麼大。"鄰居們因為不想看大夫回來時的情景,便一個個陸續離開了,只剩下思嘉和媚蘭兩人留在客廳里縫衣服。媚蘭儘管忍不住傷心,眼淚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計上,但顯得還算鎮靜。她顯然沒有想到戰爭可能還在進行,艾希禮或許就在此刻犧牲了。思嘉滿懷恐懼,不知道應不應該把瑞德的話告訴媚蘭,好叫她分擔這驚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暫時瞞著她,自己一個人兜著。最後她決定保持沉默,如果讓媚蘭覺得她太為艾希禮擔憂了,那總歸是不合適的。她感謝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蘭和皮蒂在內,人人都陷在各自的憂慮中,無心去注意她的表現了。
她們靜靜地縫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外面有聲音,便從簾縫中窺望,看見米德大夫正從馬背上下來。耷拉著腦袋,他垂著兩肩,滿臉鬍鬚像扇子似的掛在胸前。他慢慢走進屋來,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兩位姑娘,然後拖著疲乏的身子上樓去。一會兒費爾下來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長,顯得那麼笨拙。媚蘭和思嘉都示意讓他坐在身邊,可是他徑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兒的台階上坐下,雙手捧著頭一聲不響。
媚蘭長嘆一聲。
「因為他們不讓他去打北佬,他給氣瘋了,才十五歲呀!
啊,思嘉,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倒是好極了!」「好叫他去送死嗎?」思嘉沒好氣地說,同時想起了達西。
「有一個兒子,哪怕他給打死了,也比沒有兒子強。"媚蘭說著又哽咽起來。」你理解不了,思嘉,這是因為你有了小韋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麼想要一個兒子呀!我知道,你覺得我不該公然說出這句話來,但這是真的,每個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這一點。"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沒有對她嗤之以鼻。
「萬一上帝想連艾希禮也——也不放過,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儘管我寧願跟他一起死。不過上帝會給我力量來忍受。
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沒有一個他的兒子來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運呀!雖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兒子。可要是艾希禮沒了,我就什麼也沒有了。思嘉,請原諒我,我有時候真對你十分妒忌呢——」「妒忌——我?"思嘉吃驚地問,一種負疚感突然襲上心頭。
「因為你有兒子,可我沒有呀!我有時甚至把韋德當作是自己的兒子。你不知道,沒有兒子可真不好受呢!」「簡直胡扯!"思嘉覺得放心了,才故意這樣說她。同時朝這個紅著臉低頭縫紉的小個兒匆匆瞧了一眼。媚蘭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這個兒子肯定是生不出來的。她比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個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蘭也會有孩子,思嘉便覺得很不舒服,這會引起許許多多她無法對付的想法來。她怎麼受得了呢!如果媚蘭真的跟艾希禮生了個孩子,那就像是從思嘉身上奪走了什麼似的。
「請原諒我說了那些關於韋德的話。你知道這多麼愛他。
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別傻了,"她不耐煩地說,"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費爾。他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