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給媚蘭端來早點之後,即刻打發百里茜去請米德太太,接著便和韋德一起坐下來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氣第一次沒有什麼食慾。她既要擔心媚蘭已瀕臨分娩,因此神經質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渾身緊張地傾聽遠處的炮聲,結果就什麼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臟也顯得有點古怪,在有規律地搏動幾分鐘之後,總要急速地怦怦亂蹦一陣,蹦得胃都要翻出來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膠粘在喉嚨里咽不下去,連作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飲斜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難吃過。既沒有糖,又沒有乳酪,這種飲料苦得像膽汁,儘管放了所謂"長效糖劑"的高粱飴糖也還是苦。
她硬著頭咽了一口,便把杯子推開了。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單憑她吃不到放糖和乳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韋德倒是比平時安靜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樣叫嚷不要吃他所厭惡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邊,他也乖乖地吃著,和著開水一聲不響地大口大口咽下去。他那溫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銀幣一樣,追蹤著她的一舉一動,眼睛裡流露出童稚和惶惑,彷彿思嘉內心的恐懼也傳給他了。他吃完以後,思嘉把他支到後院去玩,望著他蹣跚地橫過凌亂的草地向他的遊戲室走去。心裡輕鬆多了,這才如釋重負。
她起身來到樓梯腳下,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她理應上樓去陪伴媚蘭,設法緩和她的緊張情緒,讓她不要害怕面臨的這場考驗,可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本領。媚蘭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談起死呀活呀這樣的話來!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樓梯上坐下來,試著讓自己鎮靜一些,可是隨即又想起的戰事,不知結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樣了。
一場大戰就在幾英里之外進行,可是你一點也不知道,這顯得多麼奇怪啊!這個被遺孀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靜,這跟桃樹溝大戰的日子對比起來,顯得多麼奇怪!皮蒂姑媽的住宅是亞特蘭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戰鬥是在南邊遠處某個地方進行,因此這裡既沒有加速前進的支援部隊經過,也沒有救護車和鬆鬆垮垮的傷兵隊伍從前線回來。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況會不會也是這樣,並且慶幸自己沒有住在那裡。要是除米德家和梅里韋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並沒有從桃樹街北端逃難出去,那多好啊!他們一走,她就覺得寂寞孤單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還留在身邊,那樣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這時也可以親自去打聽,現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來了以後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為什麼還沒來呢?百里茜哪兒去了呢?
她站起來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們,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個隱蔽的拐彎處,她什麼也沒有瞧見。過了好一會,百里茜才來了,她獨個兒慢悠悠地走著,好像準備走一整天似的,還故意將裙子左右搖擺,並不時回過頭去看看後面有沒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漿,好,糊啊!"百里茜一進大門,思嘉便厲聲批評她。」她能不能馬上就過來?米德太太怎麼說的?」「她不在,"百里茜說。
「她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
「唔,太太,"百里茜回答,故意拖長聲音強調她這消息的重要,"他們家的廚娘說,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說,小費爾先生給打傷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馬車,帶著老塔博特和貝特茜一起去了,他們要把他接回來。廚娘說他傷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們這邊來了。"思嘉瞪眼看著她,真想搡她幾下。這些黑人總是很得意自己能帶回這種壞消息。
「好了,別站在這裡發獃了。趕快到梅里韋瑟太太家去一趟,請她過來,快去。」「她們也不在,思嘉小姐。剛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嬤嬤,還在一起聊來著。她們也出去了。俺猜她們是在醫院裡。門都鎖了。」「所以你才去了那麼久呀!每回我打發你出去,叫你到哪裡就到哪裡,不許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嗎?現在,你到——"思嘉停下來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還有誰留在這裡能夠幫忙呢?有埃爾辛太太。當然,埃爾辛太太近來一直不喜歡她,可是對媚蘭始終很好。
「到埃爾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細說清楚,請她到這裡來一下。還有,百里茜,聽我說,媚蘭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隨時都可能要你幫忙。好,你快去快回。」「是的,太太,"百里茜說著就轉身慢騰騰地像蝸牛似地朝車道上走去。
「你這懶骨頭快一點!」
「是的,太太。」
百里茜這才稍稍加快了腳步,思嘉也回到屋裡來。她又遲疑著沒有立即上樓去看媚蘭。她得向媚蘭解釋清楚,為什麼米德太太不能來,可是費爾受重傷的事她聽了會難過的。好吧,這一點就瞞過她算了。
她走進媚蘭房裡,發現那盤早點還沒動過。媚蘭側身躺在床上,臉色像白紙一樣。
「米德太太上醫院去了,"思嘉說。"不過埃爾辛太太馬上就來。你痛得厲害嗎?」「不怎麼厲害。"媚蘭撒謊說。"思嘉,你生韋德時花了多久的時間?」「不到一會兒工夫,"思嘉不自覺地用愉快的口氣回答。
「當時我正在外面院子里,幾乎來不及進屋。嬤嬤說那樣很不體面——簡直就像個黑人。」「我倒是巴不得也像個黑人呢,"媚蘭說,一面勉強裝出一絲微笑,可是這笑容隨即消失,一陣劇痛把她的臉歪得不成樣子了。
思嘉懷著沒有一絲樂觀的心情低頭看看媚蘭那窄小的臀部,但還是用安慰的口氣說:「唔,看來也並不怎麼樣嘛。」「唔,不怎麼樣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點膽校是不是——埃爾辛太太馬上就會來吧?」「是的,馬上,"思嘉說,"我下樓去打盆清水來,用海綿給你擦擦。今天好熱埃"她借口打水在樓下儘可能多待些時候,每隔兩分鐘就跑到前門去看看百里茜是不是回來了。可是百里茜連影子也沒有,於是她只好回到樓上,用海綿給媚蘭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後又替她梳理好那一頭長長的黑髮。
一小時後,她聽見有個黑人拖沓腳步聲從街上傳過來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見百里茜仍像剛才那樣扭著腰,晃著腦袋慢慢騰騰地走回家來,彷彿周圍有一大群熱心的圍觀者似的。她一路上裝模作樣。
「總有一天我要給你這小娼婦拴上一根皮帶。"思嘉在心裡惡狠狠地說,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樓去接她。
「埃爾辛太太到醫院去了。他們家的廚娘說,今天早上火車運來了大批傷兵。廚娘正在做湯給那邊送去呢。她說——」「別管她說什麼了,"思嘉插嘴說,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繫上一條幹凈的圍裙,我要你上醫院去一趟。我寫個字條,你給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裡,就交給瓊斯大夫,或者別的無論哪位大夫。你這次要不趕快回來,我就要活活剝你的皮。」「是的,太太。」「順便向那裡的先生們打聽一下戰爭的消息。要是他們不知道,就走到車站去問問那些運傷兵來的火車司機。問問他們,是不是在瓊斯博羅或者靠近那裡的地方打仗?」「我的老天爺!"百里茜黝黑的臉上突然一片驚慌。"思嘉小姐,北方佬還沒到塔拉吧,是嗎?」「我不知道。我是叫你去打聽呀。」「我的老天爺!思嘉小姐他們會怎樣對待俺媽呢?"百里茜突然大聲嚎叫起來,那聲音使思嘉越發不安了。
「媚蘭小姐會聽見的,你別嚎了。現在快去換下你的圍裙,快去。"百里茜被迫加快了速度,她急忙跑到後屋去,於是思嘉在傑拉爾德上次來信——這是家裡唯一的一張紙了——的邊沿上匆匆寫了幾句話。她把信紙疊起來,把她的短簡疊在頂上邊,這時她偶爾瞧見傑拉爾德寫的幾個字:「你母親——傷寒病——無論如何——回家——"她差點哭了。要不是為了媚蘭,她會即刻動身回去的,哪怕只能一路上步行到家也行!
百里茜一手象著那封信,快步走出門去,思嘉也回到樓上,一面思忖著怎樣能騙過媚蘭,說明埃爾辛太太為什麼沒來。不過媚蘭並沒有問起這件事。她仰身躺著,面容平靜而溫柔,這情景使思嘉也暫時安心了。
她坐下來,試著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心裡對塔拉的懸念,以及對於北方佬可能得逞的憂慮,仍在無情地折磨著她。她心想愛倫已奄奄一息,而北方佬即將闖入亞特蘭大,逢人便殺,見東西便燒。就在這樣胡思亂想時,遠處隱約的隆隆炮聲仍不斷地轟著她耳鼓,激起一陣陣恐懼的氣氛。最後,她實在談不下去了,只好凝望著窗外炎熱寂靜的街道和靜靜地掛在枝頭的積滿灰塵的樹葉。媚蘭默默無言,可是她那張平靜的臉在一陣陣扭曲,這說明她的陣痛更加頻繁了。
她每次陣痛過後總是說:「不怎麼樣的,真的,"可思嘉知道這是撒謊。她寧願聽到一聲尖叫而看不慣這樣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應當為媚蘭感到難過,但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一絲溫暖的同情來。她的心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慘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著那張痛得扭曲的臉,心想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人中,偏偏是她要在這個時候守在這裡陪著媚蘭,而她跟這個人毫無共同之處,她恨這個人,甚至還巴不得她快點死呢。好吧,也許她這願望會實現,今天就會實現了。想到這裡,她不覺打了個不祥的冷戰。據說希望某個人快死,就像詛咒人一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如嬤嬤說的,詛咒別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於是她趕快祈禱,求上帝保佑媚蘭不死,並且又熱切地胡扯起來,連自己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末了,媚蘭伸出一隻滾燙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明白你心裡多麼著急。別費苦心來找話說了,親愛的。
我很抱歉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
思嘉這才沉默下來,可是沒法靜靜地坐著。如果大夫和百里茜誰都不能按時趕到,那她怎麼辦呢?她走到窗口,看看下面的大街,然後又回來坐下。接著又站起身來,向屋裡另一邊的窗外看去。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到了中午太陽當頭時就越發炎熱起來,靜靜的樹葉中不見一絲風影。這時媚蘭的陣痛更厲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綿給她揩臉,但心裡十分害怕。老天爺,看來在大夫到達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這叫她怎麼辦呢?對於接生的事她可一竊不通。這正是幾星期以來她一直在擔心的緊急關頭啊!她一直在指望著百里茜來應付這個場面,如果到時找不到大夫的話。百里茜在接生方面是個行家呢。她說過不只一次了。可如今百里茜在哪裡呢?她怎的還沒回來呀?
怎麼大夫也沒來呀?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去看。她仔細一聽,突然覺得好像遠處的大炮聲停息了,或者,這只不過是她的想像?如果炮聲已經更遠,那就意味著戰爭已更加靠近瓊斯博羅,意味著——終於她看見百里茜沿大街匆匆走過來,於是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這時百里茜也抬頭看見了她,她正要張嘴叫她。思嘉看見那張小黑臉上一片驚慌,生怕她喊出可怕的消息來嚇壞了媚蘭,便趕快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然後離開窗口。
「我想去打點涼一些的水來,"她俯視著媚蘭那雙深陷的黑眼睛,勉強微笑著說。接著她急忙出來,小心地把門關上。
百里茜氣喘吁吁地坐在過廳的樓梯腳下。
「他們在瓊斯博羅打起來了,思嘉小姐!他們說咱們的軍隊快打敗了。啊,上帝,思嘉小姐!要是北方佬到這兒來了,咱們會怎麼樣呢?啊,上帝——"思嘉一手把那張哭嚷的嘴捂住了。
「你別嚷了,看在上帝面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來了,他們會怎麼樣呢——塔拉會怎麼樣呢?她極力把這個念頭推到腦後,儘可能抓住當前這個更為迫切的問題。要是她還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會像百里茜那樣嚎叫起來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麼時候來?」
「俺壓根兒沒看見他,思嘉小姐。」
「什麼?」
「他不在醫院。梅里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也不在。有個人跟俺說,大夫在車棚子里,跟那些剛剛從瓊斯博羅來的傷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那車棚子里去——那裡儘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見死人——」「別的大夫怎麼樣呢?」「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幾乎找不到一個人來看你的字條。
像發了瘋似的,他們全都在醫院裡忙著,有個大夫對俺說,'滾開,別到這裡來打擾我們,談什麼孩子的事,這裡有許多人快死啦。去請個女人給你幫忙吧。'後來俺就到處打聽消息,照你的吩咐,他們說是在瓊斯博羅打仗,俺就——」「你說米德大夫在火車站?」「是的,太太。他——」「好,仔細聽著。我要去找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蘭小姐身邊,她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你要是向她透露了哪怕一點點關於在什麼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無不含糊地把你賣到南部去。你也不要告訴她別的大夫都不能來。聽清楚了沒有?」「是的,太太。」「趕快打桶清水送上樓去。擦乾你的眼睛,用海綿給她擦擦身。告訴她我去找米德大夫去了。」「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過我說不準。你應當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從擱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寬邊草帽隨手扣在頭上。她對著鏡子機械地理了理幾綹鬆散的頭髮,但好像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像。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發冷的驚恐情緒在向外滲出,直至她撫摩面頰時也猛然發覺自己的手指涼了,儘管這時她身體的其餘部分還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門,來到炎熱的陽光下。這是個熱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樹街上走了不遠就覺得太陽穴在轟轟地跳了。她聽得見遠處街頭有許多聲音在大叫大喊,時高時低。等到她看見萊頓家的房子,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了,就已經開始氣喘,不過她並沒有放慢腳步。這時前面那片喊叫聲也愈來愈響了。
從萊頓家的房子到五點鎮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紛紛攘攘,像個崩塌了蟻丘似的。黑人們驚惶失措地在街上跑來跑去,無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擁護著滿載傷兵的軍車和救護車,以及堆滿行李和傢具的馬車。騎馬的男人們亂糟糟地從兩旁小巷裡奔上桃樹街,向胡德將軍的司令部馳去。邦內爾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著一匹駕轅的馬站在那裡,他瞪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還沒走呀,我們要動身了。老姑娘在裡面收拾行李呢。」「走,上哪兒?」「天知道呢,小姐。總該有個地方吧。北方佬馬上就要來了!"她急往前走,連一聲再會也來不及說。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韋德利教堂門前停下來喘口氣,讓心跳稍稍緩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靜一點,就一定要暈倒了。她抓住一根燈柱,倚著它站在那裡,這時她瞧見一位騎馬的軍官從五點鎮飛跑而來,於是靈機一動,趕快跑到街心向他揮手。
「啊,站住!請站住!」
那位軍官突然勒住馬頭,因用力過猛,那騎馬豎起前腿往後退了好幾步。從表情來看,軍官已十分疲勞可又有極為緊迫的任務在身,不過他還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頂破舊的軍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來了?告訴我,」「我想是這樣。」「你真的知道嗎?」「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時以前指揮部收到了快報,是從瓊斯博羅前線來的。」「瓊斯博羅?你確信是這樣?」「說謊也沒有用,我確信是這樣。太太。消息是哈迪將軍發來的,他說:『我已失敗,正在全線退卻。'」「啊,我的上帝!"那位軍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臉平靜地俯視著。他重新抓起韁繩,戴上帽子。
「唔,先生,請稍等一會。我們怎麼辦呢?」「我不好說,太太。軍隊馬上就要撤離亞特蘭大了。」「撤走了,把我們留給北方佬嗎?」「恐怕就是這樣。"那騎馬經主人一刺就像彈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雙腳埋在紅紅的塵土裡一動不動。
北方佬就要來了。軍隊正在撤離。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怎麼辦呢?她往哪裡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後還有媚蘭躺在床上等著生孩子呀!唔,女人為什麼要孩子?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還可以帶著韋德和百里茜到樹林里去,那裡北方佬是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但是她不能帶著媚蘭去埃不,現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點,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們或許可以弄到一輛救護車把她帶走,把她藏在什麼地方。可現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著她回家去。也許他能讓孩子早些生下來。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著,"北方佬來了!北方佬來了!」彷彿在給腳步打節拍似的。五點鎮擠滿了人,他們盲目地到處亂跑,同時滿載傷兵的軍車、救護車、牛車、馬車也擠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濤般滾滾而來。
接著,她看見一場極不協調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婦女身旁急匆匆地跑著。年輕小夥子們拖著一包包的玉米和馬鈴薯。一個老頭用手推車推著一袋麵粉在一路掙扎著前進。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無不神情緊張地匆匆跑著,跑著,拖著一包包、一袋裝、一箱箱的食物——這麼多的食物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了。這時,人群突然給一輛歪歪倒倒的馬車讓出一條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爾辛太太過來了,她站在她那輛四輪馬車的車前,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舉著鞭子。
她頭上沒戴帽子,臉色蒼白,一頭灰色長發垂在背上,像是復仇女神般抽打著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嬤嬤梅利茜坐在后座上一蹦一跳的,一隻手裡緊緊抓著一塊肥臘肉,另一隻手和雙腳用力擋住堆在周圍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讓倒下來。有個干豆口袋裂開了,豆子撒到街上。思嘉向埃爾辛太太尖聲喊叫著,可是周圍一片嘈雜把她的聲音給淹沒了,馬車搖搖晃晃地駛了過去。
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記起了供銷部的倉庫就在前邊的鐵路旁,她才明白原來是軍隊把倉庫打開了,讓人們在北方佬來到之前儘可能去搶救一些糧食。
她從人群中擠出去,走過五點鎮空地上那些狂熱洶湧的人群,又儘快跑過一條短街,向車站趕去。她穿過那些擠在一起的救護車和一團團的塵霧,看見大夫們和擔架工人在忙著搬運傷兵。感謝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過亞特蘭大飯店,已經看得見整個車站和前面的鐵路,她這時猛地站住,完全給嚇壞了。
成百上千的傷員,肩並肩,頭接腳,一排排一行行地躺著酷熱的太陽下,沿著鐵路和人行道,大車篷底下,連綿不絕地一直延伸開去。有的靜靜地僵直地躺著,也有許多蜷伏在太陽下呻吟。到處是成群的蒼蠅在他們頭上飛舞,在他們臉上爬來爬去,嗡嗡地叫。到處是血、骯髒的繃帶、哀嘆和擔架工搬動時因痛苦而發出的尖聲咒罵。
血腥,汗漬,沒有洗過的身體和糞便的臭味在一陣陣人的熱霧中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嘔了。救護車的醫院人員在躺著的傷員中間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緊密的傷員身上,那些被踩著的人也只得遲鈍地翻著眼睛望望,等著有人來搬運他們。
思嘉覺得快要嘔出來了。用手捂住嘴向後退了兩步,她實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醫院裡接觸過許多傷兵,桃樹溝戰役又在皮蒂姑媽家的草地上看見過一些,可是還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像這些在毒熱的太陽下烤著的渾身血污和惡臭的身體,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是一個充滿了痛苦、臭味、喧囂和忙亂的地獄—-忙亂,多麼忙亂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聳聳肩膀振作起來,向這忙亂而凄慘的場面中走去,同時睜大眼睛從那些走動的人中辯認米德大夫。但是她發現沒法尋找他,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在一個可憐的傷兵身上。她只得提起裙子,在這些人中間一步步挪動,向一群正在指揮擔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隻又一隻滾燙的手拉著她的裙裾,一個個嘶破的聲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你給點水!看在上帝面上,給點水啊!"她要用力把裙子從那一隻只手裡拽出來,已經弄得汗流滿面了。如果踩著了地上的某個人,她就會嚇得尖叫一聲,甚至要暈倒的。她抬著前腳來跨過死屍,跨過那些眼睛已經失掉光澤但雙手仍抓著肚子上同傷口粘在一起的軍服的人,那些蘸著鮮血的鬍子已經干硬但擊碎了下巴仍在顫動著的人——他們似乎在叫喊:「水啊!水啊!"她要是不能儘快找到米德大夫,就會瘋狂地嚷起來了。她向車篷底下那群人望去,竭盡全力大聲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裡嗎?」那群人里走出來了一個人,朝她望著。那是大夫,他身上沒穿外衣,袖子高高捲起。他的襯衫和褲子都像屠宰衣似的紅透了,甚至那鐵灰色的鬍子尖兒也沾滿了血。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渾身疲乏又滿腔憤怒和熱烈同情的感受中了。那張臉是灰糊糊的,滿是塵土,汗水在兩頰上劃著一條條長溝。然而他呼喚她時,那聲音是鎮靜而堅決的。
「你來了,感謝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呢。"她一時惶惑地凝視著他,連忙把手裡提著的裙子放了下來。這裙子澆在一個傷兵的臟臉上,他虛弱地轉著頭,想躲避裙的拂擾。大夫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救護車揚起的乾燥而悶人灰塵向她迎面起來,同時那腐爛氣味也像兩股臭水似的沖著她的鼻孔直灌。
「趕快,孩子,到這兒來。」
她提起裙子跨過那一排排傷亡人員,儘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發覺它在疲乏地顫抖,可他臉上沒有一點虛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蘭要生孩子了。"她的話他似乎並沒有聽進去。他望著她,這時有個枕著水壺躺在她腳邊的人列開嘴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他們會對付過去的,"他高興地說。
她對腳邊的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只一個勁兒地搖著大夫的胳臂。
「是媚蘭呀,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這不是講究文雅的時候,可是要在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說那種話還是不好開口埃"求求你了,大夫!陣痛愈來愈緊了。」「生孩子,我的天!"這像一個轟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的臉色突然因為惱恨而變得難看了。這怒火不是對思嘉來的,也不是對任何其他人,而是對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的世界。「你瘋了嗎?我不能丟下這些人呀。他們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
我可不能為他媽的一個孩子而丟下他們。找個女人給你幫忙吧。找我的太太去。"她張開嘴,想告訴他米德太太不能來的原故,可突然又閉口不言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受傷了呢!她還明白如果他知道了會不會仍留在這裡,可是從某些跡象看,即使費爾快死了,他也會堅持在這個崗位上救助這許多傷員,而不會只顧那一個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知道你自己也說過,她可能難產——"啊,難道這真是思嘉自己站在這個火熱的充滿呻吟的鬼地方,扯著嗓子說這些粗俗得可怕的話嗎?」要是你不去,她就會死啦!"彷彿沒聽見她的話或不知她說了些什麼似的,他粗暴地甩脫了她的手,自顧自說著。
「死?是的,他們都會死——所有這些人。沒有繃帶,沒有藥膏,沒有奎寧,沒有麻醉劑。啊,上帝,弄點嗎啡來吧!
就一點點,給那些最重的傷號也好。就要一點點麻醉劑呀。該死的北方佬!天殺的北方佬!」「讓他們下地獄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咬牙切齒說。
思嘉開始發抖了,眼睛裡閃著恐懼的淚花。看來大夫是不會跟她走了。媚蘭會死掉,她本來就希望她死的。大夫不會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臉來,他咬著嘴唇,腮幫子也硬了。
「孩子,讓我試試看。我願意試試。不過我不能答應你。
等我們安排好了這些人再說。北方佬快到了,軍隊正在撤離城市。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傷員。火車已經根本沒有了。
到梅肯的鐵路已經被佔領……不過我想試試。你走吧。別打擾我了。養個孩子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把皮帶紮起來……"這時有個勤務後過來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夫即刻轉過身去,指指點點地吩咐起來。那個躺在思嘉腳邊的人同情地仰望著她。她看見大夫已經把她忘了,便慢慢走開了。
她急忙從傷兵中間穿過去往回走,朝桃樹街趕去。大夫沒有來。她只得自己去對付這個場面了。感謝上帝,百里茜懂得接生的全過程。她已經熱得頭疼起來,感到裡面的胸衣已經濕透了,粘在身上。她覺得腦子已經麻木,兩條腿也是這樣,想走也走不動,就像在夢魘中似的。她想起還得走那麼長一段路才能到家,簡直是走不完的路啊!
於是「北方佬快來了!"這個念頭又反覆在她腦子裡鼓噪。
她的心臟又開始轟跳起來,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里。
她急忙走進五點鎮的人群中,那裡已經擁擠得連狹窄的人行道上也沒有落腳之處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隊隊滿身塵土、精疲力竭的士兵從那裡經過。他們數以千計,都是些滿臉鬍子、骯髒不堪的人,肩上斜挎著槍枝,邁著行軍的步伐迅速行走。後面是轔轔滾動的炮車,趕車的用長長的皮鞭狠狠抽打著羸弱的騾子。蓋著破帆布的軍需車搖搖晃晃地在凌亂的車轍中駛著。騎兵掀起一團團令人窒息的塵土無窮無盡地跑過。思嘉以前還從沒見過這麼多士兵呢。撤退!撤退!軍隊正在撤出城去啊!
那些匆匆行進的隊伍把思嘉推回到擁擠的人行道上去了。這時她聞到廉價玉米威士忌的刺鼻氣味。迪凱特大街附近的群眾中有些衣著很俗麗的婦女。她們花花綠綠的衣飾和塗脂抹粉的臉孔給人以很不協調的節假日感覺。她們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臂挽著她們的士兵也都是醉鬼。思嘉忽然瞧見一個滿頭紅鬈髮的女子,這妖精不是別人,正是貝爾·活特琳,她靠在一個踉踉蹌蹌的獨臂大兵身上尖聲傻氣地狂笑著。
她左推右搡地穿過人群,好不容易走過五點鎮那邊的一個街口,這裡不怎麼擁擠了,她又提起裙子飛跑起來。她到達韋斯利教堂前面時已累得頭暈氣喘,胃裡也很不舒服了。她那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斷了。她在教堂台階上坐下,兩手捧著頭,讓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要是能夠深深吸一口氣,一直吸到肚子里,那該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顆心停止衝撞、轟鳴、急跳,那該多舒服啊!要是這鬼地方有個人能夠幫助她一下,那該多好啊!
你看,她這一輩子還從未遇到過一件事非她自己獨立去辦不可的呢。常常有別的人替她辦事,照顧她,庇護她,保衛她,縱容她。這是難以令人相信的,她居然陷入了這樣的困境,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鄰居來幫助她。以前經常有朋友和鄰居。以及甘願當奴隸的能幹的手,來為她效勞,而在此時此刻她迫切需要幫助的情況下,卻一個也沒有了。她居然落得這樣孤獨無依,這樣恐懼,這樣遠離家鄉,這是難以相信的啊!
家啊!只要在家裡就好了,不管有沒有北方佬。家啊,即使愛倫病了也好。她渴望看到母親那張可愛的臉,渴望嬤嬤那強有力的胳臂來摟著她。
她頭暈眼花地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快到家時,她看見韋德在那裡攀著一扇大門晃蕩。他一看見她,就歪著臉舉著一個受傷的指頭哭起來了。
「疼!疼!"他抽抽搭搭地嚷著。
「別響!別響!別響!要不我就揍你。到後院玩泥餑餑去,別亂跑。」「韋德餓了"他哽咽著說,一面把那個受傷的指頭放進嘴裡。
「我不管。你到後院去——」
她抬起頭來,看見百里茜倚在樓上的窗口,滿臉驚恐焦急的神情,不過一看見她的女主人便頓時開朗了。思嘉招手叫她下來,然後自己走進屋裡。穿堂里多涼快啊!她脫下帽子扔在桌上,便即刻抬起胳臂抹前額上的汗水。她聽見樓上的門一打開,便從裡面同凄慘的呻吟聲,那顯然是從劇痛中迸發出來的,這時百里茜三步並作一步從樓梯上跑下來。
「大夫來了嗎?」
「沒有。他不能來。」
「啊,上帝,思嘉小姐!媚蘭小姐更慘了!」「大夫不能來,誰也不能來。只好由你來接生了,我幫助你。"百里茜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她斜睨著思嘉,一面在地上擦著腳,扭著瘦小的身子。
「別裝出這副傻相了!"思嘉大聲嚷道,對她這副樣子感到十分生氣。"你究竟是怎麼回事?"百里茜偷偷地往樓梯口退縮。
「說真的,思嘉小姐——,"百里茜又怕又羞,瞪著兩隻眼睛不敢說下去。
「說吧。」
「說真的,思嘉小姐!咱們得請個大夫來才行。俺——俺——思嘉小姐,俺一點也不懂接生的事。俺媽接生的時候,從來不讓俺在旁邊呢。"思嘉聽了大吃一驚,氣得肺都炸了。百里茜偷偷從她身邊走開,一心想溜掉,這時思嘉一把抓住她。
「你這僕人的小黑鬼——想怎麼樣?你一直說生孩子的事你全懂。老實告訴我!到底怎麼樣?"她拽住她用力搖晃,直搖晃得她的黑腦袋像醉鬼一般擺來擺去。
「思嘉小姐!俺是撒謊,俺也不明白怎麼會向你撒這個謊的。俺只看見生過一個孩子,俺媽好像還怪我不該出來看呢。"思嘉狠狠地瞅著她,嚇得百里茜直往後退,準備溜走。最初她拒不承認事實,但是等到她終於明白百里茜在接生方面就像她一樣一竊不通時,她的滿腔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她有生以來還沒有打過奴僕,可此刻她使出了那隻疲乏手臂的全部力氣在百里茜的黑臉上抽了一記耳光。百里茜尖著嗓子大叫起來,這與其說是因為疼痛,還不如說是出於害怕,同時扭著跳著,要掙脫思嘉的手。
她一尖叫,二樓上的呻吟和呼喚聲便停止了,過了片刻才聽見媚蘭微弱而顫抖的聲音,她喊道:「是你嗎?思嘉,你快來呀,來呀!"思嘉放開百里茜的胳臂,這女孩便嗚嗚咽咽地在樓梯上坐下了。思嘉靜靜地站了一會,抬起頭來傾聽上面低低的呻吟和呼喚聲。這時,她感到彷彿有個牛軛沉重地落在她的頭頸上,彷彿上面加了重負,這重負使她每跨一步就覺得十分吃力。
她試著回想自己生韋德時嬤嬤和愛倫替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產前陣痛那種令人迷迷迷糊糊而不再覺得恐怖的狀態使一切都恍如霧中,弄不清楚了。她現在還記得少數幾件事,便趕忙以權威的口氣吩咐百里茜去做。
「把爐子生起來,燒一壺開水放在那裡。把凡是你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團細繩都拿來,給我一把剪刀。不許你說什麼東西找不到,一定都要找來,而且趕快找來。快去吧。"她將百里茜一把提起來了,又推了她一下,叫她立即滾到廚房那邊去了。然後她挺挺胸,打起精神上樓去。現在得告訴媚蘭,要由她和百里茜來給她接生了,這可是一件不好說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