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從頭頂的樹枝中間透過的燦爛陽光把思嘉曬醒了。因為睡覺的地方過於狹窄,她蜷縮得渾身發僵,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了。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身下的那塊硬木板硌著背,很不好受,兩條腿上還壓著個什麼東西,覺得動彈不了。她勉強抬起上半身,發現原來是韋德睡在那裡,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媚蘭的兩隻腳幾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里茜則睡在車座底下,像只貓似的蜷伏著,嬰兒夾在她和韋德中間。
後來她才記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還不見有北方佬呢!感謝上帝,他們這個藏身之處昨晚竟不曾被人發現。現在所有的經歷都回到記憶中來了,瑞德的腳步聲消失後那段惡夢般的旅程,那漫漫長夜,他們顛簸著駛過的那條滿是車轍和鵝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兩旁馬車不時滑下去的那些深溝,她和百里茜把馬車推出深溝時那股瘋狂的蠻勁兒,等等。她不寒而慄地記起,自己曾屢次把那匹倔犟的馬趕進了田裡和林中,因為她聽見士兵們走近了,也不知是敵是友,生怕他們把馬車搶走;生怕一聲咳嗽、一個噴嚏,或者韋德的一個嗝兒,會暴露自己,把他們引過來。
啊,那條黑暗的路啊,人們像幽靈似的悄無聲息地走過,只有柔軟泥土上的沉悶的腳步聲,隱約的韁轡嘁喳聲和皮革製品緊壓的嘎嘎聲!啊,多可怕的時刻呀!當他們的病馬賴著不走,而騎兵和炮車正在黑暗中隆隆經過,在他們平息靜坐的地方經過,離得那麼近,她幾乎能伸手摸到他們,能聞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兒!
最後,他們終於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見遠處有幾堆營火還在閃閃發光,原來那是史蒂夫·李將軍的最末一支後衛隊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個一英里的彎兒走過一片耕地,直到背後那些營火看不見了為止。可是按著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麼也找不著她本來很熟悉的那條馬車道,便著急得哭泣起來。後來總算找到了,可那騎馬卻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管她和百里茜怎樣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這樣,她只得把馬卸下,渾身疲乏地爬進車的後部,伸著兩條酸疼的腿躺了下來。她彷彿記得在朦朧入睡之前聽見過媚蘭的聲音,那麼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裡懇求:「思嘉,請你給我一點點水,好嗎?」她當時說過:「沒有水了,」可是話音沒落她就睡著了。
現在已是早晨,世界顯得清靜而肅穆,周圍是一片碧綠,灑著金黃燦爛的陽光。哪裡也見不到了一個士兵。她覺得又餓又渴,渾身酸疼緊張,並且滿心狐疑:她思嘉·奧哈拉,生來只能在亞麻布床單和羽絨床墊上才睡得安穩的,不知怎麼居然像個大田勞工那樣在硬木板上睡著了呢。
她在陽光下眨著眼睛,偶爾瞧見了媚蘭,頓時嚇得喘息起來。媚蘭躺在那裡,臉色慘白,寂無聲息,思嘉覺得她準是死了。她看起來像個死人,像個死了的老婦人,一張受盡折磨的臉,上面披散著幾綹蓬亂糾結的黑髮。接著,思嘉發現她那微弱的隱隱起伏的呼吸,知道媚蘭昨晚竟活了過來,這才放心了。
她們顯然是在什麼人家前院里的樹底下度過了一夜,思嘉用手遮著眼睛向周圍看了看。因為她面前是一條砂石鋪的車道蜿蜒著,一直伸進一條林蔭道中。
「怎麼,這是馬羅里村呀!"她想,高興得一陣心跳,因為可以找到朋友和幫手了。
可是農場上籠罩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於馬蹄、車輪和行人肆意地來回踐踏碾壓,已被蹂躪得亂七八糟,連沙土都給攪起來了。她向房子望去,但沒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裝有白色護牆板的住宅,只有一長列長方形的焦黑的花崗石基石和兩個高高伸入樹林枯葉中的薰黑了的煙囪。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深深吸了口氣。她會不會發現塔拉也是這副模樣,只剩下一片廢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現在不要去想這些,"她急急忙忙告訴自己。"我現在不能讓自己去想,一旦想起來,又要被嚇住了。"不過,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顆心已加速跳動,一聲聲像轟雷似的:「回家去!趕快!回家去!趕快!"她們必須立即動身回家去。但是她們還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里茜踢醒。百里茜轉動著兩隻眼睛向四下里看了看。
「天曉得,思嘉小姐,俺還以為除非進天堂就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已經離那兒很遠了,"思嘉說,一面拭著把自己的一頭亂髮向後掠掠。她的臉是濕的,身上也滿是汗水。她覺得自己又臟又亂,粘粘糊糊,差不多要發臭了。她的衣服因為穿在身上睡覺,亂成一團。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她這輩子還從沒感到這樣渾身疲倦和酸痛過、渾身的肌肉彷彿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過度勞累還在折磨她,動彈一下就針刺般的劇痛。
她低下頭看看媚蘭,發現她的黑眼睛已經睜開。這雙眼睛顯然不對頭,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彎曲的黑影。她張著乾裂的嘴唇小聲央求說:「水。」「快起來,百里茜,"思嘉命令說,"我們到井邊去打點水來。」「可是,思嘉小姐,那裡一定有鬼。說不定有人死在那裡呢。」「你要是不快下車,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脅著說,一面跛著腳從馬車上爬下來,她實在沒心思爭辯了。
這時她想起了那騎馬。也許它已經在夜裡死掉了!天知道,她給馬卸車時,馬就像快死了。她趕忙走到馬車那邊去,看見馬躺在那裡。如果馬真死了,她要詛咒上帝,然後自己也死掉算了。《聖經》上就有人做過那樣的事:詛咒上帝,然後死掉。她很能體會那人當時的心情。不過,馬還活著——還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閉著眼,但明明活著。好吧,只要給點喝,一定也會緩過來。
百里茜很不情願從馬車上爬下來,一路嘟囔,跟著思嘉膽怯地向那條林蔭道走去。廢墟後面是一排粉刷過的奴隸住房,仍靜靜地蹲在交抱的大樹下,但已經空無人跡。在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間,她們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頂篷仍豎立在那裡,掛著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思嘉和百里茜一起動手,用力把繩子往上絞,等到那桶清涼的活水從暗深的井底吊到台上時,思嘉禁不住低下頭去攀著桶咕嘟咕嘟暢飲起來,弄得渾身都是透濕了。
她喝個沒完,旁邊的百里茜等急了:「夠了,思嘉小姐,俺也渴著呢,"這才提醒她想起別人也要喝。
「把繩子解開,把吊桶提到馬車上去,讓他們也喝一點。
剩下的都給馬喝。難道你不想想媚蘭小姐該奶孩子了?他會餓壞的。」「可是,思嘉小姐,媚蘭沒有奶——看來以後也不會有呢。」「你怎麼知道?」「像她這樣的人,俺見的多了。」「別再給我充什麼內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夠少的了。現在趕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點吃的去。"思嘉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後來才在果園裡拾到一些蘋果。
在這以前已有士兵到過那裡,樹上什麼也沒有了;她在地上撿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爛了的。她把最好的幾個裝滿裙兜,踏著柔潤的土地走回來,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鑽進她的便鞋裡。她昨天晚上怎麼沒想起換上一雙硬些的鞋呢?她怎麼沒有帶上些吃東西呢?她怎麼沒有把遮陽帽帶來呢?她簡直像個傻瓜!
不過,那當然嘍,她原以為瑞德會照顧她們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連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麼恨他!他的為人多麼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讓他吻過——還幾乎很高興呢!昨晚她簡直瘋了。他這人多麼卑劣呀!
她回來後,把蘋果分給大家,剩下的扔到車子後邊。那騎馬現在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它儘管飲了些水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在陽光下看來,它顯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兩個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頭老母牛掉似的,兩脅也瘦得像搓衣板;至於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點點的傷痕罷了。思嘉套車時也畏畏縮縮不敢碰它。當她把嚼口塞進馬嘴裡,才發現原來馬根本沒牙了。都老掉了啊!為什麼,瑞德既然要偷馬,卻沒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趕車的座位,用山胡桃樹枝往馬背上輕輕抽了一下。馬喘息一聲向前挪動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馬趕上大路時發現連她自己這樣筋疲力竭的人也會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沒有媚蘭、韋德、百里茜和那個嬰兒拖累她,她會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寧願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來愈接近塔拉,接近母親呀!
他們距離塔拉可能不過十五英里了,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就還得花一整天,因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順著紅光閃爍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見路上儘是深陷的車轍,那是炮車和救護車碾過後留下來的。她還得過許多小時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無恙,母親是不是還健在。還得過許多小時,她才能結束這九月驕陽下的旅程。
思嘉回過頭來看看媚蘭,在陽光下她閉著疲憊的眼睛在那裡。思嘉扯開帽帶,把自己的帽子扔給百里茜。
「把帽子蓋到她臉上。這樣,她的眼睛就不會給太陽曬壞了。"於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無遮蔽的頭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變得像珠雞蛋一樣滿臉雀斑了。"有生以來她還從沒有不戴帽子或披紗在太陽下待過,也從沒有不戴手套用她那雙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過韁繩。可現在她卻暴露在烈日下,趕著這輛由病馬拉著的破車,渾身骯髒汗臭,肚子又餓。除了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爬過這片荒野之外,毫無它法。短短几個星期以前,她還是那麼安全舒適!那時候她和每個人都以為亞特蘭大萬無一失,喬治亞決不會被敵人入侵——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個月前西北方面出現的那一小片烏雲,居然很快釀成一場風暴,接著又成為呼嘯的颶風,把她的整個世界都捲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個庇護所,如今被拋在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會安然無恙嗎?或者塔拉也已經隨風飄逝,隨著那場席捲喬治亞的的颶風煙消雲散了嗎?
她拿樹枝抽打著這匹早已乏極了的馬,想逼它走快一點,這時歪歪倒倒的馬車像個醉漢似的顛簸著他們左右搖晃,不得安寧。
空氣像死一般沉悶。在傍晚的太陽光下,每一片記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綠的,寂靜的,那種不祥的寧靜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懼。那天他們經過的每一幢彈痕累累、空無人煙的房子,每一個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後廢墟上的乾瘦的煙囪,都使她愈來愈害怕了。從頭天夜裡以來,他們還沒遇見過一個活人或一隻活的動物。不錯,有的是死人、死馬、和死騾子躺在路旁、渾身腫爛、叮滿了蒼蠅,可是活的什麼也沒有。沒有遠處牲口的叫聲,沒有鳥兒歌唱,也沒有一絲風吹動樹葉。只有這騎馬匹憊地行進時呱噠呱噠的蹄聲和媚蘭的新生兒嚶嚶的啼哭,打破了周圍的死寂。
鄉村好像躺在某種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壞些,思嘉不寒而慄地暗想,它像一位母親的熟悉可愛的面孔,那麼美麗,可是終於在經歷了死亡的痛苦之後寧靜下來了。她覺得那曾經很熟悉的林地里一定到處是鬼。在瓊斯博羅戰役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呢。他們就在這陰森森的樹林里,在傍晚斜陽透過靜止的樹葉膽怯地照著的地方,無論朋友和仇敵,都一樣用沾滿鮮血和紅土的眼睛、用遲鈍而可怕的目光、窺視著破馬車裡的她呢!
「母親!母親!"她小聲呼喚著。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困難到達愛倫身邊,那就好了!要是出於上帝的恩賜,塔拉還安然無恙,她能夠趕著馬車駛上那條漫長的林蔭道一直奔到家裡,看見母親那張慈祥親切的面孔,能夠再一次撫摩到那雙柔軟、能幹、會驅除恐怖的手,能夠抓住愛倫的裙裾,並一頭扎進它裡面,那就好了!母親會明白該怎麼辦的。她不會讓媚蘭和她的新生兒死掉。她會平靜地說:「別響,別響,"把所有的幽靈和恐怖的東西都趕走的。可是母親病了,也許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們整天冒著酷熱在這無究無盡的大路上爬行。他們得快點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們會孤零零地待在這死寂的荒原上。於是她用起泡的雙手更緊地抓住韁繩,在馬背上狠狠地抽打著,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兩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愛倫的溫柔懷抱里就好了。那時她要立即卸下肩頭上的負擔,那遠不是她那年輕的肩膀所能勝任的沉重負擔——那個瀕死的婦人,那個迅速衰弱的嬰兒,她自己的飢餓的小男孩,以及那個嚇壞了的黑人。他們全都在向她尋求力量,尋求引導,全都從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氣,可這勇氣是她並不具備的,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馬已經對鞭子和韁繩毫無反應了,它只不過拖著四條腿在蹣跚地行走,有時踢著了小石塊就顛躓或搖晃一下,幾乎跌倒。不過,到暮色降臨時,他們終於進入了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拐過馬車路上那個彎子,便駛上了寬敞的大道,這裡離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籬笆的陰影在前面隱隱出來,這說明已來到麥金托什田產的邊沿。再往前一點,思嘉在一條橡樹林蔭道前收緊了韁繩,這條林蔭道通往老安格斯·麥金托什的住宅。
那裡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裡沒有一點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細眼睛才隱約看到了前面的情景,這一切在她經過了可怕的一天之後越發顯得熟悉了。她看見兩個高高的煙囪像龐大的墓碑俯視著早已坍毀的二樓,幾扇沒有燈光的破窗戶像瞎了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嵌在牆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喂!」
百里茜緊緊抓住她不放,害怕極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見她的兩個眼珠子在骨碌碌亂轉。
「別喊了,思嘉小姐!別再喊了!求求你,"她低聲說著,嗓子在顫抖。"誰知道會給你什麼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裡想,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噤。」我的上帝!她這話說得對呢。從那裡是什麼都可能引出來的!"她抖了抖韁繩,馬又繼續往前走了。麥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後殘餘的一線希望也化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燒毀,淪為一片廢墟,杳無人跡,和她那天所經過的每個農莊一模一樣。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這同一條大路的旁邊,正好是軍隊經過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毀掉了!她只能找到燒黑了的磚頭和穿過斷垣殘壁朦朧閃爍的星光;愛倫和傑拉爾德都不見了,幾個姑娘不見了,嬤嬤不見了,黑人們也不見了,天知道他們都到哪兒去了。那裡只剩下一片死寂,籠罩著一切。
她幹嗎這麼傻,這麼違背常情,居然肩負著這樣的使命,拖著媚蘭和她的孩子,跑回來了呢?他們還不如死在亞特蘭大,何必冒著火一般的驕陽,坐在破馬車裡整日顛簸,跑到荒涼的塔拉廢墟來送死呢?
但是,艾希禮把媚蘭留給她照顧了。"請照顧她吧。"啊,那美好而傷心的一天,當時,在永遠離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別呢!"你會照顧她,是嗎?請答應我!」結果她就答應了。她幹嗎要承擔這樣一項諾言,這樣一項由於艾希禮死了而具有雙重束縛力的諾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憊極了,但仍然恨媚蘭,恨那個嬰兒的像小貓似的叫著打破沉寂的聲音,那聲音愈來愈微弱了。不過她已經答應了,而且他們已屬於她,就像韋德和百里茜那樣屬於她,因此,只要她還剩下一點點力氣,或者說還有一口氣,她就得為他們奮鬥,掙扎。她本來可以把他們留在亞特蘭大,把媚蘭塞給醫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樣一來,無論今生來世,她都永遠不敢去見艾希禮,不去告訴他她把他的女兒丟在陌生人中間,讓他們死去了。
啊,艾希禮!今天晚上,當她攜帶著他的女兒在陰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時,他還活著嗎?他自己在哪裡呢?他在羅克艾蘭監獄裡躺下時還會想起她嗎?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經好幾個月了,如今正和無數旁的聯盟軍官兵一起在什麼地方的一個長長的墳坑裡腐爛?
思嘉緊張的神經幾乎一下綳裂了,因為她聽見附近灌木叢中突然冒出的一個聲音。百里茜大聲尖叫著,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板上,嬰兒被壓在下面。媚蘭無力地挪了挪身子,雙手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著眼睛渾身哆嗦,但嚇得哭不出聲來了。一會兒,他們旁邊那叢灌木嘩啦啦地分開,笨重的獸蹄出現了。接著是一聲低沉而凄楚的哞叫,好像朝他們耳朵轟了一炮似的。
「原來是頭母牛,"思嘉鬆了口氣,可她的聲音還不平靜。
「別傻了,百里茜。看你把嬰兒給壓壞了,媚蘭和韋德都嚇得不行了!」「那是個鬼呢!"百里茜呻吟著說,同時臉朝下伏在車板上,扭動著身子不肯起來。
思嘉只得轉過身,舉起那根作馬鞭用的樹枝在百里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實在太累太虛弱,而且擔驚受怕得夠了,因此容忍不了別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現。
「你這笨蛋,坐起來,"她說,"省得我把鞭子抽斷了。"百里茜哭叫著抬起頭來,從馬車一邊的擋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見真是一頭母牛,一頭紅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裡用吃驚的大眼睛巴巴地瞧著他們。這時母牛又張開嘴,"哞——"地叫了一聲,彷彿有什麼苦處似的。
「叫聲聽起來可不像一般的牛叫。這牛是受傷了吧。」「俺看這叫聲像是奶袋發脹了,母牛急著要人給擠奶呢,"百里茜說,她這時已平靜些了。"說不定是麥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們把牛趕進了樹林,北方佬才沒把牛抓了去。」「我們把它帶走,"思嘉立即決定。"這樣我們就有牛奶給嬰兒吃了。」「咱們怎麼帶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們可不能帶頭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沒擠奶了,就更不好辦。那奶袋快脹破了。怪不得它這樣叫喚呢。」「那就把你的襯裙脫了,你既然這麼在行,撕成布條,把它拴在馬車後面。」「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沒有裙子,後來有了一條,可俺不能白白拿來用在牛身上呀。俺也從沒跟母牛打過交道。俺見了母牛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裡的韁繩,把自己的裙子提起來,底下那條鑲花邊的襯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條了。她解開腰帶,把襯裙脫下來,雙手使勁揉搓著那些柔軟的褶子。這花邊和亞麻布是瑞德用他通過封鎖線的最後一艘走私船從納索給她帶來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這件衣裳。現在她斷然抓住裙邊狠狠地撕扯著,把它放到嘴裡咬著,直到它終於綻裂,隨即嘩的一聲撕開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勁咬呀,雙手撕扯呀,結果襯裙變成了一堆布條擺在眼前。她把布條一條條連結起來,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來,顫抖不已。
「把這布繩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拒絕不幹。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種干場院活的黑奴。
俺從來沒跟牛打過交道。俺只幹家務活呢。」「你是個傻黑子。我爸乾的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把你給買來了,"思嘉慢吞吞地說,因為她實在太累,已經懶得生氣了。
「不過,只要我這胳臂還能動彈,我就拿這鞭子狠狠抽你。"瞧,思嘉心裡想,我在這裡說了"黑子",可母親很不喜歡這樣說呢。
百里茜驚恐地轉動著兩隻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著面孔,又看看那頭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較起來,思嘉還不是那麼可怕的,因此百里茜抓住車上的擋板,待在那裡一動不動。
思嘉挪動著兩條發僵的腿從座位上爬下來,每個動作都使肌肉脹痛一下,其實百里茜並不是這麼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連最溫馴的母牛她也覺得太凶了。不過,如今有那麼多最可怕的事物擺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於那些小小的危險了。幸好這頭母牛還是溫和的。它在艱苦中到處尋找人類來幫助它,所以當她把那條用襯裙做的繩子系在牛角上時,牛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態。她把布繩的另一端系在馬車背後,用她那幾個手指頭所有的勁兒拉了拉,覺得牢靠了才鬆了手。然後,她準備回到駕駛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陣難以抵禦的疲憊感湧上心來,她頭暈眼花,覺得天旋地轉,只好雙手抓住車廂板站住,才沒有倒下。
媚蘭睜開眼睛,看見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家!思嘉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了。家嗎?媚蘭還不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家了,他們正無依無靠地流落在一個狂暴而荒涼的世界上啊!
「還沒有呢?"她用發緊的嗓子盡量溫和地回答說。"不過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有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可憐的傢伙,"媚蘭低聲說,一面無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要爬回到駕駛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渾身的力氣的,不過她終於做到了,而且拿起了韁繩。可這時那騎馬耷拉著腦袋站在那裡,拒不動身。思嘉無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隻已經累壞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遺憾了,如果上帝並不饒耍畢竟塔拉已經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憑自己高興倒在車轅下休息了。
馬終於慢吞吞地挪動了四蹄,車輪吱吱嘎嘎地滾動,母牛跟在後面一步一聲哀叫。這畜生充滿痛苦的叫聲使思嘉的神經像針刺般難受,因此她想停下來把牛放開。要是在塔拉已經空無人跡,那麼這頭母牛對他們還有什麼用呢?她不會給它擠奶,而且即使她會擠,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過,她既然有了這頭牛,她就要養著它。如今在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東西了。
他們終於到了一個斜坡腳下,這時思嘉感情激動,眼睛也模糊起來,因為越過這個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隨即她的心又往下沉——這匹跛腳老馬怎麼爬得上去呀!以前總覺得這個山坡又小又平緩,算不了什麼,她常常跨著她的快腳母馬飛馳而上,毫不費力。沒過多久,想不到,今天會顯得這麼陡峻了。無疑這老馬破車,負載又重是怎麼也上不去的。
她疲憊地下了車,拉住馬的韁轡。
「下來,將嬰兒放在媚蘭小姐身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帶著韋德,抱著或是讓他自己走都行。"韋德嚇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麼,思嘉只聽幾個字來:「黑——黑——韋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腳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壞了。
韋德和俺並不太重呢——」
「下來!省得我來拖你!趕快下來,到那時就把你丟在這兒,讓你一個人在黑暗裡。快!"百里茜一面悲嘆,一面凝望著周圍濃密的樹影,生怕下車時會碰到那些樹枝被掛住了。不過她還把是嬰兒放到媚蘭身旁,然後自己爬下車,再踮著腳尖把韋德抱出來。這孩子哭著,畏縮地緊偎著自己的保姆。
「叫他別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說著,抓住馬韁轡,拖著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小夥子,韋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過來抽你。"上帝幹嗎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亂地想著,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拚命向前掙扎——他們一點用也沒有,就會哭哭啼啼,討厭極了,不經常拖累你,要你照管。這時韋德在百里茜身邊,拽著她的手,抽著鼻子,自己啪噠啪噠地走著,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實在沒有憐憫這個受驚孩子的心腸了。她只覺得厭倦——居然生下他來!她只覺得迷惑不解——怎麼會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聲說,"可別讓咱們到塔拉去呀。他們不在那裡。他們全都走了。說不定他們死了——俺媽和所有的人。"實際上思嘉自己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脫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隻手。
「那麼,把韋德的手給我吧。你可以就在這裡坐下,別動了。」「不行,小姐,不行呀!」「那就閉住你的嘴!"可這馬走得多慢啊!馬嘴裡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頭不覺響起她曾經跟瑞德一起唱過的那句歌詞——但其餘的記不起了: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御掉——「只要再走幾步,"她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哼著,"只要再走幾步,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後來,他們總算爬到了坡頂,塔拉的橡樹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聳在陰沉的天空下。思嘉趕緊朝前望去,看有沒有什麼燈光。可是哪兒也沒有。
「他們都走了!"她心裡想,胸口像壓著冰冷的鉛塊。"走了!"她掉轉馬頭,駛上車道,這時頭頂上交抱著橡樹把他們隱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細眼睛仰望著這條黑暗的隧道,看見前面——啊,真的看見了?難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搗鬼?——啊,前面是塔拉農場的磚房,儘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愛的白色牆壁,那些簾帷輕拂的窗戶,那些寬敞的走廊——它們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朧之中嗎?或者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麥金托什家住宅那樣的慘象給遮住了?
林蔭道似乎有好幾英里長,而她使勁地拖著那騎馬卻挪動得愈來愈慢了。她瞪著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戰爭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對塔拉農場這座彷彿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戰爭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接著,朦朧的輪廓漸漸清晰了。她拉著馬盡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牆壁真的從黑暗中露出來了。塔拉逃過來了!而且沒有被煙火薰黑呢。家呀!她拋開韁轡,放開腳跑了這最後幾步,隨即一躍上前,想抓住那些牆緊緊抱在自己懷裡。接著她看見一個人影,朦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從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隱約出現,站在台階頂上,還有人在家裡啊!塔拉並不是荒無人煙呢。
她正要喊,要歡呼,可是卻咽在喉嚨里了。房子黑沉沉的,毫無聲響,而且那個人影也沒有挪動或向她招呼。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塔拉完整無缺,可周圍同樣是籠罩著整個破碎鄉村的那種可怖的寂靜。這時那人影開始移動了,它僵硬地緩緩走下台階。
「是爸?"她沙破地低聲喊道,可幾乎還在懷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凱蒂·思嘉。我回來了!"傑拉爾德拖著他那條僵直的腿,向她走來,像個夢遊人似的一言不發,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態看著她,彷彿相信自己是在夢裡。接著他伸出手來,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剛做了一個惡夢,現在還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女兒,"他好不容易才叫出聲來。"女兒。"他隨即沉默了。
怎麼——他成了個老人!思嘉心裡想。
傑拉爾德的兩肩耷拉著。他的面孔雖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臉上已沒有那種活力,傑拉爾德的安靜不下來的活力;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裡也有著幾乎像小韋德的眼睛那樣嚇呆了的神情。他已經變成了小老頭兒,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種茫無根據的恐懼抓住了她,彷彿從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撲過來,她只得站在那裡,瞪著眼睛朝他看著。所有的疑問像潮水般湧來,可是卻在她嘴邊被堵住了。
從車裡又傳來微弱的啼哭聲,傑拉爾德好像在竭力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那是媚蘭和她的嬰兒,"思嘉趕緊小聲說,"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傑拉爾德把他的手從她臂膀上放下來,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馬車走去,那姿態使人驀然驚詫地記起過去歡迎客人的塔拉農場主,彷彿傑拉爾德是在模糊的記憶中說話似的。
「媚蘭姑娘!」
媚蘭的聲音咕囔著,含糊不清地。
「媚蘭姑娘,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樹'村已經給燒了。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這時思嘉想起媚蘭受了很久的折磨,覺得必須即刻行動了。她這又回到了現實世界。現在得把媚蘭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還得著手去做那些能夠替她做到的瑣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來。」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著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里鑽出來,波克跑下台階。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著。
思嘉抓住他的兩臂。波克,塔拉農莊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磚牆和廊檐一樣寶貴呀!她感覺到他的眼淚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著她,大聲說:「你回來了!真高興,真—-"百里茜也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咕囔著:「波克!波克,親愛的!"還有小韋德,他被這些大人的傷感勁兒鼓起勇起來了,便抽著鼻子嚷道:「韋德渴啦!"思嘉把他們都抓在手裡,聽她使喚。
「媚蘭小姐在車裡,她的嬰兒也在裡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樓去,安排在後面客房裡。百里茜,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屋去,給韋德一點水喝。嬤嬤在不在,波克?告訴她,我請她來一下。"波克聽了思嘉這種命令的口氣,怎敢怠慢。於是他走到馬車邊,在馬車後廂摸索著。他把媚蘭從她躺了這麼久的羽絨床墊上半抱半拖地搬出來,媚蘭忍不住呻吟了幾聲。隨即波克用強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子似的將頭擱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牽著韋德,跟著他們登上寬闊的台階,走進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幾個流血的手指摸索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
「兩個女孩子好起來了。」
接著是沉默,在這沉默中一個可怕得不能言語表達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說出口來。她一次又吞咽著,吞咽著,可是突然口乾得彷彿喉嚨兩壁都粘在一起了。
這是不是對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謎的解答呢?彷彿是回答她心中的那個問題,傑拉爾德終於開了口。
「你母親——"他剛要說下去又停頓了。
「唔——母親?」
「你母親昨天故去了。」
思嘉緊緊抱住父親的胳臂,摸索著走過寬闊而黑暗的穿堂,那裡雖然漆黑,卻像她自己的心一樣熟悉。她避開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槍和那些帶突出爪腳的舊餐具櫃,覺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驅使下向後面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走去,那是愛倫經常坐著不停地記帳的地方。無疑,她一走進那個房間,便會發現母親仍坐在寫字檯前,她又會抬起頭來,手裡握著筆桿,帶著幽雅的香氣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這疲乏的女兒。
愛倫不可能已經死了,即使爸這樣說過,像只鸚鵡一遍又一遍說過它唯一會說的一句話:「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現在居然毫無感受,除了一種像沉重的鐵鏈般鎖住她的四肢的疲憊和使她的兩個膝頭髮抖的飢餓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她過一會兒再去想母親吧。她必須暫把母親從心裡放下,否則她就會像傑拉爾德那樣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韋德那樣單調而令人厭倦地啼哭。
波克從寬闊黑暗的樓梯上走下來迎接他們,像只受凍的動物靠近火爐,他連忙湊到思嘉跟前。
「燈呢?"她問。"為什麼屋裡這麼黑,波克?拿蠟燭來。」「他們把所有的蠟燭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們用來在夜裡找東西的,也快用完了。嬤嬤晚上看護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是拿根破布條放在一碟子油里點著呢。」「把剩下的那點蠟燭拿來吧,"她命令他。"拿到母親房裡——那間辦事房裡去。
波克連忙跑到飯廳去,思嘉卻摸索著進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在沙發上坐下。這時他父親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彎里,顯得那麼無可奈何,那麼可憐溫順,這種神態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會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並且暗暗思量她怎麼就沒能多關心他一點呢。
波克高高地端著一支豎立在盤子里的燃了半截的蠟燭進來了,房間里頓時亮堂起來,也恢復了生機。他們坐著的那張凹陷的舊沙發,那張寫字檯,寫字檯前頂著天花板的高書架;這邊是母親那把單薄的雕花椅,那個放文件的方格架裡面仍塞滿了母親手寫的文件和冊面;還有那塊磨破了的地毯——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老樣子,只有愛倫不在了,愛倫,連同她那檸檬馬鞭草香囊的隱約香味和眼捎微翹的美妙顧盼,現在都不見了。思嘉感到內心隱隱作痛,好像被一個深深的傷口麻痹了的神經在拚命和重新發揮作用似的。現在她決不能讓它復甦;她今後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到時候叫它儘管去痛吧。可現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現在不行啊!
思嘉注視著傑拉爾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來頭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本來紅潤的臉上長滿了銀白的鬍鬚。波克把蠟燭放到燭台上,便來到她身邊。思嘉覺得,假如他是一隻狗,他就會把嘴伸到她膝腿上來,懇求她用溫存的手撫摩他的頭了。
「波克,家裡還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還跟著北方佬跑去——」「還剩下多少?」「還有俺和嬤嬤,思嘉小姐。嬤嬤整天伺候兩位姑娘。還有迪爾茜,她如今陪伴姑娘們。就俺三個,思嘉小姐。」「就俺三個」,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費勁地仗著那僵疼的脖子把頭抬起來。她明白她必須保持一種堅定的口氣,令她吃驚的是,她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冷靜自然,彷彿壓根兒沒發生過戰爭,她還能一揮手就叫來上十個家僕似的。
「波克,我餓了。有什麼吃的沒有?」
「沒有,小姐,全都給他們拿走了。」
「園子里呢?」
「他們把馬趕到裡面去了。」
「難道連種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現出一絲欣喜的微笑。
「俺才沒有忘記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們還在那裡的。北方佬從沒見過山芋,他們以為那不過是些什麼根,所以——」「現在月亮快上來了。你出去給我們挖一點來烤烤。沒有玉米了?沒幹豆了?雞也沒了?」「沒了,沒了,小姐。他們把在這裡沒吃完的雞,都掛在馬鞍上帶走了。"他們——他們——他們,他們在乾的那些事,還有個完嗎?難道燒了殺了還不夠?難道他們非得讓女人孩子和無依無靠的黑人也餓死在他們蹂躪過的鄉村裡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蘋果,今天俺還吃過呢。嬤嬤把它們埋在地底下。」「好,先把蘋果拿來,然後再去挖山芋。還有,波克——我——我覺得頭暈。酒窖里還有沒有一點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們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陣由飢餓、失眠、勞累和迎頭打擊所混合引起的噁心突然襲來,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說,一面記起過去地窖里那一長列一長列的酒氣。一種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麼樣了?"波克的黑臉上再次掠過一絲詭秘的笑影,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絲毫也沒忘記那個大木桶。不過,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麼好。它埋在那裡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們喝威士忌也沒好處呀。"這些黑人多蠢啊!他們是什麼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訴他們,可北方佬還要把他們解放呢。
「對於我這位太太和爸來說,那已經夠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來,給我們斟上兩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調一種混合酒呢。"他臉上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經很久沒有糖了。薄荷也全給他們的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給他們打碎了。"我實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說一聲"他們",我就會尖叫起來。她想。接著,她高聲說:「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趕快!
我們就凈喝好了。"於是,他剛一轉過身去,她又說:「等等,波克。該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來……唔,對了,我帶回一騎馬和一頭母牛,那牛該擠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馬從車卸下來,飲一下馬,然後告訴嬤嬤,叫她去照顧那頭母牛。媚蘭小姐的娃娃,要是沒有點吃的,就會死了。還有——」「媚蘭小姐難道——不能——"波克故意沒有說下去。
「媚蘭小姐沒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親在,聽了這話又該嚇壞了。
「唔,思嘉小姐,讓俺家迪爾茜喂媚蘭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爾茜自己剛生了個孩子,她的奶夠兩個孩子吃還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麼盡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別管那兩個姑娘了。我會照顧她們的。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子,也盡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
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里。」「思嘉小姐,沒有馬欄了。他們拿它當柴燒了。」「不許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叫迪爾茜去干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來,然後弄點山芋。」「不過,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麼去挖呀?」「你可以點根柴火嘛,不行嗎?」「柴火也沒了——他們——」「想點辦法嘛……怎樣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跟傑拉爾德坐在房裡。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腿,這才注意到他那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什麼樣子。她必須設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態中拉回來——可是她不能問母親。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麼沒把塔拉燒了呢?」
彷彿沒聽見似的,傑拉爾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於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麼——"他好像在記憶中搜索,"他們把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這幢房子里?"她心裡突然感覺到這些聖潔的牆壁被玷污了。這幢房子,由於愛倫在裡面住過而變得神聖的房子和裡面這些——所有這些東西。
「就是那樣呢,女兒,我們看見'十二像樹'村冒煙了,在河對面,那時他們還沒過來。不過霍妮小姐和英迪亞小姐,以及他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們並不替他們擔心。可是我們不能到梅肯去。兩個姑娘正病得厲害,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馬上去。我們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他們偷走了車輛和騾子。嬤嬤和迪爾茜還有波克——他們沒有跑。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挪動她們埃"是的,是的。"他決不應該談起母親。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談到謝爾曼將軍本人把這間房子——母親的辦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別的什麼都可以談。
「北方佬向瓊斯博羅撲過來了,來截斷鐵路。他們成千上萬地從河邊撲向鐵路,有炮兵也有騎兵,成千上萬。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們。」「啊,好一個英勇的小傑拉爾德!"思嘉心裡想,她的心興奮得鼓脹起來,傑拉爾德在塔拉農場的台階上迎接敵人,彷彿是在他背後而不是在前面站著一支大軍呢!
「他們說我得走開,說他們馬上要燒這幢房子。我就說他們燒房子時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們不能走,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都在——」「後來呢?"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行?
「我告訴他們,屋裡有病人,是傷寒病,動一動就會死的。
我說他們可以燒,把我們燒死在裡面好了。反正我怎麼也不離開——不離開塔拉農莊。他的聲音漸漸消逝,於是他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牆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傑拉爾德背後站著許多愛爾蘭祖先,他們都死守在一塊小小田地上,寧願戰鬥到最後一息也不離開家鄉,不離開他們一輩子居注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鄉。
「我說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三個垂死的女人燒死在裡面。
但是我們不離開。那個年輕軍官是——是個有教養的人。」「一個有教養的北方佬?怎麼了,爸?」「一個有教養的人。他跨上馬跑了,很快就帶回來一位上尉,他看了看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你讓這個該死的北方佬進她們的房間了?」「他有鴉片。可我們沒有。他救活了你的兩個妹妹。那時蘇倫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報告說她們的確病了,結果便沒有燒房子。他們搬了進來,有位將軍,還有他的參謀部,都擠進來了。他們住滿了所有的房間,除了病人住的那間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說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他那滿是胡茬兒的下頷沉重而松馳地垂在胸前。接著他又吃力地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房子周圍搭起帳篷,在棉花田裡,玉米地里,到處都是。牧場上一片的藍色,儘是軍人。晚上點起上千堆營火。他們把籬笆拆了拿來生火做飯,還有倉房、馬廄和熏臘間,也是這樣。他們把牛呀,豬呀,雞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雞,都給宰了。"火雞是傑拉爾德的寶貝,可現在沒了。"他們拿東西,連畫也要,還有一些傢具,瓷器——」「銀器呢?」「波克和嬤嬤在銀器上做了點手腳——是放在井裡吧——不過我現在記不得了。"傑拉爾德說這話時顯得有點惱火。"後來他們就從這裡——從塔拉——發起進攻了。人們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都到處奔跑。周圍一片嘈雜,不久大炮在瓊斯博羅像轟雷一般打響了,連病中的姑娘們都聽得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爸,讓他們別響了吧。'」「那麼——那麼母親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裡嗎?」「她——始終什麼也不明白。」「感謝上帝,"思嘉說。母親總算免了。母親始終不清楚,始終沒聽見樓下房間里敵人的動靜,沒聽見瓊斯博羅槍炮聲,不知道她看作心頭肉的這塊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躪了。
「我很少看見他們,因為我跟姑娘們和你母親一起待在樓上。我見得最多的是那個年輕醫生。他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著照料傷兵,可休息時總要上樓來看她們。
他甚至還給留下些藥品。等到他們臨走時,他告訴我兩位姑娘會漸漸好起來,可是你母親——她太虛弱了,他說,恐怕最終是熬不過去的。他說她已經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思嘉想像著母親在最後一段日子裡必須表現情狀。她作為塔拉農莊一報單薄的頂樑柱,始終在那裡護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讓別的人吃得夠,睡得好……「後來,他們開走了。後來,他們開走了。"他沉默了好一會,然後開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興,你回來了,"他簡單地說。
這時後院走廊上傳來一陣刮擦的聲音。那是可憐的波克,他四十年來養成了進屋之前先把鞋底擦乾淨的習慣,就像目前這種時候也沒忘記。他小心地提著兩個葫蘆走進門來,可是一股濃烈的酒香已趕在他前面飄進來了。
「我給灑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進一個小小的葫蘆口,可真不容易呢。」「這就很好了,波克,謝謝你。"她從波克手裡接過濕淋淋的長柄葫蘆勺,鼻孔立即被酒氣刺激得皺起來。
「喝了這一勺,爸。"她將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裡,隨即又從波克手裡接過第二勺來。傑拉爾德像個聽話的孩子,端起酒來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遞來第二勺時他卻搖搖頭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來,送到自己唇邊,這時她看見父親在注視她,眼睛裡隱約流露出不贊成的神色。
「我知道沒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簡單地說。"不過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還有事要做呢。"她端著勺子深深聞了一下,便迅速喝起來。那熱辣辣的酒像火燙一樣通過喉嚨直吞到肚子里,嗆得她快流眼淚了。接著,她又一次聞了聞,把勺子端到了嘴邊。
「凱帝·思嘉,一勺就夠了,"傑拉爾德這種命令的口吻,思嘉回來後還是頭一次聽到。"你並不懂得酒性,它是會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聲:「醉?我還希望它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這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她又喝了一勺,這時一股緩慢的暖流已進入她的血脈,滲透她的周身,連手指尖也有點激動了。這種溫和的興奮給人的感覺是多麼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顆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體內運行。她看見傑拉爾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裝出他一向很喜歡的那副淘氣笑容來。
「它怎能讓我醉著呢,爸?我是你的女兒。難道我沒有繼承克萊頓郡那個最冷靜的頭腦嗎?」他那張憔悴的臉上幾乎浮出微笑來。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興奮。她又把酒遞迴給他。
「你再喝一點吧。然後我就扶你上樓去,讓你上床睡覺。"她趕緊住口,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是她對韋德說話的口氣呢。她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這是不尊重的。不過他還在等她說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覺,"她小聲補充說,"再給你喝一口——或者就把這一勺都喝了,然後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讓凱帝·思嘉留在這裡,這樣你就什麼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順從地喝了一些,然後,她挽住他的胳臂,扶著他站起來。
「波克……」
波克一手提著葫蘆,一手挽著傑拉爾德。思嘉端起閃亮的蠟燭,三個人慢慢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盤旋樓梯,向傑拉爾德的房間走去。
蘇倫和卡琳的房間里晚上點著的唯一燈光,是在一碟子臘肉油里放根布條做的,因此充滿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她倆躺在一張床上,有時輾轉反側,有時喁喁細語。思嘉頭一次推開門進去,房間里因為所有的窗都關著,那股濃烈的怪味,混合著病房藥物和油腥味兒,迎面起來,差一點叫她暈倒了。
可能大夫們會說,一間病房最怕的是吹風,可是要叫她坐在這裡,那就非有空氣不可,否則會悶死的。她把三個窗子都打開,放進外面的橡樹葉和泥土平息,不過這新鮮空氣對於排除這間長期關閉的房子里的腐臭味並沒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蘇倫同樣的形容消瘦,面色蒼白,她們時睡時醒,醒時便躺在那張高高的四柱床上,瞪著大眼低聲閑聊。在過去光景較好的日子裡,她們就一起在這張床上喁喁私語慣了。
房間的一個角落裡還擺著一張空床,一張法蘭西帝國式的單人床,床頭和床腿是螺旋形,那是愛倫從薩凡納帶來的。愛倫死前就睡在這裡。
思嘉坐在兩個姑娘身旁,痴獃獃地瞧著她們。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搗鬼了。有時候,她的兩個妹妹好像離她很遠,體積很小,她們斷斷續續的聲音也像蟲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隨即她們又顯得很大,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她衝來。她疲倦了,徹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來,睡它個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來睡覺,醒來時感到愛倫在輕輕搖著她的臂膀,說:「晚了,思嘉。你不能這樣懶呀。"——那多好啊!
可是,她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只要愛倫還在,或者她能找到一個比愛倫年紀大,比她更加聰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該多好啊!要是有個人可以讓她把頭鑽進懷裡,讓她把自己身上的擔子挪到她肩上,該多好啊!
房門被輕輕推開了,迪爾茜走進屋來,她懷抱著媚蘭的嬰兒,手裡提著酒葫蘆。她在這煙霧沉沉、搖曳不定的燈光里顯得比思嘉上次看見她時瘦了些,臉上的印第安人特徵也更加明顯:高高的顴骨越發突出,鷹鉤鼻也顯得更尖,棕紅色的皮膚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到腰部,青銅色胸脯完全裸露在外面。媚蘭的嬰兒偎在她懷裡,他把那張玫瑰花蕾般的小嘴貪饞地壓在黑黑的奶頭上,吮著吮著,一面抓著兩個小拳頭撐住那溫軟的肌膚,就像只小貓偎在母親肚子上溫暖的絨毛中似的。
思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手放在迪爾茜的肩膀上。
「迪爾茜,你留下來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黑人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心眼兒那麼好,把俺和小百里茜買了來,你媽又那麼和善!」「迪爾茜。坐下。這嬰兒吃得很好吧?媚蘭小姐怎麼樣?」「這孩子就是餓了,沒什麼毛玻俺有的是奶給這餓了的孩子吃。媚蘭小姐也很好,她不會死的,思嘉小姐。你用不著操心。像她這樣的,俺見得多了,白人黑人。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點神經質,為這孩子給嚇怕的。俺剛才拍了拍她,給她喝了點葫蘆里剩的酒,她就睡了。"這麼說,玉米威士忌全家都喝了!思嘉十分可笑地想,她不知給小韋德也喝上一點,讓他別再打嗝兒了。還有,媚蘭不會死了。艾希禮回來時——要是他真會回來的話……不,這些也以後再去想吧。該想的事多著呢——以後再說!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要作出決定。要是能夠把結帳的時間永遠推遲下去,那多好啊!她想到這裡,突然一躍而起,因為她聽見外面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和有節奏的喀嘣——喀嘣——的聲響,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那是嬤嬤在打水,要來給兩位姑娘擦身了。她們經常洗澡呢,"迪爾茜解釋說,一面把葫蘆放在桌上的藥水瓶和玻璃杯中間。
思嘉恍然大笑起來。要是從小就熟悉了的井台上的轆轤聲也會把她嚇倒,那麼她的神經就一定是崩潰了。她笑的時候,迪爾茜在沉著地看著她,她那威嚴的臉上紋絲不動,可是思嘉覺得迪爾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夠把箍緊的胸衣,那讓她感到窒息的衣領和仍然塞滿沙粒和石子在她腳下磨起血泡的便鞋都脫掉,該多好啊!
轆轤吱吱嘎嘎地緩緩地響著,井繩被一圈圈絞起來,隨著這響聲,吊桶逐漸升到了井口。騎馬上就要到她這裡來了——愛倫的嬤嬤,思嘉自己的嬤嬤。彷彿一無所求,她靜靜地坐著,這時嬰兒已吃飽了,但由於奶頭不在嘴裡而嚶嚶啼哭。迪爾茜也一聲不響,只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來的地方,讓孩子乖乖地躺在懷不再哭了,這樣思嘉靜靜地能聽見嬤嬤拖沓的腳步一路走過後院。夜多麼靜啊!連極細微的聲音她聽起來也似乎很響呢。
當嬤嬤的笨重身軀一步步來到門口時,彷彿樓道都震得顫抖了。她挑著兩大桶水,顯得那麼沉重,把肩膀都壓斜了。
她黝黑的臉上流露著幾分固執的哀愁,就像猴子臉上常有的那樣。
她一看見思嘉,眼睛就亮起來,雪白的牙齒也在微笑中顯得越發光潔了。她放下水桶,思嘉立即跑過去,把頭偎在她寬闊松馳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頭曾在這裡緊緊地偎過埃思嘉想,這裡是個安穩的地方,是永不變更的舊生活所在的地方,可是嬤嬤一開口,這個幻象便消失了。
「嬤嬤的孩子回來了!唔,思嘉小姐,如今愛倫小姐已進了墳墓,咱們怎麼辦呀?哦,思嘉小姐,還不如連我也跟愛倫小姐躺在一起呢!我沒有愛倫小姐可不行。如今啥也沒有,只有傷心和煩惱。只有重擔,寶貝兒,只有重擔。"任嬤嬤嘮叨,思嘉把頭緊緊靠在嬤嬤胸口,可這時有兩個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擔。"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腦子裡不斷嗡嗡響的那兩個字,它們沒完沒了地重複,使她厭煩透了。此刻,她記起了那首歌的其餘幾句,懷著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們: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她把這句歌詞記在自己疲倦的心裡。她的擔子永遠也不會減輕嗎?難道回到塔拉並不意味著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負擔嗎?她從嬤嬤懷裡掙脫出來,伸手撫摩她那張皺巴巴的黑臉。
「寶貝,看你這雙手!"嬤嬤拿起那雙滿是水泡和血塊的小手,用極不贊成的眼光打量著。"思嘉小姐,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常常能憑一雙手來斷定一位小姐太太嗎?還有,你的臉也晒黑了!"儘管戰爭和死亡剛剛從她頭上掠過,可憐的嬤嬤,她還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嚴格要求你呢。再過一會兒她就會說,手上起泡和臉上有斑點的年輕姑娘們往往會永遠找不到丈夫了。於是思嘉連忙採取預防措施,堵住這個話頭。
「嬤嬤,我要你談談母親的情況。我不敢讓爸談,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嬤嬤一面彎下腰去提那兩桶水,一面傷心得熱淚盈眶了。
她把水一聲不響地提到床邊,揭開床單,開始替蘇倫和卡琳把睡衣往上捲起來。思嘉在昏暗的燈光下凝望著兩個妹妹,看見卡琳穿一件雖然乾淨但已破了的睡衣,而蘇倫只裹著一件寬大的舊便衣躺在那裡,那是一件棕色亞麻布袍子,上面還留有許多愛爾蘭花邊的殘屑。嬤嬤一面悄悄地哭泣,一面用一塊舊圍裙殘餘的破布當海綿,擦拭著兩個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都是斯萊特里家那些賤貨,壞透了的下流白人,他們把愛倫小姐害死了。俺告訴過她,俺說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沒有好處,可是愛倫小姐就是善良,心腸軟,誰要是需要她,她都從來不拒絕。」「斯萊特里家?"思嘉惶惑地問。「他們怎麼進來的?」「他們也害了這種病,"嬤嬤用破布指了指兩個光著身子濕淋淋的姑娘。老斯萊特里小姐的女兒埃米得這個病了,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來。斯萊特里小姐急忙跑到這裡求愛倫小姐,她幹嗎不自己照料女兒呀?愛倫小姐還有更多的事脫不了身呢。可是愛倫小姐還是去了,她在那裡照料埃米。而且愛倫小姐自己身體也不怎麼好,思嘉小姐。你媽不舒服已經有很久了。這一帶已經沒有太多的東西好吃了,因為供應部把咱們出產的一切都偷走了。愛倫小姐像個雀兒似的總是吃一點點。我對她說了,叫她別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聽我的。這就好了!大約埃米好像快要好起來的時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那傷寒病像飛也似的一路傳過來,傳給了卡琳小姐,接著蘇倫小姐也染上了。這樣,愛倫小姐就得同時護理她們了。
「那時候北方佬過河了,沿著大路到處打起仗來,咱們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那些干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氣瘋了。不過愛倫小姐還照樣冷靜,像沒事一樣。她只擔心兩個年輕姑娘,因為咱們沒有葯,什麼也沒有。有天夜裡我們給兩位小姐擦了十來遍身,後來她對我說,'嬤嬤,要是我能出賣靈魂,我也要買些冰來給兩個女孩子冰冰頭呢。」「她不許傑拉爾德先生進這屋來。也不讓羅莎和丁娜來,除了我誰也不讓進,因為我是害過傷寒病的。接著,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沒辦法啦。"嬤嬤直起身來,拉起衣襟擦滿臉的淚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連那個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什麼也不知道。俺喊她,對她說話,可她連自己的嬤嬤也不認識了。」「她有沒有——有沒有提起過我——呼喚過我呢?」「沒有,寶貝。她以為她還是在薩凡納的那個小女孩呢。
誰的名字也沒叫過。」
迪爾茜挪動了一下,把睡著的嬰兒橫放在膝上。
「叫過呢,小姐。她叫過什麼人的。」
「閉住你的嘴吧,你這印第安黑鬼!"嬤嬤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罵迪爾茜。
「別這樣,嬤嬤!她叫誰了?迪爾茜,是爸嗎?」「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燒掉的那天晚上——」「棉花都燒了——快告訴我!」「是的,小姐,全燒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從棚子里滾出來,堆到後院里,嘴裡大聲嚷著'看這喬治亞最大的篝火呀!'一會兒就化成灰了!"接連三年積存下來的棉花——值十五萬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燒得滿天通紅,就像早晨一樣。咱們給嚇得什麼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燒了。那時這屋裡一片雪亮,簡直從地上拾得起針來。後來火苗伸進了窗子,好像把愛倫小姐給驚醒了,她在床上筆直坐起來,大聲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利普!菲利普!'俺可從沒聽見過這樣的名字,不過那是個名字,她就在喊他呢。"嬤嬤站在那裡像變成了石頭似的,瞪大眼睛盯著迪爾茜,可是思嘉把頭低下來用雙手捧著尋思起來。菲利普——他是誰,怎麼她臨終時這樣叫他呢?他和母親有什麼關係?
從亞特蘭大到塔拉,這漫長的道路算是結束了,在一堵空白的牆上結束了,它本來是要在愛倫懷抱中結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親的屋頂下,再也不能讓母親的愛像一條羽絨被子般裹著她,保護她不受任何威脅了。
她已沒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或避風港可去躲藏的了。無論怎樣轉彎或迂迴,都逃不出她已走進的這個死胡同了。沒有人可以讓她把肩上的擔子推卸給他了。她父親已經衰老痴呆,她的兩個妹妹在生病,媚蘭軟弱無能,孩子們孤苦無依,幾個黑人都懷著天真的信念仰望著她,倚靠著她,滿以為愛倫的女兒一如愛倫本人那樣成為他們的庇護所呢。
從窗口向外望,只見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華照著塔拉農莊在她面前伸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蕪,倉庫焚毀,像個血淋淋的軀體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緩緩地流血。這就是那條路的盡頭,瑟瑟發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無可奈何地拽著她裙子的手。這條路的盡頭一無所有——除了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十九歲的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之外,一無所有。
她拿這一切該怎麼辦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媽和伯爾家可能把媚蘭和她的嬰兒接過去。如果兩位姑娘病好了,愛倫的娘家也得收留她們,不管她們願意與否。至於她自己和傑拉爾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魯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著兩個瘦弱病人的模樣,她們在她眼前翻滾著,那些裹著她們的床單由於擦身時濺了水而潮濕發黑了。她不喜歡蘇倫。現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這一點。她從來沒喜歡過她。她也並不特別愛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愛。不過她們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讓她們作為窮親戚在姨媽們家裡度過一輩子。一個奧哈拉家的人作為窮親戚,看人家的施捨臉色過苦日子嗎?啊,決不能這樣!
難道就逃不出這條死胡同了?她疲憊的頭腦細細思忖。她把雙手費力地舉到頭上,彷彿空氣就是她的兩隻手臂在奮力搏擊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間的葫蘆拿過來,往葫蘆里看了看。葫蘆里還剩下些威士忌,但燈光太暗,看不清究竟還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強烈的酒味並不覺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著,但這一次也不覺得發燙,只不過帶來一股緩緩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蘆,然後向四下里看看,這完全是在夢裡,煙霧沉沉的昏暗房間,兩個瘦削的姑娘,蹲在床邊的醜陋肥胖的嬤嬤,還有迪爾茜一動不動像一尊懷抱著睡覺娃娃的青銅雕像——所有這一切都是個夢,她會從這個夢中驚醒,醒來時將聞到廚房裡烤肉香,聽到黑人們的咯咯笑聲和正要駛往大田去的馬車的吱吱嘎嘎聲,那時母親的手正不斷在她身上輕柔地推著呢。
接著,她發現她到了自己的房間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過黑暗照出一片朦朧的情景,嬤嬤和迪爾茜正在替她脫衣裳。那件箍緊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她可以暢快地敞開心肺自由而平靜地呼吸了。她感覺到她的襪子給輕輕脫下來,聽見嬤嬤給她洗起了泡的腳時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細語,聲音十分親切。那水多麼清涼啊!躺在這柔軟的床上,像個孩子似的,多麼舒服啊!她嘆息著放鬆腰背,伸開四肢,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也許長達一年,也許不過一秒鐘——才發現自己原來一個人在這裡,房間里已更加明亮,因為月色像水銀般地灑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為過度疲勞和過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擺脫了疲乏的身軀,飄浮到上邊什麼地方,那裡沒有痛苦和辛勞,她的腦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圍的一切。
她是用一雙嶄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為在通往塔拉的漫長道路上,在沿途某個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時代拋棄掉了。
她不再是一團可以隨意捏塑、願意接受每一個新的經驗印記的沃土了。這沃土已經在漫無止境和延續了千百年的一天里變得堅硬起來。今天晚上是她平生願意像個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後一次。她從此成了個成年婦女。青春已一去不復返了。
不,她決不能、也決不願意投奔傑拉爾德和愛倫的家族。
奧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捨的。奧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負擔是她自己的;負擔只能用強壯的雙肩去杠。她從她的高處俯視一切,毫不驚奇地覺得她的雙肩已經承擔過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風險,現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擔了。她不會放棄塔拉;她屬於這片紅土地,遠比它們屬於她更加真實。她的根扎在這血紅的土壤里吸取生機,就像棉花一樣。她無論如何要留在塔拉農莊,經營它,贍養她的父親和兩個妹妹,贍養媚蘭和艾希禮的孩子,以及那幾個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輒套在自己頸上。明天將有許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樹」村和麥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廢棄的園於里還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到河邊沼澤地去,尋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帶著愛倫的首飾到瓊斯博羅和洛夫喬伊去,那裡一定還留得有人在賣吃的東西。明天——明天——她的腦子慢慢地轉著,愈來愈慢,像一座發條在逐漸鬆散的時鐘,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經常談起的家族故事,她從小就聽,儘管有點不耐煩但仍然似懂非懂地聽著故事,現在像水晶般清晰起來。身無分文的傑拉爾德在塔拉白手起家;愛倫挺起腰桿戰勝了某種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羅畢拉德在拿破倫王朝覆滅時倖存下來,到美國喬治亞肥沃的海濱重新建立了家業;外曾祖父皮魯多姆在海地黑暗的莽林中開創出一個小小的王國,後來失敗了,但終於活著在薩凡納贏得自己的聲譽。有些父系族人曾經與愛爾蘭志願兵一起為自由愛爾蘭而戰鬥,並勇敢地走上了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犧牲了。
他們全部遭受過毀滅性的災難,但結果並沒有被毀掉。他們沒有在帝國的覆亡、造反奴隸的大刀、戰爭、叛亂、放逐和沒收的打擊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運有時期斷了他們的頭頸,但從不曾扼殺他們的勇氣。他們沒有抱怨過,他們只有戰鬥。他們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精力之後死的,但決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這些在思嘉血脈中留下了血液但並不顯赫的人物,現在似乎都在這月色朦朧的房間里悄悄移動。思嘉看見他們,看見這些接受了命運的最悲慘賜予了並用來鑄造最佳業績的親人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塔拉就是她的命運,就是她所面臨的戰鬥,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個身,一片緩緩蠕動的黑暗漸漸將她的心包圍起來。他們真的在這裡默默無言地鼓勵她嗎?或者只是夢幻而已?
「不管你們在不在這裡,"她睡意濃濃地喃喃自語道,"祝你晚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