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思嘉渾身酸痛,發僵,這是長途跋涉和顛簸的結果,現在每動一下都感到困難得很。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緋紅,起泡的手掌也綻裂了。舌頭上長了舌苔,喉嚨幹得像被火烤焦了似的,任你喝多少水也不解渴。她的頭總是發脹,連轉動一下眼睛也覺得不舒服。胃裡常常有作嘔的感覺,這使她想起懷孕時的日子來,吃早點時一看見桌上熱氣騰騰的山芋就受不了,連那氣味聞聞也不行。傑拉爾德可能會說這是頭一次喝烈性酒引起的反應,現在活該她受苦了,好在他並沒有注意這些。他端坐在餐桌上首,儼然一個鬚髮花白的龍鍾老人,一雙視力衰弱和茫然若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腦袋略略點著,顯然在諦聽愛倫的衣裙啊啊聲,聞著那檸檬馬鞭草的香味。
思嘉坐下後,他便喃喃地說:「我們得等等奧哈拉太太。
她晚啦。"她抬起脹痛的頭,用驚疑的目光望著他,同時看見站在傑拉爾德椅子背後的嬤嬤在使眼色。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隻手模著喉嚨,俯視著早晨陽光下的父親。他朝她茫然地仰望著,這時她發現他的手在顫抖,頭也在微微擺動。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以前是怎樣依靠傑拉爾德來發號施令,來指點她做這做那,而現在——怎麼,他昨天晚上還顯得很正常呢。儘管已經沒有往常那樣的神氣和活力了,但至少還告訴了她一段連貫的情節,可如今——如今他連愛倫已經去世的事也不記得了。北方佬的到來和愛倫的死這雙重打擊把他打懵了。思嘉正要開口說話,但嬤嬤拚命搖頭,同時撩起圍裙揩試她發紅的眼睛。
「哦,難道爸神志不清了嗎?」思嘉心想,她那本來震顫的頭在這新的刺激下覺得就要爆裂了。"不,不。他只是頭暈眼花罷了。他會好的,看來他是有點不舒服。他一定會好的。
要是他不會好,我怎麼辦呢?——我現在不去想這些。我現在不去想他或者母親,或者任何這些可怕的事情。不,要等到我經受得了以後才去想。要想的事太多了——只有先不去想那些沒有辦法的事,才能想好眼前這些有辦法的事呢。」
她一點飯沒吃就離開飯廳,到後院走廊上去了。她在那裡遇到了波克,只見他光著腳,披著那件原先最好,但如今已破爛不堪了的禮服,坐在台階上剝花生。她的腦袋還在轟響和震顫,而耀眼的陽光又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憑藉自己最大的毅力才勉強站在那裡,並盡量簡短地跟波克交談,把母親平常教她對待黑人的那套規矩和禮貌全都省掉了。
她一開口便突如起來提出問題,並果斷髮布命令。波克翻著眼睛手足無措了。愛倫小姐可從不曾這樣斬釘截鐵地對人說話,即使發現他們在偷小母雞和西瓜也不用這樣的態度呢。思嘉又一次問起田地、園子、牲口,那雙綠眼睛閃著嚴峻的光芒,這是波克以前從未見過的。
「是的,小姐,那騎馬死了,躺在我拴著它的地方,鼻子還伸在它打翻的那隻水桶里呢。不,小姐,那頭母牛沒有死。
你不知道嗎?它昨天晚上下了個牛犢呢。這就難怪它那樣叫了。」「你家百里茜能當一個上好的接生氣了,"思嘉挖苦說,"她說過牛那樣叫是因為奶袋發脹呢。」「那麼,小姐,我家百里茜不一定當得上母牛的接生婆了,"波克圓滑地說,」不過咱們總算運氣好,因為牛犢會長大成母牛,會有大量的牛奶給兩位小姐喝。照那個北方佬大夫說的,她們很需要呢。」「那很好,你說下去吧。有沒有留下什麼牲口?」「沒有,小姐。除了一頭老母豬和一窩豬崽,啥也沒有了。
北方佬來的那天,我把它們趕到了沼澤地里,可是如今,天知道到哪裡去找呢?那老母豬壞透了。」「我們會找到的。你和百里茜馬上就去找。"波克大吃一驚,也有點惱火了。
「思嘉小姐,這種事情是干大田活的黑人做的。我可歷來是幹家務活的呀。」思嘉彷彿覺得有個小小的惡魔拿著鉗子在她的眼球背後使勁拔似的。
「你們兩個要把母豬逮回來——要不就從這裡滾開,你那些干大田活的人一樣。」波克頓時忍不住要哭了。眼淚汪汪,唔,要是愛倫小姐健在,就好了。她為人精細,懂得干大田活和幹家務活的黑人之間的巨大區別呢。
「滾開嗎,思嘉小姐?我滾到哪裡去呀,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不過任何一個在塔拉的人,要是不勞動,就可以跑到北方佬那兒去嘛。你也可以把這一點告訴其他的人。」「是的,小姐。」「那麼,我們的玉米和棉花怎麼樣了,波克?」「玉米嗎?我的上帝,思嘉小姐,他們在玉米地里放馬,還把馬沒有吃掉或糟蹋掉的玉米通通帶走了。他們把炮車和運貨車開過棉花田,把棉花全毀了,只剩下小河灘上那邊很少幾英畝,那是他們沒有注意的。不過那點棉花也沒多大意思,最多能收三包左右就不錯了。"三包。思嘉想起塔拉農莊往常收穫棉花包數,不覺更加頭痛了。才三包啊!這個產量跟好吃懶做的斯萊特里家比也好不了多少。更為糟糕的是,還有個納稅的問題。聯盟政府收稅是拿棉花當稅金的,可這三包棉花連交稅也不夠呢。不過,既然所有干大田活的黑人都逃跑了,連摘棉花的人也找不到,那麼這個問題對思嘉或對聯盟政府都沒有多大關係了。
「好吧,我也不去想這些了,"她暗自說道。"不管怎麼說,爸應當管這種事情,納稅總不是女人的事。可是爸——現在也不去想他吧。聯盟政府休想撈到它的稅金了。目前我們需要的是食品呢。」「波克,你們有沒有人到'十二橡樹'村或麥金托什村去過,看看那邊園子里還留下什麼東西沒有?」「小姐。沒人去過,俺沒離開過塔拉。北方佬會逮俺呢。」「我要派迪爾茜到麥金托什村去。說不定她會在那裡找到點什麼。我自己就到'十二橡村'村去走走。」
「誰陪你去呢?」
「我一個人去。嬤嬤得留在家裡照料姑娘們,傑拉爾德先生又不能——"波克令人生氣地大喝了一聲。"十二橡樹村"可能還有北方佬或下流黑人呢。她不能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就夠了,波克。叫她馬上動身。告訴迪爾茜,你和百里茜去把母豬和那窩豬崽找回來。"她說一不二吩咐,末了轉身就走。
嬤嬤的那頂舊遮帽儘管褪色了但還乾淨,掛在後院走廊的釘子上,現在思嘉戴了它,一面恍若隔世地回想起瑞德從巴黎給她帶來的那頂飾著彎彎翠羽的帽子來。她拿起一隻用橡樹皮編製的籃子,從後面樓梯上走下來,每走一步腦子就跟著震蕩一次,她覺得從頭蓋骨到脊椎都好像要碎裂了似的。
到河邊去的那條路是紅色的,滾燙的,兩旁的棉花地都荒廢了。路上沒有一棵可以遮蔭的樹,陽光直射下來,穿透了嬤嬤那頂遮陽帽,彷彿它不是又厚又帶有印花布襯裡,而是薄紗做的一般。同時塵土飛揚,紛紛鑽入她的鼻孔和喉嚨里,她覺得只要一說話,乾燥的粘膜就會破裂。深深的車轍把大路割得遍體鱗傷,那是騾馬拖著重炮碾過之處,兩旁都有車輛軋成的紅色溝渠。棉苗被碾得支離破碎,因為騎兵步兵都被炮兵擠出這狹窄的通道,跑到了棉田裡,他們一路踐踏著一叢叢翠綠的棉樹,把它們踩入泥土,給徹底毀了。在路上或田裡,到處可以看到帶扣,馬嚼子和馬鞍的碎皮件,還有踏遍的水壺、彈藥箱的輪子、鈕扣、軍帽、破襪子和血污的破布,以及行軍時丟下的種種七零八碎的東西。
她走過香柏林和一道矮矮的磚牆,是家族墓地的標誌,但她盡量設法不去想她三個弟弟的小小墳旁邊新添的那座墳墓。啊,愛倫——她蹣跚地走下一個光禿的山坡,經過斯萊特里家住宅遺址上的一堆灰燼和半截殘存的煙囪,恨不得整個家族都跟這房子同歸於盡了。要不是為了斯萊特里家的人——要不是為了那個淫猥的埃米(她跟他們的監工養了個私生子),愛倫是不會死的!
一顆尖石子扎破了她腳上的血泡,她痛得叫了一聲。她在這裡幹什麼呢?思嘉·奧哈拉,全縣聞名的美人,塔拉農莊的寵兒,幹嗎會在這岐嶇的山道上幾乎光著腳行走呢?她這雙嬌小的腳生來是要跳舞,而不是瘸著走路的;她這雙小巧的便鞋也是從光亮的綢裙底下勇敢地窺探男人,而不是用來收容小石子和塵土的。她生來應當受到縱容和服侍,可如今卻弄得憔悴不堪,衣衫襤褸,餓著肚子到鄰居園子里去尋找吃的了。
這小山腳下是一條小河,那些枝葉交錯懸垂到河上的樹木多麼蔭涼安靜啊!她在低低的河岸上坐下來,脫掉破鞋爛襪,把一雙發燙的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裡。要是能整天坐在這兒,避開塔拉農場里那些可憐巴巴的眼睛,周圍只有瑟瑟的樹葉聲和汩汩的流水聲,那才好呢。但是她不得不重新穿上鞋襪,沿著長滿青苔和樹蔭濃密的河岸一直走下去。北方佬把橋燒毀了,可是她知道再過幾百碼到河床狹窄的地方有座獨木橋。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然後費力地爬上山坡,從這裡到"十二橡樹」村只有大約半英里了。
十二棵大橡樹高聳在那裡,從印第安時代以來一直是這樣,不過現在樹葉被火熏黑了一些,枝柯有的燒毀有的烤焦了。在它圍著的那個圈子裡,就是約翰·威爾克斯家住宅的遺址。這幢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廈高踞在小山頂上,白柱長廊,莊嚴宏偉,可現在已淪為一片廢墟。那個原來是酒窖的深坑,那些燒黑了的粗石牆基和兩個巨大的煙囪,便是這幢大廈所在的唯一標誌。有根圓柱還燒剩一半,橫倒在草皮上,把茉莉花叢壓碎了。
思嘉在那半截圓柱上坐下來;面對這景象她十分傷心,實在看不下去了。這荒涼深深地觸動了她,因為她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這裡,在她腳下的塵土中,就是威爾克斯家族引以自豪的家業啊!這就是那個親切而彬彬有禮的家庭的下場,這個家庭曾經隨時歡迎她,而且她還在天真的美夢裡渴望過要當它的女主人呢。她在這裡跳過舞,吃過飯,調過情,還懷著嫉恨心裡看媚蘭怎樣迎著艾希禮微笑。也是在這裡,在陰涼的樹蔭下,當她說願意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婚時,他曾多麼狂熱地緊緊捏著她的手心啊!
「啊,艾希禮,"她心想,"我真不忍心讓你回來看這光景啊!我倒希望你是死了!"艾希禮是在這裡跟他的新娘結婚的,可是他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子永遠也不會帶著新娘到這個家來了。在這個她曾經那樣熱愛的盼望來管理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成親和生兒育女了。這所住宅已經死亡,對於思嘉來說,而且好像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也全都在灰燼中死了。
「我現在經受不祝我現不去想它。以後再想吧,"她大聲說著,回過頭去不管它了。為了尋找那個園子,她在廢墟中蹣跚行走,經過威爾克斯家姑娘們曾經細心照料過而現在已塌倒了的玫瑰花壇,橫過後院,穿過熏臘室、庫房和雞圈。
雞圈周圍的籬笆已經毀壞了,一行行原來整整齊齊的常綠植物也像塔拉農場的一樣遭到了厄運。柔潤的土地上滿是深陷的車轍和馬蹄印,青菜完全被踩倒在泥里。這裡已沒有一點點可以留給她的東西了。
她又經過後院回來,朝住宅區那排粉刷過的棚屋走去,一路喊著"喂!喂!",但是毫無反應,連一聲狗吠也沒有。顯然,威爾克斯家的黑人都跑掉了,或者跟北方佬走了。她知道每個黑人都有自己的一片菜園子,因此走到住宅區時她希望看到那些小小的菜地沒有遭災,給留了下來。
她沒有白找,終於發現了蘿蔔和捲心菜,後者由於缺水已經蔫了,但還沒有倒伏;還有棉豆和青豆,雖然發黃,但還是可以吃的。不過她這時已十分疲倦,這些東西引不起她太大的興趣了。她坐在土壠上,用顫抖的手掘著,慢慢裝滿了籃子。今天晚上塔拉農場會有一頓美餐了,儘管沒有腌豬肉熬青菜。也許迪爾茜用來點燈的那種臘肉油可以當作調味品用一點。她必須記住要告訴迪爾茜,叫她以後點松枝照明,好將油脂省下來炒菜吃。
在一間棚屋後面的台階旁,她發現了一塊紅蘿蔔,這時她突然覺得餓了。她正饞著想吃一個香甜可口的紅蘿蔔呢。幾乎沒來得及用裙裾把泥土抹掉,半個蘿蔔就被一口咬下吞到肚裡去了。這個蘿蔔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咬下的那一塊剛剛落肚,本來餓壞了的空胃就產生反感,她當即伏在柔潤的泥土上艱難地嘔吐起來。
棚屋裡隱隱飄出一股黑人所特有的氣味,這使思嘉越發感到噁心,她無力反抗,只得繼續乾嘔著,直鬧得頭暈眼花,覺得周圍的棚屋和樹木都在飛快地旋轉。
過了好一陣,她虛弱地趴在地上,覺得泥土又柔軟又舒移,像個羽絨枕頭似的,這時她的思想在懶懶地到處飄遊。她,思嘉·奧哈拉,躺在一間黑人棚屋的後面,在一片廢墟當中,因過度疲乏虛弱而無法動彈,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會管她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許多麻煩,不能為她操心了。可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她思嘉·奧哈拉身上,她本來是什麼也不做,連伸手從地板上拾起一隻襪子或系系鞋帶之類的小事也不做的呀。她那些小小的令人頭疼的毛病和壞脾氣,便是在嬌慣縱容和一味迎合的環境中養成的。
太虛弱了,她直挺挺地躺在那裡,無法擊退那些記憶和煩惱,只好任憑它們紛紛襲來,包圍著她,像兀鷹等待著一個人咽氣似的。她再也沒有力氣這樣說:「我以後再去想爸、媽、艾希禮和這片廢墟——是的,等我經受得住再去想吧。」她現在還經受不住,可是她卻正在想他們,無論願意與否。她卻正在想他們。這些思想在她頭上盤旋並猝然撲將下來,把它們的尖嘴利爪戳進她的心裡。她靜靜地躺著,也不知躺了多久,臉貼著塵土,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在身上,她回想著已經一去不復返的那種生活方式,展望著未來黑暗可怕的遠景。
她終於站起來,又看見了「十二橡樹」村一片焦黑的廢墟,她的頭高高地揚著,但她臉上那種顯示青春美麗和內在溫柔的東西已蕩然無存。過去的總歸是過去了。死了的總歸是死了。往日悠閑奢侈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於是,當思嘉把沉甸甸的籃子挎在臂彎里時,她已經定下心來要過自己的生活了。
既然沒有回頭路好走,她就一直向前走去。
在未來50年里,整個南方會到處有那種帶諷刺眼光的女人在向後看,回顧逝去的年代和已逝去的人,勾起徒然令人傷心的記憶,並且以擁有這些記憶為極大驕傲來忍受眼前的貧困。可是思嘉卻不是這樣,她永遠也不會向後看。
她凝視著那些燒黑了的基石,並且最後一次地看見「十二橡樹」村仍像過去那樣屹立在她眼前,富麗堂皇,充分像征著一個族系和一種生活方式。然後她走上回塔拉去的大道,一路上那隻沉重的籃子把她的臂彎都快吊斷了。
她肚裡空空,餓得不行了,這時她大聲說:「憑上帝作證,憑上帝作證,北方佬是征服不了我的。我要闖過這一難關,以後就不會再挨餓了。不,我家裡的人誰也不會挨餓了。即使我被迫去偷,去殺人——憑上帝作證,我也決不會再挨餓了。"在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塔拉那麼寂靜,與世隔絕,幾乎造成了魯賓遜的孤島,世界就在幾英里之外,可是好像有一片波濤滾滾的大洋橫亘在塔拉和瓊斯博羅和毗鄰的幾家農場之間似的。隨著那匹老馬死亡,他們喪失了一種交通工具,現在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步行那麼遠的路了。
有時候,思嘉正累得直不起腰來,或者為生活潑命掙扎,為三個生病的姑娘無窮無盡的操勞時,她突然發現自己正側耳傾聽那些熟悉的聲音——住宅區黑人孩子尖利的笑聲,從田野回來的吱吱嘎嘎的大車聲,傑拉爾德的公馬在放收地飛馳而過時雷霆般的轟轟聲,馬車在車道上駛來的轔轔聲以及鄰居們偶爾進來閑聊時的說笑聲,等等。可見結果她什麼也看見。大路上靜靜的,杳無人影,從來不見一團紅色的塵霧預告有客人到來。
世界上有的地方和家庭里,人們仍在自己的屋頂下安然吃飯睡覺。有的地方,姑娘們穿著翻改過三次的衣裳正在快樂地調情,高唱著《到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時》,就像幾星期前她自己還在做的那樣。有的地方還在打仗,炮聲隆隆,城市起火,士兵們在臭氣熏天的醫院裡緩緩地潰爛和死亡。有的地方,一支光著腳、穿著臟粗布衣裳的軍隊還在行進、戰鬥,打瞌睡,餓肚子,疲憊不堪而希望業已消失。有的在喬治亞山區什麼地方,北方佬軍隊仍漫山遍野,他們吃得好好的,沿著毛色光滑、膘肥腿健的戰馬……離塔拉不遠處就是戰爭,就是紛紛攘攘的世界,可是在農場里,戰爭除了作為記憶已不復存在,這些記憶每當你筋疲力竭便會襲上心頭,你必須奮力擊退,在腹內空空或處於半空虛狀態,並要求你予以滿足時,世界便暫時退避,讓生活把自己改組成兩種相互關聯的思想,那就是食物和怎樣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為什麼肚子比心有更好的記憶力呢?思嘉能夠忘記傷心事,可就是忘不了飢餓,以致每天早晨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當記憶還沒有把戰爭和飢餓帶回她心上時,她會蜷在那裡迷迷糊糊地等待著煎臘肉和烤卷子的香味。每天早晨她總是使勁地聞著聞著,彷彿真正聞到了食物的香味,這才完全醒過來的。
塔拉的餐桌上有蘋果、洋芋、花生和牛奶,但連這樣簡單的食品也從來是不夠的。每天三次,思嘉一看見它們便回想起往日和那時開飯的情形,比如,那燈火輝煌的席面和香甜可口的食品。
那時他們對於食物是多麼不在乎,多麼奢侈浪費啊!卷子,玉米鬆餅、小甜麵包、雞蛋餅,滴滴答答的黃油,每頓飯都有。餐桌的一端擺著火腿,另一端是烤雞。成鍋的藍菜燉得釅釅的,上面飄著一層放彩的油花。青豆在亮晶晶的花瓷盤裡,堆得像一座小山。油炸果泥丸子,燉秋葵,拌在濃濃的奶油調味汁里的胡蘿蔔,等等,餐後有三樣點心供每人自己挑選,它們是巧克力餅乾,香草奶油糕和堆滿甜奶油的重油蛋糕。想起這些噴香可口的食物時,她不禁要傷心得落淚,而戰爭和死亡卻不曾做到這一點,同時這種回憶也能使她由轆轆飢腸轉而噁心欲嘔。關於食慾,嬤嬤是很替她傷心的的,因為一個19歲姑娘的正常食慾,由於她從未聽說過的持續不停的艱苦勞動而增加了四倍。
對於食慾的這種煩惱,在塔拉農場並不只她一個人有,實際上她無論走到哪裡,所看到的不分黑人白人都是一張飢餓的臉。卡琳和蘇倫也很快會有病癒時難以滿足的飢餓感了,甚至小韋德也經常不斷地抱怨:「韋德不愛吃洋芋。韋德肚子餓。"旁的人也在嘟嘟囔囔地叫苦。
「俺要是不多吃一點,思嘉小姐,俺的哪個孩子就奶不了了。」「思嘉小姐,俺要是肚子里不多裝點東西,俺就劈不動木柴了。」「孩子,這種東西俺實在吃不下去了。」「女兒,難道咱們就經常吃山芋嗎?」唯獨媚蘭不訴苦。媚蘭,她的臉愈來愈消瘦,愈來愈蒼白了,甚至睡覺時也在抽搐。可她總是說:「我不餓。思嘉,把我那份牛奶給迪爾茜吧。她奶著兩個孩子,更需要呢。生病的人是從來不覺得餓的。"不過,正是她的這種溫柔的毅力比旁人絮絮叨叨的哀訴更加激怒了思嘉。思嘉對別人可以挖苦地痛罵一陣,可是面對媚蘭現在這種無私的態度卻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又十分惱火。傑拉爾德、黑人們和韋德現在都親近媚蘭,因為媚蘭即使虛弱也還是親切的和同情人的,可思嘉近來卻既不親切也沒有一點同情心了。
韋德尤其經常到媚蘭房裡去。看來韋德有點不對頭,但究竟是什麼毛病,思嘉沒有工夫去細究。她聽了嬤嬤的話,認為這孩子肚子里有蛔蟲,便給他吃了愛倫常給黑人小孩吃的乾草葯和樹皮。可是這種驅蟲劑卻使韋德越來越蒼白。最近她就索性不把他當一個人放在心上了。韋德只不過是又一個累贅,又一張需要餵飽的嘴而已。等到有一天危機過去了,她會跟他玩,給他講故事,教他拼音,可現在她還沒有時間,也沒有這個興緻。而且,由於韋德常常在她最疲勞和煩惱的時候顯得礙手礙腳,她還時常聲色俱厲地訓斥他呢。
思嘉感到苦惱的是,她的嚴厲訓斥竟把他嚇得瞪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樣子實在又天真又可憐。她不明白,這孩子怎麼經常生活在一種大人無法理解的恐怖氣氛中。可以說恐懼每天和韋德作伴,這種恐懼震撼著他的心靈,使他在深夜也會驚叫醒來。任何一種突如起來的喧聲或一句咒罵的話都會使他嚇得發抖。因為在他心目中,喧聲和惡言惡語是跟北方佬連在一起的,他對北方佬當然比對百里茜用來嚇唬他的鬼更加害怕。
在圍城的炮聲打響以前,他一直過的是愉快平穩而寧靜的生活。他經常聽到的都是些寵愛親切的話,儘管他母親沒有注意他,直到有天夜裡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發現天上一片火光,外面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在那天夜裡和第二天白天,他頭一次挨了母親的耳光,聽到了母親對他的高聲叫罵。桃樹街上那幢可愛的磚房裡的生活,他所經歷過的唯一生活,就在那天晚上消失了,這一損失是他永遠也無法從中恢復過來的。從亞特蘭大逃走以後的經過他什麼也不清楚,只知道北方佬就在後面,他們會逮住他,把他砍成碎塊。他至今仍然在害怕這個。每當思嘉大聲責備他時,他便模糊地記起她第一次罵他時那種恐怖感,很快便嚇得一聲不響了。這樣,在他心目中北方佬和一種粗暴的聲音永遠聯繫在一起,因此他很怕母親。
思嘉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孩子在開始迴避她。有時她好不容易有一點空閑,想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可結果,只引起了一大堆的苦惱。這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後面更叫人難以忍受。她最心火的是韋德把媚蘭的床邊當避難所,在那裡悄悄地玩著媚蘭教給他的遊戲,或聽她講故事。他敬重"姑姑",因為她聲音溫柔,笑容滿面,從來不說:「別鬧,韋德!看你叫我頭疼死了,"或者"別煩人了,韋德!看在上帝面上!"思嘉既沒功夫也沒思想來愛撫他,但是看到媚蘭這樣做又很妒忌。有一天她發現他在媚蘭床上立蜻蜓,並且倒下來壓到了媚蘭身上,她便抽了他一個耳光。
「你就沒有別的好玩,偏要這樣跟生病的姑姑搗亂?好,快到後院玩去,別再到這裡來了。"可是媚蘭伸出瘦弱的胳臂,把號啕的孩子拉了過來。
「好了,好了,韋德。你並不想跟我搗亂,是嗎?思嘉,他沒有煩我呢。就讓他留在我身邊吧。讓我來照看他。在我病好之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你手頭已經夠忙的了,哪能顧上他呀。」「別傻了,媚蘭,"思嘉乾脆說。"看來你不會很快好的。
要再讓韋德摔到你肚子上,又有什麼好處呢?我說,韋德,我要是再看見你在姑姑床上胡鬧,就狠狠揍你。現在別哭了。一天到晚老在哭。也該學做個大孩子了。"韋德飛跑到樓下躲起來。媚蘭咬著嘴唇,眼裡閃著淚花,嬤嬤站在穿堂里也看見了這情景,氣得橫眉瞪眼,直喘粗氣。但是以後好幾天誰都沒有反駁思嘉一聲,他們都害怕她那張利嘴,都害怕這個正在悄悄成長的新人物呢。
思嘉現在已處於塔拉的最高統治地位,而且像別人一樣突然建立了威信,她天性中那些欺壓人的本能也暴露出來了。
這並非因為她本性殘暴,而是因為她心裡害怕,對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別人發現她無能而拒不承認她的權威,所以才採取了粗暴的態度。此外,她也覺得動輒訓人並相信人家對她畏懼是頗為有趣的事。思嘉發現這樣可以使她過分緊張的神經放鬆一些。她並非看不到自己的個性正在改變這一事實。
有時她隨意發號施令,使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嬤嬤也嘟囔著:「有的人近來擺起架子來啦,"她這才驚覺自己怎麼這樣不客氣了。愛倫曾經苦心灌輸給她的所有那些禮貌與和藹態度,現在全都丟光了,就像秋天第一陣涼風吹過後樹葉都紛紛掉落了一樣。
愛倫曾一再說:「對待下人,尤其對黑人,既要堅定又要和平。"可是她一和平,那些黑人就會整天坐在廚房裡閑聊,談過去的好光景,說那時幹家務活的黑人不作興下大田,等等。
「要愛護和關心你的兩個妹妹。對那些受苦特別是有病人的要仁慈一些,"愛倫說,"遇到人家傷心和處境困難,要給他們安慰和溫暖。"可現在她並不怎麼愛護兩個妹妹。她們簡直成了她肩上可怕的負擔。至於照顧她們,她不是在給她們洗澡、梳頭、供養她們,甚至不惜每天跑多少里路去尋找吃的嗎?她不是在學著給母牛擠奶,即使提心弔膽怕那擺弄著犄角的傢伙會傷害她,也沒有動搖過嗎?說到和平,這完全是浪費時間。要是她對她們太和平了,她們就會長期賴在病床上,可她需要她們儘快起來,給她增添雙手幫著幹活呢。
她們在慢慢康復,但仍然消瘦而虛弱地躺在床上。她們不知道就在自己失去知覺的那段時間裡世界發生了變化。北方佬來過了,母親死了,家裡的黑人跑了。這三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是她們心目中無法接受的。有時她們相信自己一定還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這些事情根本不曾發生。思嘉竟變得這樣厲害,這無疑也不可能是真的。每當她坐在她們床腳邊,設想她們病好以後她要叫她們做的工作時,她們總是注視著她,彷彿她是個妖魔似的。要說她們再也沒有一百個奴隸來幹活了,那她們是無法理解的。她們無法理解,一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居然要干起這勞力活來了。
「不過,姐姐,"卡琳說,她那張幼稚得可愛的臉上充滿了惶惑的神色,"我不會劈柴火呀!那會把我的手給毀了呢!」「你瞧我的,"思嘉面帶嚇人的微笑回答,同時伸出一雙滿是血泡和繭子的手給卡琳看。
「我看你這樣跟小妹和我說話,實在太嚇人了!"蘇倫驚叫道,"我想你是在僕人,是在嚇唬我們吧。要是母親還在,她才不讓你對我們這樣說呢!劈柴火,真是!"蘇倫懷著無可奈何而又不屑的神色看著大姐,覺得思嘉說這些話的確是太可恥了。蘇倫是死裡逃生,而且失去了母親,現在又這樣孤單害怕,她需要人們來愛撫和關懷呀!可思嘉不這樣,她每天只坐在床腳看著,那雙吊著眼角的綠眼睛裡閃著新的可惡的光輝,稱讚她們的病好多了,並一味談什麼起床、做飯、挑水和劈柴火的事。看樣子,她對這些可怕的事還津津樂道呢。
思嘉的確對此很有興趣。她之所以威脅那幾個黑人,折磨兩個妹妹的情感,不僅是因為太苦惱,太緊張,太疲乏,只能這樣,而且還因為這可以幫助她忘記自己的痛苦——她發現母親告訴她的有關生活的一切都錯了。
她母親教給她的一切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因此思嘉深感痛心,也十分迷惑不解。她沒有想過愛倫不可能預料到她教養女兒時的那種文明會崩潰,不可能預告設想她培養女兒們去好好適應的那種社會地位在今天消失。思嘉也沒有想過,愛倫當時所瞻望的是一個平靜歲月的未來遠景,就像她自己經歷的太平年代那樣,因此她教育思嘉要溫柔善良,高尚厚道,謙虛誠實。愛倫說過,婦女們只要養成了這些品德,生活是不會虧待她們的。
思嘉只是絕望地想道:「沒有,沒有,她的教導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厚道能給我什麼好處,當今世界,溫柔有什麼用?還不如當初象黑人那樣學會犁田、摘棉花呢。啊,母親,你錯了!"她沒有心平氣和想一想,愛倫那個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經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殘酷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所有的標準和價值觀都變了。她僅僅看到,或者自以為看到她母親錯了,於是就趕緊掉轉頭向這個新世界走去,而對於世界她事先是沒有準備的。
唯獨她對塔拉的感情沒有改變。她每次疲乏地從田野里回來,看見那幢建築得並不怎麼整齊的白房子時,總要感到滿懷激情和歸家的歡樂。她每次站在窗口望著那翠綠的牧嘗紅紅的田地和高大稠密的沼澤林地時,總是充滿著新鮮的美感。她熱愛這個有著蜿婉的紅土丘陵的地方,熱愛這片美麗的的包含有血紅、深紅、朱紅各種紅色而又奇蹟般地生長叢叢灌木的土地。這種感情已成思嘉生命中一個永不變更的部分。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的土地了。
她看著塔拉時,便能部分地理解戰爭為什麼會打起來了。
瑞德說的人們為金錢而戰,那是不對的。不,他們是為犁溝整章的廣袤耕地而戰,為放養牲口的碧綠牧場而為緩緩蜿蜒的黃色河流而戰,為木蘭樹中蔭涼的白色房子而戰。只有這些東西才值得他們去拚死爭奪,去爭奪那些屬於他們和他們子孫的紅土地,那些為他們的子子孫孫生產棉花的紅土地。
塔拉那些被踐踏的耕地現在是留給思嘉的唯一財富,因為艾希禮和母親已經死去,傑拉爾德又在戰爭折磨下變得十分衰老,而金錢、黑人、安全和地位都在一夜之間全部化為烏有了。她恍如隔世地記起一次與父親之間關於土地的談話,當時父親說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用去奪取的東西,而她自己竟那樣幼稚無知,沒有了解其中的意義。
「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東西……而對於任何一個愛爾蘭血統的人來說,他們所賴以生活的土地就是他們的母親……它是唯一值得你為之工作、戰鬥和犧牲的東西。"是的,塔拉是值得人們為之戰鬥的。她簡單而毫無疑問地接受這場戰鬥。誰也休想從她手中把塔拉奪走。誰也休想使她和家裡的人外出漂流,去靠親戚們的施捨過活。她要抓住塔拉,哪怕讓這裡的每個人都累斷脊樑,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