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四月,約翰斯頓將軍已回來帶領過去所率領的殘餘部隊了,在北卡羅來納他向北軍投降,戰爭就此宣告結束。不過兩星期後這個消息才傳到塔拉。塔拉的人從此就有夠多的事情好忙了。他們要回去打聽情況,聽別人的閑談和議論,而且因為鄰居們也同樣忙碌,彼此串門的機會很少,所以新聞傳播十分緩慢。
春耕正處於大忙季節,波克從梅肯帶回的瓜菜和棉籽也在趕著播種。而且外出回來以後波克幾乎什麼活也不幹了,他自己安全地帶回了滿車的穿用物品,以及種子、家禽、火腿、腌肉和玉米面,便覺得驕傲得了不得,整天吹噓回塔拉的途中怎樣備歷艱難,走小道闖難關,還越過舊的鐵路,走過荊榛草莽,真是勞苦功高。在路上他耽擱了五個星期,這也是思嘉最為焦急不安的日子:不過他到家後,思嘉並沒責備他,因為他這一趟跑得很成功,而且還剩下那麼多錢帶回來了。她對他所以能夠剩下這許多錢深感懷疑,是因為那些家禽和大部分食品都不是花錢買的。至於波克本人,他認為既然沿路有的是無人看管的雞籠和方便的熏臘室,他要是再花錢去買,那就未免太丟人了。
既然他們有了一點吃的,便人人都忙著想辦法恢復生活的常態,想過得像樣些了。每個人都有工作要做,而且工作太多,永遠也忙不完。去年的干棉桿兒必須清除了,好騰出地來栽種新的,而那匹倔犟的馬匹還不習慣拉犁,總是要走不走地在田裡磨蹭。園子里的野草也得拔掉,才好種瓜菜籽。
還得劈木柴,並且開始修理那些被北方佬瓷意燒毀的牲口棚圈了一道道漫長的籬笆。波克設下的野兔網得每天巡看兩次,河邊的釣線也要不時去換釣餌。而屋裡,就得有人起床、擦地板、做飯、洗碗、養豬、餵雞、撿雞蛋。那頭母牛要擠奶,要趕到沼澤地附近去放牧,還要有個人整天看著它,以防北方佬或弗蘭克·肯尼迪的徵購隊回來把它趕走。就連小韋德也有自己的任務,他每天早晨煞有介事地提著籃子出門,去拾小樹枝和碎木起來生火。
投降的消息是方丹家的小夥子們帶來的,因為戰爭一結束他們就首先回家了。亞歷克斯還有皮靴自己走路,托尼卻光著腳,騎著一頭光前騾子。托尼在家裡總是千方百計佔便宜。他們經歷了四年日晒雨淋之後,已變得更黑更瘦的也更堅實,加上從戰爭中帶回來的那臉亂蓬蓬的黑鬍鬚,現在完全像陌生人了。
因急於回家,他們在趕往米莫薩的途中,只在塔拉停留了一下,吻了吻幾位姑娘,並告訴她們投降的消息。他們說通通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並且顯得無所謂似的,也不想多去談它,他們唯一想知道的是米莫薩有沒有燒掉。他們從亞特蘭大一路南來時,經過朋友們家原來的住宅處剩下的一個又一個煙囪,便對於自己家裡或可倖免的希望感到愈來愈渺茫了。聽了姑娘們告訴的喜訊他們才放心地嘆了口氣,並且,當思嘉描述薩莉怎樣騎馬奔來通報北方佬到達的消息,以及她又怎樣乾淨利落地越籬而走時,都一齊拍著大腿笑起來。
「她真是個有膽量的姑娘,"托尼說,"只可惜她命太苦了,喬居然犧牲了。你們家裡沒有一點煙草呀,思嘉?"「沒有,只有兔兒煙,爸放在玉米棒子里抽的。「「我還不至於落到那個地步呢,"托尼說,"不過也可能以後會這樣。"「迪米蒂·芒羅好嗎?"亞歷克斯關心而又不好意思地問,這叫思嘉隱約地想其他是喜歡薩莉的妹妹的。
「唔,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媽住在費耶特維爾。你知道他們在洛夫喬伊的房子給燒掉了。她家裡其餘的人都在梅肯。"「他這話的意思是——迪米蒂有沒有跟鄉團某位勇敢的上校結婚了?"托尼取笑說,亞歷克斯回過頭來憤憤地瞪著他。
「當然,她還沒有結婚嘍,"思嘉饒有興味地回答說。
「要是她結婚了,也許還好些呢,"亞歷克斯沮喪地說。
「你看這鬼世界——思嘉。請原諒。可是當你家裡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完了,身上已沒有一個子兒,這時你怎麼好開口要一個女孩子跟你結婚呀?"「迪米蒂是不會計較這些的,你知道,"思嘉說。她能真心對待迪米蒂並說她的好話,亞歷克斯·方丹從來都不在她的情人之列。
「那才丟你三輩子的臉呢——唔,再一次請你原諒。我實在不該說這些咒罵的話了,要不老太太要揍我的。我是說我不會要求任何姑娘給一個叫化子。就算她不計較這些,可我自己得計較呀!"思嘉在前面走廊上跟兩個小夥子說話,聽到投降的消息後,這時媚蘭、花倫和卡琳早已悄悄溜進屋裡。等到小夥子們穿過農場後面的田地回家去了,思嘉才進來並聽見幾位姑娘一起坐在愛倫辦事房裡的沙發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們所喜愛和期待的那個美麗的夢想,那個犧牲了她們的朋友、愛侶和丈夫並使她們的家庭淪於貧困的主義,已經完了。那個主義她們原來認為是決不會失敗的,現在永遠失敗了。
不過對於思嘉而言,這也沒有什麼好哭的。她聽到消息的最初一瞬間曾經這樣想:謝天謝地,那頭母牛再也不會被偷走了!那騎馬也安全了。我們能夠把銀器從井裡撈出來,給每人一副刀叉了。我們可以趕著車子到鄉下四處尋找吃的了,而且用不著害怕。
多麼輕鬆啊!從此她再也用不著一聽見馬蹄聲就嚇一跳了。她再也不用著深夜醒來,平息靜聽,不知是真的還是在夢中,彷彿院子里有馬嚼子的格格聲,馬蹄踐踏聲,以及北方佬軍官粗嘎的口令聲。最令人高興的是塔拉安全了!從今以後,她永遠不必站在草地上看著滾滾黑煙從她心愛的房子里冒出來,聽見屋頂在烈火中嘩啦一聲坍塌了。
南方的主義已經死亡,是的,不過思嘉本來就厭惡戰爭,喜歡和平。她平日看見星條旗杆上昇平時從沒有什麼激情,聽見南部聯盟的軍歌也毫無肅然起敬的感覺,她之所以熬過了窮困和令人厭惡的護理工作,以及圍城時期的恐懼和最後幾個月的飢餓生涯,並不是由於有一種狂熱的感情在支持著,而對於別的儼說,則正是這種感情使得他們能夠忍受一切,只要主義能實現就行了。什麼都了結了,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她也用不著哭了。
一切都過去了!那場本來好像沒完沒了的戰爭,那場不請自來和不受歡迎的戰爭,把她的生活截成兩段,中間的裂痛如此分明,以致她很難記起前一段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她能夠冷靜地回想起,漂亮的思嘉穿著綠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葉邊里散發著薰衣草的清香,可是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那個女孩子,思嘉·奧哈拉,那時全縣的小夥子都拜倒在她腳下,周圍有百來個奴隸供她使喚,身後有塔拉農場的財產做靠山,有溺愛她的雙親隨時滿足她心中的要求。那是個寵壞了的無所顧忌的思嘉,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麼不能達到的願望,除了有關艾希禮的事情以外。
不知什麼時候,在過去四年曲折迂迴的道路上,那個佩著香囊,穿著舞鞋的姑娘悄悄地溜走了,留下來一個瞪著綠眼睛的女人,她錙銖必較,不惜親手去做許多卑微的工作,破產之後她已一無所有,只剩下這片毀滅不掉的紅土地了。
如今她站在穿堂里聽著姑娘們哭泣,同時心裡正忙著打自己的算盤。
「我們要種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發波克明天到梅肯去再買一些種子。現在北方佬再也不會來燒了,我們的軍隊也沒有這個必要。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棉花會堆得天高呢!"她走進那間小小的辦事房,不理會坐在沙發上哭泣的幾位姑娘,自己坐到寫字檯前,拿起筆來計算手頭的余錢還能買多少棉籽。
「戰爭結束了,"她一想起就立即感到滿懷興奮,把手中的筆也放下了。戰爭既然結束,艾希禮便會——如果艾希禮還活著,他便會回家來呀!媚蘭在哀悼主義的時候是否也想到了這一點,她不知道。
「我們很快會收到信——不,不是信,我們還收不到信呢。
但是很快——啊,反正他會讓我們知道的!"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接著是一個一個星期地過去,艾希禮依然沒有信息。南方的郵務還很不正常,鄉下各個地區就壓根兒沒有。偶爾有個從亞特蘭大來的過客捎來皮蒂姑媽的一張字條,她在傷心地懇求姑娘們回去。然而艾希禮毫無音信。
投降以後,思嘉和蘇倫之間一直存在的關於那騎馬的急論眼看就要爆發了。既然已經沒有來看北方佬的危險,蘇倫就想去拜訪鄰居。她很寂寞,很懷念過去那種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也即使沒有別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們,就去了解了解縣裡別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樣衰敗,自己心裡踏實些也好。可是思嘉很強硬。那騎馬是幹活用的,比如,從林地拉木頭,耕地,讓波克出去收購糧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權在牧場上啃頭草根休息休息了。如果蘇倫一定要去訪鄰會友,她可以步行嘛。
直到去年,蘇倫生來還不曾走過上百碼的路程,現在叫她步行外出,這可有點為難了。因此她呆在家裡整天抱怨,有時哭鬧,動輒就說:「哼,要是母親還在就好了!"這時思嘉便照她常說的給她一記耳光,而且下手那麼重,打得她尖叫著倒在床上不起來,同時引起全家的一陣莫大的驚慌。然而從那以後,蘇倫倒是哭得少了,至少在思嘉跟前是這樣。
思嘉說她要讓那匹馬得到休息,那是真話,不過這還只是真情的一半。另一半是在投降後的頭一個月里她已經趕著馬和車子把全縣的朋友和鄰居拜訪了一遍,發現他們那裡的景況實在不妙,因而動搖了她的信心,儘管自己並不完全承認。
方丹家靠薩莉的勞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過這也是跟別的處境很慘的鄰居相比較而言。方丹老太太自從那天領著大家撲滅大火、救出房子,累得犯了心臟病以來,至今還沒有完全康復。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一隻胳臂,也還在慢慢康復。亞歷克斯和托尼在犁耙等農活方面都幾乎變成新手了。
思嘉去拜訪時他們倚在籬笆上跟她握手,並且取笑她那輛搖搖晃晃的破車,不過他們的黑眼睛是憂傷的,因為他們取笑她時也等於在取笑他們自己。她提出要向他們買些玉米種,他們表示答應,接著就談起農場上的問題來。他們有十二隻雞、兩頭母牛、五頭豬和從前帶回來的那匹騾子。有一頭豬剛剛死了,他們正擔心別的那幾頭也保不祝聽見他們這樣嚴肅地談豬,思嘉不由得笑了,不過這一次也是苦笑。要知道,這兩位以前的花花公子,是從來不認真對待生活的!
在米莫薩,人們都很歡迎她,並且堅持要送給她玉米種,而不不要錢。她把一張聯邦鈔票放在桌上,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這就充分顯示出方丹這一家人的火爆脾氣。思嘉只得收下玉米,然後偷偷將一張一美元的票子塞到薩莉手裡。
自從八個月前思嘉剛回到塔拉時薩莉來歡迎過她以來,她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那時她儘管面黃瘦,但還顯和比較輕鬆活潑。可現在那輕鬆活潑的神氣完全消失了,彷彿聯盟軍投降的消息把她的整個希望都毀滅了似的。
「思嘉,"她抓住那張票子小聲說,"你說那一切都落得了什麼好處呢?當初為什麼要打這場仗呢?啊,我的親愛的喬!
啊,我那可憐的娃娃!」
「我不明白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說。"而且我對這些毫無興趣。我從來就不感興趣。戰爭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目前我關心的是一個好的棉花收成。好吧,拿這一美元給小喬買件衣服。他實在很需要呢,上帝知道。我不想剝奪你們的玉米,儘管亞歷克斯和托米都那樣客氣。"兩個小夥子跟著她來到車旁,扶她上了車。他們雖然穿得破破爛爛,但仍然彬彬有禮,顯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種輕鬆愉快的神氣。不過,思嘉畢竟看見了他們那貧困的光景,在駛離米莫薩時心情未免有些悲涼。她對於饑寒交迫的日子實在過得厭煩了。要是能看到人民生活寬裕,用不著為下一頓飯操心,那將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凱德·卡爾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思嘉以前曾常去那裡跳舞。當思嘉走上台階時,她發現凱德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她十分消瘦,咳嗽不斷,躺在一把安樂椅里曬太陽,膝上蓋著一條圍巾,然而他一見思嘉臉色就開朗了。他試著站起來迎接她,說只是受了一點涼,覺得臉中發悶。原來是在雨地里睡得太多,才得了這個玻不過很快會好起來,那時他就能參加勞動了。
凱瑟琳·卡爾弗特聽見外面人有說話,便走出門來,一下看見思嘉那雙綠眼睛,同時思嘉也立即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絕望的心情。可能凱德還不知道,但凱瑟琳知道了。松花村顯得很凌亂,到處長滿了野草,松子已開始在地里長出嫩苗,房屋已相當破敗,也很不整潔。凱瑟琳本人也很消瘦,緊張。
他們兄妹二人,以及他們的北方佬繼母和四個異母的小妹妹,還有那位北方佬監工希爾頓一起住在這幢寂靜而又常常發出古怪迴響的舊房子里。思嘉對於希爾頓從來不比對自己家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更有好感,現在就更不喜歡他了。因為他走上前來跟她打招呼時,竟然像個平輩人似的沒一點尊敬的樣子。從前他也有威爾克森那種卑躬屈膝又魯莽無禮的兩面態度,但自從在戰爭中卡爾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牲以後,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拋掉了。小卡爾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樣役使黑人奴僕守規矩講禮貌,對於一個白人就更沒辦法了。
「希爾頓先生很好,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度過了這段日子,"卡爾弗特太太很感動似的說,一面向她旁邊那位沉默的繼女兒瞟了一眼。"真好埃我想你大概聽說了,謝爾曼在這裡時他兩次救出了我們的房子。我敢說要是沒有他,我們真不知該怎麼對付,一個錢也沒有,凱德又——"此時凱德蒼白的臉漲紅了,凱瑟琳也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毛,緊閉著嘴。思嘉知道,他們一想到居然自己得依靠這個北方佬監工,就壓不住滿腔怒火,可又毫無辦法。卡爾弗特太太像急得要哭似的,她不知怎的又說了錯話。她總是說錯話。她簡直不理解這些南方人,儘管在喬治亞生活了二十年了。她始終不知道哪些話是不該對這兩個前娘孩子說的,可是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他們卻照樣對她很客氣。她暗暗發誓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離開這些古怪頑固的陌生人算了。
思嘉拜訪過這幾家之後,不想到塔爾頓家去了。既然那四個小夥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給燒毀了,一家人擠在監工的小屋裡,她還有什麼興緻去看呢。但蘇倫和卡瑟琳都要求去,媚蘭也信為要是不去拜訪一下,表示歡迎塔爾頓先生從戰場上回來,則是不合情誼的。一進,在一個星期天她們一起動身前往。
這可是最慘的一家了。
趕車經過住宅的廢墟時,她們看見比阿特里斯·塔爾頓穿著破騎馬服,臂下夾著一條馬鞭,坐在牧場周圍的籬笆頂上,一雙憂鬱的眼睛茫然地凝望著前方。她旁邊蹲著一個羅圈腿的小個子黑人,他本來是替她馴馬的,如今也像他的女主人那樣顯得怏怏不樂。圍場里以前有許多嬉戲奔跑的馬駒和文靜的母馬,可如今空蕩蕩的,只有塔爾頓先生在停戰後騎回家來的那匹騾子了。
「我的那些寶貝兒全都完了,現在我真不知拿我自己怎麼辦呢!"塔爾頓太太說,一面從籬笆上爬下來。假若是不認識的人聽了這話,准以為她是在說她死去的四個兒子,可是塔拉農場的姑娘們很清楚,她心目中只有她的馬。"我那些漂亮的馬都死光了。啊,我可憐的乃利!只要我還有乃利就好了!
可是這裡只剩下一頭該死的騾子了。一頭該死的騾子!"她重複說。所以地瞧著那隻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純種的寶貝,看看眼前這頭騾子,真覺得莫大的侮辱啊!騾子是一種雜交的變態產物,本來是不該飼養的。"吉姆·塔爾頓蓄了滿臉鬍鬚,完全變樣了,他走出監工房來歡迎這幾位姑娘,並且親切地吻了吻她們。他那四個穿著補丁衣裳的紅頭髮女兒也跟著出來,她們差一點被那十幾隻黑色和褐色的獵狗絆倒了,因為後者一聽到陌生的聲音便狂吠著向門外奔來。他們一家露出一種勉強裝出來的歡樂神情,這比米莫薩斯的痛苦和松花村的死氣沉沉更加使思嘉覺得徹骨冰涼,很不好受。
塔爾頓家的人執意留挽幾位姑娘吃午飯,說他們最近很少有客人來,並且要聽聽外面的種種消息。她不想在這裡逗留,這裡的氣氛使思嘉感到壓抑,可是媚蘭和她的兩個妹妹卻希望多待一會,結果四人都留下來吃飯了,雖然吃得很簡單,只有腌豬肉和干豆,而且是專門招待她們的。
飯菜雖然簡便些,不過都吃得有說有笑。談以補衣服的竅門時,塔爾頓的姑娘們更是格格地笑個沒完,彷彿在說最有趣的笑話。媚蘭中途中接上去,繪聲繪色地談塔拉農場經歷的種種苦難,不過說得輕鬆而有風趣。她的這種本領是出人意外的,叫思嘉驚嘆不已。思嘉自己幾乎什麼也不說。屋子裡沒有那四個出色的塔爾頓小夥子在走動,抽煙,取笑,便顯得冷冷清清沒什麼意思。而且,如果她都覺得冷清,那麼塔爾頓家這些正在全力殷勤地接待鄰居的人,又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在整個午餐席上卡琳很少說話。一吃完她就走到塔爾頓太太身旁,向她低聲嘀咕什麼。塔爾頓太太的臉色頓時變了,清脆的笑聲也隨之消失了,她只伸出一隻胳臂摟住卡琳纖細的腰身,同時站起身來。她們一走,思嘉覺得這屋裡再也待不下去,便跟著離開。她們沿著那條穿過花園的便道走去,思嘉明明看見她們是朝墳地那邊去了。可現在她也不好再回屋去,那樣實在顯得太失禮。不過誰知道塔爾頓太太正在竭力剋制著,裝出堅強的樣子,卡琳為什麼偏要把她拉出來,一起去看小夥子們的墳墓呢?
有兩塊新的石碑在柏樹下磚壘的墓框里,它們還很新,連雨水也沒有一濺上一點紅泥。
「上個星期我們才把這碑立起來,"塔爾頓太太驕傲地說。
「是塔爾頓先生到梅肯去用車接回來的。"墓碑!這得花多少錢呀!突然思嘉像開始那樣為那幾位塔爾頓小伙感到悲傷了。任何人,在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還能花這麼多錢來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塊墓碑上都刻了好幾行字。字刻得愈多就愈費錢。看來這家人一定是發瘋了!何況把三個小夥子的遺體拉回家來,必定費了不少錢呢。至於博伊德,他們卻始終沒有找到一絲蹤影。
在布倫特和斯圖爾特的墳塋之間有一塊石碑,上面刻的是:「活著時他們是可愛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沒有分離。"另一塊石碑上刻著博伊德和湯姆的名字,還有幾行拉丁文,便是思嘉也看不懂,因為她在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念書時就設法逃避了拉丁文課。
所有這些花在墓碑上的錢都是白費了!可不,他們全是些傻瓜!她心裡十分生氣,好像是她自己的錢給浪費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這很好,"她指著第一塊墓碑小聲說。
卡琳當然會覺得好的。她對任何傷感的事物都會動心的。
「是的,"塔爾頓太太說,她的聲音很溫柔,"我們覺得這很合適——他們幾乎是同一個時候死的,斯圖爾特先生先走一步,緊接著是布倫特,他拿其他丟下的那面旗幟。"姑娘們趕著輕回塔拉,有個時候,思嘉一聲不響,她在琢磨著在那幾家看到的情形,並且違心地回憶這個縣以前的繁榮景象。那時家家賓客盈門,金錢滿櫃,下房區住滿了黑人,整整齊齊的棉花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過一年,這些田地里就到處長期小松樹來了,"她心裡暗想,一面眺望著四周的樹林,感到不寒而慄。沒有黑人,我們就只能自己養活自己不致餓死。不依靠黑人誰也不可能把一個大農場經營起來,因為大片大片的田地無人耕種,樹林就會重新把它們接管過去,很快又成為新的林地了。誰也種不了那麼多棉花,那我們怎麼辦呢?鄉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城裡人不管怎樣總有辦法。他們一直是這樣過的。可是我們鄉下人就會倒退一百年,像當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屋,憑著一雙手種很少幾英畝土地——勉勉強強活下去。
「不——"她倔強起來,"塔拉不會那樣,就是我要親自扶犁,也決不能那樣。如果願意的話,整個地區,整個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為林地,可是我不能讓塔倒退。而且我也不打算把錢花在墓碑上,或把時間用來為戰爭失敗而哭泣。我們總能想辦法的。我知道,只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們總有辦法。失掉黑人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最糟糕的是男人們死了,年輕人死了。"這時她又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喬·方丹、雷福德·卡爾弗特和芒羅弟兄,以及她在傷亡名單中看到的所有費耶特維爾和瓊斯博羅的小夥子們。"只要還有足夠多的男人留下來,我們便有辦法,不過——"她忽然想起另一個問題——也許她還得再結婚呢。當然,她不想再結婚了。還不誰要娶她呀?這個想法真可怕。
「媚蘭,"她說,"你看南方的姑娘們將來會怎麼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嘛。將來她們會怎麼樣?沒有人會娶她們了。媚蘭,你看,所有的小夥子都死了,整個南方成千上萬姑娘就會一輩子當老處女了。"「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孩子,"媚蘭說,在她看來這是最重要的事。
顯然這種想法對蘇倫並不新奇,如今她坐在車子後部突然哭起來。從聖誕節以來她還沒有聽到過弗蘭克·肯尼迪的消息。究竟是因為郵路不暢通的原故呢,還是他僅僅在玩弄她的感情,如今早已把她忘了她不清楚。或許,他是在戰爭最後幾天犧牲了吧!後一種可能經忘記她要可取得多,因為一種犧牲了的愛情至少還有點莊嚴的意味,就像卡琳和英迪亞·威爾克斯的情況那樣。如果成為一個被遺孀的未婚妻,則毫無意思了。
「啊,看在上帝份上,求你別哭了好嗎?"思嘉不耐煩地說。
「唔,你們可以說,"蘇倫還在抽泣,"因為你們結過婚而且有了孩子,人人都知道有人娶過你們。可是,瞧我這光景!
而且你們這樣壞,竟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時公然奚落我,說我會成為老處女。你們真可惡極了!"「啊,你別鬧了!你知道我就看不慣那種成天嚷嚷嚷的人。
你很清楚那個黃鬍子老頭並沒有死,他會回來娶你的。他沒有什麼頭腦。不過要是我的話,我就寧願當一輩子老小姐也不嫁給他。"車後邊總算清靜了一會兒。卡琳在安慰姐姐,心不在焉地拍著姐姐的肩背,因為她自己的心思也到了遙遠的地方,彷彿布倫特·塔爾頓坐在身邊跟她一起沿著那條三年來的老路在賓士似的。這時她情緒高漲,眼睛發亮。
「哎,沒了咱們的漂亮小夥子,南方會怎麼樣啊?"媚蘭傷心地說。"如果他們今天還活著,南方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那我們就可以充分利用他們的勇氣、他們的力量和他們的智慧了。思嘉,我們這些有孩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撫養大。讓他們接替那些已經去世的,成為像死者一樣勇敢的男子漢。」「再也不會有他們那樣的人了,"卡琳低聲說。"沒有人能接替他們。"這以後,她們就一路默默地趕車回家了。
此後不久的一天,凱瑟琳·卡爾弗特騎著一匹思嘉很少見過的瘦騾子在日落時分來到塔拉。那畜生耷拉著兩隻耳朵,跛著腳,一副可憐樣兒,而凱瑟琳也幾乎跟它一樣憔悴。她那褪色的方格布衣裳是以前傭人穿的那種式樣,一頂遮陽帽只用繩子系在下巴底下。她一直來到前面走廊口,也沒下馬,這時正在看落日的思嘉和媚蘭才走下台階去迎接她。凱瑟琳跟思嘉拜訪那天的凱德一樣蒼白,蒼白、冷峻而剛脆,彷彿一說話她的臉就會破裂似的。不過她的腰背筆直,她向她們點頭招呼時腦袋也仍然高昂著。
突然思嘉記起威爾克斯家舉行大野宴那天,她和凱瑟琳一起低聲議論瑞德·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凱瑟琳多麼漂亮和活潑啊,身著天藍色蟬翼紗裙子,飾帶上佩著玫瑰花,穿著嬌小的黑天鵝絨便鞋,腳腕子上是一圈花邊。可如今那位姑娘的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剩下的是個騎在騾子背上的僵直身軀。
「謝謝你們,我不下馬了,"她說。"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我要結婚了。」「什麼?「「跟誰結婚?""凱茜,多偉大呀!"「什麼時候?"「明天,"凱瑟琳平靜說,但她的聲音有些異樣,臉上的笑容因此也馬上收斂了。"我來告訴你們,我明天要結婚了,在瓊斯博羅——可我不想邀請你們大家。"她們默默地琢磨這句話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抬頭望著她。
後來媚蘭才開口了。
「是我們認識的人吧,親愛的?」
「是的,"凱瑟琳簡單地說。"是希爾頓先生。"思嘉甚至連"啊"一聲也說不出來了,可是凱瑟琳突然低下頭來看著媚蘭,小聲而粗魯地說:「媚蘭,你要是哭,我可受不了。我會死的。"媚蘭只輕輕拍著凱瑟琳那隻穿家制布鞋掛在鞍鐙上的腳。一句話也不說,她的頭低低地垂著。
「也用不著拍我!這我同樣受不了。」
媚蘭把手放下,但仍然沒有抬頭。
「好,我得走了。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她那蒼白而剛脆的臉又板起來,她提起韁繩。
「凱德怎麼樣?"思嘉趕緊問。她完全懵了,不知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想起這個問題,才用來打破尷尬的沉默局面。
「他快死了,"凱瑟琳依舊簡單地回答,似乎口氣中要根本不帶一點感情。"只要我能安排好,他就會放心而平靜地死去,用不著發愁他死後誰來照顧我。你看,我那位繼母和她的孩子們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好,我要走了。"媚蘭抬頭一看,正碰著凱瑟琳的眼光。媚蘭眼睫毛上淚珠瑩瑩,眼睛裡充滿理解的感情,面對此情此景,凱瑟琳像個強忍著不哭的勇敢男孩,裝出微笑的樣子。這些對於思嘉來說都是很難理解的,她還在竭力琢磨凱瑟琳·卡爾弗特要嫁給監工這一事實——凱瑟琳,一個富裕農場主的女兒:凱瑟琳,僅次于思嘉,比全縣任何別的姑娘都有更多的情郎呢!
凱瑟琳俯下身子,媚蘭踮起腳尖,她們親吻了。然後凱瑟琳狠狠地抖動韁繩,那匹老騾子向前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媚蘭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淌下來。思嘉瞪大眼睛看著她,仍然莫名其妙。
「你看她是不是瘋了?媚蘭,你知道她是不會愛上他的。"「愛上?啊,思嘉,這樣可怕的事情千萬提也別提了!啊,可憐的凱瑟琳!可憐的凱德!"「胡說八道!「思嘉喝道,她開始生氣了。媚蘭對於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這很叫人受不了。她覺得凱瑟琳的情況主要是令人驚訝,而並非什麼可悲的事。當然,要跟一個北方窮白人結婚,想起來也著實很不愉快,不過一個姑娘畢竟不能單獨守著農場過日子。她總得有個丈夫幫著經營才好嘛。
「就像我前天說的那樣,媚蘭,已經沒什麼人好讓姑娘們挑選了,可她們總得嫁人呢。「「啊,她們也不一定要嫁人呀!當老處女也沒什麼丟人的,看看皮蒂姑媽。啊,我還寧願凱瑟琳死了呢!我知道凱德就會寧願她死的。那麼一來,卡爾弗特家就會完了。只要想一想,她的——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啊,思嘉叫波克趕快備馬,你火速去追上她,讓她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哎喲,我的天!「思嘉喊道,對於媚蘭這樣隨意把塔拉農場當人情奉送的態度,她大為震驚。思嘉可絕對沒有意思要在家裡多養活一口人了。她正要這樣說,但是一看見媚蘭惶恐的臉色便打住了。
「媚蘭,她不會來的,"她改口說。"你知道她不會來。她為人那麼高傲,還以為這是一種施捨呢。"「這倒是真的,倒是真的!"媚蘭惶惑地說,目送著凱瑟琳背後那團紅塵一路遠去,漸漸消失了。
「你跟我們在一起已經好幾個月了,"思嘉心裡暗想,一面看著小姑子,"但你從來沒想過你是在靠別人的周濟過日子。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意識到這點。你是個沒有被戰爭改造過的人,因此思想行為一如以往,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彷彿我們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糧食,用不著精打細算,多來幾個客人也沒關係。我想我下半輩子得把你這個包袱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把凱瑟琳也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