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很晚才到達瓊斯博羅。思嘉走下車來。六月的黃昏顯得格外長,深藍的暮色憶已經籠罩著大地。村子裡剩下的僅有幾家商店和幾所住宅射出了黃色的燈光。大街上的建築物,有的被炮彈打壞了,有的燒壞了,因此,房子與房子之間往往有很長的距離。破舊的房子獃獃地盯著她,黑黝黝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房頂上有炮彈打的洞,半邊牆也被炸掉了。
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邊拴著幾騎馬,還有幾頭騾子。紅土路上空無一人,死氣沉沉。在寧靜的暮色中,整個村子裡只能聽到馬路那頭一家酒吧里傳出來的尖叫聲和醉漢的歡笑聲。
車站在戰爭中燒毀了,還沒有重建。現在這裡只有一個木棚,周圍就什麼也沒有,無法遮風擋雨。思嘉在棚子下面走了一會兒,在一隻空木桶上坐下,那幾隻空木桶放在那裡,看來是讓人坐的。她沿著馬路張望,看威爾·本廷來了沒有。
威爾本應到這裡來接她。他應該知道:收到他那封簡短的信,得知父親傑拉爾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會乘最早的一班火車趕來的。
她走得十分倉促,小旅行包里只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連換洗的內衣也沒有帶。她沒有時間去買喪服,問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連衣裙,但是太瘦,她穿著很不舒服。米德太太現在很瘦,而思嘉已懷孕很久,穿著這件衣服,覺得特別不舒服。她雖然為父親去世感到悲傷,但也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覺得很難看。身段已經根本沒有了,臉和腳腕子也都腫了。在此以前,對於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並不在乎,可是現在,她立刻就要見到艾希禮了,就十分在意了。她雖然處於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和他見面,而她懷的又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慄。她是愛他的,他也愛她,此時此刻她意識到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彷彿成了她忠於愛情的罪證。她那苗條的腰身和輕盈的腳步都已消失,無論她多麼不希望他看到這一點,她現在也完全無法迴避了。
她煩躁不已地跺起腳來。威爾應該來接她呀。她當然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詢問一下他的情況,要是知道他不會來,她也可以找個人趕車,把她送到塔拉去。但是她不樂意到布拉德商店去。因為那是星期六晚上,可能區里有一半男人都在那裡。她不願意讓人家看見她這副樣子,因為這件不合身的黑衣裳不但不能遮掩她難看的體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聽人們出於好意,對她父親之死沒完沒了地說些表示同情的話。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聽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她就會哭起來。她並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來就控制不祝上次,在那可怕的黑夜裡,亞特蘭大陷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著馬的脖子痛哭,悲痛欲絕,怎麼也抑制不祝她確實不想哭。她的喉嚨又感到一陣哽咽,自從噩耗傳來,她不時地有這種感覺,但是哭有什麼用呢。只會弄得她心煩意亂,而且還消耗體力。唉,威爾、媚蘭、還有那些姑娘們,為什麼就不寫信告訴她父親生病了呢?她會馬上乘火車到塔拉來照顧他的,必要的話,還可以從亞特蘭大請個醫生來嘛。這些傻瓜,他們都是些傻瓜。難道他們沒有她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嗎?她總不能同時待在兩個地方呀,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亞特蘭大也為他們竭盡全力了。
思嘉坐在木桶上東張西望,還不見威爾接她,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兒去了呢?此刻她突然聽見身後鐵路上的煤渣沙沙響,回頭一看,只見亞歷克斯·方丹扛著一口袋燕麥,越過鐵路,朝一輛馬車走去。
「天哪!這不是思嘉嗎?"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過來,握住思嘉的手,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臉露出親切的神情。"看到你,我真高興。我看見威爾在鐵匠鋪釘馬掌呢。火車晚點了,他以為能來得及。我跑去叫他,好嗎?"「還好吧,亞歷克斯,"她說,她雖然很難過,卻也露出笑容。見到一個老鄉,她覺得好受多了。
「唉——唉——思嘉,"他仍然握著她的手,吞吞吐吐地繼續說,"我為你父親感到非常難過。"「謝謝你,"她答道,其實她並不希望他提起這件事,因為他這麼一說,使她眼前頓時閃出出父親音容笑貌。
「思嘉,你應該得到安慰,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這兒的人都為他而感到自豪,「亞歷克斯一面說,一面鬆開了手。"他——嗯,我們知道他死得像個戰士,是在戰鬥中死去的。"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思嘉感到莫名其妙。像個戰士?是有人開槍把他打死了嗎?難道他和托尼一樣,和共和黨人交火了嗎?然而她不能再聽亞歷克斯講下去。一提到父親,她就想哭,而她不是能在這裡哭的。要哭,也要等到坐上車,和威爾一起上了路,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再哭。威爾看見沒有關係,因為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樣。
「亞歷克斯,我不想談這件事,"她一句話把人家頂了回去。
「思嘉,這沒關係,"亞歷克斯說,這時他一股怒氣湧上心頭,漲得滿臉通紅。「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思嘉,提到任何一個女人,我都沒說過一句粗魯的話,可是,說實話,我真的覺得應該有個人拿起鞭教訓教訓蘇倫。"他在胡扯些什麼呀?思嘉一點也聽不明白。蘇倫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呢?
「可惜呀,這地方人人對她都是這個看法。只有威爾不責備她,當然還有媚蘭小姐,她是個大好人,在她眼裡誰都沒有缺點。"「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想談這件事,"思嘉冷冰冰地說,可是亞歷克斯好像不知趣。他彷彿知道她為什麼這樣不客氣,這就使得思嘉更為惱怒。她不願意從一個局外人那裡聽到自己家中不好的消息,不希望這個局外人看她對自己家中發生的事一點知道。威爾怎麼不把所有的細節都寫信告訴她呢?
思嘉希望亞歷克斯不要那樣盯著她看。她感到亞歷克斯已發現到她懷孕了,這使她很不好意思。亞歷克斯則在昏暗的暮色中一面看著她一面想,她的容貌完全變了,剛才是怎樣認出她來的呢。這變化也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女人懷了孕,都是很醜的。此外,奧哈拉老先生之死,也一定讓她特別傷心。她父親一向是最寵愛她的。但是還不止於此,還有更深刻的變化。和上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她現在的氣色好多了。至少如今她看上去她似乎一天能吃上三頓像樣的飯了。
往日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經消失了很多。過去她那驚恐不安的目光,現在堅定了。她現在有一種威嚴、自信、果敢的神氣,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這種神氣。弗蘭克這個老傢伙一定和她生活得很愉快。她確實是變了。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是肯定無疑的,不過她臉上那種溫柔甜美的表情不見了,她仰著頭討好男人的神態,過去他比誰都熟悉,現在也全然消失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難道不是大家都變了嗎?亞歷克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臉上馬上又露出平時那種痛苦的樣子。晚上有時躺著睡不著覺,他就苦思怎樣才能讓母親作手術,怎樣才能死去的可憐的喬留下的小兒子受教育,怎樣才能賺到錢,再買一頭騾子,每到這時候,他就覺得還不如繼續打下去,他真希望戰爭永遠打下去。他們那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在軍隊里總有吃的,哪怕是玉米餅子也無所謂,在軍隊里總有命令你做什麼事情,而不必受這份罪。面對著一大堆問題,無法解決。在軍隊里,什麼都不用操心,只要別被敵人打死就行了。除此之外,還有迪米蒂·芒羅。亞歷克斯想和她結婚,但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已經有這麼些人靠他來養活了。他愛她已經愛了很久,現在她臉上的紅暈在逐漸褪去,眼中的歡樂在逐漸消失。要是托尼沒跑到得克薩斯去,該有多好埃家裡要是還有一個男人,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他那可愛的脾氣暴躁的小兄弟,身無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們確實是都變了。怎麼能不變呢?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和弗蘭克幫了托尼的忙,我還沒謝謝你呢,"亞歷克斯說。"是你幫他逃走的吧?你可太好了,我打聽到了一點消息說他在得克薩斯平安無事的。我沒敢寫信問津,不過你和弗蘭克是不是借給他錢了?我願意歸還——"「唔,亞歷克斯,快別說了。現在不談這個,"思嘉說。錢對她說來居然無關緊要了。
亞歷克斯停頓了片刻,又接著說:「我去找威爾來。明天我們都來參加葬禮。「亞歷克斯打起那口袋燕麥,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一輛馬車搖搖晃晃地從一條小路上拐出來,吱嘎吱嘎朝他們駛來。
威爾沒等下車就喊道:「對不起,思嘉,我來晚了。"威爾笨手笨腳地下了車,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思嘉面前,鞠了個躬,吻了吻她。他從未吻過她,每次提到她的名字,都總要加上"小姐"二字。因此,威爾這樣歡迎她,雖然出她意料之外,卻使她感到溫暖,感到十分高興。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躲開車輪,上了車,她低頭一看,發現這就是她逃離亞特蘭大的時候乘坐的那輛快要散架的舊馬車。這麼長時間,竟然還沒有散架呢?一定是威爾非常注意維修。現在看到這輛車,她感到有點不舒服,而且又記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的情景。她想,就是不吃不穿,她要給家裡添輛新車,把這輛舊燒掉。
威爾開始沒有說話,思嘉對此非常感激,他把自己那頂破草帽往馬車後面一扔,對牲口吆喝了一聲,他們就出發了。
威爾還是老樣子,細長的個子,看上去有些不順眼,淡紅色的頭髮,溫和的眼睛,和牲口一樣有耐性。
他們離開村子,走上了通往塔拉的紅土路。天邊依然殘留著一些微紅,大片羽毛般的雲彩染成了金色和淡綠色。鄉間的夜幕悄悄地降臨,籠罩著周圍的一切,像祈禱一樣使人感到安逸。她在困惑,幾個月來,沒有鄉間的清新空氣,沒有新犁過的土地,沒有甜美的夏夜,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那濕潤的紅土那麼好聞。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她都想下車去捧上一把。路邊紅土溝里長滿了忍冬,枝葉縱橫交錯,雨後發出濃郁的香氣,和世界上最好的香水一樣香。突然有一群燕子扑打著翅膀,從他們頭頂上掠過,還不時地有受驚的兔子穿過大路,白色的尾巴搖動著,像是一個鴨絨的粉片。從耕種的土地中間穿過,她高興地看到兩邊的棉花長勢良好,還有那綠色的灌木在紅土裡茁壯成長。這一切是多麼美好呀!潮濕的溝底里那灰色的薄霧,那紅色的土地和茂盛的棉花,平地上一行行彎彎曲曲的莊稼,遠處還有黑色的松樹,宛如一片片黑色的屏障。她怎麼能在亞特蘭大待這麼久呢,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思嘉,過一會兒我再告訴你關於奧哈啦先生的一切情況,在到家以前,我會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你。我想先就一件事聽聽你的意見。你現在應該算是一家之主了吧。"「什麼事呀,威爾?"他扭過頭來,溫和而冷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我請求你同意我和蘇倫結婚。」
思嘉緊緊地抓住坐墊,感到十分吃驚,差點向後倒下。和蘇倫結婚!自從她把弗蘭克·肯尼迪從蘇倫那裡搶走以後,就從來沒有想到有誰會想和蘇倫結婚。有誰會要蘇倫呢?
「哎喲,威爾!」
「這麼說,你是不介意嘍?」
「介意?不,我不介意,但是——威爾,你真叫我奇怪!
你和蘇倫結婚?威爾,我一直都以為你喜歡卡琳呢。"威爾兩眼盯著馬,抖了抖韁繩。從側面看,他的姿勢沒有變,但思嘉感到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也許是的,"他說。
「怎麼,她不想跟你嗎?」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哎呀,威爾,你真傻。你就問問她嘛。她比兩個蘇倫都要強!"「思嘉,你知道在塔拉發生了許多事情,近幾個月來,你哪裡有多少心思來關心我們呀。」「我不關心,是吧?「思嘉突然發起火來。"你以為我在亞特蘭大幹什麼呢?坐著四騎馬的大馬車到處參加舞會嗎?我不是每個月給你們寄錢嗎?我不是交了稅,修了屋頂,買了新犁耙,還買了騾子嗎?我不是——"「你先別發脾氣,使你們愛爾蘭人的性子,"他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要說你做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夠兩個男人乾的。"她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後,她問道,"那你是什麼意思?」「這個,你讓我們有安身之處,讓我們有飯吃,這我不否認。可是這裡的人們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你就不大關心。我不責怪你,思嘉,你一直是這個樣子。人們心裡想什麼,你從來不感興趣。我想告訴你,我根本就沒問過卡琳,因為我知道,問也無用。她就好像是的一個小妹妹,我肯定她什麼事都對我說,不過別人說。但她始忘不了那個死了的情人,永遠也忘不了。我也不妨告訴你,她正想上查爾斯頓,去做修女呢。"「你在開玩笑吧?"「這個,我猜到你會大吃一驚的,思嘉,我只想央求你不要說她,笑她,也不要阻攔她。讓她去吧。她只有這麼一點兒要求,她的心碎了。"「我的天哪!心碎的人多了,也沒見誰去當修女。就拿我來說吧,我送掉了一個丈夫。"「可是你的心沒有碎,"威爾心平氣和地一邊說,一邊從腳下拴起一根草棍,放到嘴裡,慢慢咀嚼起來,這句話頓時使她泄了氣。她一直是這樣,如果別人說的話是合乎實際的,無論多麼難以接受,她也會老老實實地承認。她沉默了一會兒,心裡思忖著,要是卡琳當了修女,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你答應我,不要說她了。」
「那我就答應你吧,"思嘉回答說,同時看一眼威爾,覺得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也感到有些驚訝。威爾愛過卡琳,現在還很愛她,設法幫助她,使她順利得到解脫。可是他怪然要和蘇倫結婚。
「可是這蘇倫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不喜歡她嗎?"「唔,我也不是一定不喜歡她,"他一面說,一面把草棍從嘴裡拿出來盯著看,好像十分有趣。"蘇倫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壞,思嘉,我想我們倆會和睦相處的。蘇倫差就差在她需要一個丈夫,生下一幫孩子,女人都是這樣。"馬車沿著車轍很深的路搖搖晃晃地向前駛去。兩人坐在那裡沉默了一會,思嘉的心裡左思右想。問題一定不像表面上這麼簡單,一定還有更深一層、更重要的原因,否則性情溫和、言語親切的威爾是不會想和蘇倫這樣一個愛嘮叨的人結婚的。
「威爾,你沒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我。你要是覺得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權問清楚。」「你說得對,"威爾說,"我想你會理解的。我不能離開塔拉這個地方。這裡就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我愛這裡的一草一木。我為它出過力,覺得它就像自己的一樣。你要是在某件東西上出過力,你就會對它有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思嘉的的確確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聽到他說他也喜愛自己最喜愛的東西,心裡升起一股暖流,對他有一種親切的之感。
「我是這麼想的。你爸爸死了,卡琳再當了修女,這裡就只剩下我和蘇倫了。我要是不與她結婚,自然是不能在這裡住下去的,你知道人們會說閑話的呀。」「但是——但是,威爾,那裡還有媚蘭和艾希禮呀——"一提起艾希禮的名字,威爾就轉過臉來看著思嘉,灰色的眼睛發出深沉的目光。她又一次感到威爾對她和艾希禮的事很清楚,很理解,不過他既不指責,也不表示贊成。
「你們很快就要走了。」
「走?上哪兒去?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們的家。"「不,這裡不是他們的家。艾希禮正是因此而苦惱。他沒把這裡當他的家,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掙錢養活自己。他干不好農活,他自己也知道,他很努力,可是天知道,他天生不是干農活的料,這你我都是很清楚的。他要是叫他劈柴火,他准得把自己的腳丫子劈掉。要是叫他下地扶犁,他還不如小博扶得直。怎麼種莊稼,他很多事都不懂,夠寫一本書的。這也不能算是他的過錯,在天生就不是干這的。他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可是住在塔拉,靠一個女人施捨過日子,又無法報答,所以很苦惱。"「施捨?他真的說過——"「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你是了解艾希禮的。但是我看得出來。昨晚,我們倆坐在一起給你爸爸守靈的時候,我對他說我向蘇倫求婚,蘇倫同意了。艾希禮說,這倒使他鬆了一口氣,因為他說他住在塔拉,總感到像條狗似的,既然奧哈拉先生死了,他覺得他和媚蘭小姐就不得不在這裡待下去,否則人們就會說我和蘇倫的閑話了,現在既然這樣,他說他就打算離開塔拉,到別處去找工作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不過他說要到北方去,他在紐約有個朋友,是個北方佬,給他寫信,讓他到那裡一家銀行去工作。
「啊,不行!"思嘉發自肺腑地喊了一聲。威爾一聽,又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也許他還是到北方去的好。」
「不,不!我看不好的。」
思嘉心裡思緒萬千。她暗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艾希禮到北方去。艾希禮要是走了,就可能永遠見不到面了。雖然過去幾個月沒有見到他,而且自從在果園裡出了那件事之後一直沒有單獨與他說過話,但是她沒有一天不想念他,一想到為他提供了存身之處就感到高興,她每次給威爾寄錢,都想到這可以使艾希禮生活寬裕些,因此覺得愉快。他當然不是個像樣的莊稼漢。她認為他生來就是干大事的。為他感到驕傲。他生來就高人一等,就該住大房子。騎好馬,念念詩,還可以使喚黑奴。現在大房子沒有了,馬沒有了,黑奴沒有了,書也很少了,可是這統統沒關係。艾希禮不是生來就該種地劈柴的。難怪他要離開塔拉了。
但是她不能讓他離開喬治亞。必要的話,她可以逼著弗蘭克在店裡給他安排個工作,辭退那個站櫃檯的夥計,可是,不能這麼辦,因為艾希禮不只種田不行,站櫃檯也是不行的。
威爾克斯家的人怎麼能做買賣呢?啊,那是絕對不行的!一定要有個合適的工作——對呀,當然可以把他安插在她的木材廠里!她想到這裡,如釋重負,禁不住露出笑容。可是艾希禮會不會接受她這份好意呢?他會不會認為這也是一種施捨呢?她一定得想個辦法,使艾希禮認為是在幫她的忙,她可以辭掉約翰遜先生,讓艾希禮去管老廠,讓休管新廠,她要向艾希禮解釋,就說弗蘭克身體不好,店裡的活兒也太重,幫不了她的忙,她還可以以懷孕為理由,說明為什麼非請他幫忙不可。
思嘉無論如何也要讓艾希禮明白,眼下非幫他一把不可。
他要是願意把木材廠接過去。她情願把利潤分一半給他,只要能把他留在身邊,只要能看見他臉上露出的愉快笑容,只要有機會看到他眼神里無意中依然流露出的愛慕之情,她是什麼都願意給的。不過她也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再鼓勵他表白愛情,千萬不要讓他放棄他比愛情更看重的純潔的名譽感。
她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讓他知道她剛剛作出的決定,否則他會不幹的,因為他怕再出一次那種糟糕的事。
「我能在亞特蘭大給他找個事做。"她說。
「那就是你和艾希禮的事了,"威爾說,隨即又把草棍放到跟里去了。"駕!快點兒,謝爾曼。我還得求你一件事,然後才能說你爸爸的事。那就是請你不要譴責蘇倫。禍,她已經闖下了,你就是把她的頭髮全揪光,也不能讓奧哈拉先生復活了。何況她還真的以為自己是能把這件事辦好的。"「我剛才就想問你,這蘇倫究竟是怎麼回事?亞歷克斯說得吞吞吐吐,說應該用鞭子抽她一頓,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是啊,大家都對她很憤慨,今天下午在瓊斯博羅,誰見了我都說再看到她就要宰了她,不過他們也許過一會兒就好了。現在你得答應我。不去責怪她。奧哈拉先生的遺體還在客廳里,今天晚上我不希望發生爭吵。"「他不希望發生爭吵!"思嘉心裡想,她感到有些生氣。
「聽他的口氣,好像塔拉已經是他的了。"接著她又想到父親傑拉爾德還停在客廳里,於是突然哭起來,抽抽搭搭地,好傷心埃威爾伸出一隻胳臂把她摟過來,使她感到舒服一些,什麼也沒說。
他們慢慢顛簸前行,路也越來越黑,思嘉把頭靠在威爾的肩膀上,帽子歪在一邊,她忘記了這兩年來父親的情況,一位糊塗的老人獃獃地看著門口,等待一個就遠不會再來的女人。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人,留著鬈曲的白色長發,聲音洪亮,性格開朗,急起來跺腳,高興起來開個不倫不類的玩笑,對人總是慷慨大方,她想起小時候,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這位爽朗的父親帶她騎馬,讓她坐在前面,騎著馬跳籬笆,她淘氣的時候,就把她按住,打她的屁股,她要是一哭,父親也跟著哭,然後給她兩毛五分錢一個硬幣,她就不哭了,她記得父親從查爾斯頓和亞特蘭大回家來,帶了很多禮物,從來沒有一件合適的。她還記得父親在球斯博羅參加法院開庭日慶祝活動以後,深夜回到家裡,醉醺醺的,騎著馬跳過籬笆,扯著嗓子唱《身穿綠軍裝》。記得他第二天看到母親愛倫是有多麼難為情。唉,現在他去和母親作伴去了。
「你怎麼不寫信告訴我他病了呢,我馬上就會趕回來——""他沒有生病,連一分鐘也沒病過。來,親愛的,給你手絹,我來詳細地給你說一說。"她用他的印度綢大手帕擤了擤鼻涕,因為她離開亞特蘭大的時候很倉促,連手絹也沒拿。擤完鼻涕,他又偎在威爾的懷裡。威爾真好!碰到他什麼事都不著急。
「恩嘉,你聽著,是這麼回事,你一直給我們寄錢來,我和艾希禮交了稅,買了那頭騾子、種種什麼的,還買了幾頭豬,一群雞。媚蘭小姐養雞養得不錯,的確養得非常好。媚蘭小姐,她可真是個好人,這麼說吧,我們為塔拉買了這些東西以後,就剩下了多少錢買衣服了,不過大家也沒什麼怨言,只有蘇倫不同。」「媚蘭小姐和卡琳小姐待在家裡,都穿自己的舊衣服,好像也感到不錯。思嘉,你是了解蘇倫的,沒有新衣服,她是受不了的。她每次不得不穿著舊衣服跟我去瓊斯博羅,或者更遠一點,去費耶特維爾,都覺得難受得要命。尤其是有些北方來的冒險家的太太,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處扭來扭去。'自由人局'里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他們的太太也愛打扮。
本地婦女就不同,她們穿著最難看的衣服進城,表示毫不在乎,而且引以為榮,蘇倫可不是這樣。她還說要一輛大馬車呢。她說你就有一輛。"「那並不是什麼大馬車,而是一輛舊的敝篷車,"思嘉氣憤地說。
「唉,不管是什麼車吧,我還得告訴你,蘇倫對你和弗蘭克·肯尼迪結婚始終耿耿於懷,我也覺得這不能怪她。你知道,這是一種卑鄙的伎倆,姐妹之間可不該耍這一套。"思嘉從他肩膀上抬起頭來,氣得像一條響尾蛇,準備咬人。
「卑鄙的伎倆,是吧?你說話這麼文雅,我得謝謝你呀,威爾·本廷!他喜歡我,不喜歡她,叫我有什麼辦法?"「你是個機靈的女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辦法讓他喜歡你的。女孩子都會幹這個。不過我覺得你恐怕是花言巧語把他弄到手的。你認為必要的時候,你會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管怎麼說,他是蘇倫的情人呀。就在你去亞特蘭大這前一個星期,她收到他一封信,信里的話甜如蜜,還說等他再賺一點錢就結婚。她給我看過這封信,所以我知道。"思嘉默不作聲,因為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她想不出什麼好說的,別人就罷了,可是威爾出來對她進行批評,她是萬萬沒有料到的。她用謊言欺騙了弗蘭克以後,從來沒有良心不安內疚過,她認為一個女孩子要是連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就只能怪她自己了。
「威爾,說句公道話。"她說,"要是蘇倫和他結了婚,你覺得她會為塔拉,或者我們哪一個人,花一分錢嗎?"「我剛才說了,你認為必要的時候,你會是很迷人的,"威爾一面說,一面轉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覺得那就不能指望從弗蘭克這個老傢伙那裡得到一分錢了,不過你確實使了卑鄙的伎倆,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如果你想以手段來為目的辯解,那就不干我的事了,我算什麼人,有什麼資格來抱怨?但是不管怎麼說,從那以後,蘇倫就像一隻大黃蜂。我認為她倒也不見得認為弗蘭克這個老傢伙有多麼好,只是她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她老說你如何穿好衣服,坐大馬車,住在亞特蘭大,而她卻埋沒在塔拉這個地方了。你知道,她確實愛出去會客,參加宴會,還愛穿漂亮衣服,這我不怪她。女人就是這樣。"「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帶她到瓊斯博羅去,讓她去探望朋友,我就辦我的事,返回時候,她乖得像只小耗子,可我看得出來,她心裡是非常激動的,簡直要炸開了,我以為她了解某人要——也許是她聽到了一些有趣的閑言碎語,也就沒怎麼在意。大約有一個星期,她在家裡跑來跑去,就那麼興奮,也不怎麼說話。她去看過凱瑟琳·卡爾弗特小姐——思嘉,你一定會為凱瑟琳小姐難過得哭瞎了眼。那可憐的孩子還不如死了好,嫁給了那個叫希爾頓的北方佬,他是個窩囊廢。你知道,他把房子抵押出去,也弄不回來了,如今一定得離開這裡不可。「「我壓根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了解爸爸的情況。"「我這就告訴你,「威爾繼續耐心地說。"她回來以後就對我們說,我們對希爾頓的看法不對,她管他叫希爾頓先生,還說他是個很能幹的人,我們大家都取笑她,後來她就在老在下午帶著爸爸出去散步。好幾次,我在地里幹完活兒回來,就看見他們倆坐在墓地周圍的矮牆上,她一個勁地跟他說,還作著各種手勢,老先生獃獃地看著她,顯出莫名其妙的樣子,而且不斷地搖頭。你是知道他的情況的,思嘉,他的腦子越來越不清醒,連他自己在哪兒,我們是些什麼人,他也弄不大清楚了,有一次,我見她指了指你母親的墳,老先生就哭起來了。她回到家裡,又高興,又興奮,我就教訓了她一頓,還滿凶地呢。我說:'蘇倫小姐,你幹嗎要折磨你那可憐的老爸爸,讓他又想起你媽呢?平時他不大想得起你媽已經死了,你這不是故意刺激他嗎?'她呢,把頭一揚,笑了笑,說:'你少管閑事,我現在這麼做,到時候你們就都高興了。'媚蘭小姐昨天晚上對我說,蘇倫把她的計劃告訴她了。但是媚蘭小姐說她當時以為蘇倫只是說著玩的。她說她沒能告訴我們任何人,是因為這個想法使她感到十分不安。"「到底什麼想法?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回家的路都走了一半子。我關心的是我爸爸。"「我這不正在給你說嗎,"威爾說,"既然快到家了,我看咱們就在這裡停一會兒,說完了再走吧。"他一拉韁繩,馬就停住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氣,路邊有一道用茂盛的山梅花築成的籬笆,這是麥金托什家的地界。思嘉從黑黝黝地樹底下看過去,可以隱隱約約看出幾根陰森森的大煙囟還在寂靜的廢墟上矗立著,她心裡責怪威爾,怎麼把車停在這樣一個地方。
「簡單地說,她的想法就是讓北方佬賠償,賠他們燒掉的棉花,賠他們趕走的牲口,賠他們拆毀的籬笆和馬廄。"「讓北方佬來賠?"「你沒聽說嗎?南方同情聯幫的人,財產受到破壞的,只要提出申請,北方政府一律賠償。"「我當然聽說過,"思嘉說。"但是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照蘇倫看來,關係大著呢。那一天,我帶她去瓊斯博羅,她碰上了麥金托什太太,她們閑聊的時候,蘇倫自然注意到麥托什太太穿著多麼考究,也自然要問一問。麥金托什太太就很神平地對她說,她丈夫如何向聯邦政府提出申請,要求給一位聯邦同情都賠償財產損失,這位忠誠的同情從來沒有給南部聯盟任何形式的幫助和支持。"「他們從來不給任何人幫助和支持,"思嘉厲聲說。"這幫蘇格蘭血統的愛爾蘭人!"「唔,也許是這樣。我不清楚他們。但不管怎麼樣政府給了他們——唔,我記不清是幾萬幾千塊錢了。反正是相當可觀的一筆錢,這給了蘇倫很大的啟發。她琢磨了一個星期,沒有對我們說,因為她知道我們會嘲笑她,可是她又非得找個人說說不可,所以她就去找凱瑟琳小姐,而那個廢物白人希爾頓就又給她出了一些主意,他說你父親不是在這個國家出生的,自己沒有參加打仗,也沒有兒子參加打仗,也沒有在南部聯盟任職。他說,他們如果把這些情況加以引伸,就可以說奧哈拉先生是聯幫的一個忠誠的同情者。他給她出了一大堆這樣的餿主意,她回來以後就開始對奧哈拉先生作工作。
思嘉,我敢保證你父親有一半時間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她也正是想利用這種情況,讓他去立下絕對可靠的誓言,而他壓根兒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讓爸爸去立下絕對可靠的誓言!"思嘉喊道。
「近幾個月以來,他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楚,我想她也正要利用這一點。你要知道,我們誰也沒有想會有這樣的事,我們光知道她在搞名堂,但是沒想到她竟然會利用你那死去的媽媽來責怪你爸爸,說他明明可以從北方佬那裡弄到十五萬塊錢,而非要讓自己的女兒們穿破舊衣衫。"「15萬塊錢。"思嘉息言自語,她剛才聽說要立誓言而產生的恐懼也漸漸消失了。
這可是一大筆錢呢!而且要得到這筆錢只需要簽署一份所謂效忠於美國政府的督詞,說明簽字人一向支持政府,從未幫助或支持過反對政府的人。十五萬塊錢!撒這麼一個小謊就能得到這麼一大筆錢!唉,她怎麼會責怪蘇倫呢!天哪!
難這就是亞歷克斯說要用皮鞭抽她的理由嗎?這就是為什麼當地人說要宰了她嗎?傻瓜,都是傻瓜。她要是有這麼些錢,幹什麼不行呢!當地任何人有了這筆錢,幹什麼不行呢!撒這麼小謊有什麼要關係?不管怎麼說,從北方佬那裡拿多少錢都是心安理得的,怎麼拿都行。
「昨天中午前後,我和艾希禮在劈柵欄條,蘇倫就用這輛車送你父親進城去了,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媚蘭小姐了解一點情況,但是她只希望蘇倫會因某種原因而改變主意,所以也就沒對任何人說,她根本沒想到蘇倫會做這樣的事。"「今天我了解到了詳細的情況。希爾頓那個廢物在城裡那些投靠北方佬的人和共和黨人中間有些影響,蘇倫和他們商量好了,只要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承認奧哈拉先生是忠於聯於邦的人,再渲染一下他是愛爾蘭人,沒有參軍打仗等等。最後在推薦書上籤個字,就可以分給他們一些錢——究竟分多少,我不知道。父親只需要宣個誓,在宣誓書上籤個字,宣誓書就寄到華盛頓去了。"「他們稀里呼嚕很快就把誓詞念完了,你爸爸也沒說什麼,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接著蘇倫就讓他簽字。但就在這時,他似乎突然醒悟了,便搖了搖頭,我覺得他也不見得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他不願意干,蘇倫也的確老是讓他生氣。
這樣一來,蘇倫可就急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於是她就領他出了辦事處,上了馬車,在街上來回地跑,一面對他說你媽在九泉之下哭著指責他,明明可以好好的養活孩子們,卻讓她們受窮受苦了,聽人家說,你父親坐在車上,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他一聽到你母親的名字總是這樣。這情景城裡的人都看見了,亞歷克斯·方丹湊上去問這是怎麼回事,蘇倫把人家搶白了一通,叫他別多管閑事,真把人家氣瘋了。"「不知她怎麼想出鬼點子,下午弄了一瓶白蘭地,又陪奧哈拉先生來到辦事處,然後就拿酒灌他。思嘉,一年來我們在塔拉就沒有烈性酒。只有一點迪爾茜釀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奧哈拉先生受不了,就喝醉了。蘇倫連勸帶騙,過了兩三個鐘頭,他終於屈服了,他說,好吧,她讓他簽什麼,就簽什麼。他們把誓詞又拿出來。他剛提起筆來要寫,蘇倫卻犯個了大錯。她說:'這樣一來,斯萊特里家和麥金托什家就不用對我們神氣了!'你知道,思嘉,斯萊特里因為北方佬燒了他這有一所小破房子,要求賠償一大筆錢,埃米的丈夫也大華盛頓給他辦通了。」
「一聽蘇倫提這兩個人的名字,你爸爸直起腰來,抖了抖肩膀,用敏銳的眼光盯著她,他一點也不糊塗了,他說:'斯萊特里和麥金托什,他們也簽過這樣的東西嗎?'蘇倫頓時緊張起來,吞吞吐吐地一會兒說簽了,一會兒又說沒簽。他就扯著嗓子叫喊:'你得說清楚,那個該死的奧蘭治分子,那個該死的白人窮小子,他們也簽過這種東西嗎?'希爾頓那傢伙順口說:'是的,先生,他們都簽了,得到了一大筆錢,您也能得到一大筆錢。'"「老先生接著就大發雷霆。亞歷克斯·方丹說,他在離辦事處老遠的一家酒館裡都聽見他叫嚷了。他帶著很重的愛爾蘭口音說:'你以為塔拉的奧哈拉家的人能和那該死的奧蘭治分子,和那該死的白窮小子,同流合污嗎?'他說完就把那誓詞一下撕成兩半,朝蘇倫臉上扔去。他還叫嚷了一聲:'你不是我的女兒!'就轉身跑掉了!"「亞歷克斯說看見他像頭牛一樣衝到街上。他說,自從你母親死後,老先生這是第一次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他說,看見他醉得跌跌撞撞,仍扯著嗓子叫罵,從來沒聽見誰罵得這麼好聽呢。亞歷克斯的馬就在街上,你父親爬上去,也不問一聲讓不讓騎,就騎著跑了,揚起的塵土能把人給嗆死。他一邊跑,一邊還在罵呢。"「快到天黑的時候,我和艾希禮坐在前門的台階上,注視著那條大路,心裡十分著急,媚蘭小姐在樓上趴在床上大哭,什麼也不說。突然我們聽見路那頭有馬蹄聲,還有個人喊叫,像是打獵的時候追狐狸的喊聲,艾希禮說:'真怪呀!聽著好像奧哈拉先生,戰前他騎馬來看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接著我們就看見他在草場的盡那頭,他肯定是在那裡從籬笆跳進來的,然後他就順著山坡拚命往上跑,同時高唱起歌來,好像他在世上無牽無掛的樣子。我從不知道你父親有這麼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是《矮背馬車上的佩格》,一邊唱,一邊用帽子打那騎馬,那馬也就像瘋了似地猛跑。等他跑到草場的這一頭,他應該勒住韁繩,可是他沒有勒,看來他想要跳過籬笆。我們一看這種情況,都嚇壞了,連忙跳起來,接著就聽見他喊:'來,愛倫,看我跳這個籬笆!'可是那馬跑到籬笆前,把屁股一抬就站住了,它不肯跳,可是你爸爸就從馬頭上面折了過去。他一點罪也沒受。等我們趕到那裡,他已經死了,大概是把脖頸子摔斷了。"威爾停了一會,以為她會說點什麼,可是她一聲不吭,於是他又抓起韁繩。"駕!快跑,謝爾曼,"他這樣一吆喝,馬便又沿著回家的路左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