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生了一個女兒,小傢伙不大,頭上光禿禿的,丑得像只沒毛的猴子。她長得像弗蘭克,真是可笑。父親特別疼愛她,只有他才覺得認為女兒長得好看。不過鄰居們出自好心,都說小的時候丑,長大了就漂亮了,小孩子都是這樣。女兒取名愛拉·洛雷納,愛拉是為了紀念外婆愛倫,洛雷納是當時女孩子最流行的名字,正象生了男孩子取名羅伯特·李,或叫「石壁傑克遜,"黑人生了孩子就叫亞伯·林肯,或者叫"解放"。
這孩子是在一個星期的中間出生的。那時亞特蘭上空籠罩著一片緊張,人心惶惶,覺得大難臨頭。一個黑人誇耀說他強姦了一個白種女人,於是就被抓起來了,但是還沒來得及審判,三K黨就衝進監獄,悄悄把他絞死了。三K黨這樣做,是為了使那個尚未暴露姓名的不幸的女人不必到公開的法庭上去作證。這個女人的父兄哪怕把她殺了,也不會讓她拋頭露面,去宣揚自己的恥辱。因此市民們認為把這個黑人絞死似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決辦法,實際上這也是惟一可行的體面的解決辦法,但是軍事當局卻大發雷霆,他們弄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不能當眾作證。
軍隊到處抓人,宣稱即使把亞特蘭大所有的白人男子全都關進監獄,更要把三K黨消滅乾淨,黑人非常緊張,也很不滿,暗地裡抱怨說要放火燒白人的房子進行報復。謠言滿天飛,有的說北方佬抓住肇事者要統統絞死,有的說黑人要集體暴動,反對白人,老百姓關門閉戶,待在家中,男人們也不敢去上班,怕留在家裡的妻子兒女無人保護。
思嘉身體虛弱,卧床休養,默默地感謝上帝,艾希禮頭腦清楚,沒有參加三K黨,弗蘭克年紀太大,精神不濟所以也沒有參加。否則北方佬不定什麼時候就突然出動,把他們抓起來,那有多麼可怕呀!現在的情況就夠糟的了,三K黨里那些沒有頭腦的年輕人怎麼就不能暫時不添亂,不這樣刺激北方佬呢?說不定那個女人根本沒有被姦汙,說不定她只是受了驚嚇,胡言亂語,而很多人卻可能因為她而送命。
氣氛十分緊張,就好像看著一根點燃的導火線慢慢向一桶炸藥燒去。在這樣氣氛下,思嘉倒很快恢復了體力。她充沛的精力曾幫她在塔拉渡過難關,現在又要發揮更大的作用。生下愛拉·洛雷納不到兩周,她就能坐起來,還責怪女兒不愛動,又過了一個星期她就下地了,她非要去照料廠子不可。廠子目前沒有人管,因為休和艾希禮都不敢整天把家眷扔下不管。
然而她遇到了沉重的打擊。
弗蘭克剛剛做父親,非常高興,就鼓足勇氣阻擋思嘉外出,因為外面情況的確很危險。思嘉本不必為此事著急,她可以不予理睬,徑自出去辦事就是了,可是弗蘭克已經把她的馬和車封閉在車房裡,而且發了話,除了他本人以外,誰也不準動用,更糟糕的是在思嘉卧床的時候,弗蘭克和嬤嬤在家裡細心搜尋,把她藏的錢都找出來了,而且用弗蘭克的姓名存在了銀行里,因此思嘉現在連車也沒法雇了。
思嘉對弗蘭克和嬤嬤大發雷霆,接著又軟下來,苦苦哀求,最後她像一個得不到滿足而急得發狂的孩子,整整哭了一上午,雖然她這麼痛苦,卻只聽見人家說:「哎呀,寶貝兒!
別耍小孩子脾氣呀!"或者說:「思嘉小姐呀,你要是再哭啊,你的奶就要變酸了,孩子吃了是要肚子疼的喲!"思嘉氣沖沖地跑出去,穿過後院,來到媚蘭家裡,嘶啞著嗓子訴說她的委屈,宣稱就是走著也要到木才廠去,她要讓亞特蘭大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嫁給一個多麼卑鄙的壞蛋,她可不能像個沒有頭腦的頑皮孩子,讓人家耍著玩兒。她要帶上一支手槍,誰威脅她,就打死誰,反正已經打死過一個人了,她想——的確很想——再打死一個。她要——媚蘭本來連自家大門口都不敢邁出,聽她說要這樣干,嚇得心驚膽顫。
「哎呀,你可千萬不能冒險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就活不成了。你可千萬——「「我偏去!我偏去!我走著——"媚蘭看著她,發現她不像是一個產後休弱的女人在撒氣。
思嘉臉上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無所畏懼的表情,和她父親傑拉爾德·奧哈拉拿定主意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媚蘭對這種表情是很熟悉的。她伸出胳臂摟住思嘉的腰,摟得緊緊的。
「都是我不好,我沒有你那麼勇敢,這幾天艾希禮到廠里去,我不敢讓他去。唉,親愛的,我真糊塗!親愛的,我會告訴艾希禮,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可以過來和你和皮蒂姑媽作伴,讓他去上班——"思嘉自己很清楚,當時艾希禮是不可能獨自應付局面的,所以她就大聲說:「你這樣乾沒用!他要是老惦記著你,去上班又有什麼用?沒有一個人不可恨!就連彼得大叔都不肯和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怕!我自己去。我要一步一步走著去,總能在什麼地方找幾個黑鬼幹活兒——」「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這樣。你會出事的,聽說迪凱特街上的棚戶區有許多為非作歹的黑鬼,你還必須從那兒經過不可。讓我想一想——親愛的,答應我你今天什麼事情也不做,讓我想想辦法。回家去休息會兒吧,你的臉色很不好。
你要答應我。」
思嘉由於大發脾氣,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也就只好這樣了。她垂頭喪氣地表示同意,然後就回家去了。家裡人想與她和好,都被她頂了回去。
那天下午,一個陌生人穿過媚蘭家和矮樹籬笆,一拐一拐地走進了皮蒂姑媽的後院,雖然他就是嬤嬤和迪爾茜所說的那種"無業游民",媚蘭小姐在街上遇見就會把他們接到家裡,讓他們住在地窖里。
媚蘭這所房子有三間地下室,過去兩間人住,一間放酒。
現在迪爾茜住著一間,另外兩間住的是衣衫襤褸的可憐的過路人,川流不息,除了媚蘭,誰也弄不清楚他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只有她知道是在哪兒遇上他們的。也許那兩個僕人說的是對的。她確實是在街上遇見他們的。不過既然有些重要人物和不那麼重要的人物到她的小客廳里來,不幸的人們也就可以到她的地窖里來,吃點東西,睡一覺,帶上點吃的,再趕路。到這裡住宿的,一般都是過去南部聯盟的兵,他們粗魯,沒有文化,無家可歸,他們也沒有親人,四處流浪,尋求工作。
在這裡過夜的還往往有面色黝黑、飽經風霜的農村婦女,帶著一大群金黃頭髮、默不作聲的孩子。這些婦女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丟掉了農場,正在到處尋找失散的親人,令人吃驚的是附近有時還會出現外國人,他們不會講或者只會講一點英語,他們是聽了花言巧語,以為南方的錢好掙,才到這裡來的。有一天,一個共和黨人在這裡過夜,起碼嬤嬤非說他是個共和黨人,她說共和黨人她能聞出來,就像馬能聞到響尾蛇一樣,當然誰也不相信嬤嬤說的這一套。因為大家認為媚蘭慈愛也會有個限度,至少大家希望如此。
那陌生人走進後院時,思嘉正在側面的迴廊上,懷裡摟著小女兒,在11月微弱的陽光下曬太陽。思嘉一看見他就想:「是的,他一定是媚蘭的那幫瘸腿狗。他還真是個瘸子呢!「這個人裝著一條假腿,走起路來和威爾一樣,一拐一拐的。他是一個高個子的瘦的老頭,頭髮已經脫落,頭皮紅得發亮,看上去很臟,灰白鬍子長得可以塞到腰帶底下。他滿臉皺紋,面無表情,看上去60開外,但身體看上去還較確朗。
此人其貌不揚,雖然裝了假腿,走起路來卻和長蟲一樣快。
他上了台階,朝思嘉走來,還沒講話,思嘉發現他鼻音很重,帶捲舌音,這在平原地帶是很少見的,因而斷定他是在山裡長大的。他的衣服雖然破舊不堪,卻和大部分山裡人一樣,有一種沉靜而高傲的神氣,決不容許別人冒犯,他的鬍子上有嚼煙葉的口水,嘴裡含著一大團煙葉,顯得臉都有些變了形。他的鼻子又窄又高,兩道眉毛下邊是一個空洞,腮幫子上有一條很長的傷疤,形成一條對角線,一直插到鬍子里。另一隻眼睛很小,冷淡而無光,那是一隻呆板無情的眼睛。在他的腰帶上掛著一支沉甸甸的手槍,很顯眼,破靴子的口上還露著一把單刃獵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回敬了思嘉一眼,隔著欄杆啐過一口痰來,這才開始說話,"他那隻獨眼中有一種蔑視的眼光,但不是蔑視她個人,而是針對整個女性。"「威爾克斯小姐讓我來給你幹活,"他簡捷地說。他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好像不習慣於說話,說得很慢,很費勁,"我叫阿爾奇。"「很抱歉,我沒有活兒給你干,阿爾奇先生!「「阿爾奇是我的名字。"「請原諒,那你姓什麼?"他又啐了一口痰,"這不干你的事。"他說,"你就叫我阿爾奇吧。"「你姓什麼我不管!我沒有活兒給你干。」「我看不然,威爾克斯小姐說你要像個傻瓜似的到處亂跑,很不放心,所以派我來給你趕車。"「是嗎?"思嘉說。這人說話如此放肆,媚蘭多管閑事,這使她感到很生氣。
他那隻懷著敵意的獨眼與思嘉的眼光相遇,但這敵意並不是對她而來的,"是啊,男人要保護自家女人,女人就不該找麻煩,你要是非出去不可,我就給你趕車,你憎恨那些黑鬼,也憎恨北方佬。"他把嘴裡煙葉從一邊倒到另一邊,沒等主人讓,就在最高一磴台階上坐下來。"別以為我願意給女人趕車,可是威爾斯小姐待我好哇,她讓我住在她的地窖里,是她讓我給你趕車的。"「可是——"思嘉無可奈何地說。但她剛一開口就又停住了,對這個人端詳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個老傢伙的相貌她並不喜歡,可是用了他,事情就好辦多了。
有他趕車,思嘉就可以進城去,到木材廠去,或者去找顧客,有他做保鏢,誰也不用怕她不安全。一看他那副模樣,誰也不會說什麼閑話。
「就這樣吧,"她說。"但是這件事得徵求我丈夫的同意。"弗蘭克單獨和阿爾奇談了談,也勉強同意了,接著就給車房發話。思嘉的馬車可以啟用了。他原本期望思嘉做了母親以後會變,現在他失望了,而且有些難過。但一轉念,又覺得如果思嘉非要到那些該死的木材廠去,阿爾奇可就來得太巧了。
對於這樣一種安排,剛開始整個亞特蘭大都感到驚訝。阿爾奇和思嘉在一起很不協調,一個是面貌兇惡的臟老頭子,拖著一條假腿,耷拉在擋泥板上,一個是衣著整潔的漂亮少婦,雙眉緊蹙,若有所思,只見他二人不停地在城內外到處奔波,彼此很少說話,顯然是互相嫌棄。他們在一起,顯然是各有所需,他需要的錢,而她需要有人保護。城裡的女人都說,起碼這比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個叫巴特勒的男人駕著車到處跑要好。她們都在納悶,不知道瑞德·巴特勒這些日子到哪裡去了。三個月以前,他突然消失了,就連思嘉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阿爾奇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別人不跟他說話,他是一聲不吭的。回答別的問話,也是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每天早上從媚蘭的地窖里出來,就坐在皮蒂姑媽房前的台階上,一面嚼煙葉,啐唾沫,一面等候思嘉。思嘉一出來,彼得便把她的馬車從車房趕出來。彼得大叔很怕阿爾奇,只是不像怕魔鬼和三K黨那麼厲害罷了。就連嬤嬤也是攝手攝腳地從他身旁走,過不敢出聲。他憎恨黑人,黑人也知道,而且怕他。
除了原有的手槍和獵刀以外,他又增加了一把手槍,他在黑人中間,真是遠近聞名。他從來不真的撥出手槍,甚至不必往腰帶上伸手,只憑心理上的影響就足夠了,只要是阿爾奇在附近黑人是連笑也不敢笑的。
有一次,思嘉出於好奇心,問他為什麼仇恨黑人。他的回答使思嘉出乎意外,因為其時不管問他什麼問題,他總是回答說:「這不干你的事。"這一回,他是這樣回答的:「我憎恨他們,我們山裡人都憎恨他們。我們從來就不喜歡他們,從來不理睬那玩藝兒。這場戰爭就是他們鬧出來的。就沖著這個,我也不能不憎恨他們。"「可是你也參加打仗了。"「我認為那是一個男人應該乾的。我也恨那些北方佬,比恨黑人更厲害,我最恨的是多嘴多舌的女人。"阿爾奇露骨地說出這樣無禮的話,頓使思嘉感到不快,恨不得把他甩掉,但是離開他又怎麼辦呢?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讓她象這樣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呢?他既無禮,又骯髒,有時甚至身上有股怪味兒,但是他能解決問題。思嘉去木材廠,他送她,接她,還送她一家家去找她的顧客,在她談生意或下指示的時候,他就一邊啐唾沫,一邊望著遠處發獃。她一下車,他也下車,緊緊跟在後面。她要是和粗魯的工人,黑人或北方的軍隊打交道,他一般總是待在身邊,寸步不離。
沒多久,人們就對思嘉和她的保鏢看慣了,看慣了以後,婦女們就開始羨慕她的行動自由,自從三K黨絞死人以後,婦女幾乎是被軟禁起來了,即便是進城買東西,也一定六七個人結伴而行。而這些女人們生來喜歡交往,這樣一來,她們就坐立不安,因此就把面子撂在一旁,來找思嘉,求她把阿爾奇借給她們用用。她倒也挺大方的,只要自己不用,總是讓他去為女友效力。
阿爾奇轉眼間就彷彿成了亞特蘭大專營保鏢行業的人,婦女們爭先恐後地在他閑暇的時候僱用他,幾乎每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都有一個孩子或者黑人僕人送來一張條子,上面寫道:「今天下午如果您不用阿爾奇,能否讓我僱用一下,我要到公墓去獻花。"或者說:「我要去買一頂帽子。""我想讓阿爾奇趕車送內利姑媽出去兜兜風。"還有的說:「我需要到彼得斯大街去一趟,但爺爺身體不大好,不能陪我去,能不能讓阿爾奇——"姑娘,太太,寡婦,他都去給她們趕車,對她們統統表現出那種不以為然的鄙視態度,很顯然,除了媚蘭之外,他是不喜歡女人的,和對待黑人和北方佬的態度一樣。婦女們剛開始對他的無禮感到驚訝,但後來也就習慣了,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是有時候吐些嚼煙葉的唾液,大家自然把他和趕的馬同樣看待,而忘記了還有他這樣一個人。有一次,梅里韋瑟太太把侄女生孩子的所有細節跟米德太太說了遍,壓根兒沒想起阿爾奇就坐在車前趕車。
只有在當前這種局勢之下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戰前,婦女們連廚房也不會讓他進的,她們在後門口拿給他一些吃的,就把他打發走了。現在大家都歡迎了,因為有他在場就感到安全。他粗魯,沒有文化,而且骯髒,但他有能力地保護婦女們免受重建時期各種恐怖行為的威脅。他以保鏢為業,保護婦女的安全,這樣她們的丈夫白天就可以去工作,夜晚有事也可以出去了。
漸漸思嘉發現,自從阿爾奇來給她幹活之後,弗蘭克常常晚上出去,他說店裡的帳目需要結。現在生意好,上班時間顧不上結帳。有時他說朋友生病了,需要去照料一下。另外還有一個民主黨人的組織,每星期三晚上聚會,研究怎樣重新獲得選舉權,而弗蘭克從未缺席。思嘉覺得這個組織聚在一起不會談別的,只是議論戈登將軍怎樣比其他各位將軍功勞大,僅次於李將軍,他們還要把整個戰爭重打一遍,她看得清楚,在重新爭選舉權方面沒取得什麼進展。弗蘭克顯然是很喜歡參加這些聚會的,因為他總是待到最後,待到很晚。
艾希禮有時也出去照料病人,他也參加民主黨人的聚會,而且常常是和弗蘭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這種時候,阿爾奇就護送皮蒂、思嘉、韋德和小愛拉穿過後院,到媚蘭家去,兩個家庭在一起渡過這個夜晚,這幾個女人做針線活兒,阿爾奇說直挺挺地躺在客廳里的沙發上打呼嚕,每呼一聲,他那灰白鬍子就跳動一陣。沒人請他在沙發上坐,而且這沙發是全家最精緻的一件傢具,每次見他往上前一躺,還把靴子放在漂亮的軟墊上,她們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們誰也沒有這個勇氣出來阻攔他。有一次,他說幸虧他一躺下就會睡著,否則一幫女人像一群母雞似的不停地嘮嘮叨叨,會使他發瘋的。大家一聽,更不敢阻攔他了。
有時思嘉也納悶,阿爾奇到底是哪裡人,在媚蘭的地窖里住下之前是幹什麼的,但一直沒敢問他。一看他那獨眼的嚴厲的面孔,好奇心也就消失了。她只曉得,聽他的口音,他是北方的人山裡人,他當過兵,在南方軍隊投降之前不久,他受了傷,丟了一隻眼睛、一條腿。有一天,她大罵休·埃爾辛,倒使得阿爾奇全盤托出了自己的經歷。
有一天早上,這個老頭兒趕著車送思嘉到休經管的木材廠去,思嘉發現廠子沒開工,黑人都不在,休無精打采地在樹底下坐著,工人都不見人影,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一看這情形,思嘉怒火衝天,便毫不客平地和休發作起來,因為她剛弄到一份購買大宗木材的定單,而且要得很急,這份定單是她費了很大精力,搭上自己的姿色,而且爭了半天才弄到手的,而木材廠現在卻不開工。
「送我到那個廠子去,"她向阿爾奇吩咐道:「我知道路上要走很長時間,飯也吃不上了。不過我花錢雇你又是為了什麼呢?我要讓威爾克斯先生把手上的活兒停下來,先把我這批木材趕出來。說不定他那裡也沒開工呢。這可就好了!我從來沒見過休·埃爾辛這樣蠢貨!等約翰尼·加勒格爾一把商店蓋好,我就把他趕走。加勒格爾在北方佬軍隊里干過事,這有什麼關係?他能幹活兒。我從沒看見愛爾蘭人有發懶的。
我再也不雇自由的黑鬼了。那些人靠不祝我要把加勒格爾找來。再雇上幾個犯人,他會讓他們幹活兒的,他——"阿爾奇一聽這話,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睛裡充滿了惡意,接著他用沙啞的聲音帶著冷酷的怒氣說:「你什麼時候雇來犯人,我什麼時候走。"思嘉大吃一驚,說:「哎呀!這是為什麼"「我知道雇犯人是怎麼回事,我管它叫謀殺犯人,買人就像買騾子一樣,他們受到的待遇連騾子都不如,他們挨打,挨餓,還要遭殺害。有誰過問呢?政府不管。政府已經把錢拿到手了。雇犯人的,他們也不管。他們只想花最少的錢給他們一口飯吃,讓他們干最多的活兒。見鬼去吧,太太,我從來看不起女人,現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嘛?"「有的,"他的答話十分簡單。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當犯人當了將近四十年。"思嘉倒抽了一口冷氣,霎那間,倚在靠墊上直往後縮。原來阿爾奇這個謎和謎底在這裡,他之所以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不願談自己的經歷,原因就在這裡,他說話不流利,對社會採取冷酷、仇恨的態度,原因也在這裡。四十年啊!他入獄的時候肯定還年輕。四十年啊!他一定是判的無期徒刑,而判無期徒刑的人——「是不是因為——殺人?"「是的,"他坦率地答道,同時抖了抖韁繩,"殺了老婆。"思嘉嚇得直眨眼睛。
鬍子遮蓋著的嘴唇好像動了動,彷彿他在譏笑思嘉這樣害怕。"你要是怕我殺你,感到緊張,那你可以放心,太太,我是不會殺你的。我不會無故殺死任何一個女人。"「你殺了你的老婆!"「她和我兄弟亂搞,他跑了,我就把她殺了。放蕩的女人就該殺,法律不應該為了這個就把一個人關起來,可卻把我關起來了。「「可是——你是怎麼出來的呢?跑出來的嗎?還是赦免了?"「可是說是赦免,「他緊緊地皺了皺那兩道灰色的濃眉,好像連續講話有困難。
「早在1864年,謝曼打到這裡,當時我在米萊吉維爾監獄,四十年來我一直關在那裡,獄長把我們這些犯人都召集起來,對我們說,北方佬來了,他們殺人,放火,現在除了黑鬼和女人以外,我要是還有什麼更恨的東西,那就是北方佬。"「那是為什麼?你曾經——你是不是認識幾個北方佬。"「不是,太太,但是我聽別人談起他們,聽說他們最愛多管閑事。我就恨那些愛管閑事的人。他們在喬治亞幹了些什麼呢?放走我們的黑奴,燒了我們的房子,殺了我們的牲畜,這是為什麼?獄長說,軍隊急著招兵,我們這些人誰要是參加,打完仗就可以釋放——如果還能活著的話。可是我們這些判了無期的,我們這些殺人犯,獄長說軍隊不要。說是要把我們送到另一所監獄去。我對獄長說,我和另外那些無期的不同,我進來,是因為殺了老婆,而她是該殺的,我要打北方佬,獄長覺得我言之有理,就把我夾在其他犯人裡邊,一塊兒放出來了。"他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了喘氣。
「說起來,真有意思。他們把我關起來,是因為我殺了人,他們把我放了,還給我一桿槍,去讓我去殺更多的人。重新得到自由,手裡還拿著槍,可真好呀!我們從米萊吉維爾出來的人打得不錯,殺了不少敵人,我們自己也死了一些,沒聽說有一個人開小差。戰爭結束以後,就把我們都放了,我丟了一條腿,丟了一隻眼,但是我不後悔。"「噢,"思嘉有氣無力地說。
她使勁回憶,當時急於擋住謝曼的軍隊猖狂進攻,把米萊吉維爾監獄的犯人放了來,關於這件事,她聽到過一些什麼情況。1864年聖誕節的時候,弗蘭克提起過這件事。他是怎麼說的?當時的情況她記不起來了。她彷彿又感到了那些日子裡出現的瘋狂恐怖氣氛,又聽到圍城的隆隆炮聲,又看到一串大車,鮮血滴滴答答,落在紅土路上,又看到鄉團列隊出發,其中有年輕的士官生,有兒童,比如費爾·米德,有老人,比如享利叔叔和梅里韋瑟爺爺。犯人們也列隊出發,有的在聯盟末日戰死,有的在田納最後一戰,在冰天雪地里凍僵。
一時間思嘉覺得這個老頭兒真是太傻,政府剝奪了他一生中40年光陰,他卻還為它而戰。為了一樁算不上犯罪的罪行,喬治亞州剝奪了他的青春和中年,而他卻把一條腿和一隻眼睛奉獻給了喬治亞州。這使她回想起瑞德在戰爭初期說過的話,她想起他說他在這個社會裡受排擠,決不會為它而戰。但是到了緊急關頭,他還是為它而戰了,這和阿爾奇的情況是一樣的,在思嘉看來,所有南方人,無論地位高下,都是注重道義的傻瓜,他們重視毫無意義的言論,卻不關心自己的皮肉。
思嘉看了一眼阿爾奇特那雙骨節腫大的老手,那兩支手槍和短刀,馬上又產生了一陣恐懼之感,在社會上四處流竄的還有沒有其他像阿爾奇這樣的犯人,為了聯邦的利益而赦免了殺人犯"無賴、小偷?真的,街上的每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是殺人犯。弗蘭克要是知道了阿爾奇的真實情況,可就麻煩了。要是皮蒂姑媽——她準會嚇死的。至於媚蘭——思嘉恨不得把阿爾奇的真實情況告訴她,也算是對她的一種懲罰,誰讓她收容不三不四的人,還硬塞給親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興,你能把這些情況告訴我,阿爾奇,我——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威爾克斯太太和其他的一些婦女要是知道了,會感到十會震驚的。"「其實,威爾克斯太太是知道的,頭一天晚上,她讓我在地窖里住下的時候,我就告訴她了,難道你以為像她這樣和善的女人,我能不告訴她,就讓她收容我嗎?""神明保佑我們!"思嘉非常驚訝地說。
媚蘭明明知道這是個殺人犯,而且殺過女人,卻沒有把他攆出去。她還把自己的兒子託付給他,把自己的姑媽,嫂子和朋友也託付給他。她是一個最膽小的女人,獨自和這樣一個人待在家裡,居然不覺得害怕。
「威爾克斯太太是一個很有頭腦的女人,她認為我沒有問題。她認為騙子總要騙人,小偷總要偷東西,但是誰要是殺了人,他一輩子也不會再殺人了。她還以為不管誰為聯盟打過仗,就把他過去乾的壞事抵消了。我自己也認為殺了老AE臷par不能算是幹了什麼壞事。……威爾克斯太太的確是一個有頭腦的女人。……我對你明說了吧,你哪一天去雇犯人,我就哪一天離開你。"思嘉沒有馬上回答,但她心想:「對我來說,你越早離開越好,你這個殺人犯!"媚蘭怎麼會這麼——這麼。她不該收留這個老無賴,還不告訴朋友們他是個殺人犯。這麼說,在軍隊里服役就能抵消過去的罪孽了!媚蘭把服役和接受洗禮混為一談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媚蘭是很糊塗的,什麼聯盟,什麼老兵以及與此有關的事,她都弄不清楚。思嘉暗地裡咒罵這些北方佬,又多了一條憎恨他們的理由。要不是他們,怎麼會出現這種事,使得一個女人不得不讓一個殺人犯來當她的保鏢。
阿爾奇趕著馬車在寒冷的暮色中送思嘉回家去,思嘉突然發現在時代少女酒館門前聚著一群人,有馬,有馬車,有貨車。艾希禮騎在馬上,臉上的神情嚴肅而是緊張。西蒙斯家幾個兄弟從馬車上往外探著身子拚命作手勢。休·埃爾有一縷棕色的頭髮遮住了眼睛,他也在那裡使勁招手。梅里韋瑟爺爺賣餡餅的貨車停在這群人的中間,思嘉來到近處,看到托米·韋爾伯恩和享利·漢密爾頓叔叔也擠在梅里韋瑟爺爺的坐位上。
思嘉有些不快,她想,"我真希望享利叔叔不要這樣回家,讓人家看見,多麼難為情。他又不是沒有自己的馬,他就是想每天晚上跟爺爺一起到酒館去。"思嘉來到這群人跟前,馬上感覺到一點他們的緊張氣氛,雖然她不算敏感,心裡也覺得一陣害怕。
「哎呀!"她知道,"不是又有什麼人被強姦了吧!三K黨要是再絞死一個黑人。北方佬就得把我們消滅光!"她立刻就對阿爾奇說:「停車。出事了。"「你不會是想在酒館門口停車吧,"阿爾奇說。
「你沒聽見嗎?停車。各位晚上好,艾希禮——享利叔叔——出什麼事了?你們都那麼——"大家都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著摘了摘帽子向她致意,但是他們的眼睛裡都閃爍著十分激動的目光。
「是好事,也是壞事,"享利叔叔大聲說。"全在你怎麼看了。照我看,州議會不可能不這樣做。"一聽是州議會,思嘉鬆了一口氣,她對州議會沒有多少興趣,覺得那裡的事情幾乎與她無關。她原來以為北方佬的軍隊又再來騷亂,才感到害怕的。
「州議會現在怎麼了?」
「他們堅決拒絕批准修正案,"梅里韋瑟爺爺說,他的聲音里流露出自豪的心情。"那些北方佬,這一下子夠他們瞧的。"「咱們吃不了他媽的兜著——思嘉。請原諒我說這樣的粗話,"艾希禮說。
「啊!修正案?"思嘉問,心得顯得挺明白的樣子。
要說政治,思嘉是一竅不通,她也很少花時間考慮政治問題。前些時候,批准過一個第十三條修正案。也許是第十六條,但"批准"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是根本不明白了,男人總要為這樣的事感到興奮。艾希禮看到思嘉臉上茫然無知的神情,微微一笑。
「就是讓黑人參加選舉的修正案呀,"艾希禮解釋道。"修正案提交州議會,他們拒絕批准。"「他們真糊塗!北方佬肯定會逼著我們就範的!"「我剛才說吃不了他媽的兜著,就這個意思,"艾希禮說。
「我為州議會感到自豪,為他們的膽量感到自豪!"享利叔叔喊道。"只要我們頂住,北方佬是沒人辦法逼我們就範的。"「他們能這樣做,也一定會這樣做的。「艾希禮雖然語氣鎮定,眼睛裡卻流露出擔憂的精神,"這樣一來,我們今後的日子就要艱難得多了。"「不,艾希禮,肯定不會!日子再難也難過現在這個樣子了!「「會的,情況會更糟,會比現在糟得多,假如我們有一個黑人州議會怎麼辦?假如我們有一個黑人州長怎麼辦?假如軍事條例比現在更壞怎麼辦?"思嘉漸漸開了竅,害怕得要命,眼睛越睜越大。
「我一直在想,如何做才對喬治亞最有利,對我們大家最有利,"艾希禮神情嚴厲一本正經地說。"最明智的做法究竟是像州議會這樣對著干,刺激北方佬,迫使他們把全部軍隊開過來,不管我們接受不接受,就把黑人選舉權強加到我們頭上。還是盡量忍氣吞聲,乖乖地順從他們,輕易地把這件事對付過去,到頭來,都是一樣的。我們毫無辦法,我們只能任憑人家擺布。說不定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接受為好。"他的話,思嘉沒聽進去多少,其中的含義更是沒有領會。
她知道艾希禮總是考慮問題的兩面,而她卻只考慮問題的一面,那就是:這樣刺激北方佬,會對她自己產生什麼影響。
「想當激進派,投共和黨的票了吧,艾希禮?"梅里韋瑟爺爺毫不客平地嘲諷說。
接著是一陣沉默,氣氛緊張。思嘉看見阿爾奇很快把手伸向手槍,可是又停了下來,阿爾奇不但認為而且老爺爺是個愛說廢話的老頭子。哪怕媚蘭小姐的丈夫說的是蠢話,阿爾奇也不想讓梅里韋瑟爺爺這樣侮辱他。
艾希禮眼中憂慮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的怒火中燒。但是還沒等他開口,享利叔叔就朝爺爺開了火。
「你——你胡說——對不起,思嘉——爺爺,你發昏了,怎麼這樣對艾希禮說話?"」艾希禮會自己說話,用不著你來替他辯護,"爺爺冷峻地說。"他說話像個投靠了北方佬的南方人。屈服嗎?見鬼去吧!對不起,思嘉。」
「我不相信退出聯邦能解決問題,"艾希禮說,因為生氣,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但是喬治亞退出的時候,我是支持它的。
我也不相信戰爭能解決問題,可是打起來以後,我也參加了戰鬥。現在我不相信刺激北方佬更加瘋狂會有什麼用處。但是,既然州議會決定這麼干,我願意支持州議會,我——」「阿爾奇,"享利叔叔突然說,"送思嘉小姐回家去吧,這不是她待地方。政治本來就不是女人的事,何況一會兒大家還可能對罵。走吧,阿爾奇。晚安,思嘉。"他們沿著桃樹街走去,思嘉的心嚇得怦怦直跳。州議會幹了這樣的的蠢事,會不會影響她的安全呢?會不會惹火了北方佬,拿走她那兩個木材廠呢?
「唉,先生,"阿爾奇獨自在哪裡嘀咕。"我以前聽人說起,兔子朝獵狗臉上啐唾沫,現在才見著。州議會裡那些人要是認為對他們有好處,對我們也有好處,未嘗不可以高呼'傑夫·戴維斯萬歲!南部聯盟萬歲!'那些喜歡黑人的北方佬已經下定決心讓黑人來管我們了。不過你還是該佩服州議會裡那些人,他們勇氣可嘉!"「讓我佩服他們?見鬼去吧!佩服他們!他們都該槍斃!
這樣一來,北方佬就會猛撲過來,像鴨子吃無花果蟲一樣把我們吃掉。他們為什麼不批——批——怎麼說來著?就是要求他們乾的那個事情,他們怎麼不想法讓北方佬靜下心來,而又刺激他們呢?他們會讓我們屈服的,我們不如現在就屈服,何必等到將來呢?"阿爾奇冷漠地瞪了她一眼。
「不抵抗就屈服?女人跟山羊一樣,連一點自尊心也沒有。"思嘉雇來了十個犯人,兩個木材廠一邊五個,阿爾奇說到做到,馬上就不幹了。媚蘭出面說情,弗蘭克答應給他漲工錢,全都無濟於事。他仍然護送媚蘭、皮蒂、英迪亞和她們的朋友到城裡去,就是不護送思嘉。要是思嘉和太太小姐們一起坐牢,他也不趕,真是令人尷尬呀,這個老無賴竟然要評判她的所作所為,更加令人難堪的是聽說她的家裡人,乃到她的朋友,也都同意那個老頭兒的看法。
弗蘭克勸她不要走這一步。艾希禮開始堅決不用犯人,後來違心地接受了,這是因為思嘉流著淚苦苦哀求,而且答應情況好轉以後就雇自由的黑人,鄰居都公開表示反對,弄得弗蘭克、皮蒂、媚蘭都抬不起頭來,就連彼得和嬤嬤都說,用犯人幹活,會倒霉,不會有好結果的。大家都說乘人之危是不對的。
「用奴隸幹活兒的時候,你們並沒有反對呀!"思嘉氣惱地說。
唔,那可不一樣,奴隸可沒有處於危難之中。黑人當奴隸時可比現在獲得自由還好得多。她要是不信,看一看周圍的情況就清楚了。但是有人反對只會使思嘉更堅定地走自己的路,從來就是這樣。她不讓休經營木材廠了,讓他趕車去運貨,她要僱用約翰尼·加勒格爾,各項細節也已最後敲定了。
據她了解,好象只有加勒格爾贊同僱用犯人。他把那子彈形狀的頭輕輕點了點,說這一著兒實在高明,思嘉看了看這個過去的小個子騎手,見他兩腿彎曲,身體健壯,一副土地神的面孔嚴肅而認真,心中暗想:「誰要是拿自己的馬給他騎,那就是不心疼馬,我可不讓他靠近我的馬,離馬一丈遠點。"但是她把一夥犯人交給他,卻一點也不心疼。
「這群人,我可以隨意使喚嗎?"他問,他的眼睛冷冰冰的,好像兩個灰色的玻璃球。
「可以隨意使喚。我只要求你把廠子管好,我什麼時候要木材,什麼時候就有,我要多少,就有多少。"「我跟你干,"約翰尼乾脆地說,"我去通知韋爾伯恩先生,我不跟他幹了。"他穿過一群石匠、小泥瓦匠,漸漸遠去,思嘉方才舒了一口氣,精神振作起來,約翰尼的確是一個令人滿意的人選,此人幹練精明,而且沒有閑話。弗蘭克看不起他,指責他說」愛爾蘭窮小子就知道賺錢。"然而正因為這個緣故,思嘉卻看重他,她知道,如果一個愛爾蘭人決心做出點成績來,他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材,根本不必問他個人情況如何。她覺得她和約翰尼之間比和自己同一階層里的男人更親近一些,因為約翰尼懂得錢的重要性。
約翰尼接管了木才廠以後,第一個星期就使思嘉感到十分滿意,因為他用五個從犯人乾的活比休用十個自由黑人乾的還要多。這且不說,他還讓思嘉更清閑了,自從一年前她來到亞特蘭大從沒這麼清閑過,這是因為約翰尼不願意讓她到廠里去,而且是毫不客平地這樣對她說的。
「你在那頭管賣貨,我在這頭管生產,"他乾脆地說。"犯人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要是別人沒告訴你,現在我約翰尼·加勒格爾告訴你了。我的任務是發貨,對不對?那就行了!
我不喜歡像威爾克斯那樣天天有人盯著,他需要有人盯著,我不需要。"因此思嘉雖不非常樂意,卻不常到約翰尼的廠子里去,怕去得多啦,他就不幹了,那可就糟了。他說艾希禮需要有人盯著,思嘉聽了很不舒服,因為事實的確如此,只是她不肯承認罷了。艾希禮使用犯人和使用自由勞力相比,沒什麼不同,到底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好像因為使用犯人而感到羞愧,近日來也沒有什麼話對她說了。
思嘉對於艾希禮身上發生的變化惴惴不安,他那光亮的頭髮里出現了灰發,由於疲勞,肩膀也不那麼挺了,他也很少面帶笑容。他不再是許多年前她一見鍾情的英俊的艾希禮了,似乎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他,而他的嘴又總是閉得緊緊的,思嘉不但困惑不解,而且感到心疼,她恨不得一把把他拉過來,讓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撫摸著他那花白的頭髮對他說:「你有什麼苦惱,告訴我,我來解決,我能幫你處理好的。"然而他嚴肅、冷淡,始終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