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平安地回到自己房裡以後,便撲通一聲倒在床上,也顧不上身上的絲綢衣裳了。這個時候她靜靜地躺在那裡回想自己站在媚蘭和艾希禮中間迎接客人。多可怕啊!她寧肯再一次面對謝爾曼的軍隊也不要重複這番表演了!過了一會兒,她從床上爬起來,一面脫衣服,一面在地板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
緊張過後的反應漸漸出現,她開始顫抖起來。首先,髮夾從她的手指間叮噹一聲掉落在地上,接著當她按照每天的習慣用刷子刷一百下頭皮時,卻讓刷背重重地打痛了太陽穴。
一連十來次她踮著腳尖到門口去聽樓下有沒有聲響,可下面門廳里又黑又靜,像個煤坑似的。
瑞德沒等宴會結束便用馬車把她單獨送回來了,她很慶幸能獲得暫時的解脫。他還沒有進來。感謝上帝,他沒有進來。今天晚上她沒有勇氣面對他、自己那麼羞愧、害怕、發抖。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呢?說不定到那個妖精住的地方去了。
這是頭一次,思嘉覺得這世界上幸虧還有貝爾·沃琳特這樣一個人。幸虧除了這個家之外還有另一個地方可以讓瑞德棲身,直到他那烈火般的、殘暴的心情過去以後。願意讓自己的丈夫待在一個婊子家裡,這可是極不正常的,不過她沒有辦法埃她幾乎還願意讓他死了呢,如果那意味著她今天晚上可以不再見到他的話。
明天——嗯,明天就是另一天了。明天她要想出一種解釋,一種反控,一個使瑞德處於困境的辦法。明天她就不會因想起這個可惡的夜晚而被嚇得渾身顫抖了。明天她就不會時刻為艾希禮的面子、他那受傷害的自尊心和他的恥辱所困擾了。他蒙受的這件可恥的事是她惹起的,其中很少有他本人的份兒。現在他會由於她連累了他而恨她嗎,她心愛的可敬的艾希禮?現在他當然會恨她了——雖然他們兩人的事都由媚蘭用她那副瘦小的肩膀憤然擔當起來了。媚蘭用她口氣中所表現的愛和坦誠的信任挽救了他們,當她在那閃亮的地板上走過來,面對那些好奇的、惡毒的、心懷惡意的眾人,公然伸出胳臂挽住思嘉的時候,媚蘭多麼乾淨利落地抵制了他們的侮辱,她在那可怕的晚會上始終站在思嘉旁邊呢!結果人們只表現得稍微有點冷淡,有點困惑不解,可還是很客氣的。
唔,整個這件不名譽的事都是躲在媚蘭的裙裾後面,使那些恨她的人,那些想用竊竊私語來把她撕成碎片的人,都沒有得逞!哦,是媚蘭的盲目信任保護了她!
想到這裡,思嘉打了一個寒噤。她必須喝點酒,喝上幾杯,才能向下並且有希望睡著。她在眼衣外面圍上一條披肩,匆匆出來走進黑暗的門廳里,一路上她的拖鞋在寂靜中發出響亮的啪嗒啦嗒聲。她走完大半截樓梯時,往下看了看上餐廳那關著的門,發現從門底下露出一線亮光。她頓時大吃一驚,心跳都停止了。是不是她回家時那燈興就點在那裡,而她由於慌亂沒有注意到呢?或者是瑞德竟然回來了?他可給能是悄悄地從廚房的門進來的。如果瑞德果然在家,她就得手腳回到卧室里去,白蘭地不管多麼需要也休想喝了。只有那樣,她才用不著跟他見面了。只要一回到自己房裡,她就平安無事了,因為可以把門從裡面反鎖上。
她正彎著腰說拖鞋,好不聲不響趕忙回到房裡去,這時飯廳的門突然打開,瑞德站在那裡,他的側影在半明半暗的燭光前閃映出來。他顯得個子很大,比她向來所看見的都大,那是一個看不見面孔的大黑影,它站在那裡微微搖擺著。
「請下來陪陪我吧,巴特勒夫人,"他的聲音稍微有點重濁。
他喝醉了,而且在顯示這一點,可是她以前從沒見他顯示過,不管他喝了多少。她猶豫著,一聲不吭,於是他舉胳臂做了一個命令的姿勢。
「下來,你這該死的!"他厲聲喝道。
「他一定是非常醉了,"她心裡有點慌亂。以往他是喝得越多舉止越文雅。他可能更愛嘲弄人,言語更加犀利帶刺,但同時態度也更加拘謹,——有時是太拘謹了。
「我可決不能讓他知道我不敢見他呀,"她心裡想,一面用披肩把脖子圍得更緊,抬起頭,將鞋跟拖得呱嗒呱嗒響,走下樓梯。
他讓開路,從門裡給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嘲弄的神氣真叫她畏怯不前。她發現他沒穿外衣,領結垂在襯衣領子的兩旁,襯衣敞開,露出胸脯了那片濃厚的黑毛。他的頭髮亂蓬蓬的,一雙充血的眼睛細細地眯著。桌上點著一支蠟燭,那只是一星小小的火光,但它給這天花板很高的房間投擲了不少奇形怪狀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櫃像是靜靜蹲伏著的野獸似的。桌上的銀盤裡有一個玻璃酒瓶,上面的雕花玻璃塞了已經打開,周圍是幾隻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說,一面跟著她往裡走。
此時她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它使得原先那種不敢觀對他的畏懼心理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他那神態,那說話的語調,那一舉一動,都似乎暗個陌生人。這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極不禮貌的瑞德。以往任何時候,即使是最不必拘禮的時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而已。即使發怒時,他也是溫和而詼諧的,威士忌往往只會使他的這種脾性更加突出罷了。最初,這種情況使她很惱怒,她竭力設法擊潰那種冷漠,不過她很快就習以為常了。多年來她一直認為,對瑞德來說,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內,都看作供他諷刺和取笑的對象。可是現在,她隔著桌子面對著他,才懷著沉重的心情認識到,終於有樁事情使他要認真對待,而且要非常認真地對待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你不能在臨睡著喝一杯,哪怕我這個人如此沒有教養,再隨便些也沒有關係,"他說。"要不要我給你斟一杯。"「我不喝酒,"她生硬地說。"我聽到有聲音,便來——"「你什麼也沒聽見。你要是知道我在這裡,你就不會下來了。我一直坐在這裡,聽你在樓上踱來踱去。你一定是非常想喝。喝吧。「「我不——"他拿起玻璃酒瓶嘩嘩地倒滿了杯。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裡。"你渾身都在哆嗦呢。
唔,你別裝模作樣了。你知道你常常在暗地裡喝,我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有個時候我一直想告訴你不用千方百計地掩飾了,要喝就公開喝吧。你以為如果你愛喝白蘭地,我會來管你嗎?"她端起酒杯,一面在心裡暗暗詛咒他。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呢。他對她的心思一向了如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惟一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真實思想的人。
「我說,把它喝了吧。」
她舉起酒杯,把酒狎地倒在嘴裡,一口吞下去,隨即手腕一轉杯底朝天,就像以前在拉爾德喝純威士忌那個模樣,也沒顧慮這顯得多麼熟練而不雅觀。瑞德專心致志地看著她的整個姿勢,不禁咧嘴輕輕一笑。
「現在坐下,讓我們在家裡關起門來,愉快地談談我們剛才出席的那個宴會。「「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說,"我也要上床睡覺去了。"「我的的確確喝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些,一直喝到天亮。不過你不要去睡——暫時還不要去。坐下。「他的聲音仍然保持著一點像往常那樣冷靜而緩慢的調子,但是她能感覺到裡面儘力壓抑著的那股凶暴勁兒,那股像抽響的鞭子一樣殘忍的勁兒。她遲疑不定,但他正站在身旁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他將那隻胳膊輕輕扭了一下,她便痛得暗暗叫了一聲,趕快坐下。現在她害怕了,好像有生以來還不曾這樣害怕過。他俯身瞧著她,她發現他的那張臉黑里透紅,一雙眼睛仍然閃著嚇人的光芒。眼睛深處有一種她認不出來的無法理解的東西,一種比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強烈的東西,某種東西逼得他那雙眼睛像兩個火珠般紅光閃閃。
他長久地俯視著她,使她那反抗的目光也只得畏縮下來,於是他猛地轉過身來,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心裡急忙思考,要設置一道防線。可是他要不開口說話,她就不明白他究竟準備怎樣譴責她,因此了也就不知說什麼好。
他緩緩地飲著,面對面看著她,而她感到神經極其緊張,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發抖。有個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最後突然笑了,不過眼睛仍然盯住她不放,這時她無法剋制自己的顫抖了。
「那真是一出有趣的喜劇,今天晚上,是不是?"她不吭聲,只使勁地把腳趾頭在拖鞋裡勾起來,用以鎮住渾身的顫抖。
「一出愉快的喜劇,角色一個個都表演得很精彩。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要向那個犯錯誤的女人投石子,可她那受辱的丈夫卻像個正人君子支持他的老婆,同時那個受辱的妻子也以基督的精神站出來,用自己純潔無瑕的名譽掩蓋了整個醜聞。至於那個情夫嘛——"「唔,請你——"「我看不必了。今晚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太有趣了。我說,那位情夫像個該死的笨蛋,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好。你覺得如何,我的親愛的,一個你痛恨的女人居然支持你,把你的罪過從頭到尾給蓋住了?坐下。"她坐下。
「我想,你並不會因此就對她好些的。你還在猜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你跟艾希禮的事——猜想如果她知道怎麼還這樣做呢——難道她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你還覺得她這樣做,即使讓你逃避了懲罰,也未免太傻了,可是——"「我不要聽——"「不對,你是要聽的。我要告訴你這些,是讓你別那樣煩惱,媚蘭小姐是個傻瓜,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種。事情很明顯,已經有人告訴她了,但是她並不相信。哪怕她親眼看見,她也不會信的。她這個人太道德了,以致不能想像她所愛的任何一個人身上會有什麼不高尚之處。我不知道艾希禮對她說了什麼樣的謊話——不過無論什麼笨拙的謊話都行,因為她既愛艾希禮也愛你。我實在看不出她愛你的理由,可她就是愛。讓它成為你良心上的一個十字架吧!"「如果你不是這樣爛醉的肆意侮辱人,我願意向你解釋一下,"思嘉說,一面設法恢復一點尊嚴。「可是現在——"「我對你的解釋不感興趣。我比你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可當心點,只要你敢從椅子里再站起來一次——"「比起今晚的喜劇來,我認為更有趣的倒是這樣一個事實,即你一方面認為我太壞,那麼貞潔地拒絕了我跟你同床的要求,另一方面卻在心裡熱戀著艾希禮。'在心裡熱戀。'這可是個絕妙的說法,是不是?那本書里有許多妙語呢,你說對嗎?"「什麼書?什麼書?"她急切地追問,顯得又愚蠢又莫名其妙,一面慌亂地環顧四周,注意到那些笨重的銀器在暗淡的燭光下隱約閃爍,這是些多可怕的陰暗角落呀!
「我是因為太粗魯,配不上你這樣高雅的人,而你又不再要孩子,所以被攆出來了。這叫我多麼難過,多麼傷心呀,親愛的!因此我便出外找歡樂和安慰去了,讓你一個人去孤芳自賞吧。於是你就利用這些時間去追蹤期忍受痛苦和折磨的威爾克斯先生。這個該死的傢伙,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他既不能在感情上對他的妻子專一,又不願在肉體上對她不忠實。他為什麼不實現自己的願望呢?你是會不反對給他生孩子的,你會——把他的孩子當作是我的吧?"她大叫一聲跳起來,他也從座位上霍地站起,一面溫和地笑著,笑得她渾身發冷。他用那雙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到椅子里,然後俯身看她。
「請當心我這雙手,親愛的,"他一面說,一面將兩隻手放在她眼前晃動著。「我能用它們毫不費力地反你撕成碎片,而且只要能把艾希禮從你心中挖出來,我就會那樣乾的。不過那不行。所以我想用這個辦法把他從你心中永遠搬走。我要用我的兩隻手一邊一個夾住你的腦袋,這麼使勁一擠,將你的頭蓋骨像個西瓜一樣軋碎,那就可以把艾希禮勾銷了。"說著,他的兩隻手果真放到她的腦袋兩旁,在披散的發下,使勁撫摩著,把她的臉抬起來仰朝著他。她注視那張陌生的臉,一個喝得爛醉、用拖長的聲調說話的陌生人的臉。她是從來缺乏那種本能的勇氣的,面臨危險時它會憤怒地涌回血管,使她挺直脊樑,眯細眼睛,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你這個愚蠢的醉鬼,"她說,"快把手放下。"叫她驚訝的是他果然把手放下了,然後坐到桌子邊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敬佩你的勇氣,親愛的。特別是現在,當你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拉著披肩把身子裹緊一些,心想,要是現在能夠回到卧室里,把門鎖起來,一個人待在裡面,那該多麼好埃如今她總要把他頂回去,威逼他屈服,這個她以前從沒見過的瑞德。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儘管兩個膝蓋在哆嗦,又將披肩圍著大腿裹緊,然後把頭髮擾到腦後。
「我並不感到走投無路了,"她尖刻地說,"你永遠也休想逗我就範,瑞德·巴特勒,或企圖把我嚇倒。你只不過是只喝醉了的野獸,跟一些壞女人鬼混得太久,便把誰都看成壞人,別的什麼也不理解了。你既不了解艾希禮,也不了解我。
你在污穢的地方待慣了,除了臟事什麼也不懂。你是在妒嫉某些你無法理解的東西。明天見。"她從容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這時一陣大笑使她收住了腳步。她轉過頭一看,只見他正搖搖晃晃向她走過來。天啊,但願他不要那樣可怕地大笑啊!這一切有什麼好笑的呀?
可是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向門後退,最後發現背靠著牆壁了。
「別笑了。」
「我這樣笑是為你難過呢。」
「難過——為我。」
「是的,上帝作證,我為你難過,親愛的,我的漂亮的小傻瓜。你覺得受不了了,是不是?你既經不起笑又經不起憐憫,對嗎?"他止住笑聲,將身子沉重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感到肩都痛了。他的表情也發生了變化,而且湊得那麼近,嘴裡那股深烈的威士忌味叫她不得不背過臉去。
「妒忌,我真的這樣?"他說。"可怎麼不呢?唔,真的,我妒忌艾希禮·威爾克斯。怎麼不呢?唔,你不要說話,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在肉體上是對我忠實的。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嗎?哦,這一點我一直很清楚。這些年來一下是這樣。我怎麼知道的?哦,你瞧,我了解艾希禮的為人和他的教養。我知道他是正直的,是個上等人。而且,親愛的,這一點我不僅可以替你說——或者替我說,為那件事情本身說。我們不是上等人,我們沒有什麼可尊敬的地方,不是嗎?這就是我們能夠像翠綠的月桂樹一般茂盛的原故呢。"「讓我走。我不要站在這裡受人侮辱。「「我不是在侮辱你。你是在讚揚你肉體上的貞操。它一點也沒有愚弄過我。思嘉,你以為男人都那麼傻嗎?把你對手的力量和智慧估計得太低是決沒有好處的。而我並不是個笨蛋。難道你不考慮我知道你是躺在我的懷裡卻把我當作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嗎?"她耷拉著下顎,臉上明顯流露出恐懼和驚愕的神色。
「那是件愉快的事情。實際上不如說是精神是的愉快。好像是三個人睡在本來只應該有的兩個的床上。"他搖晃著她的肩膀,那麼輕輕地,一面打著嗝兒,嘲諷地微笑著。
「唔,是的,你對我忠實,因為艾希禮不想要你。不過,該死的,我才不會妒嫉艾希禮佔有你的肉體呢?我知道肉體沒多大意思——尤其是女人的肉體。但是,對於他佔有你的感情和你那可愛的、冷酷的、不如廉恥的、頑固的心,我倒的確有些妒嫉。他並不要你的心,那傻瓜,可我也不要你的肉體。我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買到女人。不過,我的確想要你的情感和心,可是我卻永遠得不到它們,就像永遠得不到艾希禮的心一樣。這就是我為你難過的地方。"儘管她覺得害怕和困惑不解,但他的譏諷仍刺痛了她。
「難過——為我?」
「是的,因為你真像個孩子,思嘉。一個孩子哭喊著要月亮,可是假如他果真有了月亮,他拿它來幹什麼用呢?同樣,你拿艾希禮來幹什麼用呢?是的,我為你難過——看到你雙手把幸福拋掉,同時又伸出手去追求某種永遠也不會使你快樂的東西。我為你難過,因為你是這樣一個傻瓜,竟不懂得除了彼此相似的配偶覺得高興是永遠不會還有什麼別的幸福了。如果我死了,如果媚蘭死了,你得到了你那個寶貴的體面的情人,你以為你跟他在一起就會快樂了?呸,不會的!你會永遠不了解他,永遠不了解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永遠不懂得他的為人,猶如你不懂音樂、詩歌、書籍或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一樣。而我們呢,我親愛的知心的妻子,我們卻可能過得十分愉快。我們倆都是無賴,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我們本來可以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因為我愛你,也了解你,思嘉,徹頭徹尾地了解,這決不是艾希禮所能做的。而他呢,如果他真正了解你,就會看不起你了。……可是不,你卻偏要一輩子痴心夢想地追求一個你不了解的男人。至於我,親愛的,我會繼續追求婊子。而且,我敢說,我們倆可以結成世界上少有的一對幸福配偶呢。"他突然把她放開,然後搖搖晃晃地退回到桌旁去拿酒瓶。
思嘉像生了根似的站了一會兒,種種紛亂的想法在她腦子裡湧現,可是她一個也沒有抓住,更來不及仔細考慮。瑞德說過他愛她。他真的是這個意思嗎?或者只是醉後之言?或者這又是一個可怕的玩笑?而艾希禮——那個月亮——哭著要的那個月亮。她迅速跑進黑暗的門廳,彷彿在逃避背後的惡魔似的。唔,但願她能夠回到自己的房裡!這時她的腳脖子一扭,拖鞋都快掉了。她停下來想拚命把拖鞋甩掉,像個印第安人偷偷跟在後面的瑞德已來到她身旁。他那熾熱的呼吸對著她的臉襲來,他的雙手粗暴地伸出她的披肩底下,緊貼著赤裸的肌膚,把她抱住了。
「你把我攆到大街上,自己卻跑去追求他。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行了,我床上只許有兩個人。"他猛地將她抱起來,隨即上樓。她的頭被豎緊地壓在他胸脯上,聽得見耳朵底下他心臟的怦怦急跳。她被他夾痛了,便大聲喊叫,可聲音好像給悶住了似的,顯得十分驚恐。上樓梯時,周圍是一片漆黑,他一步步走上去,她嚇得快要瘋了。他成了一個瘋狂的陌生人,而這種情況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它比死亡還要可怕呢。他就像死亡一樣,狠狠地抱著她,要把她帶走。她尖叫起來,但聲音被他的身子捂住了。
這時他突然在樓梯頂停住腳,迅速將她翻過身來,然後低著頭吻她,那麼狂熱、那麼盡情地吻她,把她心上的一切都抹拭得一乾二淨,只剩下那個使她不斷往下沉的黑暗的深淵和壓她嘴唇上的那兩片嘴唇。他在發抖,好像站在狂風中似的,而他的嘴唇在到處移動,從她的嘴上移到那披肩從她身上掉落下來的地方,她的柔潤的肌膚上。他的嘴裡嘀嘀咕咕,但她沒有聽見,因為他的嘴唇正喚起她以前從沒有過的感情。她陷入了一片迷惘,他也是一迷惘,而在這以前什麼也沒有,只有迷惘和他那緊貼著她的嘴唇。她想說話,可是他的嘴又壓下來。突然她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狂熱的刺激;這是喜悅和恐懼、瘋狂和興奮,是對一雙過於強大的胳膊、兩片過於粗暴的嘴唇以及來得過於迅速的向命運的屈服。她有生以來頭一次遇到了一個比她更強有力的人,一個她既不能給以威脅也不能壓服的人,一個正在威脅她和壓服她的人。不知為什麼,她的兩隻胳臂已抱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已在他的嘴唇下顫抖,他們又在向那片朦朧的黑暗中上升,上升。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時,他已經走了,要不是她旁邊有個揉皺的枕頭,她還以為昨晚發生的一切全是個放蕩的荒謬的夢呢。她回想起來不禁臉上熱烘烘的,便把頭拉上來圍著頭頸,繼續躺在床上讓太陽曬著,一面清理腦子裡那些混亂的印象。
有兩件事顯得成就突出。一是好幾年來她跟瑞德在一起生活,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吵架,還給他生了個孩子——可是,她並不了解他。那個把她在黑暗中抱上樓的人完全是陌生的,她做夢也沒想過這樣一個人存在。而現在,即使她有意要去恨他,要生他的氣,她也做不到了。他在一個狂亂的夜晚制服了她,挫傷了她,虐待了她,而她對此卻十分得意呢。
唔,她應當感到羞恥,應當一想起那個狂熱的、漩渦般的消魂時刻就膽戰心驚!一個上等的女人,一個真正的上等女人,經歷了這樣一個夜晚以後便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可是,比羞恥心更強的是想那種狂歡、那種令人消魂和為之屈服的陶醉的經驗。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活力,覺得有像逃離亞特蘭大那天晚上所經歷的那種席捲一切和本能的恐懼感覺,也像她槍擊那個北方佬進抱著的那種仇恨一樣令人暈眩而喜悅的心情。
瑞德愛她!至少他說過他愛她,而如今她怎麼還能懷疑這一點呢?他愛她,這個跟她那麼冷淡地一起生活著的粗魯的陌生人居然愛她,這顯得多麼古怪,多麼難以理解和不可置信啊!對於這一發現,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感覺到底如何,不過有個念頭一出現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愛她,於是她終於佔有他了。她本來差不多忘記了,她早先就曾渴望著引誘他來愛她,以便舉起鞭子把這個傲慢的傢伙馴服下來。如今這個渴望又出現了,它給她帶來了巨大的滿足,就喧么一個晚上,他把她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可這樣一來她卻發現了他身上的弱點。從今以後,只要她需要,她就可以拿住他。
他的嘲諷期以來把她折磨得夠了,可現在她掌握了他,她手裡拿著圈兒,高興時就能叫他往裡鑽。
她想到還要在大白天面對觀地同他相見,便陷入了一片神經緊張和局促不安之中,當然其中也有興奮和喜悅的心情。
「我像個新娘一樣緊張呢,"她想。"而且是關於瑞德的!"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愚蠢地笑了。
但是瑞德沒有回家吃午飯,晚餐時也仍不見身影。一夜過去了,那是一個漫長的夜,她睜著眼睛直躺到天明,兩隻耳朵也一直緊張地傾聽著有沒有他開門鎖的聲響。可是他沒有來,第二天也過去了,他毫無音信,她又失望又擔心,急得要發瘋似的。她從銀行經過,發現不他在那裡。她到店裡去,對每個人都很警覺,只要門一響,有個顧客進來,她都要吃驚地抬頭一望,希望進來的人就是瑞德。她到木料場去,對休大聲吆喝,嚇得他只好躲在一堆木頭後面。可是瑞德並沒有到那裡去找她。
她不好意思去問朋友們是否看見過他。她不能到僕人們中間去打聽他的消息。不過她覺察到他們知道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黑人往往是什麼都知道的。這兩天嬤嬤顯得不尋常地沉默。她從眼角觀察思嘉,但什麼也沒說。到第二天晚上過後,思嘉才決心去報警。也許他出了意外,也許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躺在哪條溝里不能動彈了。也許——哦,多可怕的想法——也許他死了!
第二天早晨她吃完早點,正在自己房裡戴帽子,她突然聽到樓梯上迅疾的腳步聲。她略略欣慰地往床上一倒,瑞德就進來了。他新理了發,颳了臉,給人接摩過了,也沒有喝醉,可他的眼睛是血紅的,他的臉由於喝酒有一點浮腫。他神氣十足地向她揮著手說:「唔,好埃"誰能一聲不吭地在外面過了兩天之後,進門就這樣"唔,好啊"呢?在他們度過的那麼一個晚上還記憶猶新時,他怎麼能這樣若無其事呢?他不能這樣,除非——除非——那個可怕的想法猛地在她心中出現。除非那樣一個夜晚對他來說是很尋常的!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曾經準備在他面前表現的那些優美姿態和動人的微笑全都給忘了。他甚至沒有走過來給她一個尋常而現成的吻,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咧著嘴輕輕一笑,手裡拿著一支點燃的雪茄。
「哪兒——你到哪兒去了?」
「別對我說你不知道!我相信全城的人現在都知道了。也許他們全知道,只有你例外。你知道有句古老的格言:丈夫都跑了,老婆最後才知道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前天晚上警察到貝爾那裡去過以後——"「貝爾那裡——那個——那個女人!你一直跟她——」「當然,我還能到哪裡去呢?我想你沒有為我擔心吧。"「你離開我就去——"「喂,喂,思嘉!別裝糊塗說自己上當受騙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貝爾的事。"「你一離開我,就到她那裡去,而且在那以後——在那以後——"「唔,在那以後。"他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手勢。」我會忘記自己的那些做法。我對上次我們相會時的行為表示抱歉。那時我喝得爛醉,你無疑也是知道的,同時又被你那迷人的魅力弄得神魂顛倒了——還要我一一細說嗎?"她忽然想哭,想倒在床上痛哭一常原來他沒有變,一點也沒有變,而她是上當了,像個愚蠢可笑的異想天開的傻瓜,居然以為他真的愛她呢。原來整個這件事只不過是他醉後開的一個可惡的玩笑。他喝醉了酒便拿她來發泄一下,就像他在貝爾那裡拿任何一個女人來發泄一樣。現在他又回來侮辱她,嘲弄她,叫她無可奈何。她咽下眼淚,想重新振作起來。決不能讓他知道她這幾天的想法啊!她趕緊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眼裡又流露出以前那種令人困惑的警覺的神色——那麼犀利,那麼熱切,好像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話,希望——他希望什麼呢?難道希望她犯傻上當,大叫大喊,再給他一些嘲笑資料?她可不幹了!她那兩道翹翹的眉毛猛地緊蹙起來,顯出一副冷若冰霜的生氣模樣。
「我當然懷疑過你跟那個壞女人之間的關係了。"「僅僅是懷疑?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好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會告訴你的。自從你和艾希禮決定我們倆分房睡以來,我就一直跟她同居著呢。"」你竟然還有膽量站在這裡向你的妻子誇耀,說——"「唔,請饒了我,別給我上這堂道德課了。你只要我付清那些賬單,就無論我做什麼都一概不管了。你也明白我最近不怎麼規矩嘛。至於說到你是我的妻子——那麼,自從生下邦妮以後,你就不大像個妻子了,你說對嗎?思嘉,你已經變成一個可憐的投資對象了,貝爾還好些呢。"「投資對像?你的意思是你給她——"「我想下確地說法應該是'在事業上扶植她'。貝爾是個精幹的女人。我希望她長進,而她惟一需要的是錢,用來開家一自己的妓院。你應當知道,一個女人手裡有了錢會幹什麼樣的奇蹟來。看看你自己吧。"「你拿我去比——"「好了,你們倆都是精明的生意人,而且都幹得很有成就。
當然,貝爾還比你略勝一籌,因為她心地善良,品性也好—-"「你給我從這房裡滾出去好嗎?"他懶洋洋地向門口挪動,一道橫眉滑稽地豎了起來。他怎能這樣侮辱她埃她憤怒而痛苦地想道。他是特意來侮辱和貶損她的,因此她想起,當他在妓院里喝醉了酒跟警察吵架時她卻一直盼著他回家來,這實在太令人痛心了。
「趕快給我滾出去,永遠也不要進來了。以前我就這樣說過,可是你沒有一點上等人的骨氣,壓根兒不理會這些。從今以後我要把這門鎖上了。"「不用操心了。「「我就是要鎖。經過那天晚上你的那種行為——醉成那個模樣,那麼討厭——」「你看,親愛的!並不那麼討厭嘛,真是!"「滾出去!"「別生氣呀。我就走。我答應再也不干擾你了。那是最後一次。而且我正想告訴你,要是我這種不名譽的行為實在使你忍受不了,我就同意讓去辦離婚吧。只是邦妮要給我,別的我不爭。"「我可不想辦離婚來玷辱家門呢。"「要是媚蘭死了,你很快就會玷辱的,你說不會嗎?我一想到那時候你會多麼急於離開我,我的頭就暈了。」「你走不走?「「好,我就走。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要到查爾斯頓和新奧爾良去,還有——唔,對,我要逛一大圈。我今天就走。"「啊!"「而且我要把邦妮帶在身邊。讓那個傻女孩百里茜把她的小衣服收拾一下。我想把百里茜也帶去。"「你永遠也休想把我的孩子帶出這個家去。"「也是我的孩子嘛,巴特勒太太。我想你不會反對讓我帶她到查爾斯頓去看看她的祖母吧?"「她的祖母,見鬼去吧!你以為我會讓你把孩子從這裡帶走,而你每晚都喝得爛醉,很可能還帶她到像貝爾那樣的地方去——"他把手裡的雪茄狠狠地往地上一擲,雪茄在地毯上嗤嗤地冒起煙來,一股燒焦的羊毛味直衝鼻子。他不管這些,立刻走過來站在思嘉跟著,氣得臉都發青了。
「你如果是個男人,我就先把你的脖子擰斷再說。現在我只警告你閉上你那張臭嘴。你以為我就不愛邦妮,就會把她帶到——她是我的女兒!上帝,看這個笨蛋!至於你,我把你做母親的假裝虔誠的架勢擺給你自己去吧。不是嗎,作為一個母親,你還不如一隻貓呢!你幾時給孩子們做過些什麼?
韋德和愛拉看見你就嚇得要命,要是沒有媚蘭,他們連什麼叫愛和親密都不會知道呢。可是邦妮,我的邦妮!你以為我不能比你照顧得好些嗎?你以為我會讓你去威脅她,損害她的心靈,像你對韋德和愛拉那樣做嗎?見鬼去吧,我決不會的!快替她收拾好,讓我一個小時後便能動身,否則我警告你,那後果會比前兩天那個晚上要嚴重得多。我時常覺得,用馬鞭子結結實實抽你一頓,對你會大有好處呢。"他沒等她說話便轉過身去,迅速走出了她的房間。她聽見她經過穿堂問孩子們的遊藝室走去,隨即把那扇門推開了。
那裡傳來一片興高采烈的兒童尖叫聲,她聽出邦妮的聲調比愛拉還要高。
「爹爹.你上哪兒去了?」
「去找張兔子起來包我的小邦妮。給你親爹爹一個最甜的吻吧,邦妮——還有你,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