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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記之二

所屬書籍: 人間失格

在海岸邊被海水侵蝕而形成的汀線附近,並排屹立著二十多棵雄偉粗大的山櫻樹。這些樹皮呈黑色的山櫻樹,每到新學年伊始,便與濃艷的褐色嫩葉一起,在藍色大海的映襯下,綻放出格外絢麗的花朵。不久,待落英繽紛的時節,無數的花瓣便會紛紛落入大海,在海面上隨波漂蕩,然後又被波濤沖回到海岸邊。東北地區的某所中學,正是在這長著櫻樹的沙灘上就勢建起了學校的校園。儘管我並沒有好好用功備考,卻也總算順利地考進了這所中學。無論是這所中學校帽上的徽章,還是校服上的紐扣,都綴著盛開的櫻花圖案。

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那所中學附近。也正因為這個,父親為我選擇了那所面對大海和開滿櫻花的中學。我被父親寄養在那個親戚家裡,因為離學校很近,所以我總是在聽到學校敲響朝會的鐘聲之後,才飛快地奔向學校。我就是這樣一個懶惰的中學生,但我卻依靠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日益受到了同學們的歡迎。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遠走他鄉,但在我眼裡,陌生的他鄉,比起自己出生的故鄉,是一個更讓我心曠神怡的環境。這也許是因為我當時已把逗笑的本領掌握得天衣無縫,以致於在欺騙他人時顯得更加輕鬆自若的緣故。當然,做這樣的解釋又何嘗不可,但是,更為致命的原因分明還在於另一點:面對親人還是面對陌生人,身在故鄉還是身在他鄉,其間存在著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難度上的差異。而且這種難度差異無論對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對於神靈之子耶穌而言——不也同樣存在嗎?在演員看來,最難進行表演的場所莫過於故鄉的劇場。在五親六戚聚集一堂的房間,再有名的演員恐怕也會黔驢技窮吧。然而我卻在那裡一直進行了表演,並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所以像我這樣的老油子,來到他鄉進行表演,必然是萬無一失。

我對人的恐懼與先前相比,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在我的內心深處劇烈地扭動著,而我的演技卻是在日漸長進。我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班同學哄堂大笑,連老師也不得不一邊在嘴上感嘆著「這個班要是沒有大庭,該是個多好的集體啊」,一邊卻用手掩面而笑。我甚至還能夠輕而易舉地讓那些慣於發出雷鳴般厲聲的駐校軍官也噗哧大笑。

當我正要開始為自己徹底掩蓋了本人的真實面目而暗自慶幸的時候,出乎意料地被別人戳了背脊骨。那個戳了我背脊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體最為羸弱、臉孔又青又腫的傢伙。他身上的衣服讓人覺得像是父兄留給他的破爛貨,過於長大的衣袖恍若聖德太子的衣袖。他的功課更是一塌糊塗,在軍事訓練和體操課時,總像一個在旁邊見習的白痴似的,就連一貫小心翼翼的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提防他。

一天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個學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只記得名字叫竹一),就是那個竹一,照舊在一旁見習,而我們卻被老師吩咐做單杠練習。我故意儘可能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哎——」地大叫一聲,朝著單杠飛身一躍,就像是跳遠那樣向前猛撲過去,結果是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這純屬是一次事先預謀好的失敗。果然成了眾人捧腹大笑的引子。我也一邊苦笑著,一邊爬起來,撣撣褲子上的砂粒。這時,那個竹一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旁邊,捅了捅我的後背,低聲咕噥道:

「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一陣震驚,做夢也沒有想到,竹一竟然識破了我故意失敗的真相。我彷彿看見世界在哪一剎那間被地獄之火挾裹著,在我眼前熊熊燃燒起來。我「哇」地大叫著,使出全身的力量來遏制住近乎瘋狂的心緒。

那以後,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

儘管我表面上依舊扮演著可悲的滑稽角色來博得眾人發笑,但有時候卻也情不自禁地發出重重的嘆息。無論我幹什麼,都肯定會被那個竹一徹底識破真相,並且他還會很快向每個人透露這一秘密——一想到這兒,我的額頭上就會直冒汗珠,像是狂人一般用奇怪的眼神審視著四周。如果可能,我甚至巴不得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跟蹤監視竹一,以免他隨口泄漏了秘密。而且就在我糾纏著他不放的時候,為了讓他覺得我的滑稽行為並不是所謂的「故意之舉」,而是貨真價實的東西,我真可謂殫思竭慮,傾注了所有努力。我甚至打定主意,希望一切順利的話,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密友。倘若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話,那我便只能盼望他的死亡。但我卻怎麼也無法萌生殺死他的念頭。在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我曾經無數次祈望過自己被殺死,卻從來也沒有動過殺死別人的念頭。這是因為我覺得,那樣做只會給可怕的對手帶來幸福的緣故。

為了使他馴服就範,我首先在臉上堆滿偽基督徒式的「善意」的微笑,將腦袋向左傾斜三十度左右,輕輕地摟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聲嗲氣的肉麻腔調,三番五次地邀請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中去玩,但他卻總是一副發獃的眼神,悶聲不響。不過,在一個放學之後的傍晚(我記得是在初夏時節),天上陡然下起了暴雨,學生們都為如何回家大傷腦筋。因為我的親戚家離學校很近,所以我正要無所畏懼地往外沖,這時,我看見了竹一。他正滿臉頹喪地站在門口木屐箱的後面。「走吧,我把傘借給你。」我說道,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起在驟雨飛跑起來。到家以後,我請嬸嬸替我們倆烘乾濕衣服,在此期間我把竹一領到自己二樓的房間里。

我的這個親戚家是三口之家,有一個年過五十的嬸嬸,一個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體弱多病的高個子表姐(她曾經出嫁過一次,後來又回到娘家來了。我也學著這個家裡其他人的樣子,叫她「阿姐」),和一個最近才從女子學校畢業,名叫雪子的表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個頭很小,長著一張圓臉。樓下的店鋪里,只陳列著少量的文具和運動用品。主要收入似乎來源於過世的主人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房租。

「我耳朵可疼呢。」竹一就那麼一直站著說話。

「可能是雨水灌進耳朵才發疼的吧。」

我一看,只見他的兩隻耳朵都害了嚴重的耳漏病,眼看著濃水就要流出耳朵外面了。

「這怎麼行呢?很疼吧?」我有些誇張地露出驚詫的神色,「大雨中把你拽出來,害你落得這個樣子,真是對不起你。」

我用那種近於女人腔的「溫柔」語調向他道歉,然後到樓下拿來棉花和酒精,讓竹一的頭枕在我的膝蓋上,體貼入微地給他清理耳朵。就連竹一好像也沒有察覺到這是一種偽善的詭計。

「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竹一頭枕著我的膝蓋,說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話。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的這句話就像是惡魔的預言一樣,其可怕程度是竹一也沒有意識到的。什麼「迷戀」、「被迷戀」這些措辭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戲弄人的說法,給人一種裝腔作勢的感覺。無論是多麼「嚴肅」的場合,只要讓這些詞語拋頭露面,憂鬱的伽藍就會頃刻間分崩離析,變得索然無味。但如果不是使用「被迷戀上的煩惱」之類的俗語,而是使用「被愛的不安」等文學術語,似乎就不至於破壞憂鬱的伽藍了。想來可真是奇妙無比。

我給竹一揩耳朵里的膿血時,他說了句「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奉承話,當時,我聽了之後,只是滿臉通紅地笑著,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可實際上我私下裡也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然而對於「被迷戀」這樣一種粗俗的說法所產生的裝腔作勢的氛圍,我竟然說他說的話不無道理,無異於愚昧地表述自己的感想,其糊塗程度遠遠超過相聲里的傻少爺,事實上,我是絕對不會以那種戲謔的、裝腔作勢的心情來「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的。

在我看來,人世間的女性不知比男性費解多少倍。在我們家,女性數量是男性的好多倍,親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還有前面提到過的那些「犯罪」的女佣人。我想甚至可以說,我自幼是在女人堆中長大的。儘管如此,我卻一直是懷著如履薄冰的心情與女人打交道的。我對她們一無所知,如墜雲霧,不時遭受慘痛的失敗。這種失敗與從男性那兒受到的鞭笞截然不同,恍若內出血一般引人不快,其毒性攻心,難以治癒。

女人有時和你形影不離,有時又對你棄之不理。當著眾人的面她藐視我,羞辱我,而一旦背著大家,她又拚命地摟緊我。女人的睡眠酣甜得宛若死去了一般,甚至讓人懷疑她們是否為了酣然入眠才存活於這個世界上的。我從幼年時代起就對女人進行了種種觀察,儘管同是人類,女人卻分明是一種與男人迥然相異的生物。而就是這種不可理喻、需要警惕的生物,竟出人意料地呵護著我。無論是「被迷戀」的說法,還是「被喜歡」的說法,都完全不適合我,或許倒是「受到呵護」這一說法更貼近我的情況。

對待滑稽的逗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顯得遊刃有餘。當我扮演滑稽角色進行逗笑時,男人從不會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男人面前搞笑時隨著興緻得意忘形的話,肯定會招致失敗,所以總是惦記著在恰到好處時中止表演。可女人卻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總是無休無止地纏著我要我繼續搞笑。為了滿足她們那毫無節制的要求,我累得筋疲力盡,事實上她們確實能笑。女人似乎能夠比男人更貪婪地吞噬快樂。

在我中學時代寄宿的親戚家中,一旦表姐表妹閑下來,總愛跑到我二樓的房間里來,每次都嚇得我跳起來。

「你在用功嗎?」

「不,沒有吶,」我膽戰心驚地微笑著,合上書本說到,「今天啦,學校里一個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師,他……「

從我嘴裡迸出的都是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話。

「阿葉,把眼鏡戴上給我們看看!」

一天晚上,表妹雪子和表姐一起來到我的房間玩。在我被迫進行了大量的搞笑後,她們冷不防地提出了戴眼鏡給她們看看的要求。

「幹嗎?」

「甭管了,快戴上看看吧。把阿姐的眼鏡借來戴戴看!」

平常她總是用這種粗暴的命令口吻對我說話。於是,我這滑稽小丑老老實實地戴上了表姐的眼鏡。剎那間兩個姑娘笑得前仰後合。

「真是一模一樣!和勞埃德簡直一模一樣!」

當時,哈羅德?勞埃德作為一名外國喜劇演員,在日本正風靡一時。 我站起身,舉起一隻手說道: 「諸位,此番我特向日本的影迷們……」

我嘗試著模仿勞埃德的樣子做一番致辭,這更是惹得她們捧腹大笑。那以後,勞埃德的電影在這個鎮上每演必看,私下裡琢磨他的表情舉止。

一個秋日的夜晚,我正躺著看書。表姐像一隻鳥兒似的飛進我的房間,猛地倒到我的被子上啜泣起來。

「阿葉,你肯定會救我的,對吧。這種家,我們還是一起出走的好,對不?救救我,救救我。」

她嘴裡念叨著這些嚇唬人的話,還一個勁兒地抽噎著。不過,我並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的這種模樣,所以,對錶姐的誇張言辭並不感到驚訝,相反,倒是對她那些話的陳腐和空洞感到格外的掃興。於是,我悄悄地從被窩中抽身起來,把桌子上的柿子剝開,遞給表姐一塊。表姐一邊啜泣著,一邊吃起柿子來了。

「有什麼好看的書沒有?借給我看看吧」她說道。

我從書架上給她挑選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謝謝你的款待。」

表姐有些害羞地笑著,走出了房間。其實不光是表姐,所有的女人,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活著呢?思考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甚至比揣摩蚯蚓的想法還要棘手費事,更讓人產生陰森可怖的感覺。不過唯一有一點是我要依靠幼時的經驗而明白:女人像那樣哭訴起來時,只要遞給她什麼好吃的東西她就會吃起來,並因此而改變心境。

表妹雪子有時候會把她的朋友帶到我的房間里來。我按照慣例,公平地逗大家笑。等朋友離去後,雪子必定會對朋友的不是大肆數落一番。諸如「她是個不良少女,你可得當心吶」之類的。倘若果真如此,不是用不著特地帶到這裡來嗎?也多虧雪子,我房間的來客幾乎全是女性。

不過,竹一說的那句「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奉承話,卻沒能兌現。總之,我不過是日本東北地區的哈羅德?勞埃德罷了。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話,作為可憎的預言,活生生地呈現出了不祥的兆頭,還是在那以後很多年的事情。

竹一還贈送給我另一份重大的禮物。

「這是妖怪的畫像吶。」

曾幾何時竹一到我樓上的房間玩,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張原色版的卷頭畫給我看,這樣說道。

「哎?!」我大吃一驚。多年後我才清醒地認識到:就是在那一瞬間里,我未來的道路被徹底決定了。我知道,其實那不過是梵谷的自畫像。在我們少年時代,所謂法國印象派的繪畫正廣為流行,大都是從印象派繪畫開始學習鑒賞西洋繪畫。所以,一提起梵谷、高更、塞尚、雷諾阿等人的畫,即使是窮鄉僻壤的中學生,也大都見到過照像版。梵谷的原色版繪畫我也見過不少,對其筆法有興趣和鮮艷色彩頗感興趣,但從來沒有想過,他的自畫像是什麼妖怪的畫像。

「這種畫又怎麼樣呢?也像妖怪嗎?」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畫冊,把其中的一幅古銅色肌膚的裸體婦人畫像拿給竹一看。

「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圓了眼鏡感嘆道。

「就像一匹地獄之馬吶。」

「不,還是像妖怪吧。」

「我也想畫一畫這種妖怪吶。」

對人感到過分恐懼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容易對事物感到膽怯的神經質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風雨降臨得更加猛烈……啊,這一群畫家被妖怪所傷害所恫嚇,以致於最終相信了幻影,在白晝的自然之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所在。而且,她們並沒有使用「滑稽的逗笑」來掩飾自身的恐懼,而是致力於原封不動表現自己所見。正如竹一說的,他們勇敢地描繪出「妖怪的自畫像」。原來,在這裡竟然存在著未來的我的同伴,這使我興奮得熱淚盈眶。

「我也要畫,畫那種妖怪的畫像,畫那種地獄之馬。」我壓低嗓音對竹一說道。

我從小學時代就喜歡上了畫畫和看畫。但我的畫不像我寫的作文那樣受到交口稱讚。因為我壓根兒就對人類的語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裡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語一般。儘管我的作文在小學和中學都逗得老師前仰後合,但我自己卻並不覺得有趣。只有繪畫(漫畫等另當別論)讓我在如何表現其對象上殫精竭慮,儘管這種殫思竭慮採用的是我自己的一套獨特方式。學校繪畫課的畫帖實在無聊透頂,而老師的畫又拙劣無比,所以我不得不自己來摸索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進入中學後,我已經擁有了一套油畫的畫具,儘管我試圖從印象派的畫風中尋找出繪畫技巧的範本,可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卻儼然兒童做手工的彩色印花紙一般獃滯乏味,不成樣子。不過,竹一的一句話啟發了我,使我意識倒自己以前對繪畫的看法,——竭力想把覺得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為美是幼稚和愚蠢乃至完全謬誤的。繪畫大師利用主觀力量,對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加以美的創造,雖說他們對醜惡的東西感到噁心嘔吐,卻並不隱瞞對它們的興趣,從而沉浸在表現的愉悅中。換言之,他們絲毫不為別人的看法左右。我從竹一那兒獲得了這種畫法的原始秘訣。於是,我瞞著那些女性來客,開始著手製作自畫像了。

一幅陰慘的畫誕生了,甚至讓我自己都大為震驚。可這就是隱匿在內心深處的自己的真實面目。表面上我在快活地歡笑,並引發別人的歡笑,可事實上,我卻背負著如此陰鬱的心靈。「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只好暗自肯定現狀。但那幅畫除了竹一,我沒給任何人看過。我不願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後的凄涼,也不願別人突然之間開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來,我擔心他們甚至沒有發現這便是我的本來面目,而依舊視為一種新近發明的搞笑方式,把它當成一大笑料。這是最讓我痛苦難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畫藏進了抽屜深處。

在學校的繪畫課上,我也收斂起了那種「妖怪式的畫法」,而使用先前平庸的畫法,將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成美。

以前我便是只在竹一面前才若無其事地展示自己動輒受傷的神經,所以這次的自畫像也放心大膽地拿給竹一看,果然也得到了他的嘖嘖稱讚。於是,我又連續畫出了第二張、第三張妖怪的畫像。竹一又送給我另一個預言:

「你呀,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吶。」

「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與「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額頭上鐫刻的兩種預言。隨後不久,我便來到了東京。

我本來想進美術學校,但父親對我說,早就打定了主意讓我上高中,以便將來做官從政。所以,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頂嘴的我只好茫然地遵從父命。父親讓我從四年級開始考東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對臨海和滿是櫻花的中學感到厭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級,四年級學業結束後我便考入東京的高中,開始了學生宿舍生活。宿舍的骯髒和粗暴使我不勝畏葸,哪裡還顧得上扮演丑角逗笑。我請醫生開了張「肺浸潤」的診斷書,搬出了學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櫻木町父親的別墅里。我根本無法過那種所謂集體生活,什麼青春的感動,什麼年輕人的驕傲等等豪言壯語,只會在我耳朵里喚起一陣凜冽的寒氣,使我與那種「高中生的蓬勃朝氣」格格不入。我甚至覺得,不管教室,還是宿舍,都無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慾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於完美的逗笑本領在這裡沒有用武之地。

我父親在議會休會時,每個月只在別墅呆一周或兩周,父親不在時,這棟龐大的建築物中便只剩下別墅管家(一對老夫婦)和我三個人。我時常逃學,也沒心思去遊覽東京(看來我最終也看不成明治神宮、楠木正成[日本南北朝時代的武將]的銅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了),成天悶在家裡讀書畫畫。等父親上東京後,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奔赴學校,但有時去的卻是本鄉千馱木町的西洋畫畫家安田新太郎的畫塾,在那裡連續三四小時素描練習。從高中宿舍搬出來後,連坐在課堂聽講也有了一種敗興的感覺,彷彿自己是處在旁聽生那種特殊的位置上。儘管這可能只是偏見,我卻是更害怕去學校了。上小學、中學、高中、我最終也沒能懂得所謂愛校之心是什麼東西,我甚至從來也沒想過去記住學校的校歌。

不久,在畫塾里,我從一個學畫的學生那兒得知了諸如酒、香煙、娼妓、當鋪以及左翼思想之類的東西。儘管這些東西擺在一起,是種奇妙的組合,這卻是事實。

那個學畫的學生名叫掘木正雄,出生在東京的庶民區,長我六歲,從私立美術學校畢業後,因為家裡沒有畫室,才上這所畫塾來繼續學校西洋畫的。

「能借我五元錢嗎?」

在此之前,只是打過照面而已,從未說過話,所以我有些張皇失措地掏出了五元錢。

「走啊,喝酒去吧。我請你喝。你這個象姑。」

我無法拒絕,被他拽進了畫塾附近的蓬萊町酒館。這就是我與他交往的開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種靦腆的微笑,正是大有作為的藝術家特有的表情吶。為了紀念我們的相識,干一杯吧。——阿絹,這傢伙該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喲。這小子來畫塾之後,害我降格成為第二號美男子了吶。」

掘木長著一張黝黑的端莊面孔,身上穿著一套整齊的西裝,脖子上系著一根素雅的領帶,這種裝束在學畫的學生中是頗罕見的。他的頭髮還抹了髮油,從正中間齊齊整整地向兩邊分開。

身處酒館這樣陌生的環境,我心中只有恐懼。我局促地把兩隻胳膊一忽兒抱緊,一忽兒鬆開,露出一臉靦腆的微笑。可就在兩三杯酒下肚之後,我卻感到了一種奇妙的、獲得解放似的輕鬆。

「我曾琢磨著想進美術學校吶,可是……」

「啊呀,可沒勁吶,那種地方真是沒勁兒透了!我們的老師乃是存在於自然之中!存在於我們對自然的激情之中!」

但我對他說的東西卻沒有半點兒敬意,只是暗自思忖:這是個蠢貨!他的畫必定蹩腳透頂,但作為一個玩耍的夥伴,或許倒是最佳人選。我平生第一次見識了什麼是真資格的都市痞子。儘管與我的表現方式大相徑庭,在徹底遊離於人世的營生之外、迷惘彷徨這一點上,畢竟屬於同類。而且他是在無意識種實施著逗笑的丑角行為,全然沒有覺察到這種丑角行為的悲慘。這正是他與我本質上迥然相異的地方。

僅僅是在一塊玩玩,把他當成玩伴來交往——我總是這樣蔑視他,恥於與他交往。但在與他結伴而行的過程中,我自己卻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最初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大好人,一個難得的大好人。就連對人恐懼的我,也徹底放鬆了警惕,以為找到了領著我見識東京的好嚮導。說實話,我這個人,坐電車會對售票員犯怵;去歌舞伎劇場,一看到大門口鋪紅地毯的台階兩邊並排站著的引路小姐又會頓生畏懼;進餐館吧,瞥見悄悄站在身後等著收拾盤子的侍應生也會膽戰心驚。天哪,特別是付錢的時候,我那雙顫顫巍巍的手!買了東西之後,把錢遞給對方,不是因為吝嗇,而是過度緊張、害臊、不安與恐怖,只覺得頭昏眼花,世界驀然變得漆黑一團,哪裡還顧得上討價還價,有時甚至忘了接過找頭,忘了拿走買下的東西。我根本無法獨自在東京的街頭漫步,只好整日蜷縮在家打發光陰。

可是一旦把錢包交給掘木再一起去逛街,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掘木大肆侃價,儼然是玩耍的行家,使極少的錢發揮出最大的功效。而且,他對街頭昂貴的計程車一概敬而遠之,因地制宜地乘坐電車、公共汽車和小汽艇。他有利用最短的時間抵達目的地的本事,還對我現場演示教育:比如清晨從妓女那兒回家的途中,順路拐到某個旅館,泡個澡,再一邊吃豆腐湯鍋,一邊咪點酒,這樣不僅便宜划算,還顯得很闊氣。他還教給我,攤販賣的牛肉蓋澆飯和烤雞肉串不僅價錢便宜而且富於營養。還滿有把握地斷言,所有酒中間,要數白蘭地酒勁兒上來得最快最猛。在結帳買單時,他從來沒有讓我感到一星半點的不安和畏懼。

和掘木交往的另一大好處是,掘木完全無視談話對方的想法,只顧聽憑所謂激情的驅使(或許所謂『激情』就是要無視對方的立場),一天到晚絮叨著種種無聊的話題。所以我完全不用擔心兩個人逛街逛累了會陷入尷尬的沉默。與人交往時,我最介意那種可怕的沉默局面,所以天生嘴笨的我才會拚命扮演丑角以求度過難關。而眼前這個傻瓜掘木卻無意中主動擔當起那種逗笑的滑稽角色,使我能夠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只要適時地科插打諢便足以應付了。

不久我也明白了:酒、香煙和妓女,是能夠幫助人暫時忘卻人的可怕的絕妙手段。我甚至萌發了這樣的想法:為了尋求這些,我不惜變賣我的全部家當。

在我眼裡,妓女這個種類,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像是白痴或狂人。在她們的懷抱里,我反倒能高枕無憂,安然成眠。她們沒有一丁點兒的慾望,簡直到達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許是從我這裡發現了一種同類的親近感吧,那些妓女常常向我表現出自然的好意。這毫無算計之心,絕無勉強之意的好意,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沒有令我感到局促不安,使我在茫茫黑夜中,從白痴或狂人式的妓女那裡,真切地看到了聖母瑪利亞的聖潔光環。

為了擺脫對人的恐懼,獲得一宿安眠,我去她們那裡。可就在「和我同類」的妓女玩樂的時候,一種無意識的討厭氛圍開始瀰漫,這是連我自己都不曾設想過的「添加的附錄」。漸漸地那「附錄」浮出了水面,最終掘木點破了玄機。我不禁在愕然之餘,深感厭惡。在旁人看來,說得通俗點,我是利用妓女進行著女人方面的修鍊,長進顯著。據說,通過妓女來磨鍊與女人交往的本領,是最厲害也最富有成效的。我身上早已飄漾著那種「風月場上老手」的氣息。女人(不僅限於妓女)憑本能嗅到了這種氣息,並趨之若騖。人們竟把這種猥褻的、極不光彩的背景當作了我「添加的附錄」,以致於它比我尋求休憩的本意更加醒目。

或許掘木是半帶著奉承說出那番話的,卻不幸言中了。比如說,我就曾經收到酒館女人寫的稚拙的情書;還有櫻木町鄰居將軍家那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會在每天早晨專挑我上學的時間,故意略施粉黛踟躇於自家門前;我去吃牛肉飯時,即使一言不發,那兒的女傭也會……我經常光顧的那家香煙鋪子的小姑娘,在遞給我的香煙盒子里竟然也有……還有,去觀賞歌舞伎時,那個鄰座的女人……在深夜的市營電車上酩酊大醉而酣然入睡之時……還有,鄉下親戚家的姑娘出乎意料地寄來了繾綣纏綿的相思箋……還有,某個不知名的姑娘,在我外出時留給我一個手工製作的偶人……由於我的消極退避,每次羅曼史都如蜻蜓點水,停留於一些殘缺的斷片,沒有深入進展。但有一點卻不是信口雌黃,我身上某個地方縈繞著供女人做夢的氛圍。這一點被掘木那傢伙點破時,我感到一種近於屈辱的痛苦,對妓女的興趣也倏然消失了。

掘木出於愛慕虛榮和追趕時髦的心理(至今我也如此認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別的理由)某天帶我參加了一個叫做共產主義讀書會的秘密研究會(大概是叫R.S吧,我也記不清了)。出席那個秘密集會只是掘木那種人領我「遊覽東京」的一過場罷了。我被介紹給那些所謂的「同志」,還被迫買下了一本宣傳冊子,聽坐在上席的醜陋青年講授馬克思主義學說。而一切在我看來卻是再明白也沒有的內容了。或許他確實言之有理,但人的內心深處,分明存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稱之為「慾望」吧,覺得言不盡意,謂之「虛榮心」也不確切,統稱為「色情和慾望」仍然辭不達意。儘管我自己也是雲里霧裡,但我總認為,人世的底層畢竟存在某種絕不單純是經濟的、而是近於怪譚的東西。我是個極端害怕怪譚式東西的人,所以儘管贊成唯物論,就像肯定水往低處流,卻不能仰仗這信仰來擺脫對人的恐懼,不能放眼綠葉而感受到希望的喜悅。不過我卻一次不拉地參加了R.S的活動(僅憑記憶,可能有誤)。「同志」們儼然大事臨頭,面孔緊繃,沉浸在「一加一等於二」那樣初等算術式的理論研究中。見此情景,我覺得滑稽透頂,於是利用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來活躍集會的氣氛。漸漸研究會上拘謹古板的氣氛得到了緩解,我成了集會上不可或缺的寵兒。那些貌似單純的人認為我和他們一樣單純,把我看成一個樂觀而詼諧的「同志」。假如當真如此,我便是徹頭徹尾地欺騙了他們。我並不是他們的「同志」,卻每次必到,奉上丑角的逗笑服務。

我喜歡這樣做,喜歡他們。並不是什麼馬克思主義建立起來的親密感。 不合法。這帶給我小小的樂趣。不,毋寧說使我心曠神怡。其實,世上稱為「合法」的東西才更可怕。(對此我預感到某種無比強大的東西)。其中的複雜構造更是不可理喻。我不能死守在一個沒有門窗的寒冷房間里,既便外面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縱身跳下去。哪怕是馬上死去,我也心甘情願。

有一個說法叫做「見不得人的人」。就是那些人間悲慘的失敗者、悖德者。我覺得自打一出生我就是個「見不得人的人」,所以一旦遇到人世所謗的同類,就不由分說變得善良溫柔了。這樣的「溫柔」足以令我自己如痴如醉。

還有一種說法叫做「狂人意識」。我每時每刻都受著這種意識的折磨,它卻又是與我休戚與共的糟糠之妻,廝磨著,進行凄寂的遊戲。這已經成了我的生存方式。俗話說「腿上有傷痕,沒臉來見人」。在襁褓中這種傷痕就赫然出現在我的一條腿上,隨著長大非但沒有治癒,反而日益加劇,擴散到骨髓深處。每夜的痛苦就如千變萬化的地獄,但(說來也怪),那傷口逐漸變得比自己的血肉還要親密無間。傷口的疼痛,彷彿有活生生的情感,如同愛情的呢喃。對我這樣的男人,地下活動小組的氛圍格外安心愜意。那運動的外殼比其追求的目的更為適合我。掘木則出於鬧著玩的心理,把我介紹到那個集會中去,其實他自己總共只去了一次。他曾說過一句拙劣的俏皮話:「馬克思主義者在研究生產這一方面的同時,也有必要觀察消費這一方面嘛。」所以他不去集會,倒是一門心思拽住我到外面考察消費狀況。回想當時各種各樣的馬克思主義者:有掘木那樣愛慕虛榮、追趕時髦,心裡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也有我這樣僅僅喜歡「不合法」氣氛便一頭扎入其中的。倘若我們的真實面目被真正的信仰者識破,無疑我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憤怒斥責,被當成叛徒趕出組織。但我們卻沒有被開除,在不合法的世界裡,我們比在紳士的合法世界裡活得更加悠閑自在、遊刃有餘,顯得「蓬勃健康」。以致於被當作前途無量的同志委以重任。真讓人忍俊不禁。我一次也沒有拒絕,泰然自若地受命,也不曾因舉止反常而受到「狗」(同志們都這樣稱呼警察)的懷疑和審訊。我總是一邊逗笑,一邊準確無誤地完成他們所謂的「危險」任務。(那幫從事運動的傢伙常常如臨大敵般高度緊張,甚至蹩腳地模仿偵探小說,警惕過了頭。他們交給我的任務全是無聊透頂的,卻煞有介事地製造緊張氣氛)。我心情當時是,寧願作為共產黨而遭捕,即使終生身陷囹圄,也絕不反悔。我甚至覺得與其對世上的「實生活」感到恐懼,每晚在輾轉難眠的地獄中呻吟嘆息,還不如被關進牢房來得暢快輕鬆。

父親在櫻木町的別墅里忙於接待客人,要麼就是有事外出,所以雖然我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有時連著三四天連一面都見不到。我總覺得父親很難接近,嚴厲可怕,因此也琢磨著是不是該離開這個家搬到某個宿舍去住。還沒說出口,就從別墅老管家那裡聽說了父親有意出售這棟房子。

父親的譯員任期即將屆滿,想必還有種種理由吧,他無意繼續參選,打算在故鄉建一個隱居的地方,對東京似乎並不留戀。我不過是個高中生,特地為我保留住宅和傭人在他看來是種不必要的浪費吧。(父親的心事與世上所有人的心事一樣,是我無法明白的)這樣,這個家不久就轉讓給別人,我搬進了本鄉森川町一棟名叫仙游館的舊公寓的陰暗房間。過了一陣子,在經濟上便陷入了窘境。

在此之前我總是每月從父親那裡拿到固定金額的零花錢。即使這筆錢立馬告罄,香煙、酒、乳酪、水果等等家裡隨時都有。書、文具、衣服和其他一切也可以在附近店鋪賒帳。連款待掘木吃蕎麥麵或炸蝦蓋澆飯,只要是父親經常光顧的這條街上的餐館,都可以吃完後一聲不響甩手而去。

可現在一下子變成了宿舍獨居的生活,一切都只能在每月的定額匯款中開銷。我真是一籌莫展。匯款依舊是在兩三天內花個精光,我不寒而慄,心中沒底幾近發狂,交替著給父親、哥哥、姐姐又是打電報,又是寫長信,催他們快點寄錢給我(信中所寫之事,又全是逗人發笑的虛構。竊以為,求助他人的上策乃是引人發笑)。另外,我在掘木的教唆下,頻繁出入當鋪。可是手頭照樣拮据。

我沒有在無親無故的宿舍中獨立「生活」的能力。兀自呆在宿舍房間里我感到是那麼可怕,彷彿頃刻就會遭到某個人的襲擊或暗算似的。所以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大街上跑,要麼去幫助那種「運動」,要麼和掘木一起到處尋找廉價的酒館喝酒,學業和繪畫也荒廢了。進入高中翌年十一月,發生了我和那個年長於我的有夫之婦徇情的事件,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還有一種說法叫做「狂人意識」。我每時每刻都受著這種意識的折磨,它卻又是與我休戚與共的糟糠之妻,廝磨著,進行凄寂的遊戲。這已經成了我的生存方式。俗話說「腿上有傷痕,沒臉來見人」。在襁褓中這種傷痕就赫然出現在我的一條腿上,隨著長大非但沒有治癒,反而日益加劇,擴散到骨髓深處。每夜的痛苦就如千變萬化的地獄,但(說來也怪),那傷口逐漸變得比自己的血肉還要親密無間。傷口的疼痛,彷彿有活生生的情感,如同愛情的呢喃。對我這樣的男人,地下活動小組的氛圍格外安心愜意。那運動的外殼比其追求的目的更為適合我。掘木則出於鬧著玩的心理,把我介紹到那個集會中去,其實他自己總共只去了一次。他曾說過一句拙劣的俏皮話:「馬克思主義者在研究生產這一方面的同時,也有必要觀察消費這一方面嘛。」所以他不去集會,倒是一門心思拽住我到外面考察消費狀況。回想當時各種各樣的馬克思主義者:有掘木那樣愛慕虛榮、追趕時髦,心裡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也有我這樣僅僅喜歡「不合法」氣氛便一頭扎入其中的。倘若我們的真實面目被真正的信仰者識破,無疑我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憤怒斥責,被當成叛徒趕出組織。但我們卻沒有被開除,在不合法的世界裡,我們比在紳士的合法世界裡活得更加悠閑自在、遊刃有餘,顯得「蓬勃健康」。以致於被當作前途無量的同志委以重任。真讓人忍俊不禁。我一次也沒有拒絕,泰然自若地受命,也不曾因舉止反常而受到「狗」(同志們都這樣稱呼警察)的懷疑和審訊。我總是一邊逗笑,一邊準確無誤地完成他們所謂的「危險」任務。(那幫從事運動的傢伙常常如臨大敵般高度緊張,甚至蹩腳地模仿偵探小說,警惕過了頭。他們交給我的任務全是無聊透頂的,卻煞有介事地製造緊張氣氛)。我心情當時是,寧願作為共產黨而遭捕,即使終生身陷囹圄,也絕不反悔。我甚至覺得與其對世上的「實生活」感到恐懼,每晚在輾轉難眠的地獄中呻吟嘆息,還不如被關進牢房來得暢快輕鬆。

父親在櫻木町的別墅里忙於接待客人,要麼就是有事外出,所以雖然我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有時連著三四天連一面都見不到。我總覺得父親很難接近,嚴厲可怕,因此也琢磨著是不是該離開這個家搬到某個宿舍去住。還沒說出口,就從別墅老管家那裡聽說了父親有意出售這棟房子。

父親的譯員任期即將屆滿,想必還有種種理由吧,他無意繼續參選,打算在故鄉建一個隱居的地方,對東京似乎並不留戀。我不過是個高中生,特地為我保留住宅和傭人在他看來是種不必要的浪費吧。(父親的心事與世上所有人的心事一樣,是我無法明白的)這樣,這個家不久就轉讓給別人,我搬進了本鄉森川町一棟名叫仙游館的舊公寓的陰暗房間。過了一陣子,在經濟上便陷入了窘境。

在此之前我總是每月從父親那裡拿到固定金額的零花錢。即使這筆錢立馬告罄,香煙、酒、乳酪、水果等等家裡隨時都有。書、文具、衣服和其他一切也可以在附近店鋪賒帳。連款待掘木吃蕎麥麵或炸蝦蓋澆飯,只要是父親經常光顧的這條街上的餐館,都可以吃完後一聲不響甩手而去。

可現在一下子變成了宿舍獨居的生活,一切都只能在每月的定額匯款中開銷。我真是一籌莫展。匯款依舊是在兩三天內花個精光,我不寒而慄,心中沒底幾近發狂,交替著給父親、哥哥、姐姐又是打電報,又是寫長信,催他們快點寄錢給我(信中所寫之事,又全是逗人發笑的虛構。竊以為,求助他人的上策乃是引人發笑)。另外,我在掘木的教唆下,頻繁出入當鋪。可是手頭照樣拮据。

我沒有在無親無故的宿舍中獨立「生活」的能力。兀自呆在宿舍房間里我感到是那麼可怕,彷彿頃刻就會遭到某個人的襲擊或暗算似的。所以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大街上跑,要麼去幫助那種「運動」,要麼和掘木一起到處尋找廉價的酒館喝酒,學業和繪畫也荒廢了。進入高中翌年十一月,發生了我和那個年長於我的有夫之婦徇情的事件,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上學經常缺席,學習也毫不用功,奇怪的是,考試答題卻頗多要領,故而一直瞞過了家人。然而不久,終於因為我曠課太多,學校秘密通知了故鄉的父親。作為父親的代理人,大哥給我寄來了一封措辭嚴厲的長信。不過比起這封信,倒是經濟上的困境和那種運動交給我的任務給我帶來了更直接、更劇烈的痛苦,使我無法以半遊戲的心境來泰然處之。我當上了不知叫中央地區,還是什麼地區的——反正包括本鄉、小石川、下谷、神田那一帶所有學校的馬克思主義學生行動隊的隊長。聽說要搞武裝暴動,我買了一把小刀子(現在想來,不過是把纖細得連鉛筆都削不好的水果刀),把它塞進雨衣口袋四處奔走,進行所謂的「聯絡」。真想喝了酒大睡一場,可手頭沒有錢。而且從P那兒(我記得P就是黨的暗語,不過也可能記錯)不停地下達了任務,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我這副羸弱的身子骨實在是吃不消了。本來我就是僅僅對「不合法」感興趣而參加這種小組活動的,如今變成了假戲真做,忙得手忙腳亂,我就無法控制自己,不禁在心中恨恨地對P的人嘀咕:恐怕你們是弄錯對象了吧?那些任務交給你們的嫡系成員不是更好嗎?於是我逃走了。雖然逃走,心情卻沒有變好,我決定去死。

那時,恰好有三個女人對我表現出特別的關心。其中一個是我寄宿的仙游館老闆娘的女兒。每當我參加運動後身心疲憊地回到房間,飯也不吃就躺下來時,那姑娘總會拿著便筏和鋼筆走進我的房間,說道: 「對不起,樓下的弟弟妹妹吵死人了,害我都沒法寫信了。」

說罷就在桌子旁坐下來,一口氣寫上一個多小時。我本來可以佯裝什麼都不知道照舊躺著,可那姑娘的神情好像是希望我開口說點什麼。所以我又發揮了慣用的那種被動服務的精神。儘管我其實一句話也不想說,還是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強打精神,趴在那邊一邊吸煙一邊「嗯嗯唔唔」地應付著。

「聽說呀有一種男人,用女人寄來的情書燒水洗澡。」

「哎呀,那可真討厭吶。是你吧?」

「不,我嘛,只是用情書煮過牛奶喝。」

「真是了不起。你喝吧。」

我暗自忖度著:這人怎麼還不快點回去?寫什麼信啊,不是明擺著在撒謊嗎?其實不過在那兒鬼畫桃符罷了 。

「把你寫的信給我瞧瞧!」

事實上我寧死也不想看。誰知這樣一說,她竟連聲嚷嚷:「哎呀,真討厭,哎呀,真討厭。」那興奮的模樣真是有失體面,讓我大為掃興。於是我想打發她曲干點事。

「對不起,你能不能去電車附近的藥店,給我買點安眠藥呢?我太累了,臉上發燙,反而睡不著。對不起,錢嘛……」

「行啊,錢好說。」

她愉快地起身走了。我深諳,打發女人去幹活是不會惹她討厭的。就是說,男人拜託女人做事,她會高興的。

另一個女人則是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文科學生,一個所謂的「同志」。因為運動的關係,我和她不管願意與否,都每天碰頭。碰頭會結束後,這個女人總跟在我後面,不停地買東西給我。

「你就把我當作你的親姐姐好啦。」

她這種酸溜溜的說法搞得我毛骨悚然。我做出一副不乏憂鬱的微笑表情,說道:

「我正是這麼想的吶。」

總之我深知,激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千方百計地敷衍過去。因此我甚至不惜為那個討厭而醜陋的女人做出犧牲,讓她買東西給我(其實那些東西都是些品味粗俗的東西,我大都當即送給了烤雞肉串的老闆),並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開玩笑逗她開心。一個夏天的夜晚,她纏著我怎麼也不肯離去,為了打發她早點回去,在街頭一個陰暗角落裡,我親吻了她。誰知她卻厚顏無恥地欣喜若狂,叫住一輛計程車,把我帶到了一個狹窄的西式房間里(這房間是他們為了運動而秘密租借的辦公室)。在那裡我和她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一個荒唐透頂的姐姐」,我暗自苦笑著想到。

無論是房東家的女兒還是這個「同志」,都不得不每天見面,所以,不可能像從前遇到的種種女人那樣巧妙避開。出於自己慣有的那種不安心理,我反而拚命討好這兩個女人,結果被她們牢牢地束縛住了。

同時,我從銀座一個大酒館的女招待那裡蒙受了意想不到的恩惠。儘管只是一面之交,但由於這種恩惠,我仍然感覺到一種被束縛住而無法動彈的憂慮和恐懼。那時,我已經毋需再藉助掘木的嚮導,而擺出一副老油子的架勢來了,比如可以一個人去乘坐電車,或是去歌舞伎劇場,抑或穿著碎花布和服光顧酒館了。在內心深處,我依舊對人的自信心和暴力深感懷疑、恐懼和苦惱,但至少在表面上可以和他人面對面一本正經地寒暄了。不,不對,儘管就我的本性而言,不伴隨敗北的丑角式的苦笑,就無法與別人交談,但我好歹磨鍊出了一種「伎倆」,可以忘情地與人進行張口結舌的交談了。莫非這應歸功於我為那種運動四處奔波?抑或歸功於女人?或者是酒精?但更主要得歸功於經濟上的窘境。無論在哪裡,我都會感到恐懼。可要是在大酒吧里被一大群醉鬼或女招待、侍應生簇擁著,能夠暫時忘卻那種恐懼的話,那麼,我這不斷遭到追逐的心靈,不是也能獲得片刻的寧靜嗎?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揣上十塊錢,一個人走進了銀座的大酒吧里。我笑著對女招待說:

「我身上只有十塊錢,你看著辦吧。」

「你放心好了。」

她的口音里夾雜著一點關西腔。她的這一句話竟然奇妙地平息了我這顆心的悸動。這倒不是因為她的話消解了我對錢的擔憂,而是消解了我留在她身邊的擔憂。

我喝開了酒。因為對她相當放心,所以反而無心進行滑稽表演了,只是不加掩飾地展示自己天生的沉默寡言喝抑鬱寡歡,一聲不吭地呷著酒。

「這種菜,你喜歡嗎?」

那女人把各式各樣的菜肴擺放在我面前問我。我搖搖頭。

「只喝酒嗎?那我也陪你喝吧。」

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天之夜。我按照常子(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字,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瞧,我這個人竟然連一起殉情自殺的對方的名字都忘記了)所吩咐的那樣,在銀座背街的一個露天壽司攤鋪上一邊吃著難以下咽的壽司,一邊等著她(雖說忘了她的名字,可偏偏那壽司難以下咽的滋味,不知為何竟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里。而且,那個長著一副黃頷蛇臉相、腦袋已經禿頂的老闆一邊搖晃著頭,一邊像個行家似的捏著壽司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多年以後,好多次我乘坐在電車上,會忽然覺得某張面孔似曾相識,想來想去,才想起它原來與那個時候壽司店老闆頗為相似,於是我不禁露出了苦澀的微笑。在她的名字和臉龐都從我地記憶中消隱而去了的今天,唯有那壽司店老闆的面孔,我還能記得那麼準確無誤,以致於可以輕鬆地描摹出一張肖像畫來。我想,這無疑是因為當時的壽司過於難吃,竟帶給我寒冷與痛楚的緣故。我從沒有這樣的體驗,被人帶到一個所謂的美味無比的壽司店裡去吃壽司,而真的會覺得好吃的體驗。那壽司太大了。我常常想,難道不能捏成大拇指大小嗎?

她在本所[東京的一個地名]租借了木匠家二樓的一個房間。在這兒,我一點也用不著隱匿自己平常那顆悒鬱的心靈,就像受到劇烈牙痛的襲擊一樣,我一邊用一隻手捂住臉頰,一邊喝茶。我的這種姿勢反倒贏得了她的歡心。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刮著凜冽的寒風,只有落葉枯枝在四處飛舞。

我一邊躺著休息,一邊聽她嘮叨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年長兩歲,老家在廣島。她說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吶。原本他在廣島開了個理髮店。去年夏天,一起背井離鄉來到了東京,可丈夫在東京卻沒幹什麼正經事。不久,被判了詐騙罪,現在還呆在監獄裡吶。我呀,每天都要去監獄給他送點東西,但從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去了。」不知為什麼,我這個人天生就對女人的身世毫無興趣,不知是因為女人在這方面敘述方式拙劣,還是因為她們的談話不得要領,反正對我來說,她們所說的話都不過是馬耳東風。

真是寂寞啊。

比起女人連篇累牘的痛說家世,倒是這樣一句短短的嘆息更引發我的共鳴。儘管我一直期待著,卻從來沒有從這個世上的女人那兒聽到過這樣的嘆息。不過,眼前這個女人儘管沒有用言語說過一句」真是寂寞啊「,但是,她的身體輪廓中卻流淌著一種劇烈而無言的寂寞,就像是一股一寸見方的氣流一樣,我的身體一旦考近她,就會被那股氣流牢牢地包圍住,於我自己所擁有的那種多少有些陰鬱的氣氛,恰到好處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葉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使我得以從恐懼和不安中抽身逃遁。

與躺在那些白痴妓女的懷中安然入睡的感覺截然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跟這個詐騙犯之妻所度過的一夜,對我來說是獲得了解放的幸福之夜(不加思索地在肯定意義上使用這樣一種誇張的說法,我想,這在我的整篇手記中是絕無僅有的)

但也僅僅只有一夜。早晨,我睜眼醒來翻身下床,又變成了原來那個淺薄無知、善於偽裝的滑稽角色。膽小鬼甚至會懼怕幸福。棉花也能讓人受傷。趁著還沒有受傷,我想就這樣趕快分道揚鑣。我又放出了慣用的逗笑煙幕彈。

「有一句話叫’錢一用完,緣分就斷’,其實這句話的解釋恰好被人顛倒了。並不是說錢一用光,男人就會被女人甩掉。而是說男人一旦沒有錢,自個兒就會意志消沉,變得頹廢窩囊。甚至連笑聲都缺乏力量,而且性情出奇地乖戾,最終破罐子破摔,自個兒主動甩了女人。就是說近於半瘋狂的徹底甩掉女人。據《金洋大辭林》上解釋,就是這個意思吶。真可憐呀。我也多少懂得點那種心境。」

的確,我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上述那些蠢話,把常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宜久留,臉也沒洗就跑了出來,可沒想到我當時編造的關於「錢一用完,緣分就斷」的胡言亂語,後來竟與我自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關聯。 在此後的一個月里我都沒有去見那一夜的恩人。分手之後,隨著日子的流逝,喜悅之情也逐漸淡漠,倒是蒙受了她恩惠這一點讓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束縛。甚至對酒吧里的所有消費都由常子結的帳這種世俗的事情,也開始耿耿於懷了。常子最終也跟房東的女兒、女子高等師範學校那個女人一樣,成了僅僅是脅迫著我的女人,所以即使相距甚遠,我也會對常子感到恐懼,而且我覺得,一旦再遇到那些與自己誰過覺的女人,她們就會對我勃然大怒,所以對再見到她們頗為膽怯心虛。正因為我的性格如此,所以我對銀座採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過這種膽怯心虛的性格絕不是源於我的狡猾,而是因為我還不大明白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女人這種生物在生存時,是把晚上一起睡覺與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後這兩者嚴格區分開來的,就像是徹底忘卻了其間的關聯一樣,乾淨利落地斬斷了那兩個世界的聯繫。

十一月末,我和掘木在神田的露天攤鋪上喝廉價的酒。這個惡友主張離開現在的攤鋪去另一個地方喝酒。可是我們已經花光了手頭的錢,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硬吵嚷著「喝呀,喝呀」。此時的我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膽子也變大了,我說道:

「好吧,那我就帶你去一個夢的國度。可別大驚小怪,那兒真可謂是’酒池肉林’……」

「是一個酒館?」

「對。」

「走吧。」

事情就這樣定了,兩個人一起坐上了市營電車。掘木興奮得歡蹦亂跳,說道:

「今夜我可是好想要個女人吶。在那兒可以親女招待嗎?」 平常我是不大願意讓掘木演出那種醉態的。掘木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又特意問了一句:

「我親她,行嗎?坐在我旁邊的女招待,我一定要親給你瞧瞧。行不行?」

「不要緊吧?」

「那太好了!我真是太想要女人了。」

在銀座的四丁目下車後,仗著常子的關係,我們身無半文地走進了那家所謂酒池肉林的大酒館。我和掘木挑了一個空著的包廂相對而坐,只見常子和另一個女招待迅速跑了過來。那另一個女招待坐在了我的身邊,而常子則一屁股坐在了掘木的身邊。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常子眼看就要被掘木親吻了。

但我並不是一種覺得可惜的感覺。我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太強的佔有慾,即使偶爾有可惜的感覺,也絕沒有那種大膽主張自己的所有權,奮起與人抗爭的力量,以致於在後來的某一天,我甚至默不做聲地眼睜睜看著一個與自己同居的女人遭到了別人的玷污。

我竭力避免介入人與人之間的芥蒂,害怕捲入那樣的漩渦之中。常子與我不過是一夜的交情。她並不屬於我。我不可能有覺得可惜的慾望,不過我畢竟還是吃了一驚。

常子就在我的面前接受著掘木強烈的親吻。我為常子的境遇感到可憐。這樣一來,被掘木玷污過的常子或許就不得不與我分手了吧。而且我也不具備足夠的熱情來挽留住常子。啊,事情被迫到此結束了。我對常子的不幸湧起了瞬間的驚愕,但隨即又如同流水般老老實實地徹底絕望了。我來回瞅著掘木與常子的面孔,嗤笑了起來。

但事態卻意想不到地惡化了。

「算了吧!」掘木歪著嘴巴說道,「就連我這種窮光蛋也要的女人……」

他就像是困窘至極似的交叉著雙臂,目不轉睛地盯著常子,苦笑了。

「給我酒,我身上沒有錢。」我小聲地對常子說道。我真想喝個爛醉。從所謂的世俗眼光來看,常子的確是一個不值得醉漢親近、醜陋而貧窮的女人。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意外遭受到雷擊一樣。我喝呀,喝呀,從沒喝過這麼多酒,一直喝到爛醉如泥,與常子面面相覷,悲哀地微笑著。經掘木這麼一說,我真的覺得她不過是一個疲憊不堪而又貧窮下賤的女人,可與此同時,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又油然而生(我至今仍舊認為:貧富之間的矛盾儘管貌似陳腐,但卻是戲劇家筆下永恆的主題)。我發現常子是那麼可愛,以致於我平生第一此覺察到了自己萌發了一種雖然微弱卻積極主動的戀愛之心。我吐了,吐得不省人事。喝酒喝得不省人事,這還是第一次。

醒來一看,常子坐在我的枕邊。原來我是睡在了本所木匠家二樓的房間里。

「你說過’錢一用完,緣分就斷’,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來著。莫非你是真心說的?要不,你幹嘛不來了?要斷絕緣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難道我掙錢給你用,還不行嗎?」

「不,那可不行。」

然後那個女人也躺下睡了。拂曉時分,從女人的口中第一次迸出了「死」這個字眼。她早已被人世的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而我一想到自己對人世的恐懼和生存的煩憂,還有金錢、女人、學業、運動等等,似乎就再也無法忍耐著活下去了。於是不加思索地贊同了她的提議。

但當時我卻沒有真正做好去「死」的思想準備。其中的確隱含著某種「遊戲」的成分。 那天上午,我和她雙雙徜徉在淺草區,一塊兒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各自喝了一杯牛奶。

「帳你先結了吧。」

我站起身,從袖口裡掏出小錢包,打開一看,裡面僅有三塊銅幣。一種比羞恥更為凄烈的情愫一下子攫住了我。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的是自己在仙游館的那個房間,那隻剩下了學生制服喝被褥,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送進當鋪的荒涼房間。除此之外,我的所有家當就只有此刻穿在身上的碎花布和服與斗篷了。這便是我的現實。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走投無路了。

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那女人也站了起來,瞅了瞅我的錢包問道:

「哎?!就這麼點錢?!」

儘管這句話有口無心,但分明有種疼痛感穿透了我的骨髓。這是我第一次因為自己所愛的人說的話而體驗到的痛苦。三枚銅幣說到底算不得是錢,它帶過我從未咀嚼過的奇妙屈辱感,一種沒臉再活下去的屈辱感。歸根到底,那時的我還沒徹底擺脫有錢人家紈絝子弟這一種屬性吧。也就在這時候,我才真正地作為一種實感做出了去死的決定。 那天夜裡我們倆一塊兒跳進了鎌倉的海面。那女人囁嚅著「這腰帶還是從店裡的朋友那兒借來的吶」,隨即解了下來疊放在岩石上面。我也脫下了斗篷放在同一塊岩石上,然後雙雙縱身跳進了海水裡。

女人死掉了,我卻得救了。

或許因為我是一個高中生,再加上父親的名字多少具有一些所謂的新聞效應吧,情死的事兒被當作一起重大事件登載在報紙上。

我被收容在海濱的醫院裡,一個親戚還專程從故鄉趕來,處理種種後事。故鄉的父親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有可能就此與我斷絕關係,那個親戚這樣告訴我以後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顧及這些,我只是在想念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淚下。因為在我迄今為止交往的人中間,我只喜歡那個貧窮下賤的常子。

房東的女兒給我寄來了一封長信,裡面是她寫的五十首短歌。這些短歌的開頭一句全是清一色的「為我活著吧」這樣一種奇特的句子。護士們快活地笑著到我的病房裡來玩,其中有些護士總是在緊緊握過我的手之後才轉身離去。

在這所醫院檢查出我的左肺上有毛病。這對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協助自殺罪」為名帶到了警局。在那裡他們把我當病人對待,收容在特別看守室里。

深夜,在特別看守室旁邊的值班室內,一個通宵值班的年邁警察悄悄拉開兩個房間中央的門,招呼我道:

「冷吧。到這邊來烤烤火吧。」

我故作無精打采地走進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來。

「到底還是捨不得那個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故意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人情吧。」

接著他漸漸擺開了架勢,儼然一副法官的樣子裝腔作勢地問道。 「最初和那女人搞上關係是在哪兒?」

他當我是個小孩子,擺出一副審訊主任的派頭,為了打發這個秋天的夜晚,企圖從我身上套出什麼近於猥褻的桃色新聞。我很快覺察出這一點,拚命忍住想笑的神經。儘管我也知道,對警察這種「非正式審訊」我有權利拒絕做出任何回答,但為了給這漫長的秋夜增添一點興緻,我始終在表面上奇妙地表現出一片誠意,彷彿從不懷疑他就是真正的審訊主任,而刑罰的輕重徹底取決於他的意志。我還進行了一番適當的「陳述」,以多少滿足一下他那顆色迷迷的好奇心。

「唔,這樣我就大體上明白了。如果一切都照實回答。我嘛,自然會酌情從寬處理的。」

「謝謝,還請您多多關照。」

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這是一種對自己毫無益處的賣力表演。

天已經亮了。我被署長叫了過去。這一次是正式審訊。 就在打開門走近署長室的當口,署長發話了:

「哦,真是個好男兒啊。這倒怪不了你。怪只怪你的母親,生下了你這樣一個好男兒。」

這是一個皮膚微黑、像是從大學畢業的年輕署長,聽他突如其來地這樣一說,我不禁萌發了一種悲哀的感覺,就像自己是一個半爿臉上長滿了紅斑的、醜陋的殘疾人一樣。 這個署長的模樣就像是一個柔道選手或劍道選手,他的審訊方式也顯得幹練爽快,與那個老警察在深夜進行的隱秘而執拗的的好色審訊相比,真可謂天壤之別。審訊結束後,署長一邊整理送往檢查局的文件,一邊說道:

「你得好好愛惜身體吶。你吐血了吧?」

那天早晨我有些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巾掩住嘴巴。只見手巾上就像是降了紅色的霰子一樣沾滿了血。但那並不是從喉嚨里咳出來的血,而是昨天夜裡我摳耳朵下面的小疙瘩時流出來的血。我突然意識到,不挑明其間的真相或許對我更為有利,所以只是低下頭,機敏地回答道:

「是的。」

署長寫完文件後說道:

「至於是否起訴,得由檢察官來決定。不過,還是得用電報或電話通知你的擔保人,讓他到橫濱檢查局來一趟。總該有一個人吧,諸如你的擔保人或監護人之類的。」

我突然想起,一個曾經經常出入於父親別墅、名叫澀田的書畫古董商是我學校的擔保人。這個叫澀田的人,和我們是同鄉,常常拍我父親的馬屁,是一個長得又矮又胖、年屆四十的獨身男人。他的臉,特別是眼睛,與比目魚十分相似,所以父親總叫他「比目魚」,我也就跟著那麼叫慣了。

我藉助警察的電話簿,查到了「比目魚」家的電話號碼。我撥通了電話,請他到橫濱檢查局來一趟。沒想到「比目魚」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起話來竟然裝腔作勢的,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喂,那個電話話筒還是消毒一下為好。沒看見他吐血了嗎?」

當我回到特別看守室坐下之後,聽見署長正用大嗓門吩咐警察給電話話筒消毒。

午飯以後,我被他們用細麻繩綁住胳膊,與一個年輕警察一起乘坐電車向橫濱出發了。儘管他們准許我用斗篷遮住捆綁的痕迹,但麻繩的一端卻被年輕的警察牢牢地握在手中。

不過,我並沒有絲毫的不安,倒是對警察署的特別看守和那個老警察依依不捨。嗚呼,我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呢?被作為犯人捆綁起來,竟反而使我如釋重負,萬般愜意。即使此刻我追憶當時的情形時,整個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覺得心曠神怡了。

但在那一段時期所有令人懷念的往事中,唯有一次悲慘的失敗記錄,它令我不勝汗顏,終生難忘。我在檢查局一個陰暗的房間里接受了檢察官簡單的審訊。檢察官年紀有四十歲左右,看起來像是一個性情溫和、不乏氣度的人(倘若說我長得漂亮的話,那也無疑室一種淫蕩邪惡的漂亮,但這個檢察官的臉上卻縈繞著一種聰慧而且寧靜的氛圍,使你不得不承認那才是一種真正的漂亮)。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徹底放鬆了警惕,只是心不在焉地敘述著。突然我又咳嗽了起來。我從袖口掏出手巾,驀地瞥見了那些血跡。頓時我湧起了一個淺薄的念頭,以為或許我能夠把這咳嗽作為一種籌碼來進行討價還價。

「咯,咯」我誇張地大聲假咳了兩下,用手巾捂住嘴巴,順勢悄悄斜了檢察官一眼。

「你是在真咳嗎?」

他的微笑依舊是那麼寧靜。我直冒冷汗。不,即使現在我回想起來,依舊會緊張得手足無措。中學時代,當那個傻瓜竹一說我是「故意的,故意的」,戳穿了我的把戲時,我就像被一腳踢進了地獄裡一樣。可如果說我這一次的羞愧遠遠超過了那一次,也絕沒有言過其實。那件事和這件事,是我整個生涯中演技慘敗的兩大記錄,我有時甚至想:與其遭受檢察官那寧靜的侮辱,還不如被判處十年徒刑。

我被予以緩期起訴,但我卻高興不起來。心中滿是悲涼地坐在檢查局休息室的長凳子上,等待著擔保人「比目魚」來領我出去。

透過背後高高的窗戶能望見晚霞燃燒的天空,一大群海鷗排成一個「女」字形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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