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和傑姆把活動範圍圈定在街區南面那塊地方,但是等我上了二年級,捉弄怪人拉德利已經成了老掉牙的遊戲,我們對梅科姆的商業區產生了興趣,於是經常走北街,從杜博斯太太家門前經過。除非我們願意繞道,多走一英里,否則要到鎮上去,她家是必經之地。過去我們和她發生過幾次小衝突,讓我記憶猶新,再也不想重複那樣的經歷,但傑姆說,我早晚得長大。
杜博斯太太住在從我們家往北數第三座房子里,房子的前門台階很陡,裡面有個敞開式的門廳。她是個孤老太婆,只有一個黑人女傭常年照顧她。她已經很老了,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餘下的時間也是坐在輪椅里。人們傳說,她還保留著一把南方聯軍使用的手槍,藏在她那堆數不清的披巾和圍巾中間。
我和傑姆非常討厭她。如果我們經過她家門前的時候她正好坐在門廊上,我們就會被她用憤怒的目光上下左右地掃視一番,還要接受她對我們的言行舉止進行的無情質問,甚至還得忍受她對我們長大之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做出陰鬱的推斷——她得出的結論通常是:我們會一事無成。我們早就放棄了從街對面走過去的想法,因為那樣只會讓她把嗓門提高八度,弄得街坊鄰居全都給攪進來。
我們無論怎樣都討不到她的歡心。如果我喜氣洋洋地跟她打招呼: 「嘿,杜博斯太太!」結果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別對我說什麼『嘿』,你這個醜丫頭!你要說『下午好,杜博斯太太』。」
她還是個惡毒的老太婆。有一次,她聽見傑姆管我們的父親叫「阿迪克斯」,氣得差點兒中風。除了罵我們粗魯無禮,說我們是從她家門前經過的最目無尊長的笨蛋,她竟然還說我們的父親在我們的母親去世後沒有再娶是個天大的遺憾。在她口中,我們的母親是個世間少有的可愛女人,阿迪克斯對她留下的孩子不加管束,任由他們到處撒野,讓人看著心都碎了。我對母親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但傑姆是有的,有時候他會跟我講起母親。每當杜博斯太太對我們說這種話,傑姆都氣得臉色鐵青。
在經歷了與怪人拉德利相遇、瘋狗事件等一連串驚心動魄的事情之後,傑姆得出了一個結論:待在雷切爾小姐家前門台階附近等阿迪克斯下班回來是膽小懦弱的表現。他鄭重宣布,我們必須每天傍晚跑到郵局所在的那個街角,去迎接下班歸來的阿迪克斯。如此一來,有無數個傍晚,阿迪克斯都會發現傑姆異常惱怒,因為我們從杜博斯太太門前經過的時候她又說了不中聽的話。
「兒子,別太在意,」阿迪克斯總是寬慰他說, 「她是個老太太,還生著病。你昂頭挺胸,拿出紳士的派頭。不管她對你們說什麼,都不要氣急敗壞,這是你應該做到的。」
傑姆會說,她的病肯定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吵吵嚷嚷的聲音大得驚人。當我們三個來到她家房子近前,阿迪克斯總會瀟洒地摘下帽子,很有騎士風度地對著她揮一揮,說: 「晚上好,杜博斯太太!您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畫。」
我從來沒聽他說過杜博斯太太像是一幅什麼樣的畫。他會給她講一些縣政府大樓里發生的新鮮事兒,還衷心祝願她明天過得舒心愉快。然後他戴上帽子,當著杜博斯太太的面把我悠起來放在肩膀上,一家三口人在暮色中一路走回家去。正是在這種時候,我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雖然他不喜歡擺弄槍支,也從未參加過任何戰爭。
傑姆過完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他放在口袋裡的錢燙得他實在受不了了,於是我們倆下午早早地就往鎮上走去。傑姆覺得他的錢足夠給自己買一台微型蒸汽機,再給我買一根旋轉體操棒。
我早就盯上了擺在V.J.埃爾默店裡的那種體操棒——上面裝飾著亮片和流蘇,一根賣一角七分錢。那時候,我心裡燃燒著一個熾烈的願望,想長大了在梅科姆縣高中的樂隊里盡情揮舞體操棒。自從我練就了把一根棍子拋到空中,在棍子落下的瞬間差一點兒就能接住的本領之後,卡波妮一看見我手裡拿著根棍子就不讓我進家門。我覺得要是有一根貨真價實的體操棒,也許就能克服這個缺陷了,而且我覺得,傑姆肯花錢給我買,真是出手大方。
這次我們經過杜博斯太太家門前的時候,她正穩坐在前廊上。
「你們倆這時候要去幹什麼?」她嚷了起來,「我看是偷懶逃學吧!我這就打電話告訴你們校長!」她把手放在輪椅的輪子上,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面孔。
「噢,杜博斯太太,今天是星期六。」傑姆分辯道。
「星期六也不行,」她含糊其詞地說,「你們的父親知道你們要去哪兒嗎?」
「杜博斯太太,我們才長這麼高的時候就開始自己到鎮上去了。」傑姆把手放在離地面兩英尺的高度比畫著。
「你休想騙過我,傑瑞米· 芬奇,」她吼了起來,「莫迪· 阿特金森告訴我說,你今天早上把她的葡萄架給弄塌了。她要告訴你們的父親,到時候你會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下來過!要是你下星期之前沒被送進工讀學校,我就不姓杜博斯!」
傑姆從去年暑假到現在,根本就沒靠近過莫迪小姐的葡萄架,我們也知道莫迪小姐不會向阿迪克斯告狀,於是他當即否認了對方的指控。
「你竟敢跟我頂嘴!」杜博斯太太提高了嗓門,「還有你……」她用一根因患關節炎而扭曲變形的手指指著我,說, 「你穿背帶褲幹什麼?小姐,你應該穿上裙子和緊身衣!要是再沒人管教你,你長大了就只能當女招待端盤子了——想想看吧,芬奇家的人在O.K.咖啡店裡端盤子——哈!」
我心裡一時間充滿了恐懼。她說的O.K.咖啡店在廣場北邊,裡面一團昏暗。我緊緊抓住傑姆的手,可他卻把我甩開了。
「別怕,斯庫特!」他壓低聲音說,「別把她當回事兒,昂頭挺胸,像個紳士一樣。」
但是杜博斯太太還不罷手,繼續嘮嘮叨叨: 「芬奇家不光有人端盤子,還有人在法庭上幫黑鬼打官司!」
傑姆一下子怔住了。杜博斯太太這句話擊中了要害,她自己也感覺到了。
「沒錯,如果一個芬奇家的人對自己的教養不管不顧,胡作非為,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來告訴你們!」她用手捂住了嘴,等她把手拿開的時候,牽出了一條長長的銀白色唾液。「你們的父親為那些黑鬼和人渣打官司,他自己也強不到哪兒去!」
傑姆臉漲得通紅。我急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我們倆順著人行道往前走,身後的謾罵聲不依不饒地追隨著我們,怒斥我們家族道德敗壞,還說造成這一切的主要原因是芬奇家有一半人在精神病院里,不過如果我們的母親尚且在世,我們就不會墮落到這種地步。
我不知道最讓傑姆氣憤的是什麼,反正最讓我憤慨的是杜博斯太太對我們家族的精神健康做出那樣的評價。我差不多已經習慣了聽人惡言惡語地侮辱阿迪克斯,但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一個成年人口中聽到。除了貶低阿迪克斯以外,杜博斯太太的攻擊還是老一套。
空氣中已經有了一絲夏天的氣息——背陰的地方還有些涼意,但是太陽已經暖洋洋的了,這意味著好時光即將到來:暑假,還有迪爾。
傑姆買了蒸汽機模型之後,我們又去埃爾默店裡買了體操棒。傑姆對到手的新寶貝也提不起精神,他把模型往口袋裡一塞,一言不發地跟我一起往家走。回家路上,我一個勁兒地拋體操棒,一失手沒接住,差點兒打到林克· 迪斯先生。「斯庫特,你看著點兒!」他朝我喊道。等我們快走到杜博斯太太家的時候,我的體操棒因為無數次掉到地上,已經髒得不像樣子了。
她沒在廊上。
多少年過去之後,我有時還會暗自琢磨:到底是什麼驅使傑姆做出那樣的事情?是什麼驅使他打破了「兒子,你要拿出紳士的派頭」的約定,打破了他剛剛進入的自律狀態?在阿迪克斯為「黑鬼」辯護這件事情上,傑姆大概如我一般,已經忍受了很多閑言碎語,我想當然地認為他剋制住了自己的怒氣——因為他天生氣質沉靜,性情溫和。但在當時,我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在那短短几分鐘里,他純粹是瘋掉了。
假如沒有阿迪克斯的禁令,傑姆做的那件事兒也少不了我的份兒——那個禁令在我看來也包括了不和面目可憎的老太太對著干。總而言之,我們剛走到她家院門口,傑姆就一把搶過我的體操棒,在手中揮舞著,橫衝直撞地躥上台階,闖進杜博斯太太的前院。他完全忘了阿迪克斯的叮囑,忘了杜博斯太太的圍巾里藏著把槍,也忘了即使杜博斯太太沒打中他,她的女傭傑茜也許不會射偏。
他一口氣把杜博斯太太院子里的山茶花枝頭全都打斷,留下了一地綠色花苞和葉子,這才平靜下來,把我的體操棒頂在膝蓋上,啪的一聲撅成兩截,丟在地上。
我禁不住尖叫起來,傑姆揪住我的頭髮,說他什麼也不在乎,要是有機會的話還會這麼干。他還說如果我再不閉嘴,就把我的頭髮全揪下來。見我沒有閉嘴,他就踢了我一腳。我失去平衡,臉朝下摔了個大馬趴。傑姆粗魯地把我拉起來,但是看樣子他很懊悔。真是一言難盡,不說也罷。
那天傍晚,我們決定不去迎接阿迪克斯。我們倆躲在廚房裡磨磨蹭蹭,最後還是被卡波妮攆了出來。她似乎是通過某種巫術知道了事情的前前後後。指望她替我們開脫,給我們一些安慰是不大可能的,不過她倒是給了傑姆一塊熱乎乎的黃油餅乾,傑姆掰開分給了我一半,吃在嘴裡就像是棉花一樣。
我們進了客廳。我拿起一本橄欖球雜誌,找到一張迪克西· 豪威爾的照片給傑姆看: 「這張跟你好像。」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動聽的恭維話,可是一點兒也不起作用。他彎腰弓背,縮在窗前的搖椅里,陰沉著臉,等阿迪克斯回來。日光漸漸變得暗淡起來。
兩個地質時代過後,我們才聽見阿迪克斯的鞋底在前門台階上發出的摩擦聲。紗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然後是一個停頓——阿迪克斯在門廳的衣帽架旁邊站定了,接著我們聽見他喊了一聲: 「傑姆!」聲音就像是冬天的寒風。
阿迪克斯打開客廳的頂燈,發現我們縮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一隻手裡拿著我的體操棒,髒兮兮的黃色流蘇耷拉在地毯上。他伸出另一隻手,亮出一把飽滿的山茶花苞。
「傑姆,」他問,「這是不是你乾的?」
「是的,先生。」
「你為什麼這麼做?」
傑姆輕聲輕氣地說: 「她說你替黑鬼和人渣打官司。」
「你這麼做就因為她說了這句話?」
傑姆的嘴唇動了動: 「是的,先生。」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兒子,我知道,因為我幫黑人打官司,肯定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惹你惱怒,你也對我說過,但是,這樣對待一個生病的老太太是不可原諒的。你必須去和杜博斯太太談一談。」阿迪克斯說,「然後直接回家。」
傑姆沒有動。
「去啊,我說了。」
我跟著傑姆走出客廳。「你回來。」阿迪克斯對我說。我只好退了回來。
阿迪克斯拿起一份《莫比爾紀事》,坐在了傑姆剛空出來的搖椅里。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唯一的兒子極有可能被人用一把南方聯軍留下的手槍射死,他卻還能如此冷酷地坐在家裡看報紙。當然,傑姆和我作對的時候,我也恨不得殺了他,但是說到底,他畢竟是我唯一的哥哥。阿迪克斯似乎對此渾然不覺,或者他意識到了也不在乎。
為這個我很有些惱恨他,但是人在惹上麻煩之後很容易疲倦,不一會兒我就縮在了他懷裡,讓他環抱著我。
「你個子太大了,我都搖不動了。」他說。
「你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我說,「他站出來為你打抱不平,你卻讓他去送死。」
阿迪克斯把我的頭攬到他的下巴底下。「現在還沒到擔心的時候呢,」他說,「我壓根兒沒想到傑姆會為這點小事兒失去理智——本以為你會給我惹更多麻煩。」
我說,我不明白為什麼必須保持理智,在學校里,我認識的人沒有誰非得為什麼事兒保持理智。
「斯庫特,」阿迪克斯說,「等到了夏天,你們會面對更糟糕的情況,你們還得保持頭腦冷靜……我知道,這對你和傑姆來說很不公平,可有時候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關鍵時刻,我們為人處事的方式……怎麼說呢,我現在只能告訴你,等你和傑姆長大以後,也許你們回首這件往事的時候會心懷同情和理解,會明白我沒有讓你們失望。這個案子,湯姆· 魯賓遜的案子,觸及了一個人良心的最深處——斯庫特,如果我不努力去幫助這個人,就再也沒有臉面進教堂去敬拜上帝了。」
「阿迪克斯,你一定是錯了吧……」
「這話怎麼說呢?」
「哦,大多數人好像都認為他們是對的,你是錯的……」
「他們當然有權利那樣想,他們的看法也有權得到充分的尊重,」阿迪克斯說,「但是,我在接受他人之前,首先要接受自己。有一種東西不能遵循從眾原則,那就是人的良心。」
傑姆回來的時候,我仍舊坐在阿迪克斯懷裡。「怎麼樣,兒子?」阿迪克斯把我放到地上,問道。我偷眼打量傑姆,見他好像毫髮無損,只是臉上的表情很古怪。也許杜博斯太太給他下了甘汞。
「我給她收拾乾淨了,也向她道歉了,其實我並沒有感到歉意。我還承諾每個星期六都去料理那些花,好讓花苞重新長出來。」
「如果你不覺得歉疚,賠禮道歉就沒有意義。」阿迪克斯說,「傑姆,她上了年紀,身體還有病。不管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都不能跟她計較。當然,我寧願她把那些話說給我聽,而不是說給你們聽,可我們不能事事遂願啊。」
傑姆盯著地毯上的一朵玫瑰,似乎是著了迷。「阿迪克斯,」他說,「她想讓我給她讀書。」
「給她讀書?」
「是的,先生。她想讓我每天下午放學之後,還有每個星期六都去給她大聲朗讀兩個小時。阿迪克斯,我一定得去嗎?」
「當然。」
「可是她想讓我連著去一個月。」
「那你就連著去一個月。」
傑姆把他的大腳趾輕輕地落在玫瑰花正中間,使勁兒按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 「阿迪克斯,在人行道上還好,但是屋裡——裡面那麼暗,讓人直起雞皮疙瘩。天花板上還影影綽綽的,好像有什麼東西……」
阿迪克斯冷峻地一笑: 「那正好能讓你充分發揮想像力。你就假裝是在拉德利家好了。」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一下午,我和傑姆爬上又高又陡的台階,走進杜博斯太太家,又輕手輕腳地順著那敞開式門廳往裡走。懷裡抱著一本《艾凡赫》、腦子裡裝滿了深奧知識的傑姆叩響了左邊第二扇門。
「杜博斯太太?」他喊了一聲。
傑茜先打開木門,又撥開紗門的插銷。
「你來啦,傑姆· 芬奇,」她招呼道,「你把妹妹也帶來了。我不知道……」
「傑茜,讓他們倆都進來。」杜博斯太太說。傑茜把我們讓進來之後,就去了廚房。
剛一邁進門檻,我們就感到一股窒悶的氣味撲面而來,這種氣味我在陰暗潮濕的老房子里經常聞見,屋裡常常可以看到煤油燈、水舀子,還有沒有漂洗過的床單被罩。這情景總是讓我感到害怕,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每時每刻都戰戰兢兢。
房間一角有張銅床,上面躺著杜博斯太太。我不知道是不是傑姆的報復行動害得她卧床不起,一時間對她頗有些同情。她躺在一大堆被子底下,看上去甚至讓人感覺有幾分和氣。
她床邊有個大理石檯面的盥洗台,上面擺放著一隻玻璃杯,裡面有把茶匙,檯面上還有一個紅色的洗耳器、一盒藥棉和一個用三條小細腿支撐著站在那兒的不鏽鋼鬧鐘。
「你把你那個邋裡邋遢的小妹妹也帶來了,是不是?」這就是她的問候。
傑姆平靜地回了一句: 「我妹妹不邋遢,我也不怕你。」不過,我還是注意到他的膝蓋在微微顫抖。
我本以為杜博斯太太會大發脾氣,結果她卻說: 「你可以開始念了,傑瑞米。」
傑姆在一把藤面椅子上坐下來,打開了那本《艾凡赫》。我也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旁邊。
「靠近點兒,」杜博斯太太說,「到我床邊來。」
我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這是我頭一次離她這麼近,此時此刻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椅子再挪回去。
她的模樣真嚇人:臉色跟髒兮兮的枕頭套一個樣,嘴角閃盪著一道口水,像冰川一樣緩緩下滑,落進她下巴周圍深深的溝壑里。她的臉頰上星星點點地布滿了老年斑,黯淡的眼睛裡嵌著兩顆小小的黑色瞳仁;手上疙疙瘩瘩長滿了瘤結,指甲根部的糙皮好長好長,把指甲都蓋住了。她沒有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顯得格外突出。她時不時地用下嘴唇去抿上嘴唇,下巴也跟著往上提,這讓那道口水淌得更快了。
我儘可能地把目光投向別處。傑姆又一次翻開《艾凡赫》,念了起來。我試著跟上他,可是他念得太快了。一遇到不認識的單詞,他就跳過去,可是杜博斯太太每次都打斷他,讓他把那個單詞拼出來。傑姆念了約摸二十分鐘,在這段時間裡,我不是盯著被煙熏黑的壁爐架,就是望著窗外,反正盡量不去看她。傑姆繼續往下念,我發現杜博斯太太糾正他的次數越來越少,間隔也越來越長,傑姆甚至還平白無故地省略了一句。她已經不在聽了。
我往床上看去。
杜博斯太太有點兒不對勁兒。她仰面躺著,被子拉到下巴上,只露出頭和肩膀。她的頭在緩緩地左右搖擺,間或還大大地張開嘴,我都能看見她的舌頭在微微起伏。一條條唾液垂掛在她的嘴唇上,她一下子吸進去,然後又大大地張開嘴。她的嘴似乎是單獨存在的生命體,獨立於她的身體之外自行運轉,一伸一縮,如同落潮時的蛤蜊洞,偶爾還會發出「噗」的一聲,就像是什麼黏稠的有毒物質被煮沸了一般。
我拽了拽傑姆的袖子。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上。杜博斯太太的頭周而復始地來回擺動,恰好朝我們這邊轉過來,傑姆說了一聲: 「杜博斯太太,您沒事兒嗎?」她壓根兒就沒聽見。
鬧鐘突然響了,把我們倆嚇得一怔。一分鐘之後,我和傑姆來到人行道上向家裡走去的時候,神經還感到一絲絲的刺痛。我們不是自作主張逃跑的,是傑茜打發我們出來的:鬧鐘鈴聲還沒落,她就跑進來把我和傑姆推到了屋外。
「噓,」她說,「你們倆都回家吧。」
傑姆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她該吃藥了。」傑茜說。門在我們身後合上的一瞬間,我看見傑茜朝杜博斯太太床邊快步走去。
我們回到家才三點四十五分,於是我和傑姆在後院踢起了反彈球,一直玩到該去接阿迪克斯的時候。阿迪克斯送給我兩支黃色的鉛筆,給了傑姆一本橄欖球雜誌,我想這大概是對我們第一天給杜博斯太太念書的獎勵,雖然他不動聲色。傑姆把讀書的情況告訴了他。
「她嚇著你們了嗎?」阿迪克斯問。
「沒有,」傑姆說,「不過她那樣子真噁心。她一陣陣抽搐,還老是吐痰。」
「她也沒辦法啊。生病的人有時候會顯得很難看。」
「她把我嚇壞了。」我說。
阿迪克斯從眼鏡上方看著我說: 「你知道的,你用不著非得跟傑姆一起去。」
第二天下午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情形和第一天相仿,第三天也大抵如此,漸漸就形成了一個規律:剛開始一切正常,杜博斯太太總是拿她最津津樂道的話題來折磨傑姆——那就是她的山茶花,還有我們的父親對黑鬼的同情和友善,然後她的話越來越少,最後就對我們完全不理不睬了。再到後來,鬧鐘一響,傑茜就把我們「噓」出來,剩下的時間我們就自由了。
「阿迪克斯,」一天晚上,我禁不住問,「到底什麼是『同情黑鬼的人』?」
阿迪克斯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有人這麼叫你嗎?」
「沒有,是杜博斯太太這麼叫你。她每天下午都說你是『同情黑鬼的人』,就像是熱身一樣。去年聖誕節,弗朗西斯也這麼說,那是我第一次聽見。」
「你是因為這個打他?」阿迪克斯問。
「是的……」
「那你幹嗎還問我是什麼意思?」
我試著向他解釋,與其說是弗朗西斯那句話把我激怒了,倒不如說是他當時的語氣和表情。「他那副樣子就像在罵人是鼻涕蟲什麼的。」
「斯庫特,」阿迪克斯說,「『同情黑鬼的人』只是一種毫無意義的稱呼,跟『鼻涕蟲』一樣。這很難解釋清楚——有些愚昧無知的人認為有人關愛黑人勝過關愛他們,就用這個詞來稱呼。這個詞不知不覺也成了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的日常用語,用來給人打上卑賤、醜陋的標籤。」
「那你並不真的是『同情黑鬼的人』,對嗎?」
「我當然同情黑人。我盡自己所能去愛每一個人……有時候我也很為難——寶貝兒,如果別人把那當成一個侮辱性的字眼來罵你,並不能貶損你的人格。那隻能讓你看到,罵你的人有多可悲,他的謾罵並不能傷害到你。所以別讓杜博斯太太影響你的情緒。她自己的麻煩事兒已經夠多的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下午,傑姆正吭哧吭哧地念著「沃爾特· 斯庫特爵士」的不朽著作,杜博斯太太照例不斷糾正他的發音,這時候突然響起了敲門聲。「進來!」杜博斯太太扯著嗓子喊道。
走進門來的是阿迪克斯。他走到床邊,拉起杜博斯太太的手。「我下班回來沒看見孩子們,」他說,「就猜想他們可能還在您這兒。」
杜博斯太太看著他,臉上浮現出微笑。我一輩子也搞不懂,杜博斯太太讓人感覺好像對阿迪克斯厭惡到了極點,怎麼還會搭理他呢。「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她說,「正好是五點十四分。鬧鐘定在五點三十分。我就想告訴你這個。」
我忽然意識到,原來我們在杜博斯太太家待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那個鬧鐘每天都比前一天晚響幾分鐘,而且鬧鐘響起的時候她的病已經發作一會兒了。今天她用冷言冷語刺激了傑姆將近兩個小時,竟然沒有發病的跡象。我頓時覺得落入了圈套,一個讓人絕望的圈套。鬧鈴是我們可以溜之大吉的信號,如果有一天鬧鐘不響了,我們可怎麼辦?
「我覺得,傑姆給您念書的天數該到了吧。」阿迪克斯說。
「我想再加一個星期,」她說,「只是為了確保……」
傑姆站了起來。「可是……」
阿迪克斯伸出手,示意傑姆打住話頭。回家的路上,傑姆說,本來說好了只念一個月,現在一個月已經到了,這不公平。
「兒子,只延長一個星期。」阿迪克斯說。
「我不幹。」傑姆不服氣。
「就這麼定了。」阿迪克斯說道。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仍舊每天去杜博斯太太家。鬧鐘不再響鈴了,不過杜博斯太太會說一聲「就念到這兒吧」,於是我們如蒙大赦。等我們回到家已經是傍晚時分,阿迪克斯都已經在家裡讀報紙了。雖然她的病已經不再發作了,但她在別的方面還是老樣子。當傑姆念到沃爾特· 司各特爵士在《艾凡赫》中關於護城河和城堡的大段大段描寫,杜博斯太太聽得有些厭煩,於是就開始挖苦我們。
「傑瑞米· 芬奇,我告訴過你,你毀壞我的山茶花,會讓你後悔一輩子。你現在後悔了,是不是?」
傑姆說他當然後悔極了。
「你以為能把我的茶梅弄死,是不是?告訴你吧,傑茜說,它上面已經發出新葉了。下回你就知道怎麼辦了吧?你會把它連根拔起,對不對?」
傑姆說他當然會那麼干。
「別跟我哼哼唧唧,小子!抬起頭來,規規矩矩地說一聲『是,夫人』。你有那樣的父親,想必也抬不起頭來。」
傑姆聞聽此言,便昂起下巴,直視著杜博斯太太,臉上沒有絲毫怨恨。幾個星期下來,他已經練就了一副禮貌而冷漠的表情,用來對付杜博斯太太捏造出來的那些最讓人火冒三丈的誣衊之詞。
我們終於熬到了最後一天。那天下午,杜博斯太太說: 「就到這兒吧。」隨後又加上一句: 「到此結束,再見啦。」
這件事兒算是畫上了句號。我們徹底解脫了,兩個人歡天喜地,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往前走,一路上大呼小叫。
那年的春天很不錯:白天越來越長,給了我們更多的時間盡情玩耍。傑姆的腦子幾乎被全國各大學橄欖球員的得分情況塞得滿滿當當。每天晚上,阿迪克斯都給我們讀報紙上的體育欄目。從亞拉巴馬隊的前景來看,他們今年有可能進入「玫瑰碗」決賽,不過,那些隊員的名字我們一個也叫不上來。一天晚上,阿迪克斯正在給我們讀溫迪· 西頓的專欄文章,電話鈴響了。
他接了電話,就朝門廳的衣帽架走去。「我到杜博斯太太家去一趟,」他說,「不會待太長時間。」
可是,我上床睡覺的時候過去很久阿迪克斯都沒回來。他進家門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糖果盒。阿迪克斯在客廳里坐下,把盒子放在椅子旁邊的地板上。
「她想幹什麼?」傑姆問。
我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過杜博斯太太了。我們從她家門前經過的時候,她從來沒在廊上出現過。
「她死了,兒子。」阿迪克斯說,「就在幾分鐘前。」
「哦,」傑姆應了一句,「好吧。」
「確實算是件好事兒,」阿迪克斯說,「她不用再受折磨了。她已經病了很長時間。兒子,你都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抽搐吧?」
傑姆搖搖頭。
「杜博斯太太對嗎啡上了癮。」阿迪克斯說,「她靠嗎啡來止痛,一連用了好幾年,是醫生給她開的。她本來可以靠這東西度過餘生,用不著死得那麼痛苦,可她偏要和自己較勁……」
「她想怎麼樣?」傑姆問。
阿迪克斯繼續說: 「就在你幹了那件出格的事兒之前,她給我打電話,讓我給她立遺囑。雷諾茲醫生告訴她說,她只剩幾個月時間了。她的財產事務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她說:『還有一件事情沒處理好。』」
「什麼事兒呢?」傑姆一臉困惑。
「她說,她要乾乾淨淨地離開這個世界,不虧欠任何人,也不依賴任何東西。傑姆,一個人要是病到她那種程度,隨便用什麼來緩解病痛都是無可厚非的,但她卻不肯。她說,她一定要在離開人世之前戒掉嗎啡,她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傑姆說: 「這麼說,她是因為這個渾身抽搐?」
「是啊,那是因為她犯了毒癮。我懷疑,在你給她念書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個鬧鐘上。就算你沒有落在她手裡,我也會讓你去給她念書的,這也許能分散她的注意力。還有一個原因……」
「她死得了無牽掛嗎?」傑姆問。
「就像山風一樣自在。」阿迪克斯答道,「她一直到最後時刻幾乎都是清醒的。」他輕輕一笑,「頭腦清醒,而且脾氣很壞。她依然反對我做的事情,沒有絲毫動搖,還說我下半輩子大概都得花在為你保釋上。她讓傑茜給你準備了這個盒子……」
阿迪克斯伸手撿起那個糖果盒,遞給傑姆。
傑姆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朵潔白晶瑩、完美無瑕的山茶花,用一團團濕棉花環繞著。那是一朵茶梅。
傑姆的眼珠子差點兒蹦出來。「老巫婆,老巫婆!」他尖叫著把山茶花摔在地上,「她怎麼就不能放過我?」
阿迪克斯倏地站起來,俯身摟住了他。傑姆就勢把臉埋進阿迪克斯的前襟里。「好啦,好啦,」阿迪克斯安慰道,「我想那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你——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傑姆,一切都過去了。你要知道,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尊貴的女士。」
「尊貴的女士?」傑姆抬起了頭,他的臉紅紅的,「她說了你那麼多壞話,你還把她當成一位尊貴的女士?」
「她當之無愧。她對各種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許和我的觀點有很大不同……兒子,我告訴過你,假如你那次沒有失去理智闖了禍,我也會讓你去給她念書。我想讓你從她身上學到一些東西——我想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勇敢,而不是錯誤地認為一個人手裡拿把槍就是勇敢。勇敢就是,在你還沒開始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註定會輸,但依然義無反顧地去做,並且不管發生什麼都堅持到底。一個人很少能贏,但也總會有贏的時候。杜博斯太太贏了,全憑她那九十八磅重的身軀。用她的話來說,她死得無牽無掛,不虧欠任何人,也不依賴任何東西。她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
傑姆拾起地上的糖果盒,扔進爐火里,然後又撿起了那朵山茶花。我去睡覺的時候,看見他正用手指撫弄著寬大的花瓣。阿迪克斯在看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