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姆聽見了我的哭聲。他的頭從中間的隔門後面猛地冒了出來。他正向我床邊走來,阿迪克斯房間里的燈突然亮了。我們倆一動不動,一直等到燈光熄滅,接著又聽見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我們便一直等到他安靜下來。
傑姆帶我走進他的房間,讓我躺在他身邊。「努力睡著吧,」他說,「等過了明天,這一切也許就結束了。」
剛才我們悄悄地進了家門,免得吵醒姑姑。阿迪克斯在車道上關閉了發動機,讓汽車靠慣性滑進車庫,然後我們從後門進屋,各自回了房間,一句話也沒說。我真是累壞了,可就在矇矓欲睡之際,我記憶中阿迪克斯平靜地摺疊起報紙,向後推推帽子的畫面,突然變成了阿迪克斯站在空曠的街道中央,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他往上推了推眼鏡。我一下子明白了今晚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麼,於是開始抽泣。傑姆這次的表現倒是體貼入微,他頭一回沒有提醒我說,快到九歲的人不該再哭鼻子了。
這天早晨,大家的胃口都不大好,只有傑姆是個例外,他居然一連吃了三個雞蛋。阿迪克斯毫不掩飾地向他投去欽佩的眼神。亞歷山德拉姑姑啜飲著咖啡,渾身上下都流露出不滿情緒,就像在釋放一股股衝擊波。在她眼裡,半夜溜出家門的孩子對家裡人來說就是個恥辱。阿迪克斯說,多虧家裡的「恥辱」趕去解圍,他為此感到非常欣慰,可是姑姑卻說: 「真是一派胡言,安德伍德先生一直守在那兒呢。」
「你們知道吧,布拉克斯頓· 安德伍德這個人很有意思,」阿迪克斯說,「他本來很瞧不起黑人,從來都離得遠遠的。」
在當地人心目中,安德伍德先生是個不信奉上帝的小個子男人,有點兒神經質。他的父親在他出生的時候突發奇想,給他取名叫布拉克斯頓· 布萊格,結果安德伍德先生這輩子都在傾其所能,想方設法洗刷這個名字帶給自己的恥辱。阿迪克斯說,和南方聯盟將領取同樣名字的人會慢慢變成積習難改的酒鬼。
卡波妮給亞歷山德拉姑姑加了點兒咖啡,我做出一副自以為惹人愛憐的哀求模樣,她卻仍然對我搖了搖頭。「你還是太小,」她說,「等你夠大了,我會告訴你的。」我說咖啡也許能讓我胃口大開。「好吧,」她說著從餐具架上拿來一隻杯子,倒進去一湯勺咖啡,又往杯子里加滿了牛奶。我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以表示感激,抬頭卻發現姑姑眉頭緊蹙,像是在發出警告。不過,她是在對阿迪克斯皺眉頭。
等卡波妮進了廚房,她才開口說: 「別當著他們的面說那樣的話。」
「當著誰的面,說什麼話?」他表示不解。
「在卡波妮面前說那樣的話。剛才,你當著她的面,說布拉克斯頓· 安德伍德看不起黑人。」
「哦,我覺得卡波妮本來就知道。在梅科姆,這是眾所周知的。」
我開始注意到,最近幾天,父親在和亞歷山德拉姑姑說話的時候,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在不動聲色間步步為營,從來不發生正面衝突。此時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絲刻板: 「凡是適合在飯桌上說的話,都適合當著卡波妮的面說。她心裡明白這個家裡的人是如何看待她的。」
「阿迪克斯,我認為這個習慣很不好。那會讓他們蹬鼻子上臉。你知道他們背地裡都在說些什麼。在這個鎮子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兒,不到太陽落山就能傳到黑人區。」
父親放下了手裡的餐刀。「我沒聽說有任何法律規定他們不能說話。也許我們要是不給他們那麼多可議論的話題,他們就會沉默不語吧。斯庫特,你幹嗎不喝你的咖啡呢?」
我用勺子在杯子里來回攪著玩。「我本來以為坎寧安先生是我們的朋友呢。你很久以前對我說過他是。」
「他現在也是啊。」
「可是昨天晚上他想害你。」
阿迪克斯把叉子擱在餐刀旁邊,推開面前的盤子,說: 「坎寧安先生本質上是個好人。他只是和我們所有人一樣,有自己的盲點。」
傑姆開口了: 「那根本不能說是盲點。昨晚他剛到現場的時候,真有可能會要你的命。」
「他確實有可能給我造成一點點傷害。」阿迪克斯承認道,「不過,兒子,等你再長大一些,你就會對人理解得更深。不管怎樣,一夥暴徒是由人組成的。昨天晚上,坎寧安先生充當了暴徒團伙的一員,但他依然是一個獨立的人。在南方任何一個小鎮上,每一夥暴徒里的人都是你認識的——這讓他們顯得沒什麼了不得,是不是?」
「我看他們沒什麼了不得。」傑姆說。
「所以一個八歲的孩子就能讓他們回心轉意,對不對?」阿迪克斯說,「這恰好說明—— 一夥窮凶極惡的歹徒也是可以被制服的,就因為他們依然是人。哦,也許我們需要一支由孩子組成的警察隊伍……昨晚你們這幾個孩子讓沃爾特· 坎寧安在短短一分鐘時間裡站在我的角度考慮問題,那就足夠了。」
好吧,希望等傑姆長大一些,他能對人理解得更深刻,反正我不會。「我要讓沃爾特回到學校的第一天變成他的最後一天。」我發誓說。
「你不許碰他,」阿迪克斯斷然否定了我的計劃,「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不希望你們倆任何一個人記仇。」
「你瞧見了吧,」亞歷山德拉姑姑說,「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阿迪克斯說,他永遠也不會說出責怪的話來,說罷,他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我先走了,還有一整天要忙活呢。傑姆,我不希望你和斯庫特今天到鎮上去。」
阿迪克斯前腳剛出門,迪爾就連蹦帶跳穿過走廊,進了餐廳。「今天早晨,鎮上都傳遍了,」他大聲宣佈道,「大家議論紛紛,說我們如何厲害,赤手空拳打退了上百人……」
亞歷山德拉姑姑瞪了他一眼,嚇得他不敢吱聲了。「根本沒有上百人,」她說,「也沒有誰把誰打退。那只是坎寧安家的一幫人喝醉了酒在胡鬧罷了。」
「噢,姑姑,迪爾說話就愛這樣。」傑姆說著,示意我們跟上他。
我們朝前廊走去,姑姑在我們身後叮囑了一句: 「你們今天都待在院子里,哪兒也別去。」
這一天感覺就像是星期六。從縣最南頭來了好多人,他們慢悠悠地經過我家門前,真可以說是絡繹不絕。
多爾夫斯· 雷蒙德先生歪歪斜斜地騎著他的純種馬過去了。「真不知道他怎麼能待在馬鞍上不摔下來,」傑姆自言自語道,「還不到早上八點鐘就喝得醉醺醺的,怎麼能受得了呢?」
一輛吱嘎作響的馬車從我們面前經過,車上坐滿了女人。她們全都戴著棉布遮陽帽,身穿長袖連衣裙。趕車的是個頭戴氈帽的長鬍子男人。「那些是門諾派教徒,」傑姆對迪爾說,「他們的衣服上從來不用紐扣。」門諾派教徒在林中生活度日,買賣東西大多是到河對岸去,很少來梅科姆鎮。迪爾頓時來了興趣。「他們都是藍眼睛,」傑姆繼續講給他聽,「而且男人們結婚後就不準再刮鬍子。他們的妻子喜歡讓他們用鬍子撓痒痒。」
X.比盧普斯先生騎著匹騾子過來了,還向我們揮了揮手。「這是個滑稽的傢伙。」傑姆說,「他的大名就叫X,X並不是他的名字首字母。有一次他上法庭,人家問他叫什麼,他說叫X.比盧普斯。書記員問他怎麼拼寫,他回答說就是X。又問了一遍,還是X。他們反反覆復,問個沒完,最後X.比盧普斯先生只好在一張紙上寫了個『X』,展示給所有人看。人家又問他,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他說,在他出生的時候,家裡人就是拿這個名字給他登記的。」
從我們面前經過的人絡繹不絕,傑姆給迪爾講述了每一個知名人物的歷史掌故和人們對這些人的普遍看法:坦索· 瓊斯先生堅定不移地支持禁酒黨;艾米麗· 戴維斯小姐私下裡吸鼻煙;拜倫· 沃勒先生會拉小提琴;傑克· 斯萊德先生正在經歷第二次換牙。
這時候,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滿滿一大車表情無比嚴厲的公民。他們沖著莫迪小姐的院子指指點點——院里的夏花正開得如火如荼,莫迪小姐本人也恰好剛剛來到前廊上。關於莫迪小姐,有一點很有些奇怪——她雖然遠遠地站在自家前廊上,我們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但總能從她站立的姿勢捕捉到她的心情。此時她兩手叉腰,肩膀微微下垂,頭翹向一邊,眼鏡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我們立刻就能知道,她臉上正掛著極端邪惡的微笑。
車夫讓騾子慢了下來,一個尖聲尖氣的女人喊出一句: 「『虛虛而來,暗暗而去』。」
莫迪小姐從容應答: 「『心中喜樂,面帶笑容』!」
我猜想,這些行洗腳禮的基督徒肯定認為此刻是魔鬼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引用《聖經》的片段,因為車夫趕著騾子快速離開了。他們為什麼對莫迪小姐的花園懷有敵意,這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更讓我百思不解的是,莫迪小姐整日待在戶外,怎麼會把《聖經》背得滾瓜爛熟,簡直讓人肅然起敬。
「您今天上午去法庭嗎?」我們走到街對面,傑姆問道。
「我不去,」她說,「我今天上午沒什麼事兒要上法庭解決。」
「您不打算去看看嗎?」迪爾問。
「不想。特意去看一個可憐鬼接受生死審判,真是有病。瞧瞧那些人,簡直像是去過羅馬狂歡節。」
「莫迪小姐,他們必須公開審理他的案子,」我說,「不這樣做是不對的。」
「我很清楚這一點,」她說,「可也不能因為是公開審理,我就必須得去,是不是?」
斯蒂芬妮小姐走了過來,她還戴著帽子和手套。「嘖,嘖,嘖,」她說,「你們看這些人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威廉· 詹寧斯· 布萊恩到鎮上來演講了呢。」
「你要到哪兒去啊,斯蒂芬妮?」莫迪小姐問。
「去一趟『五分叢林』超市。」
莫迪小姐說,她這輩子還從來沒見過斯蒂芬妮小姐戴著帽子去超市。
「這個嘛,」斯蒂芬妮小姐說,「我估計也有可能到法庭去看一眼,瞧瞧阿迪克斯想幹什麼。」
「當心他給你一張傳票。」
我們請莫迪小姐把話說明白,她說斯蒂芬妮小姐似乎對這個案子知之甚多,很有可能被傳去做證。
我們一直等到中午,阿迪克斯回來吃午飯,說他們足足花了一上午時間挑選陪審團成員。飯後,我們叫上迪爾,一起朝鎮上走去。
那場面真像是過節。公共拴馬欄里已經擠得滿滿當當,每棵樹下都拴著騾子和大車。縣政府大樓所在的廣場上到處都是坐在報紙上就餐的人。有的正就著罐頭瓶里裝的熱牛奶吞下糖漿餅,還有的在大啃冷雞肉和炸豬排。手頭寬裕一點兒的人從雜貨店裡買來裝在大肚飲料瓶里的可口可樂,邊吃邊喝。滿臉油漬的孩子們在人群里竄來竄去,玩「抽鞭子」遊戲,嬰兒們在母親懷裡吃他們的午飯。
在廣場遠處的一個角落裡,黑人們靜靜地坐在太陽底下,嚼著沙丁魚和餅乾,喝著味道更沖的「尼海」可樂。多爾夫斯· 雷蒙德先生也和他們坐在一起。
「傑姆,」迪爾說,「他在從紙袋裡喝東西。」
果真不錯,多爾夫斯· 雷蒙德先生嘴裡銜著兩根從雜貨店裡搞來的黃色吸管,吸管另一頭深深地插進一個牛皮紙袋裡。
「我還從沒見過有人這麼干。」迪爾咕噥著說,「那裡面裝的東西怎麼不會漏出來?」
傑姆咯咯地笑了。「他那是滿滿一可樂瓶威士忌,套在紙袋裡是為了不讓女士們見了對他橫眉冷對。你會發現,他會吸上整整一個下午,然後出去一會兒,再把瓶子灌滿。」
「他幹嗎和黑人坐在一起?」
「他向來都是這樣。照我看,他喜歡黑人勝過喜歡我們。他一個人住在縣邊界附近,有個黑女人,還生了一大幫混血兒。等碰見了我指給你看看。」
「他看上去不像是個無賴。」迪爾說。
「他當然不是,河對岸的所有土地都是屬於他的,還有一點我要告訴你,他出身於一個真正的世家。」
「那他幹嗎那樣生活?」
「他就是這麼個人。」傑姆說,「聽人說,他還沒有擺脫掉婚禮悲劇給他留下的陰影。他本來是要娶——我想大概是斯朋德家的一個女兒。他們還計劃要舉行盛大的婚禮,可結果變成了一場空——就在婚禮綵排之後,新娘上樓把自己的腦袋轟掉了。是一桿獵槍。她用腳指頭扣動了扳機。」
「他們搞明白是什麼原因了嗎?」
「沒有,」傑姆說,「除了多爾夫斯先生,誰也不清楚。有人說,是因為新娘發現他有個黑女人,他以為自己可以和那個黑女人保持關係,同時還能另外結婚。從那以後,他就老是醉醺醺的。你知道嗎,他對那些孩子倒是非常好……」
「傑姆,」我問,「什麼是混血兒?」
「一半是白人,一半是黑人。斯庫特,你是見過他們的。你知道給雜貨店送貨的那個孩子吧,長著一頭紅色捲毛的那個。他就是半個白人。這種人其實很可憐。」
「可憐?怎麼會呢?」
「他們兩邊都不算。黑人不接受他們,因為他們有一半白人血統;白人也不接受他們,因為他們是黑皮膚,所以他們夾在中間,哪邊都不算。不過,有人說,多爾夫斯先生把他的兩個孩子送到北方去了,那裡的人不會在意他們的膚色。瞧,那邊過來了一個。」
一個小男孩緊緊攥著一個黑女人的手,朝我們走來。在我看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黑孩子,深巧克力色的皮膚、張開的鼻孔和漂亮的牙齒。他時不時地來個歡蹦亂跳,那個黑女人就拽一下他的手,讓他停下來。
傑姆等他們過去以後才開口:「那就是個小混血兒。」
「你怎麼分得出來?」迪爾問道,「我看他就是個黑人。」
「有時候也分不出來,除非你認識他們。反正他是半個雷蒙德,准沒錯。」
「可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呢?」我問。
「我說過了,斯庫特,你得知道他們是誰才行。」
「好吧,那你怎麼知道我們就不是黑人?」
「傑克叔叔說,我們確實不知道。他說,從他自己追根溯源來看,芬奇家族沒有黑人血統,不過,據他所知,我們的祖先可能是在《舊約》時期從衣索比亞出來的。」
「怎麼說呢,要是我們的祖先在《舊約》時期就出來了,時間那麼久遠,那就根本不算什麼事兒了。」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傑姆說,「不過,在我們這一帶,你身體里只要有一滴黑人的血,大家就把你當成黑人。嗨,瞧……」
只見在廣場上吃午飯的人們彷彿得到了一個無形的指示,他們紛紛站起身來,把報紙、玻璃紙和包裝紙的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孩子們跑回母親身邊,小娃娃們被攬在腰間,帽子上滿是汗漬的男人們把家裡人聚集起來,趕著他們進了縣政府大門。在廣場遠處的角落裡,黑人們和多爾夫斯· 雷蒙德先生也站了起來,拍打著褲子上的塵土。他們中間沒有婦女和孩子,這似乎抹煞了廣場上的節日氣氛。他們耐心地等在門口,讓白人家庭先進。
「咱們進去吧。」迪爾說。
「不行,咱們最好等他們都進去之後再說。如果阿迪克斯看見我們,他也許會不高興。」傑姆說。
梅科姆的縣政府大樓總讓人依稀想起阿靈頓國家公墓:南面的水泥柱子過於粗重,而上面支撐起的屋頂則顯得輕飄飄的。那些柱子是原來的縣政府大樓在一八五六年失火後唯一倖存下來的部分。新的縣政府大樓是圍繞這些柱子修建起來的,更確切地說,是撇開了它們。不過,單就南廊來說,梅科姆縣政府大樓呈現出一派早期維多利亞風格,從北邊望過來,是一道還算過得去的街景。但從另一側來看,那些希臘復興風格的柱子和十九世紀式樣的鐘樓很是格格不入,鐘樓里還有一座銹跡斑斑、走時不準的大鐘,這情景就像是一個民族決意要把往昔的每一個碎片都保留下來。
要走到二樓的法庭,必須經過一連串不見天光的小隔間,那是縣政府各部門的所在地——估稅員、收稅員、縣書記員、縣司法員、巡迴書記員和遺囑查驗官之類的都待在這些陰冷昏暗的小隔間里,屋裡透出一股卷宗發霉的氣味混合著陳年的潮濕水泥味和尿臊味。在這裡,大白天也得開燈,粗糙的地板上總是蒙著一層灰塵。辦公室里的工作人員已經被環境改造成了一種特有物種:身材矮小、面色灰白,似乎從來沒有經過風吹日晒。
我們早就料到會很擁擠,可沒想到一樓走廊里也是人頭攢動。我們被人群衝散了,傑姆和迪爾不知去向,我奮力擠到樓梯井的牆邊,知道傑姆早晚會來找我。結果我發現自己置身於「閑人俱樂部」的成員中間,於是就盡量不惹人注意。這群穿著白襯衫、卡其色褲子上吊著背帶的老頭無所事事了一輩子,暮年時光也是在閑散中度過的——他們整天泡在廣場上,坐在橡樹下的松木長椅上打發時間。阿迪克斯說,他們是極其熱心的法律事務評論家,通過長年觀察,已經像首席法官一樣精通法律了。平日里,他們是法庭里唯一的聽眾,今天來了這麼多人,打亂了他們自得其樂的常規活動,這似乎讓他們很生氣。他們開口說話的時候,用的是漫不經心的腔調,卻又煞有介事。他們談論的就是我父親。
「……想必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其中一個說道。
「噢,說到這個,我可不敢斷言,」另一個人說,「阿迪克斯· 芬奇讀了好多書,可以說是不計其數。」
「他讀書還行,他也就讀讀書罷了。」這一群人都竊笑起來。
「我告訴你啊,比利,」有一個人開腔了,「要知道,是法庭指派他為這個黑鬼辯護的。」
「沒錯,可阿迪克斯決意要為他辯護。這是讓我反感的地方。」
這個說法我還是頭一回聽到,如此一來,事情就不同了:阿迪克斯必須接下這個案子,不管他願不願意。我很奇怪他居然對這件事兒隻字不提——我們本來可以在很多場合下用這套說辭來為他、為我們自己辯解的。他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用這句話來抵擋,能省去多少爭吵和拳腳啊。可是,這能解釋鎮上的人為什麼態度惡劣嗎?法庭指派阿迪克斯為他辯護,阿迪克斯也決意要為他辯護。這是讓他們不高興的地方。真讓人搞不懂。
等白人上樓之後,黑人們也開始擁了進來。「噢,等一等。」一個俱樂部成員舉起拐棍,嚷了一聲,「先別讓他們上樓梯。」
俱樂部成員們開始邁動僵直的腿腳往樓上爬,正撞上迪爾和傑姆下來找我。他們倆擠過來的時候,傑姆喊道: 「斯庫特,快點兒,都沒有空座了。我們得站著啦。」
「你瞧啊。」他心急氣躁地說。這時候,黑人們也蜂擁而來。走在前面的那群老頭估計會佔去大部分站位。傑姆對我說,看來我們沒戲了,這都怪我。我們慘兮兮地站在牆邊。
「你們進不去啦?」塞克斯牧師低頭看著我們,手裡拿著頂黑帽子。
「嗨,牧師,」傑姆說,「是進不去了,都怪斯庫特。」
「噢,我們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塞克斯牧師側身擠上樓梯,幾分鐘工夫又回來了。「樓下沒有一個空位。你們願意跟我到看台上去嗎?」
「哇,當然願意。」傑姆答道。我們興高采烈地跑在塞克斯牧師前面衝進了法庭,又上了一段後樓梯,然後停在門口等著。塞克斯牧師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小心地引導我們穿過看台上的黑人觀眾。有四個黑人主動站起來,把他們的前排座位讓給了我們。
坐滿黑人的看台沿著法庭的三面牆延伸,就像是位於二層的露台,從這裡可以把法庭里的一切盡收眼底。
陪審團坐在左側長長的窗戶下面。他們個個臉龐曬得黝黑,身材瘦長,看上去都是農民,不過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兒:鎮上很少有人去充當陪審員,他們要麼被除名,要麼免於承擔這項義務。陪審團中間有一兩個人看上去彷彿是穿著整肅的坎寧安家的人。此時,他們全都正襟危坐。
地方檢察官和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後面,阿迪克斯和湯姆· 魯賓遜坐在另一張桌子後面,全都背對著我們。地方檢察官面前的桌子上擺放著一本褐色的書,還有幾本黃色筆記簿;阿迪克斯的桌上空空如也。
在隔開觀眾的圍欄里,證人們坐在牛皮面的椅子上,恰好也背對著我們。
泰勒法官端坐在法官席上,看上去像條睡意沉沉的老鯊魚,他的「引水魚」坐在法官席的下前方,正在飛快地寫著什麼。泰勒法官和我見過的大多數法官一樣:為人和藹可親,頭髮花白,面頰微微有些紅潤。他在開庭的時候向來不拘禮節,簡直令人驚愕——有時候,他會把腳高高蹺起,還經常拿出小折刀來清理指甲。在冗長的衡平程序聽訟會上,特別是在午飯之後,他總是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印象。不過這個印象後來被永遠打消了,因為曾經有個律師為了弄醒他,情急之下,故意把一摞書推翻在地上,泰勒法官連眼睛都沒睜開,只是低聲咕噥了一句: 「惠特利先生,下次罰你一百美元。」
他在工作上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是個精通法律的人,而且事實上,他把經手的每一項法律程序都牢牢把控在手裡。只有一次,泰勒法官在公開法庭上,在眾目睽睽之下,陷入了僵局——是坎寧安家的人把他難住了。在他們經常活動的地盤——老塞勒姆,從一開始就居住著兩個完全不相干的家族分支,可偏巧他們使用同一個姓氏。坎寧安家和康寧安家之間嫁娶不斷,到最後連名字的拼寫都成了理論考證——直到坎寧安家的一個人因為土地所有權和一個康寧安家的人發生爭執,鬧上了法庭。在雙方辯論中,吉姆斯· 坎寧安做證說,他的母親在地契之類的文件上寫的是坎寧安,可實際上她姓康寧安;她在拼寫上一貫糊裡糊塗,很少讀書,傍晚有時候還坐在前廊上望著遠方發獃。關於老塞勒姆居民的種種古怪行為,泰勒法官聽了足足九個小時,然後他果斷地把這個案子扔出了法庭。有人問他這麼做有什麼依據,他說了兩個字,「助訟」,並宣布,既然雙方當事人已經當眾做了一番陳情,希望他們全都心滿意足了。他們確實稱心如意了,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們想要的。
泰勒法官有個習慣很耐人尋味:他允許別人在他的法庭上抽煙,但在這方面卻從不放縱自己。你也許會有幸看見他把一支長長的雪茄叼在嘴上,慢悠悠地、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那支雪茄慢慢地越變越短,等過了幾個小時再現身的時候,竟然變成了滑溜溜的扁片兒——精華已經被提煉出來,混進了泰勒法官的消化液里。有一回我問阿迪克斯,泰勒太太親吻他的時候怎麼能受得了,阿迪克斯說他們大概不怎麼親吻。
證人席在泰勒法官的右邊,等我們就座之後,赫克· 泰特先生已經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