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鮑勃· 尤厄爾別再嚼煙草了。」關於此事,阿迪克斯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據斯蒂芬妮小姐所言,阿迪克斯當時正要離開郵局,迎面走來了尤厄爾先生。這位尤厄爾先生對他惡語相加,往他臉上吐唾沫,還揚言要殺了他。斯蒂芬妮小姐已經不厭其煩地說了兩遍,說她自己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全過程——那時候她剛好從「五分叢林」連鎖超市出來,路過郵局,這些全是真的。她說阿迪克斯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掏出手帕擦了擦臉,站在那裡任由尤厄爾先生破口大罵。罵得難聽至極,打死她也不會重複。尤厄爾先生是個老兵,參加過一場不知名的戰役,再加上阿迪克斯表現得那麼淡定,把他刺激得越發囂張。他追問道: 「你這個同情黑鬼的雜種,你就這麼高傲,不屑於打架嗎?」阿迪克斯答道: 「不是,是因為年紀太大了。」說完,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斯蒂芬妮小姐評價說,你不得不佩服阿迪克斯· 芬奇,有時候他真會冷幽默。
我和傑姆並不覺得多麼有趣。
「不管怎樣,」我說,「他曾經是縣裡有名的神槍手。他可以……」
「斯庫特,你知道他不會帶槍的。他甚至都沒有槍……」傑姆說,「你知道吧,那天夜裡,他守在監獄門前的時候身上都沒帶槍。他告訴過我,帶槍就等於邀請別人來射你。」
「這回情況不同,」我說,「我們可以要他借一支來。」
我們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只回了四個字: 「胡說八道。」
迪爾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他說,對阿迪克斯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管怎麼說,如果尤厄爾先生殺死了他,我和傑姆就會餓死,除非全權交給亞歷山德拉姑姑撫養,而且我們都很清楚,她會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解僱卡波妮,等不到阿迪克斯在地下安息她就會這麼干。傑姆說,也許我來一場哭鬧會管用,因為我年齡小,又是個女孩子。這一招也落空了。
不過,阿迪克斯還是注意到我們老是在家附近沒精打采地四處轉悠,吃飯沒胃口,對平時喜歡做的事情也提不起興趣,他由此而知我們心裡的恐懼有多深。一天晚上,他用一本新的橄欖球雜誌來吸引傑姆。他見傑姆翻了幾下就扔在一邊,便問道: 「兒子,你有什麼煩心事兒嗎?」
傑姆直截了當地說: 「尤厄爾先生。」
「發生了什麼事兒?」
「什麼也沒發生。我們在為你擔驚受怕,覺得你應該對他採取點兒措施。」
阿迪克斯苦笑了一下。「採取什麼措施?跟他簽一份和平契約?」
「當一個人說要報復你,感覺他會說到做到。」
「他說這話確實是當真的。」阿迪克斯說,「傑姆,你試試看,能不能站在鮑勃· 尤厄爾的角度思考問題。我在庭審過程中摧毀了他僅存的最後一點信譽——如果說他還有那麼點兒信譽的話。人受到打擊總得回敬一下吧,尤厄爾先生這類人尤其如此。所以說,他朝我臉上啐唾沫也罷,對我進行威脅恐嚇也罷,如果能讓馬耶拉· 尤厄爾免遭一頓毒打,我承受這種侮辱也心甘情願。他總得找人出口氣,我寧願他的發泄對象是我,而不是他那一屋子孩子。你能理解嗎?」
傑姆點點頭。
亞歷山德拉姑姑走進來的時候,恰好聽見阿迪克斯在說: 「我們不用害怕鮑勃· 尤厄爾,那天早上他已經發泄完了。」
「阿迪克斯,我可不這麼肯定。」她說,「他那種人,為了解氣,什麼都幹得出來。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妹妹,尤厄爾到底能把我怎麼樣呢?」
「暗地裡搞點兒鬼把戲唄,」亞歷山德拉姑姑說,「你就等著瞧吧。」
「在梅科姆,搞鬼把戲可不那麼容易。」阿迪克斯一語作答。
從那以後,我們就不怎麼害怕了。暑假在一天天過去,我們得抓緊時間玩個痛快。阿迪克斯讓我們儘管放心,他說,在上級法院複審這個案子之前,湯姆· 魯賓遜會安然無恙,而且他很有可能被無罪釋放,至少他的案子還有獲得重新審理的機會。湯姆被關押在切斯特縣的恩費爾德監獄農場上,離我們這兒有七十英里。我問阿迪克斯,湯姆的妻子和孩子能不能獲准去看望他,阿迪克斯說不能。
一天晚上,我又提出一個問題: 「如果他上訴失敗,會怎麼樣呢?」
「那他就得上電椅了,」阿迪克斯說,「除非州長給他減刑。現在還不到擔心的時候,斯庫特,我們還有很大機會。」
傑姆正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大眾機械》。聞聽此言,他抬起頭來說: 「這不公平。就算他犯了罪,可並沒有殺人啊。他沒有奪去任何人的性命。」
「你要知道,在亞拉巴馬州,強姦是死罪一條。」阿迪克斯說。
「沒錯,可陪審團也沒必要非得判他死刑啊——如果他們硬要定罪,可以判他二十年嘛。」
「傑姆,」阿迪克斯說,「你要考慮到湯姆· 魯賓遜是個黑人。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裡,像這樣的案子,沒有哪個陪審團會說:『我們認為你有罪,但並不很嚴重。』結果要麼是宣告無罪釋放,要麼就是死刑。」
傑姆一個勁兒搖頭。「我知道這不公平,可又想不明白錯在哪裡——也許強姦罪不應該定為死罪……」
阿迪克斯把手裡的報紙丟到椅子旁邊。他說,他對強姦法並無異議,但是,在只有間接證據的情況下,控方要求對被告判處死刑,陪審團也做出了相應的判決,這才是讓他甚為憂慮的。他掃了我一眼,發現我也在聽,就用更簡單易懂的話對我們說: 「我的意思是,在認定一個人犯有謀殺罪之前,應該找到一兩個目擊證人。必須有人做證說,『是的,我當時在場,親眼看見他扣動了扳機』。」
「可是,在只有間接證據的情況下,仍有很多人被弔死——絞死了。」傑姆說。
「我知道,而且他們中間很多人可能是罪有應得——不過,如果沒有目擊證人,就免除不了疑問,有時候人們的疑問只是隱隱約約,若有若無。法律上稱之為『合理懷疑』,我倒認為被告有權利用所謂的『合理懷疑』。不管事情有多麼不可能,但終歸存在著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他是清白無辜的。」
「這樣一來,又回到陪審團的問題上了。我們應該廢除陪審團。」傑姆的口氣很堅決。
阿迪克斯極力剋制著自己,可還是忍不住笑了。「你對我們太苛刻了,兒子。在我看來,也許有更好的辦法。修改法律。改為只有法官有權判處死刑。」
「那就去蒙哥馬利修改法律吧。」
「你不知道這有多麼艱難。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法律被修改的那一天了,如果你能活到那時候,恐怕也是個老頭了。」
這一席話顯然不能讓傑姆感到滿意。「這樣不行,先生。他們應該廢除陪審團。湯姆根本沒有犯罪,他們硬要給他加上罪名。」
「兒子,如果你是那個陪審團的一員,而且另外十一位成員也是跟你一樣的男孩子,湯姆現在就已經是個自由人了。」阿迪克斯說,「到目前為止,你的生活中還沒有什麼會干擾你的推理過程。湯姆的陪審團成員,是十二個通情達理的普通人,可是你卻能看到在他們和理性之間隔著一層東西。那天夜裡,在監獄大門前,你也看見了同樣的情形。那幫人最後之所以離開,也並不是因為理性佔了上風,而是因為我們守在那裡。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總有什麼東西讓人喪失理智——即使他們努力想做到公平,結果還是事與願違。在我們的法庭上,當對立雙方是一個白人和一個黑人的時候,白人總是勝訴。這些事情很醜惡,可現實生活就是如此。」
「那還是不公平。」傑姆執拗地說,他用拳頭輕輕捶打著膝蓋,「絕對不能在只有那種證據的情況下給一個人定罪——絕對不行。」
「按理說是不能,可他們就那麼做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你還會看到更多這類情況。法庭本應是人們得到公平對待的地方,不論這個人是什麼膚色,但陪審團包廂里一貫有人把個人恩怨夾帶進去。等你再長大一些,你會發現每天都有白人欺騙黑人的事情發生,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一個白人只要對黑人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多麼富有,也不管他出身多麼高貴,這個白人就是人渣。」
阿迪克斯的語調很平靜,所以他說到最後,那個詞讓我們的耳膜猛地一震。我抬起頭,發現他臉上帶著激憤的表情。「這個世界上最讓我厭惡的事情,莫過於下等白人利用黑人的單純無知欺騙他們。休要自欺欺人——這些行為一天一天積累起來,我們早晚要為此付出代價。我希望不是你們這一代去償還。」
傑姆撓了撓頭。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阿迪克斯,」他說,「為什麼不讓我們和莫迪小姐這樣的人坐在陪審席上?我們從來沒見過梅科姆鎮上的人充當陪審員——都是住在林子里的那些人包攬。」
阿迪克斯向後一仰,靠在搖椅里。不知為什麼,他聽了傑姆的問話,似乎有點兒喜形於色。「我還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意識到這一點呢。」他說,「原因有很多。其中一個是,莫迪小姐不能擔任陪審員,因為她是女人……」
「你是說,在亞拉巴馬州,女人不能……」我騰地一下憤怒起來。
「是這樣。我猜,這大概是為了保護脆弱的女同胞們,免得她們接觸到骯髒下流的案件,比方說湯姆這個案子。另外呢,」阿迪克斯咧嘴一笑,「如果讓女士們來擔任陪審員,我懷疑案子永遠都結不了——她們會沒完沒了地打斷別人,提出各種問題。」
我和傑姆哈哈大笑起來。要是莫迪小姐坐在陪審席上,肯定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我想像著老杜博斯太太坐在輪椅里參加庭審的情景——「約翰· 泰勒,別再敲了。我想問這個人幾個問題。」也許我們的先輩這樣規定是明智之舉。
阿迪克斯說: 「對於我們這樣的人而言——這是我們應負的一份責任。總的來說,我們就配得到這樣的陪審團。首先,梅科姆的公民頑固得很,對擔任陪審員不感興趣;其次,他們也是有所畏懼。還有就是,他們……」
「畏懼?為什麼呢?」傑姆問。
「怎麼說呢,如果——咱們來打個比方,假設雷切爾小姐開車撞了莫迪小姐,由林克· 迪斯先生來決定賠償的金額。作為一個店主,林克先生不想失去任何一位主顧,對不對?於是他就對泰勒法官說,他不能擔任陪審員,因為他不在店裡的時候沒有人幫他照應生意。這樣一來,泰勒法官只好答應他的請求。有時候他是帶著憤怒應允的。」
「他為什麼覺得其中一個人不會再到他的店裡買東西呢?」我問。
傑姆說: 「雷切爾小姐會,莫迪小姐不會。不過,陪審團的投票表決是保密的啊,阿迪克斯。」
我們的父親嘿嘿一笑。「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兒子。按理說,陪審團的投票表決應該是保密的。可是,一個人在履行陪審員義務的時候,就得對某個案子拿定主意,並且表明自己的看法。人們不喜歡這麼做。有時候搞得很不愉快。」
「湯姆的陪審團應該快些做出裁決。」傑姆咕噥著說。
阿迪克斯的手伸向裝著懷錶的衣袋。「是啊,他們拖了很長時間,」他說這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是引起我思考的一件事兒,怎麼說呢,這可能是一個隱隱約約的開端。陪審團足足花了好幾個小時。如果裁決的結果是確定無疑的,他們通常只用幾分鐘就夠了。可這次……」他突然停下來看著我們,「你們可能想知道,他們中間有個人費了好大力氣拖延了這個裁決—— 一開始他還極力主張當庭無罪釋放呢。」
「是誰?」傑姆大為詫異。
阿迪克斯擠了擠眼睛。「這個我本來不該透露,不過還是告訴你們吧。他住在老塞勒姆,是你們的一個朋友……」
「一個坎寧安家的人?」傑姆叫了起來,「一個……我沒認出來裡面有……你在開玩笑吧。」他從眼角斜睨著阿迪克斯。
「是他們家的一個親戚。當時,我沒有把他從陪審團名單上畫掉,完全是出於一種直覺。我本來可以劃掉他的名字,但我沒有。」
「天哪!」傑姆無比虔敬地驚呼道,「他們一會兒想把他置於死地,一會兒又想讓他無罪釋放……我永遠也搞不懂這些人的心思。」
阿迪克斯說,你必須深入了解他們才行。他說,坎寧安家的人自從遷移到新大陸,從來沒有白白拿過別人的任何東西。他們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一旦你贏得了他們的尊重,他們為你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阿迪克斯還說,當時,他有一種感覺,僅僅是一個猜想——那天晚上,他們離開監獄的時候,對芬奇家的人產生了深深的敬意。這個突如其來的大轉折,再加上另一個坎寧安家的人極力勸說,促使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改變了主意。「如果有兩個這樣的人,陪審團就會陷入僵局。」
傑姆吐字非常緩慢: 「你是說,你把前天晚上想害你的人放進了陪審團?阿迪克斯,你怎麼能冒這麼大的風險?你怎麼能這樣?」
「你分析一下,就知道這不是冒險。一個想給被告定罪的人和另一個想給被告定罪的人,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區別,對不對?但是,一個想給被告定罪的人和一個內心有些不安的人,他們之間就有了微妙的差別,對不對?他是陪審團名單上唯一一個有不確定性的人。」
「那個人是沃爾特· 坎寧安先生的什麼親戚?」我問。
阿迪克斯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打了個哈欠。這會兒還沒到我們上床睡覺的時間,不過我們知道他是想利用這段時光看看報紙了。他拿起報紙,折了起來,輕輕敲了敲我的腦袋。「讓我想想,」他用低沉的聲音自言自語道,「想起來了。他們是雙重表兄弟。」
「怎麼可能呢?」
「兩姐妹嫁給了兩兄弟。我就告訴你這麼多——你自己去琢磨吧。」
我絞盡腦汁,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我嫁給傑姆,迪爾和他的妹妹結婚,那麼我們的孩子就是雙重表親了。「嘿,我搞明白了,傑姆。」我大徹大悟的時候,阿迪克斯已經離開了客廳,「他們真是一群怪人。姑姑,你聽見了嗎?」
亞歷山德拉姑姑正在鉤一塊小地毯,壓根兒就沒看我們,不過她一直在聽著。她坐在椅子里,身邊放著個針線筐,正在鉤織的小地毯攤在她的大腿上。我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女士們偏要在酷熱難耐的夏夜鉤織羊毛毯呢?
「我聽見了。」她應了一聲。
我想起了發生在很久以前的那場災難性事件——我奮勇衝上前去,是為了解救小沃爾特· 坎寧安。現在我為自己當時出手相助感到很高興。「等一開學,我就邀請沃爾特來吃午飯。」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暗下決心,打算一見到他就大打出手。「放學後他也能來我們家玩。阿迪克斯可以開車把他送回老塞勒姆。也許他哪天還能在我們家過夜,你看好不好,傑姆?」
「到時候再看吧。」亞歷山德拉姑姑的話總是綿里藏針,帶著威脅的意味,從來都不會一口應允。我吃了一驚,轉過頭去望著她: 「為什麼不行呢,姑姑?他們是好人。」
她從眼鏡上方瞟了我一眼——她做針線活兒的時候總戴著那副眼鏡。「瓊· 露易絲,我並不懷疑他們是好人。可他們跟我們不是一類人。」
傑姆插嘴說: 「斯庫特,姑姑的意思是,他們很粗俗。」
「粗俗是什麼意思?」
「噢,就是沒有教養。喜歡聽聽小調什麼的。」
「可我也……」
「別說傻話了,瓊· 露易絲。」亞歷山德拉姑姑說,「問題在於,你可以把沃爾特· 坎寧安從頭到腳洗得一塵不染,你可以給他穿上鞋子和新衣服,但他舉手投足永遠也不會跟傑姆一樣。再說了,他們家族的人全都嗜酒成性。芬奇家的女孩子對那種人沒有半點兒興趣。」
「姑——姑,」傑姆說,「她還不到九歲呢。」
「她最好現在就學著點兒。」
亞歷山德拉姑姑拋出了這樣一句話,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她上次表示堅決反對的情景,真是記憶猶新。我一直也沒弄明白原因何在。那回是我一心想去卡波妮家玩一趟——我腦子裡充滿了好奇和興趣,想到她家去做客,瞧瞧她是怎麼生活的,有些什麼樣的朋友。要說起來,我還想看看月亮的背面是什麼樣子呢!亞歷山德拉姑姑這次採取的策略與上次不同,但目的還是一樣的。興許她當初來和我們住在一起的原因,就是為了幫助我們揀選朋友。我打算盡自己所能據理力爭: 「如果他們是好人,那我為什麼不能向沃爾特表示友好?」
「我並沒有說你不能向他表示友好啊。你應該友好、禮貌地對待他。親愛的,你應該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但是,你沒必要請他到家裡來。」
「如果他是我們家的親戚呢,姑姑?」
「事實上,他不是我們家的親戚,不過即便他是,我的回答也是一樣的。」
「姑姑,」傑姆開口道,「阿迪克斯說過,你可以選擇自己的朋友,但你不能選擇自己的家人,所以不管你是否承認,他們都和你有血緣關係,而且不承認事實會讓你顯得很愚蠢。」
「又是你父親那一套。」亞歷山德拉姑姑說,「我還是一句話——瓊· 露易絲不能把沃爾特· 坎寧安請到家裡來。即便他是你們的隔代雙重表親,這個家也不歡迎他,除非他是來找阿迪克斯談事情。好啦,就這麼定了。」
她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不過這次我要讓她給出個理由。「可是姑姑,我就是想和沃爾特一起玩,為什麼不可以呢?」
她摘下眼鏡,直勾勾地盯著我。「因——為——他——是——渣——滓,所以你不能和他一起玩。我不允許你靠近他,免得你沾染上他那些烏七八糟的壞毛病。你已經夠讓你父親頭疼的了。」
要不是傑姆攔著,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兒來。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兩隻胳膊緊緊抱住我,把我拖進了他的房間,與此同時,我爆發出憤怒的哭泣。阿迪克斯聞聲跟了過來,從門口探進腦袋。「沒什麼事兒,先生,」傑姆的口氣很生硬,「沒什麼大不了的。」阿迪克斯走開了。
「斯庫特,給你嚼一塊這個。」傑姆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塊同笑樂巧克力硬糖。我嚼了好幾分鐘,那塊糖才變軟和,含在嘴裡感覺挺愜意的。
傑姆正在收拾擺放在床頭柜上的雜物。他的頭髮後面翹起,前面耷拉,真不知道能不能長成男子漢的樣子——如果他把腦袋剃光重來,新長出來的頭髮興許就會規規矩矩,服服帖帖。我還發現他的眉毛變得粗重了一些,身體也顯得細溜起來——這說明他在長個兒。
他回頭看了看我,大概是怕我再來一次放聲大哭,於是對我說: 「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可不能說出去啊。」我問是什麼。他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解開了襯衫。
「什麼呀?」
「你看不見嗎?」
「看不見。」
「是胸毛。」
「在哪兒?」
「在這兒,就在這兒。」
看在他剛才表現得很體貼的分上,我恭維他說看上去很棒,可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真不錯,傑姆。」
「我腋窩裡也長毛了。」他說,「明年我就能上場踢球啦。斯庫特,別因為姑姑說了什麼就生氣。」
彷彿就在昨天,他還指手畫腳,命令我別惹姑姑生氣。
「你知道,她不習慣和女孩子相處,」傑姆開導我,「至少是不習慣你這樣的女孩子。她在努力把你培養成一名淑女。你就不能學學針線活兒什麼的嗎?」
「我偏不學!她從來都不喜歡我,就是這麼回事兒,我才不在乎呢。傑姆,我沒忍住怒氣,是因為她剛才罵沃爾特· 坎寧安是渣滓,並不是因為她說我讓阿迪克斯頭疼。我和阿迪克斯早就把話說明白了——我問他,我是不是讓他很頭疼,他說那算不了什麼,至少他都能想出法子解決問題,還讓我不要在這件小事兒上自尋煩惱。今天純粹是因為沃爾特——傑姆,他不是渣滓,他跟尤厄爾家的人不一樣。」
傑姆踢掉鞋子,雙腿一盪,上了床。他靠在枕頭上,打開了閱讀燈。「斯庫特,你知道嗎?現在我全弄明白了。最近我想了很多,終於想通了。這個世界上有四種人:一種是像我們和街坊鄰居這樣的普通人,一種是跟坎寧安家一樣住在林子里的人,一種是像尤厄爾家一樣生活在垃圾場旁邊的人,還有一種是黑人。」
「那麼中國人呢?還有住在鮑德溫縣的科真人呢?」
「我是說在梅科姆縣。現在的情況是:我們這樣的人不喜歡坎寧安家的人,坎寧安家的人看不慣尤厄爾家的人,尤厄爾家的人又厭惡和鄙視黑人。」
我對傑姆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湯姆的陪審團幹嗎不宣告湯姆無罪,讓尤厄爾家的人下不來台呢?這個陪審團不是由坎寧安家那樣的人組成的嗎?
傑姆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我這個幼稚可笑的問題。
「你知道嗎?」他說,「我見過阿迪克斯一邊聽收音機里播放的小調,一邊用腳打拍子,他還特別愛喝煲湯,比誰都喜歡……」
「這樣一來,我們就和坎寧安家的人沒什麼兩樣啦,」我說,「真不明白姑姑為什麼……」
「不是這麼回事兒,你讓我把話說完——是差不多,不過我們還是有些不同。阿迪克斯有一次對我說,姑姑老是張口閉口把家族掛在嘴邊,是因為我們沒什麼財富可言,只有家族背景值得炫耀。」
「噢,傑姆,這個我倒不知道——阿迪克斯告訴過我,關於古老家族的說法多半是自欺欺人,因為每個人的家族都跟其他人的家族一樣古老。我問他,黑人和英國人是不是也包括在內,他說是的。」
「家族背景並不等於家族年代古老,」傑姆說,「我認為是指你的家族讀書寫字的歷史有多長。斯庫特,我已經反覆研究過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據說有明確的證據表明,早在芬奇家族還生活在埃及的時候,他們中間就有人學會了一兩個象形文字,並且教給了他的兒子。」傑姆哈哈大笑,「你想想看,姑姑居然為自己的曾爺爺能讀書寫字而揚揚得意——女人總是拿一些可笑的事情作為驕傲的資本。」
「怎麼說呢,我倒是很高興他能讀書寫字,要不然誰來教會阿迪克斯他們?如果阿迪克斯不識字,我們倆就慘了。傑姆,我不覺得這是家族背景。」
「那好吧,坎寧安家的人和我們不一樣,這個你怎麼解釋?沃爾特先生幾乎都不會簽自己的名字——我親眼看見過。我們在讀書寫字方面就是比他們早。」
「你說的不對。每個人都要從頭學起,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小沃爾特非常聰明,他功課落後,是因為經常曠課去幫他爸爸幹活兒。他自己沒什麼問題。傑姆,你說的不對,我認為世界上只有一種人,那就是——人。」
傑姆背過身去,發狠地捶打枕頭。等他平靜下來回過身來,臉上布滿了陰雲。我看他情緒不佳,立刻變得小心翼翼。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團,嘴巴抿成了一條線,好半天都一聲不吭。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他終於開口了,「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種人,那他們為什麼不能和睦相處?如果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還要互相鄙視?斯庫特,我覺得我開始明白一些道理了。我覺得我開始理解怪人拉德利為什麼老是閉門不出了……那是因為他『想』把自己關在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