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孕的最後一個月,一切都變得很辛苦。尼諾很少露面,他有很多工作,這讓我很惱火。他出現的幾次,我對他也很粗暴,我想我現在很醜,他已經不在乎我了。這也是真的,我自己也不敢照鏡子了,即使照鏡子,也會很心煩。我的臉腫著,鼻子很大,我的胸脯、肚子就好像把身體其他部分吞沒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脖子,我的腿很短,腳踝很粗大。我變得和我母親一樣了,但不是現在的她——她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消瘦、憂慮的老太太,過去我最畏懼的、很難纏的那個母親,已經僅僅存在於記憶里。
那個愛施虐的母親忽然又冒了出來,開始通過我展示出她的疲憊不安,還有那個瀕死的母親,通過她的脆弱,像一個快要溺水的人的目光,讓我感到心痛。我變得很難相處,每件偶然發生的事情,都讓我覺得是一場陰謀,我經常會大喊大叫。在我最不開心的時候,我感覺,那不勒斯的那些問題已經進入我的身體,我已經沒法做出一副可愛、討人喜歡的樣子。彼得羅給我打電話,讓我和兩個孩子說話,我也很不溫和。我的出版社或者我討厭的報紙給我打電話,我會說:「我已經懷孕第九個月了,我很煩,放過我吧。」
我跟兩個女兒的關係也越來越糟糕。跟黛黛倒好,因為她跟她父親很像,很講道理,很聰明。艾爾莎開始讓我很討厭,她從一個溫順的小姑娘,變得越來越沒規矩了,老師一直在向我抱怨,說她是一個狡猾、暴戾的孩子。我自己呢,我會在街上或者在家裡不停說她,說她愛無事生非,霸佔其他孩子的東西,歸還的時候她會故意把那些東西搞壞。真是三個女人一台戲。我心裡想,尼諾當然會逃得遠遠的,他更願意和埃利奧諾拉、阿爾伯特、莉迪亞待在一起。晚上我睡不著覺,因為肚子里的孩子踢騰得太厲害了,就好像肚子里全是氣泡,我希望這個孩子和所有人預測的都不一樣,我希望肚裡的孩子是個男孩,一個像尼諾的男孩,一個他非常喜歡的兒子,讓他愛這個孩子超過愛其他孩子。
無論我多麼努力,想回到我喜歡的樣子——我一直想成為一個心理平衡的人,能控制那些陰暗或者暴力的情感,但生產前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沒辦法取得平衡。我把一切都歸罪於地震,當時好像沒什麼,但我內心深處開始感到不安,那種焦慮一直深入到我的肚子里。開車經過卡波迪蒙特的隧道時,我會感覺到一陣陣恐懼,我擔心會另來一陣地震,讓隧道倒塌下來。我經過馬爾他大街上的高架橋,橋在動,我會加快車速,儘快地逃離那裡,我擔心地震隨時都會讓它斷開。在某個階段,我甚至不再消滅家裡的螞蟻,它們經常出現在洗手間里,我沒把它們弄死,就是為了觀察它們的動向,阿方索說,它們比人能更早覺察到災難。
不僅僅是地震,莉拉說的那些模稜兩可的話也讓我失措。我在街上,現在假如我看到針管,就像我在米蘭無意中看到的那些用過的針管,有時候我在教堂旁邊的小花園會看到,我都覺得有一股無名的火往上冒。我想去找馬爾切洛和我的兩個弟弟吵架,儘管我不知道我要對他們說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我做了一些讓人討厭的事情,也說了讓人後悔的話。我母親一直在追問我有沒有和莉拉說我兩個弟弟的事,有一天,我很不客氣地回了一句:「媽,莉娜不能要他們,她已經有一個哥哥吸毒了,她還要為詹納羅操心,你們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怎麼能指望她。」她非常驚恐地看著我,她從來都沒提到過吸毒的事兒,我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假如在其他時候,她會大聲叫喊,捍衛我的兩個弟弟,會罵我麻木不仁,但現在她待在廚房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再也不吱聲了。這讓我很懊悔地對她說:「你不用擔心,我們總會找到一個解決辦法。」
什麼辦法?我後來的做法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我在小花園裡找到了佩佩——不知道詹尼在哪兒——我教訓了他一通,我說,通過別人的惡習賺錢是很糟糕的事兒。我對他說:「你隨便找個工作吧,但不要干這個,你會把自己毀掉,會讓我們的母親擔心死的。」我說話時,他一邊耷拉著眼皮聽著,一邊用左手大拇指指甲清理右手指甲里的污穢。他比我小三歲,我是大姐,他是小弟,他覺得我是一個重要人物,因此對我還是有一點兒敬畏,但這也無法阻止他在最後冷笑著對我說:「沒有我的錢,媽媽已經死了。」然後他擺了擺手,走開了。
他的態度讓我更加煩躁。過了一兩天,我去找埃莉莎了,我希望馬爾切洛也在家。天氣非常冷,新城區的街道和老城區一樣骯髒破爛。馬爾切洛不在家,他們家非常凌亂,我妹妹非常懶散地接待了我,她對我很不敬:她穿著睡衣,沒有梳洗,只是照看著孩子。我幾乎是對她叫喊著說:「告訴你丈夫——我強調了丈夫這個詞,雖然他們還沒有結婚——他要把我們的兄弟毀掉了,假如他要販毒,讓他自己去賣。」我就是這麼說的,用的是義大利語,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說:「萊農,馬上從我家裡出去!你在跟誰這樣說話呢?和你認識的那些闊佬嗎?你趕緊走吧,你是一個自大狂,你一直都是。」我還想著回答,她叫喊起來了:「你再也不要來這裡教訓我,還有我的馬爾切洛!他是一個好人,我們欠他的,假如我願意,他會為我把你,還有莉娜那個婊子,以及所有你欣賞的那些混蛋全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