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諾在家時,他會和黛黛還有艾爾莎一起,搞一場非常滑稽的儀式。他們會把我拉到放著我的寫字檯的小房間,非常鄭重其事地讓我坐下來工作,他們關上房門,假如我要敢打開門的話,他們會齊聲指責我。
通常,假如有時間,他會非常耐心地照顧幾個孩子。他對黛黛很好,他覺得黛黛非常聰明,但過於死板,艾爾莎讓他很開心,因為她順從的外表下面其實是狡黠和邪惡。我所希望的事卻從來都沒有發生,他和小伊瑪不是那麼親密。他也會陪著伊瑪玩兒,有時候看起來很開心。比如說,他和黛黛還有艾爾莎,會圍著伊瑪學狗叫,想讓她說「狗」這個詞。我絞盡腦汁地想寫點兒東西,我聽見他們在家裡汪汪叫,假如伊瑪咿咿呀呀,發出一個聽起來像「狗」的音,尼諾會和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叫喊起來:「她說了『狗』,很棒,很棒!」但沒別的了。實際上,他把小伊瑪當成一個小玩偶,讓黛黛和艾爾莎玩。他很少和我們一起過星期天,少有的幾次氣氛很好,他們帶著伊瑪去了佛羅里笛安娜,他讓兩個姐姐推著妹妹的小車,在維拉街上散步。他們回家時,四個人都很高興,但沒說幾句,我就明白了,尼諾讓黛黛和艾爾莎假裝成媽媽,照顧伊瑪,他和沃美羅區那些真正的母親在聊天兒,她們也把孩子帶到那裡呼吸新鮮空氣,曬太陽。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習慣於他勾三搭四的愛好,我覺得那只是一種壞毛病。尤其是,我也習慣了那些女人馬上就會喜歡他。但後來忽然間,這方面也出了問題。我越來越發現,他的女性朋友多得驚人,所有的女人在他面前都會變得光彩照人。我很熟悉那種光彩,並不覺得驚異。在他面前,你會非常有存在感,你會覺得很高興。很自然,所有那些女孩子,還有成熟女性都會對他產生感情,我不排除她們會對他產生性慾的可能,但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讓我最不安的,就是之前莉拉說過的一句話:「我覺得,他也不是你的朋友。」我盡量不把這句話和另一個問題聯繫在一起:「這些女人是他的情人嗎?」因此,讓我不安的不是他會背叛我,而是其他東西,我確信尼諾會激發這些女人的母性,她們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他。
伊瑪出生後沒多久,尼諾的事業越來越順了。當他出現時,會帶著自豪給我講他取得的成功。我很快就發現,他過去飛黃騰達,那是因為他妻子的家人,現在呢,他得到的每個新職務都離不開一個女人的幫助。有一個女人幫他在《晨報》上開了一個專欄,每半個月發一篇文章;另一個女人推薦他在費拉拉一個重要的研討會上致辭;還有一個讓他成了都靈一家雜誌的主編;一個來自費城的女人——一個聯合國官員的妻子,最近推薦他去做一個美國基金會的顧問。這些幫助過他的女人的名單在不斷增加。除此之外,我自己不是也幫著他,讓他在一家重要的出版社出了一本書?我不是還幫著他出第二本書嗎?再想想,他上高中時那麼耀眼,還不是因為背後有加利亞尼老師?
當他忙著施展自己的魅力時,我開始默默地研究他。他邀請那些年輕太太或風韻不再的女人來家裡吃飯,她們有的是自己單獨來,有的是帶著各自的丈夫或男友。在那些情況下,我帶著不安的心情,看著他怎麼給這些女人說話的機會:他基本上會無視那些男性客人,他會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女人的身上,有時候他會針對其中一個女人。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我都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儘管有其他人在場,他都能表現得像單獨和他感興趣的太太面對面在一起,他不會說任何有暗示性的、不得體的話,他只會問問題。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兒?」
「我離家出走了。我十八歲時離開了萊切,來到那不勒斯,但這是一個很難融入的城市。」
「你住在哪兒?」
「在法院路一棟很破的房子里,和另外兩個姑娘住在一起,沒有一個安靜的角落可以學習。」
「男朋友呢?」
「什麼男朋友。」
「男朋友總會有一個吧。」
「是有一個,也在這兒坐著呢,我後來嫁給他了。」
這位太太提到了自己的丈夫,就是想讓他也加入到談話中,但尼諾無視那個男人,依然用那種灼熱的聲音,對面前的女人說話。尼諾對於女性世界很好奇,其實沒有別的企圖。我對他非常了解,他一點兒都不像那個年代的其他男性,表示出他們已經作出了很大讓步,不再那麼大男子主義了。我想,不僅是那些來我們家裡的教授、建築師,還有藝術家,他們的行為、感情和觀念都有些女性化的成分,就連卡門的丈夫羅伯特,也會分擔很多家務,還有恩佐,他會毫不猶豫把自己的所有時間都花在莉拉身上。那些尋找自我的女性讓尼諾很振奮,他的熱情是真誠的,沒有一次晚飯,他不會重複這樣一句話:和她們一起 思考,才是唯一的真正的思考方式。但他會死死捍衛自己的空間,還有他投身的諸多事情,他永遠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從來都不會讓出一點他的時間。
有一次,我想在所有人面前揭發他的做法,於是用一種充滿溫情、開玩笑的語氣說:
「你們不要相信他說的,剛開始的時候,他會幫著我收拾桌子,洗碗。現在他連地上的襪子都不會撿起來。」
「這不是真的。」他反駁說。
「就是這樣,他想解放別人的女人,而不是自己的女人。」
「好吧,你的解放並不意味著我要失去我的自由。」
類似於這樣開玩笑的話中,我聽到了那些年和彼得羅矛盾爭吵的回聲,這讓我很不舒服。為什麼我前夫說那些話會讓我很氣憤,而我卻會放過尼諾?我想:也許和任何男人的關係都會產生同樣的矛盾,但在有些情況下,也會產生令人滿意的結果,我不能太誇張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有差別的,和尼諾在一起一定會好一些。
但真的是這樣嗎?我越來越不自信了。我想起了他在佛羅倫薩住在我家裡時,他支持我反抗彼得羅,我還帶著喜悅,想起了過去他鼓勵我寫作的事。但現在呢?我急需重新開始嚴肅地寫作,這些年情況發生了變化,我感覺自己已經不像之前那麼信心十足了。尼諾有越來越多自己的需求,儘管他很想,但他沒時間給我。為了表示彌補,他通過他母親急忙給我找了一個照顧家裡的保姆,叫西爾瓦娜,五十歲左右,身體很結實,她有三個孩子,看起來總是樂呵呵的,她很勤快,和我的三個女兒處得也很好。他很慷慨,沒說請這個保姆花了多少錢。過了一個星期,他問我:「一切都好吧,她還行吧?」但很明顯,他覺得他花了雇保姆的錢,就不用為我擔心了。當然,他很在意我,他時不時會問我:「你在寫嗎?」然後就沒有別的了。剛開始時他對我的寫作的那種關注已經消失了,不僅如此,我帶著一絲尷尬想,我自己也不像之前那樣賦予他權威了。我發現,我內心有一種聲音對我說:不能太依賴尼諾了,他一點兒也不可靠。現在我在聽尼諾說話時,已經沒有我小時候的感受:他之前說的每個字,都會在我的心裡激起火花。我讓他看一段還不成型的稿子,他馬上會大聲說:「很棒!」我給他簡述了我正在構思的小說的故事主線和人物,他會說:「很精彩,很聰明。」但他的話對我沒有任何說服力,我不相信他,他對其他很多女人寫的東西表現出了同樣熱情洋溢的態度。如果和其他夫妻共進晚餐,在別人走了之後他總是會說:「這個男人真是平庸啊!他的女人要比他強得多。」他的所有女性朋友,僅僅是作為他的朋友,在他眼裡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對於那些女性的評判通常都是隨機應變,甚至是郵局裡遲鈍、粗暴的女職員,或者黛黛和艾爾莎的那些孤陋寡聞的女老師,他都能找到替她們開脫的話。總之,我不再感覺自己是唯一的,在他眼裡,我和其他女人一樣,都屬於一個模式。假如對於他來說,我不是唯一,那他的評判對我有什麼用呢,我怎麼能從中汲取能量,寫得更好呢?
有一天晚上,當著我的面,他對一個女性朋友——一個生物學家大肆讚揚。我很失控,就問他:
「這世界上,真的一個愚蠢的女人都沒有嗎?」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一般來說,你們女人要比男人強。」
「我比你強?」
「絕對是的,我很早就知道了。」
「好吧,我相信你,但在你的生命里,至少有那麼一次,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糟糕的女人?」
「是的。」
「告訴我她的名字。」
我知道他會跟我說什麼,但我堅持問他,我希望他說是埃利奧諾拉。我等著,他變得很嚴肅:
「我不能說。」
「告訴我吧。」
「我說了,你會生氣的。」
「我不會生氣。」
「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