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塔索街上的房子里,下定決心要和尼諾斷絕一切關係。我看到家裡整整齊齊,一個人也沒有,我坐在對著陽台的大落地窗旁邊。不到兩年,這套房子里的生活已經結束了,我在那不勒斯生活的理由也消失了。
我等著尼諾出現,內心越來越不安。幾個小時過去了,我睡著了,後來我忽然驚醒,發現天已經黑了,電話在響。
我跑過去接,幾乎肯定是尼諾,但電話卻是安東尼奧打來的。他在一個離我很近的酒吧,他問我能不能下去一趟。我對他說:「你上來吧。」我感覺他猶豫了一下,最後他同意了。我確信是莉拉讓他來的,他自己也馬上承認了。
「她不希望你干傻事兒。」他很費力地和我講義大利語。
「你能阻止我嗎?」
「是的。」
「你怎麼阻止我。」
我想給他煮一杯咖啡,他阻止了。他坐在客廳里,用那種習慣於做詳細彙報的人的語氣,心平氣和地跟我列舉了尼諾的所有情人,她們的姓名、職業、家庭等等。有幾個我不認識,那都是她以前的老情人,有些是他帶到家裡吃晚飯的,我記得她們對我還有我的幾個孩子都很熱情。米雷拉是照顧過黛黛、艾爾莎和伊瑪的一個女孩,跟他在一起已經三年了。關係更長的是和那個為我還有莉拉接生的婦產科醫生。他在不同時期收集了數量龐大的婦女——安東尼奧用的就是這樣的詞。尼諾對這些女人,總是採取了同樣的策略:開始一段時間,來往非常密切,然後是偶爾會面,但不會徹底斷絕。安東尼奧用諷刺的語氣說,他是一個很多情的男人,他從來都不會和一個女人真正斷絕關係,他一會兒找這個,一會兒去找那個。
「莉娜知道嗎?」
「是的。」
「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久前。」
「為什麼你們沒馬上告訴我?」
「我是想馬上告訴你的。」
「莉娜怎麼說?」
「她說再等等。」
「那你就聽她的了?你們讓我給那些之前跟他睡過,之後還會跟他睡的女人做飯、招待她們。我和那些他會在桌子下對她們做小動作、碰觸她們的膝蓋和腳的女人一起吃飯。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一個姑娘看管,我一轉身,他們就會抱在一起。」
安東尼奧聳了聳肩,看著自己的手,十指緊扣放在兩個膝蓋中間。
「如果他們交待我一件事情,我會照辦的。」他用方言說。但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想給自己找到借口。他說:「我總是這樣,有時候是為了錢,有時候是為了感情,有時候是為了我自己。」他小聲說,這些背叛的行為,假如不是在合適的時機知道,根本沒有用。當一個人戀愛時會原諒所有事情,要使這些背叛起到作用,那要等著情感平淡一點兒,陷入戀愛的人是很盲目的。他就這樣說了一通,幾乎是作為例子,他講了很多年前,他為索拉拉兄弟去跟蹤尼諾和莉拉。他滿是自豪地說:「那次,我沒有按照索拉拉交待的做。」他覺得沒辦法把莉娜交到米凱萊的手上,而是叫來了恩佐去解救莉拉。他又提到了當時揍了尼諾一頓的事兒。他忍不住說:「我打了他,首先是因為你愛他,不愛我,其次是因為假如那個混蛋回到莉娜身邊,莉娜會又跟他在一起,把自己毀了。」他最後說:「你看,在那種情況下,也沒什麼好說的,莉娜不會聽我的,愛情不僅僅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
我很驚訝地問他:
「這些年裡,你從來都沒有告訴過莉娜,尼諾那天晚上要回去找她?」
「沒有。」
「你應該告訴她的。」
「為什麼?我的腦子告訴我最好這樣做。我就這麼做了,做完就不再想了,假如再回到這個問題,只能惹麻煩。」
他現在變得多睿智啊!我知道,在那種情況下,假如安東尼奧沒出手的話,尼諾和莉拉的故事會持續更長時間。但我馬上就排除了一種可能,就是他們會相愛一輩子,也許他們都會變成不同的人。我覺得,這種假設除了不太可能,也讓人受不了。我嘆了一口氣。安東尼奧出於自己的原因決定解救莉拉,現在莉拉又讓他來救我。我看著他,用一種揶揄的語氣提到了他作為女性保護者的身份。我想,他應該在我猶豫不決、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來佛羅倫薩,用他那雙骨節突出的手替我做決定,就像多年前他替莉拉做的決定。我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他:
「你現在要遵從什麼命令?」
「我來這兒之前,莉娜禁止我對那個混蛋動手,但我做了一次,我還想再來一次。」
「那你真是不可靠。」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也就是說。」
「作為一個局外人,這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兒,萊農!你只要對我說,薩拉托雷的兒子要後悔自己生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會讓他感到後悔。」
聽到他這樣字斟句酌地說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他小時候在城區里學會的口吻,就是那些覺得自己是條漢子的人會用的語氣,但實際上他一直都很害羞,膽小怕事。他現在不會用別的語氣說話,說出這樣的話,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跟過去相比,他唯一不同的一點就是,他很費力地說著義大利語,他結結巴巴的句子里有了外語的口音。
我的笑聲讓他有些迷惑,他看著窗子上面的黑色窗框,嘀咕了一句:「你不要笑。」儘管天氣很冷,我看到他的額頭因為出汗變得很亮,我笑了,他感覺很羞恥。他說:「我知道,我說得不好,我現在德語比義大利語要好。」我感覺到他的氣息,那是我們在池塘邊廝磨時他身體發出的味道。我對他表示道歉,我說:「我笑是因為現在的這個局面,我為你感到好笑,因為你一直都想幹掉尼諾。我也為我自己感到好笑,假如他現在回來的話,我會對你說:『好吧,殺了他吧。』我笑是因為絕望,我從來都沒經歷過這樣的恥辱,我感覺被羞辱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像,我現在很痛苦,快要暈過去了。」
實際上,我很虛弱,心如死灰。忽然間我對莉拉很感激,因為她在這種時候讓安東尼奧來,他是我當時唯一不會質疑他的感情的人,再加上他消瘦的身體、巨大的骨頭、濃密的眉毛,還有他粗獷的面孔,這些都是我熟悉的,不會讓我害怕和討厭。我說:「在池塘那裡,很冷的時候,我們都感覺不到冷。我在發抖,我能挨著你嗎?」
他有些不確信地看著我,但我沒等到他同意就站了起來,坐到了他腿上。他一動不動,張開雙臂,就像害怕碰到我,他的手垂到沙發兩邊。我緊緊貼著他,把臉埋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間,有那麼幾秒,我感覺自己要睡著了。
「萊農。」
「嗯?」
「你不舒服嗎?」
「抱著我吧,我很冷。」
「我不能。」
「為什麼?」
「我不確信你想要我。」
「我現在就想要你,就這一次:這是你欠我的,也是我欠你的。」
「我不欠你什麼,我愛你,但你只想要他。」
「是的,但我從來都沒有像渴望你那樣渴望過任何人,包括他。」
我說了很多,我對他說了真相,是那時候的真相,也是遙遠的往昔在池塘邊上的真相。他讓我感覺到亢奮,下腹變得灼熱,感覺身體張開、融化,散發出陣陣熱潮。弗朗科、彼得羅和尼諾都沒能滿足那種期待,因為那種期待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標,那是一種對愉悅的希望,是最難滿足的期待。安東尼奧嘴裡的氣息、慾望的味道、他的手,還有他雙腿之間膨脹的性器,這些構建起了一個無與倫比的「之前」,我們躲在那家老罐頭廠廢墟下面的愛撫,儘管那不是真正意義的性愛,沒有插入,通常也沒有高潮,但「後來」從來都沒有真正達到之前那種感覺。
我跟他說著義大利語,我覺得很困難,我這麼做主要是為了向自己解釋正在發生的事情,也向他說明這是一種信任的表示,我讓他放鬆下來了。他擁抱了我,親吻了我的肩膀,還有脖子,最後他吻了我的嘴。我覺得我從來都沒有過類似的體驗,二十年前池塘邊上那些倉促的愛撫和塔索街上的這個房間、沙發、地板、床忽然連接起來了,把我們隔開的一切都消失了,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安東尼奧很溫柔,也很粗暴,但我不比他矜持。我們都那麼狂暴不安,一種我不曾有過的渴望,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對方。最後他感覺難以置信,我也一樣。
「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很驚異地問,就好像對於剛才發生的事情已經失憶了。
「我不知道。」他說,「還好發生了。」
我微笑了。
「你和其他男人一樣,背叛了你的妻子。」
我想和他開玩笑,但他卻當真了,他用方言說:
「我沒有背叛任何人。我的妻子,在這之前還不存在。」
他的話很不明確,但我明白。他很費勁兒地告訴我,他和我一樣,沒有遵循當下的時間,而是回到了之前。他想說,我們現在度過的是屬於二十年前的一段時光。我吻了他,輕聲說,謝謝。我對他說,我很感激他,因為他選擇了無視這場性愛的殘酷背景——我的理由和他的理由——只是看到我們需要抹去過去我們相互欠下的。
這時候電話響了,我去接,我以為是莉拉打來的,讓我和幾個孩子說話,但卻是尼諾。
「還好你在家,我馬上回來。」他急急忙忙說。
「你不要回來。」
「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明天吧。」
「你聽我解釋,我需要馬上向你解釋。」
「不用了。」
「為什麼?」
我跟他說了原因,然後把電話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