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盛夏時換了房子,是安東尼奧幫我搬的家。他找了一些強壯的男人,把塔索路上的房子騰空,把東西都搬到城區的房子里。新房子光線很暗,即使把房間重新刷過,也沒能讓它明亮起來。我現在的想法和剛回那不勒斯時的想法完全相反,這樣的生活環境沒有讓我不悅,對於我來說:從舊樓窗戶里透進來的黯淡的光,讓我想起了童年的生活,我感覺很溫馨。但黛黛和艾爾莎抗議了很長時間,她們是在佛羅倫薩、熱內亞,還有塔索街上那些寬敞明亮的房子里長大的,她們馬上就開始抗議地上坑窪不平的地磚,又小又黑的洗手間,大路上的喧囂。她們後來接受了現實,那是因為住在這裡也有很多好處:每天見到莉娜阿姨,學校很近,可以不用很早起床去學校,自己去學校,不用人送,可以在外面街上和院子里待很久。
我馬上就重新融入城區。我給艾爾莎註冊了我之前讀的小學,讓黛黛就讀我之前讀過的初中。我跟所有人都重新建立起了聯繫,老的少的,只要他們還記得我。我和阿方索、艾達、皮諾奇婭、卡門還有她的家人一起慶祝我搬回來的決定。我有些擔心彼得羅的反應,自然,他對於我的這個選擇很不滿意,他跟我明確說了他的看法。他打電話對我說:
「你是基於什麼樣的原則,讓我們的女兒在一個你逃離了的地方長大?」
「我不會讓她們在這裡長大。」
「但你在那裡租了房子,你給她們註冊了那裡的學校,你沒有想過她們應該過更好的生活。」
「我要完成一本書,只有在這個地方,我才能寫出來。」
「你可以讓她們和我一起生活啊。」
「你也會讓伊瑪和你在一起生活嗎?她們都是我的女兒,我不想讓伊瑪和她的兩個姐姐分開。」
他平靜下來了。他很高興我離開了尼諾,所以很快就原諒了我搬家的事情。他說:「你好好寫東西,我相信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希望他說的是真的。我望著大路上來來往往的卡車,它們發出巨大的聲響,揚起陣陣灰塵。我在小花園裡散步,看到到處都是針管。我進到空蕩蕩、被人們忽視的教堂。我走在已經關閉了的教區電影院門口,各個黨派的支部辦公室也好像被遺棄的洞穴,我感到陣陣悲傷。我聽著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房子里叫喊,尤其是晚上,讓我感到害怕的是家庭內部的衝突,鄰居之間的敵意,人們一言不合就動手,還有男孩幫派之間的鬥爭。去藥店時,我會想到吉諾,看到他被殺死的地方,我覺得毛骨悚然,我會小心翼翼地繞開那個地方,我對他的父母感到同情,他們依然站在深色的櫃檯後面,腰更彎、背更駝了,頭髮和他們的白大褂一樣白,說話還是那麼客氣。我想,這就是我從小面對的一切,我倒要看看,現在我還能不能掌控。
「你是怎麼決定回來的?」我搬到城區之後,有一天莉拉問我。也許她期待我說一些念舊的話,或者說一些對她之前的選擇表示肯定的話,比如說:你選擇留在這裡是對的,現在我明白了,去世上闖蕩也沒什麼用。但我回答說:
「這是一個嘗試。」
「什麼嘗試?」
當時我們在她的辦公室里,蒂娜在她跟前,伊瑪在自己轉悠。我對她說:
「嘗試把一切重新組合起來。你能完整地生活在這裡,但我不行,我感覺自己的生活支離破碎。」
她看起來很不贊同。
「萊農,別想著這些實驗,否則你會失望,又會離開。我也是支離破碎的,我父親的修鞋鋪子距離我辦公室只有幾米遠,但我感覺我們就像一個在北極,一個在南極。」
我故作輕鬆地說:
「不要讓我泄氣,我的職業就是通過語言把一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粘合起來,最後所有一切應該前後連貫,雖然事實上它們並不連貫。」
「假如不存在連貫性,為什麼要假裝呢?」
「就是把事情釐清。你記不記得我讓你看的那本小說?你說不喜歡的那本。我想把我所知道的那不勒斯和我在比薩、佛羅倫薩和米蘭學到的東西結合起來。現在我把這本書給了出版社,他們覺得這本書很好,決定出版了。」
她眯起眼睛,輕聲說:
「我已經跟你說了,我什麼都不懂。」
我感覺到我傷害她了,我說那番話,就好像毫不客氣地對她說:假如你不能把鞋子和計算機的故事放在一起,這就意味著你做不到,你沒有必要的工具。我後來很倉促地說了一句:「你看吧,你的判斷是對的,這本書不會有人買的。」我列舉了這本書在我眼裡的一系列缺陷,就是在出版前要修訂或者決定保留的地方。但她卻繞開了這個話題,開始說起了電腦,她說這些就好像為了佔上風,就好像要強調:你有你的事業,我有我的。她給幾個孩子說:「你們要不要看恩佐剛買的新機子?」
她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小房間里。她給黛黛還有艾爾莎解釋說:「這台機子叫做個人電腦,花一大筆錢買的,它可以做一些很棒的事情,你們看看,這機子怎麼用。」她坐在一張凳子上,把蒂娜抱起來放在膝蓋上,開始仔仔細細給黛黛、艾爾莎還有小蒂娜講解電腦的每個部件,她從來都沒對著我說。
整個過程,我都在看著蒂娜,她在和她母親說話,指著眼前的東西問:「這是什麼?」假如母親沒有理會她,她會拽著莉拉的衣角,會摸她的下巴,堅持問:「媽媽,這是什麼?」莉拉會跟她解釋,就好像她已經是大人了。伊瑪在房間里轉悠,她拽著一個有輪子的小推車,有時候會很茫然地坐在地板上。我叫了她好幾次:「伊瑪,你過來聽聽莉娜阿姨說什麼。」但她還是在那裡玩小推車。
我的女兒不像莉拉的女兒那麼聰明。有一陣子,我一直很擔憂她發育遲緩。我把她帶到了一個非常出色的兒科醫生那裡,醫生說,孩子各個方面的發育都沒有問題,我才放心了。儘管如此,把伊瑪和蒂娜放在一起比較,總是讓我有些難受。蒂娜多活躍啊!看看她的表現,聽她說話,真是讓人高興。她們母女兩人在一起真是讓我感動。莉拉在談論電腦時——我們開始用「電腦」這個詞——我用欣賞的目光注視著她們倆。在那種時刻,我覺得很幸福,為自己感到滿意,我很清楚地感覺到,我愛我朋友本來的樣子,愛她的優點和缺點,愛她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生的這個小傢伙。蒂娜充滿了好奇,她學東西很快,她的語言很豐富,手也很靈巧。我想,她一點兒都不像恩佐,她和莉拉一模一樣,看看她瞪著眼睛,或者眯著眼睛的樣子,還有她耳垂很小的耳朵,簡直太像莉拉了。我不敢承認,蒂娜對我的吸引力要比我女兒大。當莉拉展示完電腦,這個新玩意讓我也產生了興趣。儘管我知道伊瑪可能會難過,但我還是讚美了蒂娜:「你真聰明,真漂亮,你說話說得真好,懂的東西可真多啊!」我也說了莉拉很多好話,尤其是為了抵消我要出版那本書帶來的不安。我最後為幾個姑娘——我的三個女兒,還有蒂娜勾勒了一個美好的未來。我說,她們會學習,在全世界旅行,誰知道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物。莉拉在蒂娜臉上親來親去,有些不悅地說:「是的,她很聰明。詹納羅以前也很聰明,很會說話,也看書,在學校里學習很好,但你看看他現在成什麼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