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危機是在二〇〇一年冬天降臨的。那時候我的狀態起起伏伏,但總歸還是很有成就感。每年黛黛和艾爾莎都會從美國回來,有時候是獨自回來,有時候帶著她們各自的男朋友。黛黛繼承了他父親的衣缽,艾爾莎很快就在大學裡謀得了一份教職,教授對於我來說非常神秘的代數。兩個姐姐回來時,伊瑪也會騰出時間和她們待在一起。全家人又重聚了,我們四個女人相聚在都靈的家裡,要麼一起在城市裡閑逛,我們彼此關注,相互很親密,我們很幸福能在一起待一段時間。看著她們,我想:我真是幸運啊!
但在二〇〇二年聖誕節,發生了一些讓我很抑鬱的事。三個女兒都回來了,而且她們待的時間很久。黛黛剛和一個看起來很嚴肅的伊朗籍工程師結婚了,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叫哈米德,那時候一歲多,非常活潑。艾爾莎是帶著一個波士頓的同事回來的,他也是一個數學家,比艾爾莎還孩子氣,很愛說話。伊瑪也從巴黎回來了,她在那裡學了兩年哲學,她帶了一個男同學回來,是一個個子很高、有點兒丑的法國人,幾乎不怎麼說話。那個十二月真是太幸福了,我五十八歲,已經當了外婆,我抱著哈米德,我記得那是聖誕節晚上,我和小外孫坐在一個角落裡,看著幾個女兒年輕、充滿活力的身體。她們都很像我,但又和我完全不同,她們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相去甚遠,但我覺得她們是我的延伸。我想:我吃了多少苦,經歷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了,但我都挺住了。我離開了城區,又回到那裡,又成功地擺脫了那裡。沒有任何東西會把我和我生的幾個女兒拉下水去,我們都得救了,我沒有讓她們任何一個沉淪下去。噢,她們已經屬於其他的地方和其他的語言。她們會認為,義大利是這個星球上很漂亮的一個地方,同時她們會覺得,這是一個微不足道、沒有前途的角落,只適合度假。黛黛經常跟我說:「你來美國嘛,你可以住在我家裡,在那裡你同樣可以做你的工作。」我嘴上答應了,說遲早都會去的。她們為我感到自豪,但她們誰也不會忍受我太長時間,就連伊瑪也一樣。這個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世界越來越屬於她們,越來越不屬於我了。但這樣也好——我抱著哈米德想——最重要的是這些姑娘都很出色,她們沒遇到任何我之前遇到的那些障礙。她們有自己的想法、需求和希望,有著自己的聲音、自我意識和展現自我的方法,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人也都沒那樣的運氣。在那些比較富裕的國家,一般人都會掩蓋世界其他地方的恐怖,當恐怖引發的暴力涉及我們的城市和生活,我們才會受到震動,才會警惕。一年之前我被嚇得要死,我給黛黛、艾爾莎還有彼得羅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我從電視上看到飛機撞上了紐約的雙子塔,那就像用火柴頭輕輕摩擦了一下,就點燃了火焰。下面的世界是地獄,我的幾個女兒知道,但沒有切身體驗過,她們對發生的事感到憤恨,但同時她們都在積極享受生活的幸福,珍惜眼前的機會。她們把自己成功富裕的生活都歸結於她們的父親。但是我,我沒有任何優勢,我是她們優越感的根基。
當我這麼想時,發生了一件讓我很失落的事情。三個女兒把她們的男人帶到了一面書架前,書架上放著我的書。極有可能的是,她們從沒讀過其中任何一本,可以肯定一點,我從來都沒看到過她們讀,她們也沒跟我提過。現在她們拿起其中一本開始翻閱,甚至大聲讀了其中一些句子。這些書產生於我生活的環境,源自曾經吸引我和影響了我的一些思想,我一步一步地跟隨我的時代,在反思中構思了這些故事。我指出了那個時代的問題,把這些問題展示出來。我已經設想了不知道多少次,會讓這個世界實現救贖的改變,但這些都沒實現。我用了那些日常的語言來說明日常的東西。我集中分析了一些主題:勞動、階級矛盾、女性主義、邊緣人。現在我聽著自己寫的那些句子被隨意念出來,感覺很尷尬。艾爾莎——黛黛要尊重我一些,伊瑪很慎重——用帶著譏諷的語氣,朗誦我的第一本小說,她還讀了關於男性捏造女性的章節,還讀了那本得過很多獎的書。她的聲音巧妙地突出了那些文字里的缺陷,還有過於激昂的話。我曾經作為不容置否的真理支持的那些意識形態,現在已經過時了。尤其是她讀的時候突出了一些辭彙,她會把那些聽起來沒有任何意義、已經被棄用的辭彙,饒有興趣地重複兩三遍。她到底在做什麼?就像在那不勒斯那樣開個玩笑嗎——我女兒的語氣當然是從那裡學到了——她一行一行地讀,是不是在展示,所有那些和翻譯版本整整齊齊排在一起的書,其實沒什麼價值呢?
我想,只有艾爾莎的同伴——那個年輕的數學家覺察到我女兒已經傷害到我了。他打斷了艾爾莎,把書從她手裡拿了過去,向我請教關於那不勒斯的事情,就好像那是一個想像中的城市,就像那些勇敢的探險者探索並報道的地方。節日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但從那時候開始,我內心發生了變化。我時不時會拿起我的書看幾頁,我覺察到那些文字的脆弱。我一直以來的不自信越來越明顯了,我越來越懷疑我的作品,還有我的能力。但同時我想像莉拉寫的那本書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假如剛開始,我想著那是一個草稿,我很樂意和她一起進行修訂,做出來一本書,通過我的出版社進行出版,但現在那本書成了一個完成的作品,就像是一塊真理石,讓我的那些書黯然失色。我驚異地想:從她的電腦文件里,遲早會冒出來一篇小說,會不會要比我的小說好得多?是不是我從來都沒有寫出一本值得記憶的小說,而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寫一本傳世之作?莉拉小時候寫《藍色仙女》時表現出的天分,讓奧利維耶羅老師很震撼,現在她老了,她會不會展示出她所有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她的書會成為——可能僅僅對於我而言——我失敗的證明。讀了那本書,我會明白自己本應該怎麼寫作,但我卻沒做到。這時候我曾經的自我要求、努力不懈的學習、我出版的每行字每頁紙都會黯然失色,就像暴風雨來臨的大海,烏雲覆蓋了一切,連紫色的地平線也會消散。作為一個來自落後地區的作家,我獲得了廣泛的認可,最終會展示出貧瘠可憐的內涵。我幾個女兒的成功,我獲得的名利,甚至是我的最後一個情人——一個理工大學的教授,比我小八歲,他有一個兒子,已經離了兩次婚了,我每個星期都會去他山上的房子和他約會,這些都不再讓我覺得滿意。我的整個生命,只是一場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