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心,不想讓抑鬱的情緒佔上風,我給莉拉打電話的次數也少了。我已經對她不抱希望了,但我很害怕,我害怕她會對我說:你要不要看看我寫的東西,我已經寫了很多年了,我給你發電子郵件。假如我發現她闖入了我的工作領域,讓我之前寫的東西變得不值一提,我很清楚自己有什麼反應。我當然會像面對《藍色仙女》時那樣,充滿崇拜和欣賞,我會毫不猶豫地發表她的作品,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所有人了解到它的價值。我已經不是那個幾歲大的小女孩,發現了同桌有驚人的天分,現在我是一個成熟女人,已經有穩固的地位。莉拉自己也經常說——有時候是開玩笑,有時候很嚴肅:「埃萊娜·格雷科——拉法埃拉·賽魯羅的天才女友。」那種命運和角色的忽然轉化,會讓我徹底毀滅。
那個階段一切都還不錯。我的外表看起來還比較年輕,生活很充實,工作也還忙碌,在社會上有一定聲譽,這讓我不會想太多,我只是偶爾會感到不悅。後來的幾年就非常難過,我的書賣得越來越不好,我失去了出版社的工作,我的身體在發胖變形,我感覺自己老了,而且擔心後面的生活會變得貧窮黯淡。當我按照十幾年前的思維模式工作時,我就應該意識到,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包括我自己。
二〇〇五年我去了那不勒斯,我遇到了莉拉,那是非常艱難的一天。她身上的變化更大了,她盡量想表現得友好,有些神經質地和所有人打招呼,話很多。看到出現在城區每個角落裡的非洲人和亞洲人,聞到陌生飲食的味道,她顯得很興奮。她說:「我沒有像你一樣去世界各地旅行,但是你看,世界自己跑到我跟前來了。」在都靈也一樣,世界各地的人都涌了進來,我喜歡她輕描淡寫地描述這種變化。但只有到了城區,我才意識到那裡的居民發生了變化。基於一種堅實的傳統,以前的方言很快被接受了,那種神秘的語言正在通過不同的發音方式、不同的句法和情感,悄悄地發生著改變。樓房灰色的石頭上有一些臨時的牌子,以前的那些合法不合法的交易和新買賣混合在一起,在新的文化背景下,暴力也揭開了新的篇章。
也就是那次,我們聽到消息說吉耀拉的屍體出現在小花園那裡。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她是死於心臟病,我以為她是被殺死的。她仰卧在地,看起來非常龐大。她的變化應該曾經讓她很痛苦,她以前很漂亮,她選擇了英俊的米凱萊·索拉拉。我想,我現在還活著,然而我感覺自己和她一樣,像一具龐大的身體了無生機地躺在那個荒涼的地方。我的心境的確是這樣的,我雖然非常在意自己的身體,但我也無法接受自己,我走路時越來越不自信,我的所有表現,已經不再是我幾十年來習慣的樣子。從小到大,我感覺自己和吉耀拉那麼不同,但現在我發現我和她那麼像。
莉拉好像沒太關注年老的問題。她一邊大聲說話,一邊很有力地做手勢,跟來往的人打招呼。我沒再問她的那本書的事,我覺得無論她對我說什麼,我都不會舒心。那時候我已經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出抑鬱,我不知道自己能抓住什麼。問題已經不在於莉拉的作品,還有她的寫作品質了,或者說,我已經不需要她對我的威脅才能感受到:從六十年代末到現在,我寫的那些東西已經失去了分量,我已經不像十幾年前那樣可以在公眾場合暢所欲言,我已經沒有讀者了。見證了那場悲慘的死亡之後,我意識到我焦慮的性質變了。現在讓我覺得煩惱的是,我寫的任何東西都沒能經受得住時間的考驗。那些順利出版的書取得了小小的成功,讓我幾十年都生活在幻覺里,讓我覺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但忽然間這個幻覺淡去了,我沒辦法再相信那些作品的重要性。從另一個方面來說,莉拉的一切也已經過去了:她在父母留下的小房子里過著黯淡的生活,不知道在電腦上寫滿什麼樣的見聞和想法。我想像,或許有這種可能,她的名字——就像她說的小繩子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在她成為一位老女人時,或者在她死後,會和一部非常重要的、唯一的作品聯繫在一起。和我寫的成千上萬頁紙不同,她只有一本書,她從來都沒享受過我寫那些書時享受的成功,但她的書會流傳下去,在幾百年後還會有人不停地讀了又讀。莉拉擁有這種可能,但我已經浪費了自己的機會。我的命運和吉耀拉的一樣,但莉拉的命運會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