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勃里烏斯·瓦利尼烏斯將軍在阿昆納城下慘敗以後,率領了一萬名兵士——那是他被打垮了的軍團的殘餘——撤退到諾爾巴。他在那兒整頓部隊,企圖同時固守阿庇烏斯大道和拉丁大道;以防他所痛恨的角鬥士不管最有經驗的軍事統帥的一切成規、戰術和指示,不管冬季是否臨近,大膽地向羅馬的城牆挺進。
斯巴達克思在阿昆納附近取得光輝的勝利以後,立刻派遣使者趕到瑙拉城外大營里去報告消息,同時讓角鬥士的軍隊在羅馬人的營壘里休息。他在那兒把埃諾瑪依請到自己的營帳中,把四個軍團的指揮權託付給他,然後叫日耳曼人發誓,在斯巴達克思未回來之前無論如何也不離開阿昆納的營壘。埃諾瑪依答應了他,對他發了誓。於是,在當天夜裡兩點鐘,斯巴達克思秘密地離開了角鬥士的營壘。他帶去了三百名騎兵,但他們的目的地是什麼地方,那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了。
在斯巴達克思遠征沙姆尼省和拉丁省的那兩個月內,有大批奴隸和用鬥士從四面八方投奔到瑙拉的大營里來。因此,克利克薩斯擾他們組成了三個新的軍團,而且每一個軍團的人數都在五千以上。他把軍團交給了三個指揮官,那就是:阿爾托利克斯、勃烈卓維爾和一個年老的大力士森布里人維里米爾。這個森布里人還在年青的時候就在維里采拉戰役中被馬略俘虜了。他的性情很暴躁而且歡喜縱酒,可是他由於那赫克里斯一般的神力和非常正直的性格.在角鬥士中間享有很大的威望。
那些軍團都在執行斯巴達克思的命令,每天進行軍事演習並學習使用武器。戰士們勤奮而甘心情願地學習著這一切。爭取自由的信念以及可以看到正義事業勝利的希望,鼓舞了這些被羅馬人強迫離開祖國、家庭和親友的不幸的人。他們感到自己已是神聖的自由大纛下的戰士。這種自覺使他們感到自己已經脫離了被羅馬壓迫者當作塵土踐踏的不幸境況,恢復了人的尊嚴。他們親眼看到他們的地位己經大大提高了。為他們過去所遭受的一切凌辱復仇的渴望,在他們的心胸中燃起了怒火:他們極願手執武器同他們的壓迫者在戰場上較量一下,因此,在瑞拉營壘中的全體戰士的臉上以及行動中,都流露出勇敢、強壯、剛毅以及對他們自己剛成立的軍隊的不可戰勝的威力的信心;這一奮發的熱情,也使角鬥士們對自已的領袖更加信任,更加尊敬和愛戴。
當斯巴達克思在阿昆納城下戰勝普勃里烏斯·瓦利尼烏斯的軍隊的消息傳到瑙拉營壘中時,角鬥士們高興極了。到處可以聽到快樂的歌聲,勝利的呼喊和興奮的談話。當整個營壘在那些日子裡象洶湧的大海一般亂鬨哄地歡騰鼓舞的時候,大概只有密爾查一個人還不知道全體同志狂歡的原因。她從她好幾天來整日獨坐的營帳中探出頭來,向戰士們探問,究竟是什麼事情掀起了歡樂的熱潮。
「斯巴達克思又打了勝仗!」
「他徹底地打垮了羅馬人!」
」打得他們以後會長久地牢記在心!」
「在哪兒?怎樣打法?什麼時候?」色雷斯姑娘急不可耐地向戰士們接連地問。
「在阿昆納城下。」
「三天之前。」
「他打傷了那個將軍,奪得了他的戰馬、儀仗官和軍旗!」
那時候,阿爾托利克斯在將軍法場的司令帳前出現了,他到密爾查這兒來具有充分的理由:向她報告她的哥哥打垮羅馬人,獲得勝利的詳細消息。但是,當這位高盧小夥子走近色雷斯姑娘時,他卻惶恐地把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了。
「你好,密爾查,事情是這樣的……」小夥子咕咕噥噥地說。他不敢看她,只是不斷地摸著那條從左戶掛向右腰的佩短劍的皮帶。「你,大概,已經知道……在阿昆納城下打的仗……你好嗎,密爾查?」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那麼,這就是說,斯巴達克思打了勝仗。」
阿爾托利克斯明白自己的神態非常可笑,但這隻有使他更加困窘,他的舌頭彷彿粘到軟顎上面去了,因此他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不相連貫的話。這時候,他寧願投入最激烈的戰鬥,與可怕的敵人面對面地拚命,他覺得那也要比在這兒和密爾查面對面地站著輕鬆得多。但全部問題的實質還在於:阿爾托利克斯這一性情溫和、心靈和水晶一般純潔、而且崇拜斯巴達克思的小夥子,在某一時候起,已經開始遭受那種他還不熟悉的感情的折磨了。當他一看到密爾查的時候,他就會感到極其惶惑,她的聲音會在他的身上引起一陣陣莫名的震顫,她說的話在地聽來好以薩福豎琴上最柔和的樂音一般,他會不由自主地被它引導到幸福而無人知曉的仙境中去。
剛開始的時候,他只是不知不覺地陶醉在這種甜蜜的狂喜中,卻沒有去考慮產生這種感情的原因,他讓自己沉浸在那些使他迷醉的神秘而又和諧的聲音中,他完全陷入朦朧的夢境和甜美的感覺中了,他不明白而且也不打算明白他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自從斯巴達克思向沙姆尼省出發的那一天起,年青的高盧角鬥士曾經不上一次地偶然走近只有密爾查在那兒的司令帳。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而且為什麼走到那兒的,除此之外,也常常發生這樣的事情:他會在不知不覺之間突然發覺自己站在離開營壘好幾英里遠的田野上或者葡萄園裡,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是怎樣而且為什麼闖到那兒去的。
但是在斯巴達克思出發一個月以後發生了一件事情,那使年青的高盧人警覺到他那甜蜜的幻想的危險性,而且不得不求援於理智,使自己那神魂顛倒、亂七八糟的感情恢復常態。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密爾查起初對阿爾托利克斯的常常來訪並沒有特別注意,她跟他傾心地談話,為他對她的友誼而高興。但是隨著他們會晤次數的愈益頻繁,當她一看到他以後,她的臉色就會變得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她的神情也會顯得憂鬱而又惶恐。這一切使高盧小夥子不得不開始仔細地分析自己的感情,他終於很快地相信:他已經愛上了斯巴達克思的妹妹。
他把密爾查的奇特的不可理解的行為,解釋為她輕視他的表現;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密爾查本人也同樣地經受著充溢在他心靈中的那種感情。他不敢希望姑娘也愛他,也絕對想不到,只有愛清才能夠解釋她碰見他時的那種惶惑神態。阿爾托利克斯和密爾查兩人時常驚恐地強迫自己壓制自己的感情,痛苦地互相隱瞞著自己心靈中的激動。他們甚至竭力迴避對方,雖然心中卻非常希望能夠互相會晤,他們竭力想跟對方疏遠,但結果卻是會晤的次數愈來愈多。他們很想說話,結果卻是沉默。他們遇到以後很想趕快分離,卻沒有力量做到這一點,只會站在那兒把兩眼望著地面,不時偷偷地、好似犯了什麼大罪一般向對方極迅速地瞥上一眼。
因此,阿爾托利克斯很高興地利用了這一可以跟密爾查會晤的機會,開始上她那兒去報告斯巴達克思打勝仗的新消息。一路上他暗自思量,跟他心愛的人會面,再沒有比這更具有充分理由的借口了,但他竭力使自己相信,他絕對不是在趁機會;他認為:如果由於某種愚蠢的、拘泥和羞怯的心情不向她報告這一愉快的消息,那就不僅是孩子氣,而是極其惡劣的行為了!
於是他匆匆地向她那兒趕去,他的心由於快樂和希望而怦怦跳動。他在果斷地決定了他一定要剋制那跟密爾查會面時所產生的無法理解的窘迫和恐懼以後,就朝姑娘那兒走去。他決定要以一個戰士和男子漢應有的果決態度跟她坦白地談一談,大膽地向她吐露自己的心事。「因為情況發生得非常奇特,」他一面向斯巴達克思的帳幕走一面想,「那就應當一下子結束它——我早該作出決定了,這可以解除我那說不出的而又無法忍受的苦悶。」
但是阿爾托利克斯剛剛走近密爾查,他的一切打算就象煙霧似地消散了。他站在她的面前,好象一個做壞事的小學生被老師當場捉住一般。本來可以滔滔不絕的雄辯的湍流,一下子就涸竭了,再也流不出來了,因此阿爾托利兌斯只能勉強地拼湊了幾句斷斷續續的話。但同時,熱血象潮水一般湧上了色雷斯姑娘的臉。她沉默了一會,竭力控制住自己,用理智的力量把惶惑的感情壓抑下去,終於,她用微帶顫抖的聲音對阿爾托利克斯說:
「你怎麼了,阿爾托利克斯?難道你向一個妹妹報告她哥哥的英勇戰績只有這幾句話么?」
小夥子一聽到這樣的責備,臉頓時漲得通紅,於是他竭力振作起剛才暫時消失的剛毅精神,詳細地向姑娘報告使者帶來的有關阿昆納之戰的消息。
「斯巴達克思沒有受傷吧?」密爾查一面興奮地聽阿爾托利克斯的話,一面問道。「他真的沒有受傷嗎?他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嗎?」
「不,好端端的,沒有受到一星兒損傷,正如以往一樣,不管有多大的危險,他都沒有關係。」
「啊,這是由於他具有過人的剛毅精神!」密爾查喊道,她的聲音裡面蘊含著憂悶。「但是我每小時每分鐘都為了他這一點擔心!」
「不要擔心,不要害怕,最高貴的姑娘:到現在為上,只要斯巴達克思一手中仍然拿著短劍,還沒有什麼武器能夠刺穿他的胸膛。」
「啊,」密爾查嘆了口氣喊道。「我相信他象阿加克斯那麼不可戰勝。但我知道他也象阿契里斯那樣可以被人家殺死。」
「偉大的神顯然在庇護我們的正義事業,他們也一定保護我們領袖的生命!」
兩個人都沉默了。
阿爾托利克斯用充滿了愛情的目光注視著金髮的姑娘,欣賞著她那輪廓端正的臉和壯健的身體。
密爾查沒有抬起眼睛,但她感覺得到小夥子傾注到她身上來的目光;這充滿了烈火一般愛情的目光,使她又是歡喜又是恐懼,使她感到非常愉快同時又覺得非常不安。
難堪的沉默其實還不到一分鐘,但密爾查卻覺得好似過了整整一世紀。她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毅然決然地拾起頭來,直接望著阿爾托利克斯的臉。
「難道你今天不準備去領導你的軍團進行軍事演習嗎?」
「啊,密爾查,難道我使你這麼討厭嗎?」小夥子喊道,她的問話使他非常傷心。
「不,阿爾托利克斯,不!」姑娘慌忙地答道,但她立刻醒悟了過來,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因為,因為……」你一向是非常認真地執行你的職務的!」
「為了慶祝斯巴達克思的勝利,克利克薩斯命令所有的軍團放假休息。」
談話又中斷了。
最後,密爾查採取了斷然行動,她一面準備轉身回到帳幕中去,一面對阿爾托利克斯看也不看地說:
「再見,阿爾托利克斯!」
「不,不,聽我說,密爾查!不要走,聽完我好多天來早已準備對你說的話……今天我必須說出來……一定得說。」阿爾托利克斯恐怕密爾查走開去,急急忙忙地說。
「你想對我說什麼話呢?……你想跟我談的是什麼事情呢?……」斯巴達克思的妹妹問,她對高盧小夥子的話不僅感到詫異。而且感到非常驚慌。那時候她已經站在帳幕門口了,可是她的臉仍舊朝著阿爾托利克斯。
「你明白了嗎……聽我說……原諒我……我要對你說……我必須說……可是你不要生氣……我的話……因為……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已經有兩個月……」
阿爾托利克斯又說了些不相連貫的句子,就不作聲了。但突然,他的話又急促又迅速地傾瀉了出來,好似湍流從河床里衝出來一般:
「為什麼我要向你隱瞞這—點?為什麼我要把我已經無力壓抑的愛情竭力遮蓋起來?它已經在我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每一下瞥視和每一聲嘆息中明顯地流露出來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向你表白過我的心情,我怕那會褻瀆了你,會遭到你的拒絕或者是使你感到憎厭……但是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抵抗你的眼睛和你的聲音的魔力,我再也不能和那把我吸引到你跟前來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想相搏鬥了。想信我,這一令人驚恐的搏鬥在折磨我,我不能夠,也不願意冉忍受這樣痛苦的生活了……我愛你,密爾查,我的美麗的姑娘!我愛你,猶如愛我們的戰旗,猶如愛斯巴達克思,但是大大地勝過愛我自己。如果我的愛情使你感到了侮辱,那就請你原諒,因為這一神秘而又巨大的力量征服了我的意志和我的靈魂。相信我吧,我再也不能脫離它的掌握了。」
阿爾托利克斯的聲音激動得發顫。最後,他不作聲了,垂著頭,順從地,懷著一顆戰慄的心,等待著她的判決。
阿爾托利克斯說話的時候,由於懷著深摯的感情,變得愈來愈熱烈,而聽他說話的密爾查也顯得非常激動: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並且滿含著淚水,她好容易壓住了衝到喉嚨里來的便咽,使自己不致哭出來。當阿爾托利克斯沉默下來的時候,色雷斯姑娘的呼吸由於極度的激動顯得非常急,促。她動也不動地站著,她並不感覺到淚水已經循著她的臉頰流下,只有用含著無限柔情的目光,注視著在她面前垂著的小夥子的金髮濃密的頭。過了一會兒,她發出了被哽咽所引起的、好容易才能聽出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
「啊,阿爾托利克斯,你最好是永遠不要想念我!尤其是不要向我談起你的愛情……」
「這麼說,你不但對我毫不介意,而且還覺得非常討厭?」高盧小夥子抬起蒼白的臉向她轉過身去悲哀地問道。
「我對你既不是毫不介意也並不討厭,正直而又高貴的人啊。任何富裕而又美貌的姑娘,都會為你的愛情而驕傲的……但是你對我的愛……你必須勇敢地把它從你的心靈中撕掉……把它永遠拋棄……」
「為什麼緣故呢?為什麼?……」可憐的高盧角鬥士悲哀地向她伸手懇求。
「因為你不能愛我,」密爾查回答,她那透過了哽咽的聲音好容易才能聽出來。「你跟我相愛是不可能的……」
「什麼?……你說什麼?」小夥子打斷了她的話,向她走了幾步,好象想握住她的手。「你說什麼?……不可能?……為什麼不可能?」他悲哀地叫道。
「不可能!」她堅決而又嚴峻地重複道。「我已經對你說過了:不可能!」
於是她轉過身子,準備走進帳幕。但是,由於阿爾托利克斯的神態很想跟著她進去,她就停下來,堅決地舉起右手,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我要求你注意禮貌,永遠也不要走進這座帳幕!我以斯巴達克思的名義命令你!」
阿爾托利斯一聽到親愛的領袖的名字就垂下了頭,在門檻旁停了下來。臉色跟死人一般慘白的密爾查好容易才抑住悲痛,收住淚水,在帳幕中隱沒了。
高盧角鬥士好久不能清醒過來。他不時地發出幾乎沒有聲音的低語;
「不——可——能!……不——可——能!……」
一陣震耳欲聾的軍號聲,把他從朦朧狀態中喚醒了,那是角鬥士們在慶祝斯巴達克思的勝利。高盧小夥子在極度的激動中,緊握著拳頭,對著天空發出詛咒:
「讓神王塔倫用雷火燒瞎我的兩眼吧,在我失卻理智之前讓,讓他把我化成飛灰吧!」
接著,他用兩手抱住頭離開了將軍法場。他的太陽穴好象有什麼東西在敲擊一般。他象一個醉漢那樣踉踉蹌蹌地走去。從角鬥士們的帳幕里傳來了歌聲、唱讚美詩的聲音和快活的呼喊,那是他們在慶祝斯巴達克思在阿昆納城下獲得的勝利。
但是那時候,斯巴達克思本人正率領著三百名騎兵用全力循著通羅馬的大道賓士。雖然角鬥士們最近的一次勝利已使拉丁各城市的居民大起恐慌,斯巴達克思仍然認為在白天帶著三百名騎兵在阿庇馬斯大道或者它附近的幾條司法官大道上走是危險的;因此,色雷斯人總是等到天色濃黑才出發趕路,一到拂曉就在樹林里或者到遠離大道的貴族別墅里隱蔽起來:在那些地方,逢到敵人突然襲擊時;他們就可以保衛自己。就這樣,他們迅速前進,在離開阿昆納營壘後第三天的半夜裡到達了拉比契。這是位於社斯古爾和普萊涅斯特之間的城市,介乎拉丁大道和阿庇烏斯大道之間。角鬥士的領袖和自己手下的騎士們在一處隱蔽而又安全的地方扎了營。隨後他把騎兵隊的隊長沙姆尼特人叫到自己跟前,命令他在這兒等候他二十四小時。萬一他過了期限沒有回來,沙姆尼特人就應當率領全隊騎兵循著來時的同一條道路,用同樣的辦法回到阿昆納去。
接著,斯巴達克思就獨自循著從普萊涅斯特經過拉比契到杜斯古爾去的司法官大道縱馬飛跑。
在環繞著古老的杜斯古爾城的美麗的丘崗上散布著許多羅馬貴族的別墅。他們在夏季到這兒來呼吸有益健康的拉丁平原的空氣而且常常在這兒逗留到深秋方才回去。
當斯巴達克思來到離城兩英里遠的地方,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他向一個扛著鋤頭下田的農夫探問上范萊麗雅·梅薩拉的別墅去的路徑。那個農夫詳細地告訴了他。斯巴達克思謝過了他,用馬刺跟著自己那匹漆黑的駿馬,折到農夫指給他的那條小路上,很快就到達了別墅附近。他下了馬,把頭盔前面的遮眼甲放了下來,拉了幾下門鈴,然後等待看門人來放他進去。
可是看門人來得並不匆忙。最後,他雖然勉強開了門,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去喊醒管家;但是斯巴達克思堅持叫他去報告管家,說是從色雷斯瑪爾古斯·范萊里烏斯·梅薩拉·尼格爾——他那時正在那一帶作戰,住在執政官盧古魯斯的冬營里——的手下來了一個兵士,要求讓他去見女主人范萊麗雅,報告她的堂兄命令他轉達的重要消息。
終於,斯巴達克思很僥倖地說服了那個看門人,但是,他又在管家那兒碰到了更大的困難:年老的管家比看門人還要固執和不可說服,無論如何也不允許在這樣早的時候去驚醒他們的女主人。
「那麼這樣吧,」最後,決定採取狡猾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的斯巴達克思說。「我的好老人家,你認得希臘文的信嗎?」
「不要說是希臘文,我連拉丁文的字母都搞不大清楚呢……」
「難道別墅里就沒有一個希臘奴隸嗎?梅薩拉統領派我到他的堂妹處來,有一封希臘文的介紹信,難道這兒就連一個讀信的人都沒有嗎?」
斯巴達克思一面微微懷著驚慌的心情,等待著回答,一面裝出一副在胸甲裡面摸索羊皮紙介紹信的樣子,如果別墅里真有能讀希臘文的人,他就準備說那封信已經遺失了。
但是他的打算沒有落空:那個老管家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苦笑著說:
「這座別墅里所有的奴隸都逃走了……不論是希臘人或者不是希臘人,都投奔到角斗土的軍營里去了……」
接著,他壓低了聲音,陰鬱地說:
「但願朱庇特用雷火把那個下賤、可惡的角鬥士燒成飛灰!」
斯巴達克思可發了火,即使他前面是一個老年人,他也真想對準他的肚子打上一拳。但是他剋制了這—衝動,向范萊麗雅的管家問道:
「你在咒罵角鬥士的時候,幹嗎要把聲音壓得這樣低呢?」
「因為……因為……」惶恐的管家喃喃地說。「因為斯巴達克思以前曾經侍候過我們的太太范萊麗雅和我們的老爺偉大的蘇拉,他是他們角鬥士教師,而我們這位極其仁慈的太太卻對他很有好感。這真是她的弱點,她反而認為斯巴達克思這傢伙是個偉大的人物……她堅決禁止任何人說他的壞話……」
「這女惡棍!」斯巴達克思用快樂的嘲諷口氣喊了一聲。
「嘿,你,我的軍爺!」老管家叫道,他倒退了幾步,用嚴厲的眼光從頭到腳地打量著斯巴達克思。「我覺得,你對我們這位極其和善的太太未兔太狂妄了!……」
「不是的!……我並不想說她的壞話,但是一個高貴的羅馬太太,如果竟會對一個角鬥士表示同情……」
「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這是她的弱點……」
「啊哈,我明白了!但如果你的奴隸身分使你不能批評這一弱點,那麼我這個自由人是可以批評這點的,我想你一定能允許我這樣做!」
「但是,這—切都是斯巴達克思的過錯!」
「唔,自然羅,我對普魯頓的令杖起誓!……我也認為:一切過錯都在斯巴達克思身上……我對赫克里斯起誓!只要想一想,他竟敢引起慈悲的貴夫人的同情!」
「是啊,引起了她的同情。這討厭的角鬥士!」
「的確討厭!」
斯巴達克思說到這兒突然頓住了,他完全換了另一種口氣問道:
「但是,你得告訴我,斯巴達克思究竟對你做了些什麼壞事?為什麼你對他這麼痛恨?」
「他對我做過什麼壞事?你還問我他對我做過什麼壞事哩!」
「是啊,我要問。據說這個騙子公開宣揚要給奴隸們以自由,而你原來也是一個奴隸,因此,我覺得,如果你同情這個惡棍倒是合乎情理的。」
接著,他沒有讓老頭子有時間回答,立刻加上—句:
「除非你是故意裝腔作勢!」
「故意裝腔作勢?!我裝腔作勢?……啊,但願米諾斯王審判你的靈魂時對你開恩……為什麼我要故意裝腔作勢?由於斯巴達克思這惡棍的狂亡陰謀,我現在已經變成一個最不幸的人!……雖然我是一個奴隸,但我們的女主人卻極其仁慈,何況我還有兩個兒子,我曾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那兩個兒子真是一對漂亮的小夥子!如果你能看到他們就好了!……如果你知道他們!……他們是一對雙胞胎!但願神保佑他們。這麼漂亮的一對小夥子,而且是這麼相象,好似卡斯托爾和皮魯克斯一般!……」
「但是他們發生了什麼意外?」
「兩兄弟都逃到角鬥士的軍營中去了,直到現在已經有三個月沒有他們的消息……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啊?……啊,偉大的薩杜爾納斯,我們沙姆尼特人的保護神啊,保佑我的親愛的漂亮的兒子,保佑我那對極其疼愛的寶貝的生命吧!」
老頭子悲哀地哭泣起來了。他的淚水感動了斯巴達克思。
色雷斯人沉默了一會,對老管家說:
「這麼說,你認為斯巴達克思決定讓奴隸獲得自由的行動很不好嗎?你認為你的兒子逃去跟他聯合在一起的行動也很不好嗎?」
「我對所有庇護沙姆尼待人的神發誓!自然羅,他們這種起義反對羅馬的行為是很糟糕的。這瘋狂的角鬥士在瞎說什麼樣的自由?我本來就是生在沙姆尼山區中的自由人。內戰開始了……我們的族長高喊:『我們一定要爭取到拉丁人所享有的那些公民權利,這是為我們自己,也是為所有的義大利人!』於是我們開始起義,我們竭力進行戰爭,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但結果呢?結果是我這個自由的、沙姆尼特的牧人,變成了梅薩拉的奴隸。幸而我的運氣好,碰到的主人和女主人都是極其仁慈慷慨的。我這個自由的沙姆尼特人的妻子也做了女奴隸,她生下來的兩個孩子也跟著變成了奴隸。……」老頭子沉默了一會,接著說:「幻想!空想!夢想!世界上的人一向分成主人和奴隸,富人和窮人,貴族和平民……以後也永遠會這樣分的……那是幻想!空想!夢想!……為了追求這樣的夢想,灑下了寶貴的鮮血,我的孩子們的鮮血……可是這一切為了什麼?如果為了奴隸們將來的自由,我的孩子們竟因此犧牲了,自由跟我又有什麼關係?那時候,自由對我又有什麼用處啊?為了我可以痛哭我的孩子們嗎?啊,大概那時候我會變得富裕而又幸福的……因此可以盡情地痛哭吧!就算我的孩子們在那時候還活著……就算一切都很順利,就算我們在明天統統獲得了自由,那又怎麼樣?那又有什麼用呢?既然我們什麼也沒有,獲得了自由又有什麼用處?目前我們住在好心的女主人家裡,我們的生活很不錯,我們有一切必需的,甚至比必需的一切更多的東西、我們對這樣的生後已感到很滿意了。但是,我們如果在明天變成了自由人,那就得為了極可憐的工錢到別人的田地里去做苦工,而且賺來的那些錢連糊口也不會夠的……啊,我們一得到自由會變得多麼幸福啊!……我們會幸福得活活地餓死!……啊,我們會變得多麼幸福啊!……」
年老的管家說完了話。他的話起先是粗魯的、不相連貫的,但漸漸地就說得愈來愈有力,愈來愈有精神了。
他所下的結論使斯巴達克思產生了深刻的印象;色雷斯人垂下了頭,陷入悲哀的沉思中。
終於,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並且問管家道:
「這麼說,別墅里就沒有一個人認識希臘文了嗎?」
「沒有。」
「給我一塊塗蠟板和一支不筆。」
管家找來了塗蠟的小木板和筆,交給了兵士。於是斯巴達克思在蠟上面用希臘文寫下兩行荷馬的詩:
啊,心愛的人兒,我來自遙遠的地方,
我要熱烈地抱住你的膝蓋,啊,我的女王!
斯巴達克思把蠟板交給管家說:
「立刻把它交給你們太太的女僕。讓她去喊醒你們的太大,把這塊蠟板交給她。要不,你和女僕都會倒霉的。」
老管家把塗蠟木板上莫名其妙的符號詳細地看了一遍,又向在小徑上陰鬱地踱來踱去的斯巴達克思瞥了一眼,顯然他老人家已決定執行這位軍爺的命令,開始向別墅裡面走去。
斯巴達克思繼續在小徑上踱來踱去,他的腳步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他來到了別墅前面的那片小小的場地上。那個年老的沙姆尼特人的話使色雷斯人感到非常惶惑不安。
「他的話原是對的,我對奧林比斯山上所有的神起誓……他的兒子戰死以後,還有什麼可以娛樂他的老年呢?」斯巴達克思想。「我們勝利了,但是和貧困、飢餓以及寒冷手攙著手一起來的自由能給他什麼好處呢?……他說得對!……是啊……但是這樣一來會怎麼樣?我想乾的是什麼,我所追求的又是什麼呢?……我是什麼人?……我所爭取的又是什麼呢?……」
他突然停了下來,好象被他自己向自己提出的問題嚇住了,接著,他又慢慢地向前踱去,他的頭在苦痛的思想的重壓下垂到了胸前。
「那就是說,我所爭取的只不過是一種具有誘人外表的、類乎真理的幻影,我為什麼還要努力追趕這一我永遠追不到的幽靈?如果我追上了它,它也會象雲霧一般消散乾淨,而我卻會以為自己已經牢牢地攫住了它。這是什麼?難道這只是夢境、幻覺、空想么?而我為了自己的幻夢,卻叫大家血流成河么?……」
斯巴達克思在這些苦痛的思想的壓抑下停了下來,接著後退了幾步,好象有一個看不見的可怕的敵人逼近了他——那就是後悔。但他立刻醒悟了過來,高高地昂起頭,開始堅決而又自信地大踏步走去。
「我對奧林比斯山上萬能的朱庇特的雷火發誓!」他低聲說。「究竟在什麼地方說過,自由與窮苦是不可分的,而人的尊嚴只能披上極度的貧困所織成的可憐的破衣?這是誰說的?在什麼神碑上刻著這樣的話?」
斯巴達克思的步伐又變得鎮定而又堅決了,看來他已恢復了平素蓬勃的生氣。
「啊,」他想,「神聖的真理啊,現在你已拋開了別人套在你頭上的那詭辯的假面具,向我顯現了你的真相,現在你那純潔的赤裸裸的肉體已在我的眼前發出了萬丈光芒,你重新給我以力量,你鎮定了我的良心,你使我充滿了為我們神聖事業而鬥爭的蓬勃精神!是誰,究竟是誰把人分出等級來的?難道我們生下來不都是一樣的嗎?難道我們都不是有同樣的肉體、同樣的要求和同樣的慾望嗎?……難道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同樣具有感情、理智和良心嗎?……難道大家生活上的種種要求不是相同的嗎?……難滿我們大家不是同樣的呼吸空氣,……同樣在吃糧食,同樣在用泉水解除同樣的口渴嗎?難道大自然曾經住在地上的人類分過等級?……難道它曾經讓和煦的陽光照亮和曬暖一部分人,同時卻註定另一部分人的命運,叫他們永遠處在黑暗之中?……難道野外的露水對一部分人有益,對另一部分人有嗎?難道所有的人,不管他是帝王或是奴隸的孩子,不是經過母親十月懷胎才生下來的嗎?難道神只使不幸的女奴隸遭受生產孩子的痛苦,而對皇后就豁免她的痛苦嗎?……難道貴族就能長生不老或者有另一種特別的死法,跟平民的死不一樣嗎?難道偉人的屍體不會和奴隸的屍體一樣腐朽嗎?……或者,富人的白骨和屍灰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和窮人的不一樣嗎?究竟是誰在人與人之間划出等級來的?究竟是誰第一個說:『這是你的,那是我的』,把自己同胞的權利攫為己有的呢?……這種人自然是橫暴的壓迫者,他仗著自己力氣大,用他強有力的拳頭打在被壓迫的弱者的脖子上!……但是,如果暴力曾經替壓迫造成了第一次不平等、使他們強佔了別人的權利、建立了奴隸制度,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夠運用我們自己的力量恢復平等、正義和自由?如果我們曾經為了撫育和餵養我們的兒女,在別人的土地上流汗勞動,我們又為什麼不能為了孩子們的解放和權利流灑我們的鮮血?」
斯巴達克思停了下來,吐了一口氣,極其滿意地結束了自己的默想:
「去他的!……他說的是什麼話?他已經在奴隸生活中變得無力、懦怯而又麻木,他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人,只會象驢子一般渾渾噩噩地拖著沉重的鎖鏈,象畜生一般地苟且偷安,完全忘掉了尊嚴,失卻了理智!」
那時候管家回來了。他告訴斯巴達克思,范萊麗雅已經起來了,正在她的寢室中等候著他。
斯巴達克思懷著一顆猛跳的心急匆匆地走去。他被領進了范萊麗雅的密室。這位貴夫人正坐在一張小小的軟榻上。斯巴達克思走進房,關上了門,拉起了護頰鋼片,就向范萊麗雅的腳前撲去。
范萊麗雅一聲不吭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兩個愛人的嘴頓時粘在一起,顫抖而熱烈地吻了好久。他們倆緊緊地貼在一起,好象僵掉了一般,既不作聲也不動彈,完全沉浸在被無比的幸福所引起的狂歡中了。
終於,兩個人幾乎在同一剎那間脫離了對方的擁抱,並且向後退去。他們顯得蒼白、激動,互相震恐地注視著。范萊麗雅穿了一件雪白的長泡,她的濃密黑髮披散在她的肩上,一對大眼睛閃耀著極其幸福的光芒,但是,她的睫毛上卻抖動著一顆顆的淚珠。她首先打破了沉寂的局面。
「啊,斯巴達克思!我的斯巴達克思!……能夠重新見到你,我是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她輕聲說。
接著,她又摟住了他,不斷地撫摸著他,吻他,一面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我多麼替你擔心害怕啊……我多麼痛苦啊!……我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水,心中老是想念著可能威脅你的種種危險,我是多麼為你害怕啊……因為只有你一個人佔據了我的全部思想,控制了我的心臟的每一下跳動,相信我,我的心中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我一生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真正的愛人……唯一的愛人!」
於是,她一面繼續撫愛著他,一面向他發出無數問話:
「告訴我,我的奇妙的阿波羅,告訴我,你是怎樣決定上這兒來的?……也許,你就要率領你的軍隊進攻羅馬了吧?你在這兒會不會遭到什麼危險呢?你能把最近的一次戰鬥詳細地告訴我嗎?我聽說你在阿昆納城下打垮了一萬八千名羅馬兵……這一每小時都使我為你心驚膽戰的戰爭,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你不是獲得了自由嗎?什麼時候你才能夠回到你的魚雷斯、回到那幸福女神住過的地方去?……」
她沉默了一會兒,用更溫柔更動人的聲音說:
「到那邊去吧……我也跟你一超去……我要遠遠地離開這兒,離開這煩囂的地方,和你一起住到色雷斯去……我要永遠愛你這個跟馬爾斯一般勇敢、跟阿波羅一般美貌的英雄,我的心愛的斯巴達克思,我要獻出我心靈中的全部力量來愛你!」
角鬥士不禁悲哀地微笑了:這只是一種誘人的不可實現的夢想,這只是他心愛的人在竭力美化他們的未來罷了。他撫摩著她那黑油油的頭髮,吻著她的前額,然後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前輕聲說:
「戰爭將是長久而殘酷的……如果我能夠成功地使解放奴隸回到他們的祖國,我認為那就是我的幸福了……但是想在地面上建立一個正義與平等的世界,必須有一次各民族同時起義的戰爭,這些民族不僅要反對統治世界的羅馬,而且要在他們本土反對那些掠奪成性的豺狼,反對那些貪得無饜的貴族,反對那些握有特權的階級!」
斯巴達克思最後的那番話說得極其沉育,同時又悲哀地搖著頭,這一切可以使別人很明顯地看出,他對這偉大事業勝利的可能信心非常微弱。
范萊麗雅竭力用親吻和撫愛來安慰角鬥士的首領,她綞成功地驅散了聚集在他頭腦中的悲哀陰霾。
不久,他們又沉浸在愛情的幸福波浪中了,他們沉醉在歡樂之中,因而沒有覺察到時光是怎麼溜走的。小小的波斯杜密雅的到來以及她那可愛的頑皮的行動、甜蜜的微笑和天真的喋喋不休的訴說,格外增加了他們的幸福。她那對漆黑的大眼睛,迸射出生氣勃勃的光輝,使她可愛的小臉蛋亮了起來,同時與她滿頭的。金黃色的濃密鬈髮構成了一個奇特的對比。
黃昏降臨了。但那時候,悲哀悄悄地潛入了范萊麗雅那間在短短的一天中變得非常歡樂的幽靜密室,似乎,屋子裡的幸福氣氛也隨著陽光一起消逝了。
斯巴達克思告訴他心愛的人,他怎樣才能夠到她這兒來,同時向她說明,由於他是起義的領袖而且幸運一直到現在都伴隨著他,他認為這是他無可爭辯的神聖義務,必須在當天晚上趕到拉比契附近騎兵隊等候著他的地方去。他的話使范萊麗雅傷心極了;她命令女僕帶開了波斯杜密雅,接著,她兩眼滿含淚水投到愛人的懷抱中去。
從半夜直到早晨,這整整六小時斯巴達克思和范萊麗雅都是在擁抱中度過的。范菜麗雅老是用由於哭泣而變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反覆地說:她的心被沉重的預感壓榨著,如果她現在讓斯巴達克思離開,她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她現在是最後一次擁抱他、愛撫他,最後一次傾聽他的聲音,最後一次傾聽這—個在她的靈魂中激起真正的深切感情的人的聲音了。
斯巴達克思竭力勸慰著范萊麗雅,不時地揩乾她的淚水;他也熱烈地吻她,對她輕聲地說極其溫柔的話,激勵和安慰她,嘲笑她的預感和恐懼。但是,恐懼似乎同樣偷偷地潛入了斯巴達克思的心:他的微笑是痛苦的、哀傷的,他的話好似不是他自己的舌頭說出來的;那裡面既沒有熱烈的感情也沒有蓬勃的生氣。他覺得,陰暗的思想已在不知不覺之中把他的熱情和生氣壓抑下去,他怎麼也擺脫不了的沮喪的念頭,已經鑽到他的靈魂中來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倆一起擁抱著躺在那兒,直到牆邊木架上水漏計的玻璃球中的水,在不斷的滴答聲中上升到第六格刻度上,那就是說。已到了早晨六點鐘了。斯巴達克思早已在不時地偷看水漏計了,到了那時候,他就掙脫心愛人的擁抱,從軟榻上跳起來,開始去披鎧甲、戴上頭盔和掛短劍。
於是梅薩拉的女兒一面哭一面跟著起來了。她溫柔地用手摟住斯巴達克思的脖子,把蒼白的臉挨近他的胸膛。她抬起黑艷艷的大眼睛用蘊含著深情的目光注視著角鬥士,那時候,她真是美極了,比希臘的女神還要美。她用優傷的顫抖聲音說:
「不,斯巴達克思,不,不……你不要走,不要走……為了你的神……為了你的親人……我求求你……我哀求你……角鬥士們的起義事業已經走入了可靠的正路……他們有勇敢的軍事領袖……克利克薩斯……葛拉尼克斯……埃諾瑪依……他們會領導戰爭的,不用你去……你不要去……不要去!……斯巴達克思,你留在這兒吧……這兒有我的溫情……我的無限的忠誠……我的無限的愛……我要使你永遠處在愛撫……歡樂……的生活中……」
「范萊麗雅,親愛的范萊麗雅……你不會希望我做出卑鄙齷齪的事情……和可恥的行為吧,」斯巴達克思竭力掙脫他的愛人的懷抱說。「我不能……我不能……我沒有權利……難道我能夠背叛由我號召他們拿起武器起義的弟兄們……難道我能夠背叛信賴我、等待著我、正在盼望我回到他們那兒去的弟兄們?范萊麗雅,我愛你,但我不能背叛我的不幸的同志們……你不要叫我做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不要強迫我做一個在別人和自己的眼中都顯得極其卑鄙的傢伙……你不要竭力運用你那迷人的力量剝奪我的剛毅精神,你應該更好地支持我……你應該鼓起我的精神……放開我吧……放我走吧,我的親愛的范萊麗雅!」
范萊麗雅懷著絕望的心情緊緊地抱住了她那心愛的人,而斯巴達克思卻竭力想從她的懷抱中掙扎出來:只聽見這間密室中發出一陣陣接吻和哀求的聲音。
終於,臉色蒼白、兩眼滿含淚水的斯巴達克思聚集起自己全部的剛毅意志,克服了自己的動搖,他解脫了范萊麗雅的擁抱,把在極度的哀痛中變得精疲力竭的她抱到軟榻上去。於是她用兩手蒙住臉大聲地哭起來了。
那時侯,色雷斯人一面斷斷續續、自言自語地說了些安慰她的。充滿希望的話,一面穿戴好頭盔和鎧甲,在腰間繫上了短劍。他準備跟心愛的人告別,跟她作最後一次親吻了。但是正當他準備離開她時,范萊麗雅突然痙攣地站了起來。她向前跨了一步,在絕望之中撲倒在門坎邊,她一把摟住了她心愛的斯巴達克思的腿彎,一面由於哭泣而喘息,一面低聲說:
「斯巴達克思,親愛的斯巴達克思……我就在這兒感覺到,」她指著自己的心說。「我再也不能看見你了……如果你走了,你就再也不能看到我……我知道這一點……我感覺得到這—點……不要走……不……今天不要走……今天不要走……我求求你……你明天再走吧……可是今天不要走……決不能……我求求你……今天不要走……今天決不要走……我懇求你!……」
「我不能,我不能……我必須走。」
「斯巴達克思……斯巴達克思,」她向他伸出兩手,用微弱的聲音哀求道,「我求求你……為了我們的女兒……為了我們的女……」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斯巴達克思已經把她從地板上面抱起來,痙攣地把她緊緊抱在胸前,用自己顫抖的嘴唇緊緊地貼住她那冰冷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哭泣與哀叫。
一剎那間他們動也不動地互相緊貼在一塊兒了。只聽見他們兩人的呼吸融合在一起。
斯巴達克思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用溫柔的聲音對范萊麗雅低聲說;
「范萊麗雅,美妙的范萊麗雅!……我已經在我的心裡為你建立了神壇,你是我所尊敬和崇拜的唯一的女神。在我最危險的時侯,你將在我心中鼓起英勇氣概和頑強精神,我對你的想念常常使我的心中充滿了崇高的思想,激勵我為偉大的事業而鬥爭。范萊麗雅,難道你要使我蒙受恥辱,難道你要我受到當代人民和後世子孫的蔑視!」
「不,不,……我並不要你蒙受恥辱……我要你的名字變得偉大而又光榮。」她低聲說,「但是你得明白,我是一個可今的女人……憐惜憐惜我吧……明天再走……不要現在就走……不要走得這樣快……」
她那沾滿了淚痕的蒼白的臉緊偎著斯巴達克思的胸膛。她悲哀而又溫柔地微笑了一下,低聲說:
「不要抽掉我這個枕頭吧……我這樣偎著多麼好……多麼好啊!」
於是她閉上了眼睛,彷彿想再享受一下這一極其美妙的情景,她的臉上浮起了微笑,但那張臉與其說是活生生的女人的,倒還不如說是死人的臉更妥當些。
斯巴達克思俯首注視著范萊麗雅,他的眼光中充滿了深切的憐愛和柔情,這位蔑視危險和死亡的偉大統帥的藍眼睛裡,已經含滿了淚水。淚水從他的臉上滾下來,落到鎧甲上……范萊麗雅沒有睜開眼睛就用微弱的聲音說:
「瞧啊,瞧我的臉啊,斯巴達克思……就這樣,充滿了溫情……充滿了愛……我原用不著睜開眼睛就能夠看見……我看見你……多麼寬廣的前額啊,……多麼明亮而又多麼仁慈的眼睛啊!我的斯巴達克思!……你是多麼英俊啊!」
就這樣又過了幾分鐘。但只要斯巴達克思微微一動——他想把范萊麗雅抱起來放到軟榻上去——她就閉著眼睛用兩手把角鬥士的脖子摟得更緊,一面低聲說:
「不……不……不要動!……」
「時候已經到了。再會吧……我的范萊麗雅!」可憐的斯巴達克思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說。
「不,不!……等一等!……」范萊麗雅驚恐地張開眼睛叫道。
斯巴達克思沒有回答她。他捧注她的頭,熱烈地吻她的前額。范萊麗雅好象小孩子一般偎在他胸前,說:
「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你明天走吧……黑夜裡……曠野上多麼荒涼啊,你也明白,外面多麼黑暗……多麼靜寂……陰慘慘的……黑夜裡走路是多麼可怕啊……我一想到這個,就會打哆嗦……就會嚇得渾身發抖……」
可憐的女人真的開始渾身發抖,她緊緊地貼到愛人的身上去。
「明天走吧!……等到天亮了再走吧!……等到太陽出來,整個自然界開始蘇醒……當鳥兒發出千百種宛轉的歌聲……當你擁抱過我以後……當你吻過小小的波斯杜密雅那可愛的頭以後……當你把這個小紀念盒的鏈子掛在你的脖子里,把它藏到你的內衣和胸脯中間以後……」
於是她從胸前拉出一個嵌滿了寶石的小紀念盒來給他看,那個小盒一子是用一條極其精巧的金鏈子掛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的。
「斯巴達克思,這個紀念盒中藏著一種極其珍貴的護身符,它能夠把你從任何危險中拯救出來……你猜一猜吧,猜一猜……這裡面是什麼,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護身符?」
但是,由於斯巴達克思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贍養上美人兒沒有回答,范萊麗雅不禁含著淚水微笑了一下,帶著溫柔的責備口吻說:
「負心的人!你也許猜不到裡面是什麼吧?」
范萊麗雅從脖子上拿下金鏈子,打開了紀念盒,然後說:
「裡面是母親的一綹黑髮和女兒的一絡金髮!」
於是,她把紀念盒和裡面的兩綹頭髮遞給斯巴達克思看。斯巴達克思攫住了小盒子,把它湊到嘴唇上,開始熱烈地親吻。……
接著,范萊麗雅從斯巴達克思的手中拿過紀念盒吻了一下,然後把那串項鏈掛到角鬥士的脖子上說:
「把它掛在鎧甲下面,內衣下面,把它貼在你的胸前——那兒才是它最適當的位置!」
斯巴達克思的心由於不可忍受的哀愁而收縮了。他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把心愛的人緊緊壓在自己胸前。大滴淚水循著他的臉悄悄地淌了下來。
突然,他們聽見了一陣武器的鏗鏘聲和不知什麼人的洪亮聲音。這陣鬧吉聲從別墅前那片小小的場地上發出來的,它一直傳到斯巴達克思和范萊麗雅所在的那間幽靜的密室里。
兩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傾聽著。
「我們不能為你們這批強盜開門!」有人用拙劣的拉丁話叫道。
「那麼我們就把屋子放火燒掉,」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回答。
「我對卡斯托爾和波魯克斯發誓,我們就要對你們射箭了!」原來的第一個聲音回答。
「什麼?那兒發生了什麼事?……」范萊麗雅抬起眼睛恐懼地看著斯巴達克思,非常激動地問。
「也許,當局已經發覺我在這兒,」色雷斯人回答,同時竭力想掙脫范萊麗雅的擁抱。但她一聽到有危險反而把他抱得更緊了。
「不要出去……不要動……我求求你……斯巴達克思……我求你!……」不幸的女人激動地低聲說,在她那死人一般白的臉上反映出她內心的痛苦、恐懼和驚惶。
「那就是說,你要我活活地落到敵人手中?……」角鬥士領袖憤怒地低聲說。「你要看見我在十字架上活活釘死嗎?……」
「啊,不,不!……我對地獄中所有的神起誓!……」范萊麗雅恐怖地叫道,她一下子放開了心愛的人,驚惶地後退了一步。
接著,她堅決地從掛在斯巴達克思腰間的劍鞘中拔出那把沉重的西班牙短劍,好容易才把它用兩手舉起來交給角鬥士,一面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竭力用堅定的口氣說:
「如果還來得及那就趕快逃走……但是,如果你命中注定要死,那就手執短劍死去!」
「謝謝你!……謝謝你,我的范萊麗雅!」斯巴達克思從她手中接過短劍說,他的兩眼頓時炯炯發光,他向房門跨了一步。
「再會,斯巴達克思!」可憐的女人抱住了角鬥士用顫抖的聲音說。
「再會!」他也把她緊緊抱在懷裡說。
但是,范萊麗雅的嘴唇突然轉成白色,斯巴達克思頓時覺得她的身體好象死人一般掛在他的手臂上,她的頭也軟弱無力地落到他的肩膀上去了。
「范萊麗雅!……范萊麗雅!……親愛的范萊麗雅!……」色雷斯人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叫道。接著,他懷著無可形容的恐懼審視著心愛的女人;不久前他那還燃燒著怒火的臉,現在變得好象蠟一般慘白了。
「你怎麼了?……但願神後朱諾幫助我們!……范萊麗雅!……我的美人兒,你怎麼了?放出勇氣來!我求求你!」
斯巴達克思把短劍向地板上面一丟,抱起了心愛的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軟榻上。然後,他在她身邊跪了下來,撫愛她,激勵她,用他火熱的呼吸和嘴唇親她。
范萊麗雅動也不動地躺著,對他的一切愛撫毫無反應,好象她不是昏暈而是真的死了一般。斯巴達克思的腦中突然產生一個恐怖的念頭。他很快地跳了起來,由於涼恐而睜得圓溜溜的兩眼,仔細地觀察著美人的臉。慘白的、動也不動的范萊麗雅,顯得比平時更加美麗了。斯巴達克思渾身發抖,注視著她那蒼白的嘴,竭力想從那兒看出呼吸的徵象。他把手按到她的胸口上,這才感到她的心臟還在緩慢而又微弱地跳動。他輕鬆地吐了一口氣,連忙撲到通范萊麗雅另一間卧室的小門那兒,掀起了門帷對女僕叫了好幾聲:
「索福倫妮雅!……索福倫妮雅!……快到這兒來!……索福倫妮雅!」
就在那時候,斯巴達克思原來準備出去的那道門裡傳來了小心的敲擊聲。斯巴達克思開始傾聽:外面場地上鬧吵吵的喊聲和喧嘩聲已經停止了,但門上的敲擊聲又響了起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叫道:
「仁慈的范萊麗雅太太!……我的太太!」
斯巴達克思立刻舉起了短劍,他微微推開了門問道:
「你有什麼事?」
「五十個騎兵……來……來到了這兒……」老管家一面索索發抖,一面訥訥地說。他那對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跳出來了,他借著自己手中的火炬的光,仔細地看著斯巴達克思。「他們有的說……有的喊……要求我們……把……把他們的領袖交……交出去……他們肯定地說……說你就是斯巴達克思!……」
「你去告訴他們,說我馬上就到他們那兒去。」
接著,色雷斯人就在那位由於驚恐變成了雕像那樣的老管家眼前砰地關上了門。
當斯巴達克思走近范萊麗雅動也不動地躺著的那張軟榻旁時,女奴隸索福倫妮雅已經從另一道門進來了。
「快去拿些香精來,」斯巴達克思對她說。「再去喊一個女奴隸來,你們一起來幫助你們的太太,她已經昏過去了。」
「啊,我的仁慈的太太,啊,我的可憐的太太!」女奴隸拍著兩手哀哀地哭泣起來了。
「快些!跑吧,不要嚕囌!」斯巴達克思對她叫道。
索福倫妮雅跑了出去,一會兒就喊來了另外兩個女奴隸。她們拿來了各種芬芳而又強烈的香精,竭力關切地照顧著她們昏厥的女主人。過了一會兒,范萊麗雅那蒼白的臉上出現了淡淡的紅暈,她的呼吸也變得比較平勻而且深沉了。
斯巴達克思—直動也不動地站著,兩手交叉在胸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心愛的人。當他看到她已有了生氣這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兩眼望著天空,好似在感謝天上的神似的。接著,他遣開了女奴隸,跪下來吻著軟綿綿地掛在榻旁的范萊麗雅那雪白的臂膀。然後,他站了起來,長久地吻著她的前額,接著就迅速地走了出去。
一會兒他就來到那片小小的草地上。五十個騎士正拉著馬韁等待著他。
「原來是你們?」他用嚴厲的口氣問道。「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麼?你們有什麼事?」
「我們奉了隊長瑪米里烏斯的命令,」率領那一小隊騎兵的十夫長回答。「我們一直遠遠地跟著你,恐怕……」
「上馬!」斯巴達克思叫道。
剎那間五十個騎士統統用左手拉住馬鬃,縱身跨上了用普通的藍鞍褥蓋著的的馬背。
一小群留在別墅里的奴隸,大多數是老人,在驚恐之中默默地聚集在門旁,他們手中的火炬照出了這一幕景象。斯巴達克思向他們回過頭去,命令道:
「把我的馬牽來!」
三、四個奴隸急忙跑到附近的馬廄里去,牽出那匹黑馬,把它拉到它的主人跟前。斯巴達克思縱身上了馬,向老管家轉了過去問道:
「你的兩個兒子叫什麼名字?」
「啊,偉大的斯巴達克思,」老頭子哽咽著說,「不要因為我昨天早晨說了這麼多放肆的話處罰我的孩子!」
「下賤的、奴隸的靈魂!」斯巴達克思憤怒地叫道。「你大概認為我也和你一樣是一個卑鄙的膽小鬼吧?你實在不配做我問的那兩個勇敢的小夥子的父親,我問起他們只是因為我要好好地關心他們!」
「饒恕我,光榮的斯巴達克思……阿克維里烏斯和阿提里烏斯——這就是他們的名字……也就是我李倍狄烏斯老頭子的兒子……啊,偉大的指揮官,請你照應他們吧,但願朱庇特和天上的神保佑你!……」
「但願拍馬逢迎的卑鄙小人落到地獄裡去!」斯巴達克思叫道。接著,他把馬一刺,向騎兵下令道:「出發——快跑!」
於是,整隊騎兵跟著斯巴達克思,循著那條彎曲的小徑向別墅的大門口跑去。
梅薩拉的老奴僕們都站在草地上,好象失掉了知覺一般。他們就這麼站了好幾分鐘,直到急驟的馬蹄聲愈來愈輕,終於完全消失在遠處,才清醒了過來。
當范萊麗雅在她的女奴隸的關切照料下蘇醒過來,知道斯巴達克思已經離開的時候,她那悲痛和哀哭的情形簡直無法形容。
斯巴達克思呢,一路上也獨自陷入了沉思。他的臉上反映出他不久前所遭受到的強烈痛苦,無數條皺紋橫切著他的前額。他老是用馬刺踢馬,好象想逃開在後面追逐著他的驚恐、悲哀和痛苦。他的黑馬象旋風一般地向前疾馳,幾乎超出那隊用全力飛跑的騎兵有兩箭之遙。
斯巴達克思不斷地想念著范萊麗雅,他想像著她醒過來以後會怎樣傷心地流淚痛哭。他不由自主地用痙攣的動作猛刺自己的馬,那匹鬃毛迎風飛舞的黑馬吃力地喘息著,張大了鼻孔,噴出一陣陣的熱氣。
范萊麗雅的形象老是顯現在斯巴達克思的眼前,他想把它驅逐開去,可是波斯杜密雅的小臉蛋又在他面前出現了。這個美麗的金髮小女孩,又活潑又伶俐,除了那對黑眼睛是她母親的遺傳之外,其餘各部分簡直可說是和她的爸爸一模一樣。她是多麼惹人憐愛啊!她是多麼可愛!多麼可愛啊!現在她就在他的前面,向他高興地伸出了肥胖的小手……他悲哀地想,也許以後永遠看不到她了。於是,他又開始用馬刺猛烈地刺著那匹不幸的駿馬的血淋淋的兩脅。
誰也不知道駿馬和騎士將會產生什麼結局,幸而他們兩個運氣好,斯巴達克思的頭腦中突然出現了另一個念頭:
「如果范萊麗雅就這麼長眠不醒了呢?也許,在得到我突然離開的消息之後又昏厥過去,昏厥得比第一次更久、更危險呢?也許;她因此得了病,而且病得非常厲害呢?甚至——雖然這是不會的,這是不可能的,這是絕對不應該的——在最不幸的情況下,我的心愛的人竟突然……」
斯巴達克思一想到這兒就用全力夾住了馬肚子,猛然地勒住了馬韁,立刻使這匹名貴的駿馬停了下來。
斯巴達克思一會兒就被他的同伴們追上了,他們都在他的後面停了下來。
「我必須回到梅薩拉的別墅中去,」斯巴達克思陰鬱地說。「你們可以回到拉比契去。」
「不!……」
「絕對不可以!」騎兵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為什麼?誰能夠禁止我這麼做?」
「我們!」好多個聲音叫道。
「那是由於我們對你的愛戴!」一個人說。
「你的榮譽禁止你這麼做!」另一個人喊道。
「還有你的誓言!」另一些人加添道。
「我們的事業沒有你會毀滅的!」
「責任!你的責任!」
傳來了責備的怨言,亂吵吵的叫喊聲以及幾乎是全體一致的請求聲。
「但你們不明白,我對萬能的朱庇特發誓,留在那面的女人是我所崇拜的人。也許,現在她已經由於極度的悲痛而死了……我不能……
「如果,萬一發生了不幸——但願神不讓這事情發生——她竟然死了,你到那面去也是徒然犧牲,你也沒有辦法救她,如果你的驚恐落了空,為了使你和她都能放心起見,我們只要派一個使者到那面去一下就夠了,」十夫長說,在他說話的聲音裡面可以聽出他對斯巴達克思哀痛心情的關懷、尊敬以及他那對領袖的一片感人的忠誠。
「原來為了逃避我自己可能遭到的危險,反而叫別人去頂替我?不,奧林比斯山上所有的神為我作證,誰也沒有說過我斯巴達克思會做這樣卑鄙的事情!」
「我到梅薩拉的別墅中去是毫無危險的,」騎兵中間的一個突然用洪亮而又堅決的聲音叫道。
「怎麼去法?你是誰?」
「我是向你效忠的戰士之一,願意為你獻出生命。」那個騎兵縱馬走近斯巴達克思說。「但我用不到冒險,因為我是拉丁人,我對這—帶很熟悉,而且會說這兒的土話。我到第一家莊稼人的屋子裡就換上他們的便衣,然後到范萊麗雅·梅薩拉的別墅里去。我可以在你到瑙拉之前,把有關范萊麗雅最詳細的消息告訴你。」
「如果我沒有記錯,」斯巴達克思說。「你就是盧提里烏斯,本來是個自由人。」
「是的,」騎士回答。「我就是盧提里烏斯。斯巴達克思,我感到非常高興而且驕傲,因為你經過這麼幾次輝煌的勝利,還能從千萬個角鬥士中間認出我來!」
盧提里烏斯是一個深謀遠慮而又勇敢的小夥子,他是很可靠的,因此斯巴達克思對戰士們的請求讓了步,對這個拉丁人的建議表示同意。接著,斯巴達克思就率領了這隊騎兵繼續前進,很快就來到一座不大的別墅前面。在盧提里烏斯改裝的時候,斯巴達克思就在一塊別墅主人交給他的塗蠟木板上面用希臘文給范萊麗雅寫了一封充滿了柔情的書信,然後把它交給了拉丁小夥子。盧提里烏斯答應把信親自交到范萊麗雅本人手上。
斯巴達克思感到略微放心了一些,於是他率領著那一小隊騎兵,循著杜斯古爾通拉比契的大路縱馬向前快跑。
拂曉時分。他們到達了原來分路出發的地方,瑪米里烏斯和其餘兩百五十名騎兵正在那兒焦急地等候著他們。騎兵隊長報告角鬥士的首領,這一晝夜中,拉比契的居民非常害怕角鬥士們去襲擊們們,因此為了審慎起見,最好是不等天黑就立刻離開這兒,急行軍趕到阿昆納去。
斯巴達克思同意了瑪米里烏斯審慎的建議,全隊人毫不喪失時間,立刻離開了拉比契附近的小小的營壘,沿著司法官大道向普萊涅斯特前進。接著,普萊涅斯特城又落到左邊去了,他們向右拐彎來到拉丁大道上。他們飛跑了整整一天又一夜,直到拂曉時分,幾乎使馬兒跑得精疲力竭,這才來到了阿萊特里。斯巴達克思命令騎兵隊在這兒宿營,休息一整天。
到了晚上,他又下令急行軍向菲倫丁出發。他們在日出後兩小時趕到了那兒,接著又立刻向法萊蓋拉前進。因為那些從駐諾爾巴的瓦利尼烏斯的軍隊中投到角鬥士營壘中來的羅馬兵士告訴他們:曾經有好些拉比契的居民來到瓦利尼烏斯處報告,說曾經在杜斯古爾附近看到角斗土的騎兵隊,將軍聽了那些居民的話,就把自己的騎兵隊分成兩支五百人的隊伍;一隊出發追擊角鬥士隊伍直到杜斯古爾城下,另一隊很可能馬上就要到達菲倫丁。瓦利尼烏斯派出這兩隊騎兵的目的是切斷這支遠道奔襲的角斗土騎兵隊的退路,使他們再也不能回到阿昆納城下的營壘中去。
斯巴達克思立即離開了菲論丁,他沒有讓騎兵們休息,直到他們趕到法萊蓋拉,到了那兒以後,他們又在半夜裡向阿昆納出發,終於在拂曉時分趕回到他們自己的營壘。
當天傍晚,盧提里烏斯也趕到了。他給色雷斯人帶來了使他感到寬慰的、有關范萊麗雅健康的消息,而且還捎來了她的一封信。那是一封回答斯巴達克思那匆促但是熱情的短簡的複信,雖然其中有好些責備的話,卻充滿了無限溫柔的情意。
范萊麗雅在她的信中對她心愛的人說,以後她將派遣老管家李倍狄烏斯帶信到他的營壘中來。她堅執地要求斯巴達克思也寫信給她,而且用同樣的辦法把信帶回去。李倍狄烏斯自然永遠會心甘情願地執行他的女主人的任何命令,不難想像,他會多麼高興地接受帶信到角鬥士營壘去的任務,因為他可以在那兒見到他的兩個兒子,擁抱他的那對寶貝。
第二天,斯巴達克思和埃諾瑪依、鮑爾托利克斯以及別的軍團指揮官商議了一下,決定按照以前的決定離開阿昆納城下的營壘。接著,他率領兩萬名角鬥士向瑙拉出發,經過五天的行軍到達了目的地。駐紮在瑙拉營壘中的兩萬五千名角鬥士,歡迎了從阿昆納城下獲得光輝勝利回來的弟兄們,那快樂的情緒簡直無法形容。
接連三天,淄拉軍營中的全體指揮官和戰士們唱著歌沉浸在歡樂曲。被壓迫者同盟領導人員的軍事會議,決定讓角鬥士大軍在瑙拉過冬。他們認為隨著寒冷、雨、雪的降臨,可以不必再擔心瓦利尼烏斯的進攻,即使他的軍隊比以前人數更多、更有力量,即使經過阿昆納城下的戰鬥以後,他的軍隊並沒有徹底潰敗也沒有關係。但是角鬥士們也同樣明白,進軍羅馬是狂妄的夢想,因為即使是在卡內會戰以後,羅馬的力量大大削弱,而迦太基人握有許多比現在角鬥士軍隊有利得多的優越條件,當時最偉大的統帥漢尼巴(斯巴達克思認為他比居富士和馬其頓王亞歷山大偉大得多)還是對它毫無辦法。
角鬥士們放棄了舊營壘,建造了一個新的更大的營壘,四周圍著很深的壕溝和巍然高聳的防柵。
角鬥士們剛剛遷移到他們的新營壘中,斯巴達克思就決定實施他早已想好的改編軍隊的計劃:按照起義者所屬的民族來編組軍團。那就是說,把戰士們按照下列辦法來劃分:一個軍團完全由日耳曼人組成,另一個軍團由高盧人組成,第三個軍團則由色雷斯人、沙姆尼特人或者希臘人組成。這一種新的編製雖然有一些缺陷——例如它可能在各別的軍團間引起競爭和爭吵——卻具有很大的優點:它可以使每個軍團的戰士團結得更緊密。除了這一個優點之外,角鬥士的領袖還想達到另一個目標:他認為把軍團按照民族劃分以後,讓各軍團的指揮官也由同一民族的人來擔任,這樣可以使戰士們對自己的指揮官更加信任。
每一天都有成群結隊的新的角鬥士投到營壘中來,起義軍隊已經達到五萬人以上。斯巴達克思把它們編成了十個軍團,每個軍團五千人,然後把全軍劃分為下列各單位:屬於維里米爾和海洛維德的第一、第二日耳曼人軍團組成第一軍,由埃諾瑪依擔任司令;屬於阿爾托利克斯、鮑爾托利克斯、阿爾維尼烏斯和勃烈卓維爾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高盧人軍團,組成第二軍,由克利克薩斯擔任司令;第七軍團由希臘人組成,他們的指揮官是勇敢的愛庇魯斯人菲薩朗尼烏斯;第八軍團由原來是角鬥士或者牧人的沙姆尼特人組成,指揮官是拉丁人盧提里烏斯;第九、第十軍團由色雷斯人組成,斯巴達克思委託他的兩位同鄉擔任那兩個軍團的指揮官;那兩個人都是以勇敢的精神、剛毅的意志、希臘式的教養和卓越的智慧出名的。其中的一位,第九軍團的指揮官,是五十歲的梅賽姆勃里烏斯,他對斯巴達克思極其忠誠,善於執行命令而且處事非常勤勉;第十軍團由年青的阿爾塔克斯擔任指揮官,所有的色雷斯戰士都認為除了斯巴達克思之外他是最勇敢的角鬥士。上面所說的四個軍團組成第三軍,由伊里利亞人葛拉尼克斯擔任司令,這位三十五歲的伊里利亞人是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高大、頭髮漆黑的美男子,永遠顯得嚴肅、鎮靜、沉默,他在拉文那各角斗學校的一萬名角鬥士中間,享有最勇敢的人的聲譽。
最後,斯巴達克思把包括三千名戰士的騎兵隊分成了六個小隊。他委任瑪米里烏斯擔任騎兵隊的指揮官。斯巴達克思在五萬三千名角鬥士熱烈的、異口同聲的歡呼下重新當選為總司令,因為他已經在事實上顯示了一位軍事統帥所具有的英勇氣概和卓越的指揮藝術。
軍隊改編後一星期,色雷斯人決定把自己的軍隊檢閱一次。
當斯巴達克思披著普通的鎧甲、騎著那匹配備著極普通的鞍墊、馬勒和韁繩的黑馬在三軍列隊的平原上出現時,五萬三千名角鬥士的胸中就發出了同心一致的轟雷也似的歡呼聲:
「光榮歸於斯巴達克思!……」
這轟雷也似的喊聲挾著猛烈的力量重複了好幾次,當歡呼聲平息、無數支軍號奏完了作為角鬥士戰歌的自由頌時,埃諾瑪依騎著一匹高大的阿普里亞種的栗色駿馬出現了。他在第一列軍隊前面停下來,用雷一般的聲音叫道:
「角鬥士弟兄們!聽我說話!」
所有的隊伍頓時鴉雀無聲了。日耳曼人沉默了一會兒,說:
「如果我們軍隊的建立,在每一方面直到種種細節都以羅馬的軍隊為模範,那麼我們的最高領袖又為什麼不能象羅馬的執政官一般,被戴華貴的服飾,獲得尊榮的待遇呢?」
「讓斯巴達克思被戴大元帥的服飾!」克利克薩斯叫道。
「讓斯巴達克思披戴大元帥的服飾!」五萬三千名角斗工統統異口同聲地響應道。
最後,喧嘩聲平息了,激動得臉色發白的斯巴達克思,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準備說話。
「我的戰友和我的親密的共患難的弟兄們,我衷心地感謝你們,」他說。「但是我堅決拒絕任何華貴的服飾和尊榮的待遇。我們拿起短劍並不是為了維護什麼人的優越地位,確立什麼特權和什麼尊榮的待遇,而是為了爭取自由、人權和平等。」
「但你是我們的大元帥,」盧提里烏斯叫道。「你之成為我們的大元帥是由於你的智慧、你的勇氣、你的高貴品性和你靈魂中的優良素質;你是我們的大元帥———你所獲得的勝利應該使你獲得這—稱號;你是我們的大元帥——這就是我們萬眾一心的願望。如果你個人拒絕這一榮譽,那麼我們也要請求你為了我們大家、為了我們軍旗而接受這一榮譽,為了這一切披上大元帥的罩袍,在你的周圍必須有儀仗官和傳令官。」
「讓斯巴達克思披上大元帥的罩袍!」角鬥士們請求道。
「還要添上傳令官和儀仗官!」埃諾瑪依吼道,所有的軍團都跟著他發出了呼喊。
過了一分鐘,只聽見克利克薩斯用他洪亮有力的聲音喊道:
「就讓那隊他在阿昆納城下俘來的羅馬儀仗官為他指權標開路吧!」
克利克薩斯這一建議,頓時引起了一陣陣猛烈的歡呼和轟雷一股的鼓掌聲,那聲音似乎使他們腳下的地面都震動了,接著,千萬人歡呼的回聲,還從遠處的山峰不斷傳來了迴響。
真的,這在率直的克利克薩斯心中很自然地產生的想法,的確是值得大家熱烈歡迎的。因為這—個建議的意義是非常明顯的:這些儀仗官過去是替最有名的羅馬執政官如凱烏斯·馬略和盧齊烏斯·蘇拉這樣的人開路的,現在叫他們在一個羅馬人眼中最鄙視的角鬥士前面列隊行進,那就不僅是貶抑了羅馬人的驕橫,不僅是替不幸的奴隸們確立了人的尊嚴,而且是角斗土們對蠻橫的世界統治者羅馬以及它的驕橫軍隊進行的戰鬥中所獲得的好多次勝利中最光輝的勝利。雖然,無論在不幸的日子裡,或是在獲得勝利的光榮日子裡一向是謙虛而且忠於自己事業的斯巴達克思,竭力反對他部下的願望,但結果還是服從了他們的決議。他穿上了克利克薩斯特地為他向龐貝的名匠定製來的一件珍貴的、耀眼的白銀鎧甲,戴上了一頂雕工精細的白銀頭盔,掛上了一把金柄上鑲嵌著寶石的西班牙短別,最後又在肩頭被上了一襲用最細的羊毛織成、四周鑲著三指定金邊的紫色罩袍。
當角斗土的領袖換上大元帥的服飾,騎著他的黑馬——它原來的皮製的普通馬具已經換上了美麗的僵繩、銀的馬勒子和漂亮的鑲著銀色花邊的淡藍色鞍墊——在三軍前面出現時,隊伍中突然爆發了一陣掌聲,接著大家異口同聲地喊道:
「歡迎你,斯巴達克思大元帥!」
在場的兩個女人哭了起來。但不僅是她們的眼眶裡湧出了淚水,斯巴達克思、阿爾托利克斯以及千萬個經受了強烈激動的角斗土的眼眶中也湧出了淚水,兩個女人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色雷斯人,在她們對這個無畏的戰士們的領袖的注視中,充滿了無可形容的熱愛。那兩個女人就是密爾查和愛芙姬琵達。
斯巴達克思的妹妹用她安靜、明澈的淡藍色眼睛望著自己的哥哥,她的目光中反映著她對她的哥哥極其純潔的愛,但希臘女人卻用她閃閃發光、陰鬱而又充滿了慾念的眼睛注視著色雷斯人,在她的眼光里燃燒著情慾的火焰。
突然,在阿昆納城下俘來的,屬於普勃里烏斯·瓦利尼烏斯將軍的六個儀仗官出現了。他們本來是關在一座特設的篷帳里的,現在擔任看守的十夫長就把他們領到斯巴達克思跟前——從今以後,每逢最高領袖步行或是騎馬出發,他們就必須掮著權標在前面開路,好象他們以前替執政官和將軍們助長威勢的情形一般。
那六個儀仗官身材都很高大,統統蓄著長發、顯出雄赳赳的極其高貴的神態。在他們的鎧甲上面,一律披著粗毛織成的短大氅,大氅在左肩上而用扣子扣住,一直下垂到膝蓋。他們的左手握著放在肩上的權標,由於當時是戰時,權標上面照例插了一把斧頭,他們的右手拿著鞭子。角鬥士們。看到儀仗官就發出激動的歡呼;歡呼聲變得愈來愈響亮,直到斯巴達克思命令號手們吹起軍號,使各軍團遵守秩序和恢復平靜才止。
角鬥士的領袖下了馬,儀仗官走在前面為他開路。他在克利克薩斯、葛拉尼克斯和埃諾瑪依的陪伴下,開始檢閱第一軍的兩個日耳曼軍團。斯巴達克思結束了第一排隊伍的檢閱,他對戰士們善於保管武器、嚴格遵守秩序和他們那整齊的軍容讚揚了一番。
儀仗官們低著頭馴服地前進,但他們的臉由於羞恥和幾乎不可壓抑的憤怒變得一會兒白一會兒紅。
「多羞恥啊!……多羞恥啊!……」最前面的那對儀仗官中的一個,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叫道,那聲音只有和他並肩前進的同伴才能聽見。
「還是讓我在阿昆納城下戰死,倒要比蒙受這樣的奇恥大辱好得多,」旁邊的那一個儀仗官回答。
第一個說話的儀仗官是一個身體高大結實的四十五歲的中年人;他有一張晒黑了的臉,神情堅決,他叫做奧泰齊烏斯。另一個儀仗官是一個白髮蒼蒼的六十歲老頭子,他的身體很高,但比較乾癟,他的臉很瘦。但是顯得極其嚴峻,他的額上有一道寬闊的傷疤,鼻樑隆起,在他那靈活的眼睛中以及他的全部體態中,都顯示出極其剛毅的精神,他叫做辛普烈齊奧。
那些被迫在斯巴達克思前面列隊行進的儀仗官,決定對這批欣賞他們受辱的角鬥士軍團的戰士們瞥視一下,他們看到:敵人的臉上顯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嘴角邊浮起了勝利者蹂躪失敗者尊嚴的輕蔑的微笑。
「羅馬的威勢化成飛灰了!」奧泰齊烏斯在沉默了好久以後,把滿是淚水的臉轉向辛普烈齊奧偷偷地低聲說。
「羅馬的保護神很快就會使我解除這一痛苦的,」年老的辛普烈齊奧陰鬱地答道。但是他那嚴肅的臉上的神經質的痙攣,卻明顯地說明了他內心的劇烈痛苦。
斯巴達克思足足花了三個小時,才走遍了他的所有的軍團。他鼓舞戰士們的勇氣,誇讚他們,竭力強調遵守最嚴明的紀律的必要性,因為審紀是一切軍隊的基礎,也是他們亟需爭取的勝利的保證。
他結束了檢閱,跳上了他的黑馬,從劍鞘中拔出了短劍做了一個手勢。軍號就發出演習開始的信號。角鬥士的軍團按照斯巴達克思的命令以無可指摘的準確動作演習了某幾個陣勢,然後三個軍循序轉入進攻:首先是跑步,接著是聯合發動不可阻遏的猛攻。他們那模仿大象的吼叫,「巴爾啦啦啦」的呼喊震動了空氣。三個軍的戰鬥演習剛剛停止,他們就在小山上面列成了隊伍。接著,他們用極整齊的隊形在自己的領袖前面走過,戰士們重新對自己的大元帥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歡呼。最後,他們才循著次序一個軍團又一個軍團地回到營壘中去。
斯巴達克思最後進入營壘;儀仗官仍舊在前面開路,埃諾瑪依、克利克薩斯、葛拉尼克斯和各軍團的指揮官簇擁著他回營。
當角斗土們在建築新營壘的時候,已經背著斯巴達克思悄悄地布置了一座值得自己領袖居住的營帳。在這值得起義者隆重紀念的一天,大家就決定在這座營帳中舉行祝賀斯巴達克思的宴會,這一次宴會將有十個軍團的指揮官、三個副司令和一個騎兵隊長應邀出席。宴會很簡樸,這是為了免得引起斯巴達克思的不滿,因為在他一生中,從少年時代起就對酒食很有節制,而且直到現在,對喧鬧而又放浪的奢侈宴會還是竭力迴避的:但這並不是由於他想保持他那有名的統帥的榮譽,而是由於他生性如此,他是一向不習慣狂放的酒宴和安逸的生活的。
客人們不得不剋制著他們飽啖豐盛食物和痛飲美酒的慾望,雖然這一點對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例如埃諾瑪依、鮑爾托利克斯、維里米爾、勃烈卓維爾、盧提里烏斯以及好多別的人——來說,卻是極其不對勁的,他們希望不受絲毫限制。但是,桌上還是充滿了懇切而友善的快樂氣氛,大家都在進行真摯而傾心的談話。
宴會快要結束時,盧提里烏斯拿起泛著古巴葡萄酒泡沫的酒杯站了起來。他請求在座的向志們學他的樣,然後高高地舉起杯子用洪亮的聲音喊道:
「為了奴隸們的自由,為了被壓迫者的勝利,為了我們最勇敢的不可戰勝的大元帥斯巴達克思干懷!」
他把葡萄酒一口氣喝完,其餘的人立刻發出一陣鼓掌聲和喊聲,然後學著他的樣子幹了杯,只有斯巴達克思一個人微微沾了一下酒杯。
當鼓掌聲平息時,斯巴達克思也高高地舉起了酒杯,用他那富有表情而又強有力的聲音說:
「讓我們慶祝我們的解放者朱庇特!讓我們慶祝我們純潔的、無辜的自由女神!但意她用她那神聖的目光注視我們,但願她啟發我們,並且保佑我們。讓她在所有住在奧林比斯山上的神眼前做我們的辯護人!」
雖然在座的高盧人和日耳曼人既不相信朱庇特也不相信別的希臘羅馬的神,他們還是喝完了自己的酒。接著,埃諾瑪依起來舉杯祝賀,他祈求神王奧定的幫助,而克利克薩斯要求戰神海蘇斯賜福給角鬥士的軍隊和他們的神聖事業。最後,愛庇魯斯人菲薩朗尼烏斯站了起來。他是伊壁鳩魯派,對一切神都不相信。他說:
「我對你們的信仰持著尊敬的態度……而且羨慕你們有這樣的信仰……但是我不能分享你們的信仰,因為『不論什麼神都是人類恐懼心的產物』,偉大的伊壁鳩魯的學說就是這麼說的。當我們遭到極大的災禍,使自已沉溺於迷信和超人的力量之中本是無可厚非的,因為我們可以從這樣的信念中獲得鼓舞和安慰!……但是當我們確信大自然本身在創造一切與消滅一切,而且它在創造的時候完全利用它本身的力量,雖然這些力量我們暫時還不知道,但無論如何是物質的力量,既然如此,難道我們還能相信所謂神這樣的東西嗎?同志們,請允許我按照我們的看法和信念來祝賀我門神聖的事業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為了我們精神上的團結一致,為了我們無畏的心,為了我們角鬥士營壘中短劍的力量,乾杯!」
大家都一齊站起來接受伊壁鳩魯人的祝賀,把各人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接著,重新坐下來,繼續進行生氣勃勃的談話。
密爾查是主持宴會的準備工作人員,但她並沒有跟客人們坐在一起,只是站在一旁。她裹著一件淡藍底子夾銀色長條的亞麻布無袖長袍,用充滿了柔情的目光,在視著斯巴達克思——由於他那光輝的勝利,他是在那一天受到大家熱烈慶賀的中心人物。密爾查那蒼白而且常常顯得是悲哀的臉,在不久前還看不見微笑倒可以看見淚水的臉,在那一天卻顯得寧靜而又幸福。但是不難明白,她的幸福是極其短促的,她非常勉強地遮掩了她內心的凄楚和痛苦。
阿爾托利克斯用充滿了愛情的兩眼,不住地望著密爾查,似乎他正在用他溫柔的目光追逐著她。她呢,也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偷偷抬起眼睛來望一下這位可敬的小夥子。在最近這一時期中,這位高盧小夥子變得蒼白而又消瘦了,這是由於他受到不可擺脫的愛情的折磨。這愛情已經控制了他的靈魂,使他沒有一分鐘能夠獲得休息和安靜,而且又好象什麼病症一般,正在不斷地削弱他的極健旺的身體。
阿爾托利克斯很早就已不注意任何人,也不參加斯巴達克思的客人們的愉快的談話了;他沉默地動也不動坐在那兒望著密爾查,而密爾查呢,卻不斷地望著她的哥哥。密爾查對斯巴達克思的一片忠誠以及她為他極其欣喜的神情,使她在阿爾托利克斯的眼光中變得更加可愛、更加美麗了。高盧小夥子對色雷斯姑娘注視了好久,但突然他在一陣狂熱的衝動下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他完全忘掉了自己的羞怯,出人意料地高高舉起了酒杯,說:
「同志們,讓我們為我們親愛的領袖的妹妹,為可愛的密爾查的幸福乾杯!」
大家都喝了酒,而且除了密爾查之外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突然湧現在小夥子臉上的紅潮;當阿爾托利克斯叫出密爾查名字的時侯,色雷斯姑娘哆嗦了一下,很快地向他轉過身子,幾乎不知不覺地向他投去感激同時又是責備的眼光。接著,她明白自己已逾越了她所決定的、對待阿爾托利克斯必須永遠採取審慎態度的界限,因此她也突然把臉漲得通紅,而且羞愧地低下了頭。她再也不敢對任何一位客人望上一眼,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默默地不說一句話。
宴會又繼續了一小時光景,時間在這些具有真摯友情的人們的熱烈的交談、快樂的打趣和嘲弄中溜走了。
當同志們和斯巴達克思告別的時侯,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由於斯巴達克思是一個天性傾向於憂鬱和幻想的人,他在送走了他的客人以後還在營帳門口站了好久。他縱目遠望寬廣的角鬥士營壘,欣賞著日落時的景色。
但在他的腦中卻馳騁著種種念頭,他想起了「自由」這一具有魔力的字眼的威力。時間還不到一年,它已經喚起了五萬個被壓迫的人,在這之前他們被剝奪了一切權利、一切前途和一切希望,被卑賤的生活折磨得非常粗野而且失卻了人的風貌。但是「自由」這一字眼使他們站起來了,使他們變成世界上最好的戰士,在他們的心靈中注入了忘我的勇敢、自我犧牲的精神以及對他們的尊嚴的自覺。他也想到這一神奇的具有極大魔力的字眼對他自己的作用——它已使他從一個可憐的被蔑視的角鬥士,變成一個使敵人望而生畏的、英勇的起義大軍的領袖。它磨鍊了他的意志,使他能名克服存在他內心中的一切強烈感情,甚至包括了他對范萊麗雅的高貴而又偉大的感情——他愛她勝過愛自己千萬倍,但即使是這樣深摯的感情也不能超越他那準備為了神聖的事業奉獻他的一生的偉大理想。
范萊麗雅!這個高貴的女人曾經向本階級的一切偏見挑戰,她蔑視自己的門第,承受了同胞們的輕視和親人們的憎恨,她在不可壓抑的愛情的衝動下把她的心,她的名節以及她的一切都獻給了他!
范萊麗雅使他幸福地變成了一個極可愛的小女孩的父親,但即使當她與他們在一起的時侯,斯巴達克思對光輝的未來也永遠不存有任何奢望。即使他們的運氣怎麼好,他也決不自己欺騙自己,他明白,即使他在以後或者更遠的將來戰勝了羅馬的軍團,即使他不管遭到什麼危險還是毫不受傷地活了下來,即使他達到了預定的目標,在光榮的和平條件下獲得了勝利,對他來說最幸福的結局只不過是可能避開羅馬人的憎恨罷了了;可是當他們到了色雷斯以後,這一主宰他的思想和感情的貴婦人,就要永遠陷入貧困的、不為世界所知的隱居生活之中。難道這位出身羅馬最有各最富裕的貴族家庭、對奢侈豪華的生活已經成了習慣的貴婦人,能夠忍受得住這樣貧苦的隱居生活嗎?
角鬥士的領袖這樣想過以後,覺得自己的心正被不習慣的憂愁榨得隱隱作痛,這個堅毅的毫不動搖的戰士竟然變得垂頭喪氣了。他想到他可能永遠見不到范萊麗雅和波斯杜密雅了……他的咽喉似乎奇特地收縮了起來,他把手在自己的眼前抹了一下,彷彿見到范萊麗雅被他不由自主地流出來的淚水浸得渾身透濕地站在他的跟前。他不禁對自己發了火,因為這一軟弱的行為只有發生在女人身上才能獲得別人的寬恕。這使池清醒了過來。他開始迅速地向附近的副將法場走去。他激動地穿過了副將法場,向營壘中最寬廣最偏僻的地方走去。這種地方在羅馬人的營壘中也一樣,就是遠離將軍法場、副將法場和百夫長大會場的那一個區域。它一直伸展到後營門,是指定給同盟軍或者偶然來到的援軍紮營的地方。
在瑙拉附近的寬廣營壘里,在上面所說的這—個區域的營帳中,正住著一大批從自己的主人那兒逃出來投奔到起義者營壘中來的角鬥士和奴隸們。他們在這兒一直要住到被編到某軍團、某大隊、某中隊里去時才離開。愛芙姬琵達的帳幕也搭在這兒,在旁邊還有一座帳幕,裡面住著被監禁的六個從阿昆納城下俘來的儀仗官。
就在這兒,斯巴達克思在蒼茫的暮色中避去了旁人的耳目,獨自孤零零地用急速的步伐來來去去地徘徊著,好象他內心中的驚惶正在追逐他一般。他一面走一面沉重地呼吸著,從他的胸中發出一陣陣的呻吟,好象一頭猛獸在低聲吼叫;他覺得,這樣迅速的行走似乎使他感到輕鬆些了,因此漸漸地恢復了自制力。他的步伐變得愈來愈均勻,愈來愈平穩,接著他又陷入另一種比較不很陰鬱的沉思中去了。
就這樣,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在那兒徘徊了好久,寂靜籠罩著廣大營壘的整個空間。但那兒在天黑之前,曾經有五萬個無憂無慮、生氣勃勃、充滿了青春力量的好漢在這兒來來去去;在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到他們在大吃、大喝、熱鬧地尋歡作樂,歌頌和慶祝他們自己的勝利。
當喧鬧聲逐漸平靜下來的時候,一陣含糊不清的低語聲就愈來愈清楚地傳到斯巴達克思的耳朵里來了;他發覺從某一座指定供給那些攜著武器逐日投到可以共患難的同志們的營壘中來的角鬥士和奴隸們居住的帳幕中,傳來了幾個人的極低的談話聲。在寂靜之中,談話的聲音顯得愈來愈清楚了,那引起了斯巴達克思的注意。角鬥士的領袖在這座帳幕後面停了下來,帳幕的入口恰好在他站的那地方的對面,他仔細地傾聽著,只聽見有人操著流利的拉丁話激烈地大聲說;
「你說得對,辛普烈齊奧,我們的命運是可恥而不應當遭受的,可是我們卻沒有辦法避免。難道在這不幸的災禍中我們曾經犯了什麼過錯?難道我們沒有英勇地戰鬥,不顧一切危險在斯巴達克思的猛烈攻打下救出了瓦利尼烏斯將軍嗎?……斯巴達克思把你打倒了……我也受了傷……我們做俘虜,但這是因為人數眾多的敵人壓倒了我們!這叫我們有什麼辦法?如果一向庇護光榮的羅馬之鷹使它不受惡運侵襲的偉大的神都拋棄了羅馬人,讓他們從卑賤的角鬥士那兒可恥地逃走,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凡人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留心,奧泰齊烏斯,你得想想你這樣說會引起什麼結果,」有人用一種借有恐懼的沙啞聲低低地說。」哨兵會聽到你的話,我們就會因為你的舌頭而倒霉!」
「唉,你還不趕快閉嘴!」有人用認真而又嚴厲的聲音回答他,但這並不是剛才第一個說話的人。「閉嘴,梅米烏斯,快拋開你那可恥的恐懼心吧!」
「不用擔心,」那個叫做奧泰齊烏斯的人說。「哨兵連一句拉丁話都不懂……那是一個野蠻的高盧人。我認為他連他本民族的話也講不清楚哩……」
「你不要這麼說,」三個說話的人中間最後的一個用嚴厲而又認真的聲調打斷了他。「即使那個卑賤的角鬥士懂得我們的話,照你看來,我們又為什麼不能用適合於我們羅馬公民身份的話來任意談論呢?多麼下賤的懦夫啊!我對曾經在萊吉爾湖畔幫助我們打敗了拉丁人的羅馬保護神卡斯托爾和波魯克斯起誓,難道你在戰場上沒有五十多次面對過死神嗎?對你來說,難道可恥地掮著執政官的權標,被強迫在那個卑賤的角鬥士前面開路還比死亡好受嗎!?」
說話的人沉默了,斯巴達克思走近了那座帳幕。現在他已明白,那裡面住著被監禁的普勃里烏斯·瓦利尼烏斯的六個儀仗官。
「唉,我對十二位和平女神起誓!我對解放之神朱庇特起誓!我對奎林子孫的保護神馬爾斯起誓!」儀仗官辛普烈齊奧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又嚴厲地說。「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我到了六十二歲的老年還要遭受這樣的奇恥大辱!羅馬紀元六百三十五年,我只有十六歲,那時候我已在執政官『達爾馬西亞人的征服者』盧齊烏斯·采齊里烏斯·梅台拉的麾下作戰了;接著,我又到阿非利加洲參加征討朱古達王的戰爭,我首先跟著『努米底亞人的征服者』昆社斯·采齊里烏斯·梅台拉作戰,接著又跟隨了光榮的凱烏斯·馬略,我曾經跟著他參加了擊潰條頓人和森布里人的戰役,後來又隨著這位不可戰勝的阿爾賓納人的凱旋軍回來,當時他變得更有威望了,因為在他的後面還跟隨著兩個系著鐵鏈的國王:朱古達和波克斯,當時我曾經負傷八次,因此獲得了兩個公民桂冠;上司為了酬謝我對祖國的出色功績,將我編入了儀仗官的隊伍;在以後的二十六年中,我在所有的羅馬執政官前面開路,從七次光榮地被選為執政官——最後一次當選是在羅馬紀元六百五十三年——的馬略起直到當選為本年執政官的盧齊烏斯·里齊尼烏斯·盧古魯斯和瑪爾古斯·奧萊里烏斯·考達為止。我對赫克里斯起誓!難道我現在應當為這個我親眼看見他在鬥技場上參加可恥表演的角鬥士開路嗎?不,我對一切神起誓,這是我所絕對不能忍受的……命運對我太殘酷了……我不能向命運屈服……我不能忍受……」
在儀仗官的聲音中蘊含著極其慘痛的絕望的感情,那幾乎感動了斯巴達克思。色雷斯人認為,在這—位年老的不知名的羅馬兵土的哀痛中,合有自尊、高傲和偉大的莊嚴精神,這不能不使人產生同情和尊敬。
「那又怎麼樣?你怎麼才能違抗神的意志,你想怎麼辦?你怎麼能跟倒霉的不幸的命運抗爭呢?」儀仗官奧泰齊烏斯沉默了一會兒問辛普烈齊奧道。「你只能和我們一樣,忍受這命中注定的、不應得的災禍與恥辱……」
「我對天空與地獄中的一切神起誓!」辛普烈齊奧驕傲地回答。「我這高貴的羅馬人的頭顱決不向這不可忍受的恥辱屈服,我也決不能服從這個不公正的命運!我是羅馬人,天上的神使我有幸誕生在第伯爾河畔,我要用死亡來消除我那不配做羅馬人的恥辱!……」
斯巴達克思突然聽見帳幕中發出一陣尖叫。這是其餘五個儀仗官在驚恐中發出來的呼號,接著傳來了跑到帳幕里來的戰士們的腳步聲,人聲和驚叫聲:
「啊,你幹什麼?」
「不幸的辛普烈齊奧!」
「對啊,這才是真正的羅馬人吶!」
「快來幫助啊,快來幫助他啊!」
「救命啊!救命啊!」
「把他抬起來!從那一邊抬!」
「放在這兒!」
一剎那間斯巴達克思已經繞過帳幕跑到入口,驚叫聲已經把住在附近帳幕中看管儀仗官的角鬥士們吸引過來了。
「讓我進去!」色雷斯人喊道。
角鬥士們恭恭敬敬地向兩邊退去,給自己的領袖讓開了一條通路,在斯巴達克思的眼前頓時出現了一幅可怕的圖畫。年老的辛普烈齊奧躺在一堆乾草上面,其餘五個儀仗官正在那兒圍著他,扶持著他。他的白色的上衣已經撕破而且浸透了鮮血;血是從一個他剛才刺大左乳附近的很深的傷口中流出來的,儀仗官中的一個已經從地上拾起了一把狹長鋒利的匕首——辛普烈齊奧曾經用它猛烈地刺進自己的胸膛,直到刀柄才止。
鮮血從傷口中不斷地向外迸流,這個無畏的儀仗官曬得黑黝黝的臉,很快地泛出了慘白的死亡顏色。但是在這嚴肅、安靜的臉上,沒有一條肌肉掣動一下,也沒有任何後悔和痛苦的表情。
「你幹了什麼事情,勇敢的老人!」斯巴達克思懷著詫異而又尊敬的心情看著這一慘象,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問決要死去的儀仗官。」既然你對擁著權標在我前面走感到這麼難受,為什麼不來請求我解免呢?……好漢永遠憐惜好漢,我是明白你的……」
「奴隸不會明白自由人,」將要死去的老人用衰弱的聲音高傲地回答。
斯巴達克思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同情地說:
「唉,你這天生的偉大靈魂卻在種種偏見和妄自尊大的謬論影響下變卑微了……但是,是誰把地上里人類分成兩種,是誰把人類分成自由人和奴隸的呢?在色雷斯被侵略以前,難道我不是一個自由人,難道你不是在阿昆納城下大戰以後,才變成一個跟我過去一樣的奴隸的嗎?」
「野蠻人……你不知道……不朽的神已經賜給羅馬人以統治一切民族的特權……你不要在我活著的最後幾分鐘內褻瀆我的眼睛吧……」
於是辛普烈齊奧用雙手推開了自己的夥伴,因為他們正竭力想用那些從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包紮他的傷口。
「沒有用處了……」他一面說,一面發出臨終的喘息。「我這一刺……是看準了的……如果我這一次自殺沒有成功,明天我還是要重刺的……我是羅馬的儀仗官……我曾經在馬略和蘇拉的前面開過路……我不應當侮辱……自己的權標……在角斗土前面開路……不用幫助我了……那沒有用處……」
他仰天倒了下去,就這麼一命嗚呼了。
「唉,老傻瓜!」角鬥士中的一個低聲說。
「不,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老人,」斯巴達克思嚴厲地說,他的臉變得蒼白、認真而又憂鬱。「他是一個具有偉大靈魂的人,也許他可以用他的死來證明:這一擁有象他這種人的民族,是確實有權利統治全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