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滂尼亞的戰局經過普勃里烏斯·瓦利尼瑪斯將軍在阿昆納城下大敗以後起了很大的變化,這使驕傲的阿非利加洲和亞細亞洲的征服者感到相當震驚;因此,不管羅馬人怎樣關懷著遠征米特里達梯斯王與塞多留的戰爭,他們還是認真而又小心地開始注意角鬥士的起義。五萬名武裝的角鬥士已經變成了整個康滂尼亞省的主人,而他們的領袖,所有的羅馬人現在已不得不羞愧地紅著臉承認說他是一個剛毅、勇敢而又相當老練的統帥。在整個康滂尼亞省境內,除了某幾個無足輕重的城市之外,羅馬人的統治已經被突然摧毀,他們的影響也削弱了。那威脅著沙姆尼省和拉丁省——這兩個省份可說是進攻羅馬的跳板——的五萬名武裝的角鬥士,已變成了一支具有極大威脅性的力量;因此在以後跟他們鬥爭時,絕對不能認為這是一件小事,而且也絕對不能允許以輕率的態度對待它了。
在那一年召集的公民大會上,羅馬的元老院一致委任貴族凱烏斯·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代替普勃里烏斯·瓦利尼烏斯將軍去統治西西里,同時去鎮壓使羅馬感到極其可恥的奴隸起義。
凱烏斯·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是一個作戰經驗極其豐富的四十五歲的軍人。他曾經做過好多年統領、三年副將、在蘇拉獨裁期內又被選為將軍。他的勇敢、智慧和遠見使他在元老院里和平民階級中間享有很大的威望。
羅馬紀元六百八十一年的一月,緊接著我們在以前五章中所描述的事件以後,凱烏斯·安菲執烏斯·奧萊施杜斯將軍徵得了兩位新任執政它吉倫齊烏斯·瓦爾洛·戶古魯斯和凱烏斯·卡西烏斯·瓦魯斯的同意,聚集了一支包括三個軍團的強大軍隊:一個軍團全是羅馬人,另一個全是義大利人,第三個則由同盟軍——達爾馬西亞人和伊里利亞人組成。這三個軍團的人數共達兩萬人,除此之外,奧萊施杜斯將軍又把在阿昆納城下戰敗後逃回來的一萬名殘餘兵士編了進去,這樣,他組成了一支三萬人的隊伍,而且開始在拉丁省進行訓練。他希望用這支軍隊在即將到來的春季把斯巴達克思迎頭擊潰。
春季降臨了。它給人們帶來了光芒萬丈、向大地慷慨地傾瀉溫暖的太陽,也帶來了透明的蔚藍色的天空,醉人的野花香和由芬芳的嫩草織成的華麗地毯。小鳥兒為春之女神唱起了頌歌,同時它們自己也神秘地發出了愛的呼喚。這時候,羅馬人和角鬥士的軍隊開始同時出發,一方從拉丁省南下,另一方從康滂尼亞省北上,他們準備用人類的鮮血,灌溉綠色的義大利沃野。
安菲狄烏斯·奧萊施社斯將軍從諾爾巴出發,循著阿庇烏斯大道直趨芬提;他知道斯巴達克思已經從里吉爾納姆循著陀米齊烏斯大道出發了。因此將軍就在芬提建築了營壘,佔領了一個使他的六千名騎兵可以立刻向敵人展開攻勢的陣地。
過了幾天,斯巴達克思率領大軍到達福爾米耶,他在兩個丘崗之間建築了一個營壘,居高臨下地扼住了阿庇烏斯大道,然後帶著三百名騎兵出發向敵人的營地進行偵察,以便研究敵人的陣地和判明他們的意圖。
但是,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將軍比以前幾位跟斯巴達克思交戰的司令官更懂得軍事。他立刻派出了他的強大的騎兵隊攻打斯巴達克思。經過短促的、並不具有決定意義的戰鬥,角鬥士方面損失了約莫一百個人,斯巴達克思不得不急速地退回福爾米耶。
他決定在這兒等待敵人,認為那位將軍在這麼輕易取得的勝利鼓舞下,一定會對角鬥士們發動新的進攻。但是,斯巴達克思平白地耗費了十五天光陰,奧萊施杜斯並不是一個這麼容易被誘人陷阱的人。
於是斯巴達克思就採取了一種只有卓越的統帥才能想出來的機智的作戰策略。一到天黑,他就率領八個軍團在保持極度肅靜的情況下悄悄地出發,營壘中只留下埃諾瑪依、他的兩個軍團和騎兵隊。斯巴達克思沿著海岸整夜地行軍,把一路上碰到的農夫、移民和漁夫不論男女老幼都作為人質扣押起來,以免他們行軍的消息傳到敵人那兒去。他用急行軍穿過那座直到現在還環繞著泰拉欽納城的森林,不時地向樵夫和燒炭夫探問路徑,終於在敵人後方的森林邊緣上建築了一座營壘。
奧萊施杜斯將軍得到角斗土們居然繞到後方的消息,不禁詫異極了。但是,他象以往一般,冷靜而慎重地用種種方法把他軍團的作戰熱情壓抑了下去;雖然角鬥士的擲石兵幾乎迫近了羅馬人的營壘的防柵,兵士們都急不及待地想衝出去廝殺。
整整八天,斯巴達克思徒然白費力氣地向敵人挑戰,奧萊施杜斯卻按兵不動,而且毫不掩飾地說,他不願在於他們不利的形勢下出營交戰。
於是,這位足智多謀的角鬥士領袖決定利用這—已經造成的局勢和地形上的有利條件;有一天,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極其詫異而又極其悲哀地從自己的探子那兒知道:除了泰拉欽納附近森林旁的第二座營壘之外,角鬥士們不但在芬提和英吉爾拉姆納之間形勢險要的地方建成了第三座防務鞏固的營壘,而且還在芬提和畢維爾納之間建成了第四座營壘,佔領了臨阿庇烏斯大道的衝要陣地。
的確,斯巴達克思己在幾次夜行軍中把葛拉尼克斯指揮的四個軍團調到英吉爾拉姆納附近,命令葛拉尼克斯在高地上建築營壘,用高聳的防棚和寬闊的外壕把營壘圍繞起來,在兩天兩夜之內,經過兩萬名角鬥士的辛勤勞動,這一工程終於完成了;同時,克利克薩斯也率領了他的兩個軍團,在斯巴達克思指定的芬提和畢維爾納之間的一處衝要陣地築成了營壘。
就這樣,斯巴達克思把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的營壘完全包圍了。他強迫這位將軍或者出來交戰,或者就在七八天以後,在飢餓的驅策下向角鬥士們投降。
奧萊施杜斯將軍陷入困難的境地中了。為了脫離這一困境,他必須出去攻打角鬥士們的某一個營壘,但是他沒有一點兒戰勝敵人和消滅敵人的希望。因為他明白,除了他進攻的那一路敵人之外,他還要與其他三路敵人發生戰鬥。因為不論克利克薩斯和葛拉尼克斯抵抗他的時間如何短促,無論如何也得延續三小時以上,何況援兵即將到來的信念還會鼓舞他們的戰鬥意志;但在三小時以後,克利克薩斯就會趕來援助葛拉尼克斯,或者葛拉尼克斯趕去援助克利克薩斯;那時候斯巴達克思就會從後方攻打他,接著,埃諾瑪依也會趕到交戰的地方和其餘三路軍隊一起把他的軍隊全部消滅。
悲哀而又焦急的奧萊施杜斯將軍日日夜夜地考慮著對付的辦法,卻始終找不到一條脫離這一極其危險局勢的出路。他部下的兵士也變得垂頭喪氣了,起先他們只是低聲地咒罵他們的將軍,但接著,他們就開始大聲地咒罵他是一個懦怯無能的統帥,在以前勝利很有希望的時候迴避戰鬥,到了現在卻要使他們遭到失敗和死亡的厄運。他們恐懼地想起考提峽谷附近那次可恥的潰敗,就大聲地埋怨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是一個比執政官波斯杜米烏斯和維杜里烏斯還要鹵莽、低能的傢伙。因為那兩個執政官由於作戰地形極其不利方陷入絕境,而他們的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將軍卻由於他的疏忽,竟然讓敵人在廣闊的平原上包圍了。
正是由於這樣的局勢,奧萊施杜斯將軍才決定採取欺騙手段,請祭司們來幫助他。可惜得很,這辦法不但是某些儒怯、愚昧的人所常常採用的,也是某些狡猾的人所故意採用的,他們往往利用群眾對神靈的迷信和恐懼,來達到他個人的不可告人目的。
他向整個營壘的兵士們宣布,他將要對朱庇特、馬爾斯、奎林三位大神舉行一次大規模的祭祀,使他們能感應占卜祭司,然後由祭司們用他們的預言來教導羅馬軍隊怎樣脫離這一危局。
在羅馬人營壘中將軍法場的右面,有一處專門用來祭神的場地。那兒有一個祭壇——那是一個圓形的石台,上面有一個燃點聖火的凹穴。祭壇的一邊有一個洞,祭神時澆奠的葡萄酒可以從那兒流出去。祭壇的周圍插著許多長桿,上面點綴著用玫瑰花以及其他花朵編成的花環。於是,奉侍朱庇特、馬爾斯和奎林三位大神的祭司開始向那兒走去。所有的祭司都披著白綢長袍,用扣針在脖子那兒扣住。他們的頭上一律戴著尖頂的白綢法冠。
在侍神祭司後面走著占卜祭司。他們穿著自己的祭袍,手裡拿著彎頭的、象現在牧人拿的手杖一般的祭杖;這種祭杖就是他們的標誌。他們的後面是兩個助條。一個是大牲助祭,他把大牲畜牽到祭壇那兒,並殺死它們,另一個是小牧助祭,他把祭神的小牲口殺死,把它們的血從動脈中放出來。兩個助祭都穿著很長、下端鑲紫邊、一直拖到腳面的白圍裙。大牲助祭右手握住掮在肩上的一把利斧,小牲助祭拿著一把象牙柄的、鋒利的闊刃匕首。不論是那兩個助祭以及所有的侍神祭司和占卜祭司,頭上都一律戴著花冠,脖子周圍都系著白色和紅色絲帶製成的、一直垂到衣服上面的流蘇。同樣的花冠、絲帶和流蘇也系在祭神的公牛、綿羊和母豬的脖子上。助祭後面是一些工役,他們拿著大牲助祭用來敲昏公牛後腦的木槌、祭餅、銀香匣、祭神時用來裝在香爐里焚香的銀盂、盛滿了葡萄酒的雙耳酒瓶以及祭神用的奠酒銀杯。站在行列末尾的是一個保管神雞的工役,他提著一隻大籠,裡面放著祭卜的神聖的母雞。祭司行列的後面是一隊吹笛的樂工,他們將在祭祀舉行的時候奏樂。
在直接參与祭祀的那隊人後面,除去一部分防守營壘的兵士必須留下外,營壘中的全部羅馬軍隊都列成了隊伍跟著行進。當全體軍人在凱烏斯·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的率領下團團圍位了祭壇的時候,祭司們就開始舉行種種祭神的儀式。他們按照一定的規矩舉行了洗禮,把香料放到香爐里,在祭神的牲畜身上撒過麵粉,奉上了祭神的餅,澆奠了祭神的葡萄酒。接著,大牲助祭叫他的副手幫助他拉起公牛的頭——但這只是祭天上的神如此,如果是祭地獄中的神那就得把牛頭朝地下按,——他自己掄起木槌對準牛的前額敲了下去,接著又用斧頭砍死了它。與這同時,小牲助祭已經割斷豬、羊的喉管,把它們的血放出來。這些犧牲的血一會兒就灑遍了整個祭壇,它們的一部分肉投到正在祭壇中間凹穴中熊熊燃燒的聖火中去。這些牲畜的內臟就被小心地收集起來,放到擱在青銅架子上的四塊青銅板上去,那些青銅板中間微凹,是專門為了放置占卜的內臟而特製的。
當這一切祭神的儀式舉行完畢,那些犧牲的內臟交給了占卜祭司。他們就顯出一副認真而又莊重的態度,開始用這些內臟來預測未來。
由於希臘哲學的流行,特別是伊壁鳩魯學說的迅速傳播,羅馬的大部分知識青年都擺脫了對神的荒謬迷信,看穿了偽善的祭司們的卑劣行徑;但是在無知無識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廣大民眾中間,對神的信仰還顯得根深蒂固;就以這圍繞著芬提營壘中祭壇的三萬個人來說吧,他們是經過戰火鍛煉的勇敢兵士,但他們中間就沒有一個人想擾亂這一冗長的祭神儀式。足足過了一個半小時,占卜祭司們方才宣布:根據他們觀察犧牲內髒的結果,神在其中顯示的聯兆是有利於羅馬人的,因為他們看不到一顆可以解釋為凶兆的極小污點。
最後,開始喂神雞了;很可能,因為那些母雞餓了很久,祭司們剛把谷料拋擲過去,」它們就貪婪地紛紛爭著啄食起來。歡騰的兵士們立刻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因為他們親眼看到這些母雞的胃口非常好,而這也就是三位最高的保護神朱庇特、馬爾斯和奎林準備幫助羅馬軍隊的極明顯的朕兆。
這些吉利的預兆在迷信的羅馬人心中,引起了勇敢而又快樂的情緒。兵士們的埋怨和詛咒停止了。他們的紀律鞏固了。他們對統帥的信心也增強了。安菲狄烏斯·奧萊施社斯自然不會放過這一兵士們士氣高漲的機會,他就開始利用這一點來實現自己考慮成熟的計劃,他準備用最小的損失脫離這一斯巴達克思使他陷入的困境。
在占卜祭司們用觀測犧牲內臟和喂神雞的辦法預卜了羅馬軍隊勝利的下一天,五個羅馬營壘的逃兵來到了斯巴達克思那兒。當他們被領到角鬥士的領袖跟前的時候,他們五個人就各盡其妙地要著花巧,向他說出同一內容的話來:他們的將軍準備在當天晚上秘密離開營壘,攻打駐紮在福爾米耶附近的角鬥士軍隊,然後用急行軍向加爾斯前進,他的目的是躲到加普亞城內去。接著,這些投降的兵士又解釋他們之所以從羅馬人營壘中逃出來,是由於他們不願意跟著他們的軍隊一起送死,他們認為勝利毫無希望;他們斷言奧萊施社斯將軍的計劃不可能獲得任何結果,因為斯巴達克思已經把他們團團包圍。除了投降,別的出路是沒有的。
斯巴達克思注意地傾聽著這些投降兵士的話,他向他們提出種種問題,用他嚴厲的洞察一切的藍眼睛仔細觀察著他們的臉色。斯巴達克思那好家匕首一般銳利的目光,使他們大起恐慌;他們在回答斯巴達克思的時候,就不止一次地陷入混亂和自相矛盾的地步。色雷斯人沉默了好久,會著頭陷入沉思之中,終於,他抬起頭來,好象在跟自己商量似地說:
「我明白了……是的,一定是這樣……」
接著,他轉過身子,向站在司令帳中的一個不久前他被迫任命的傳令官說:
「法拉維烏斯,你把他們帶到那邊帳幕里去,命令衛兵嚴密監視他們。」
傳令官帶走了投降的羅馬兵士。
斯巴達克思默默地站了幾分鐘,然後叫來了第十軍團的指揮官阿爾塔克斯,他把他領到一邊,對他說:
「這幾個投降的兵土都是間諜……」
「怎麼是間諜!」年青的阿爾塔克斯驚奇地叫道。
「他們是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派到這兒來的,目的是想迷惑我。」
「真的?」
「他想使我聽信這五個投降兵士的胡說,但在頭際上他的行動恰好與這相反。」
「他準備怎麼辦?」
「你聽著:不論是對奧萊施杜斯或者是對任何處在同樣情況中的指揮官,最自然而又最合理的辦法是朝著羅馬的方向衝破我們的陣線,絕對不會是相反地朝加普亞沖。如果他在遭受了無可避免的混亂和傷亡的損失以後衝破了我們的陣線,躲進了加普亞,那就會使拉丁省的大道暴露在我們的前面,我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循著它直達羅馬城門口了。為了保衛羅馬,他必須向羅馬方面突圍;羅馬就是他的根據地。如果羅馬在他的後方,即使他所統率的軍隊比目前還要少,對我們還是嚴重的威脅。因此,他一定會朝羅馬那邊大膽地作突圍的嘗試,而決不是象他叫他的間諜迷惑我的那樣向福爾米耶突圍。」
「我對梅爾庫利斯發誓,你的判斷非常準確。」
「因此,我們必須在今天晚上離開在森林中隱蔽得很好的營壘,循著阿庇烏斯大道通羅馬的方向前進,到那邊選擇最安全的地點建造營壘。經過這一轉移,我們就接近克利克薩斯了。如果我的估計沒有錯誤,羅馬人的主力一定會在明天早上向他進攻。埃諾瑪依必須在今天晚上離開他們在福爾米耶附近的營壘,向前靠近敵人。」
「這樣一來你就把敵人脖子上的絞索抽得更緊了,」年青的阿爾塔克斯現在對領袖的整個計劃已經完全明白了,不禁懷著真正的讚賞心情叫道。「然後……」
「然後,」斯巴達克思打斷他道。「不論他走哪一條路,我們所佔據的地位都能夠使我們獲得勝利。即使他真的率領他的軍團去攻打埃諾瑪依,由於埃諾瑪依已經靠近了芬提,也就同時靠近了我們,因此我們就可以立即趕去援助我們的日耳曼軍團。」
斯巴達克思叫來了三個傳令官。他命令他們騎馬用全力飛跑到福爾米耶附近的營壘中去,但他們必須分先後出發,前一個人與後一個人之間必須相隔半小時,他們應該先後向埃諾瑪依轉達他的命令兩個日耳曼軍團必須趕到離芬提六、七英里的地方紮營,此外,他又命令另外幾個傳令官去警告克利克薩斯,告訴他敵人可能對他發動攻勢。
斯巴達克思的急使在黃昏時趕到了埃諾瑪依那兒。在他們到達以後兩小時,日耳曼人的軍隊就向芬提出發了。他們用三千名騎兵作前鋒,極其小心地向前推進。到了半夜,在極度的靜寂中,埃諾瑪依命令自己的軍團在一座覆蓋著黑莓叢和小樹林的丘崗旁停下來,開始建築營壘。儘管寒冷徹骨的細雨從天黑以後就不停地下了好幾個鐘頭,日耳曼人還是下了築營的命令,而且以身作則,第一個動手挖掘外壕,樹立新營壘的防柵。
一切正如斯巴達克思所預料那樣地發生了。拂曉時分,克利克薩斯營壘前面的哨兵——有幾個就站在阿庇烏斯大道上——趕到營壘里來報告:敵人已經迫近了。
營壘里的兩個角鬥士軍團——第三軍團和第四軍團——從半夜開始就完全做好了戰鬥準備。克利克薩斯命令擲石兵迅速前進,向羅馬人投去石塊和投槍,同時把兩個軍團領出了營壘,列好了交戰的陣勢。
角鬥士們剛發出第一陣投槍,奧萊施杜斯就率領他的軍團發動了進政;他立刻命令輕裝步兵和擲石兵從主力部隊的間隙中衝出去,他們排成一列分散的隊伍,向角鬥士進攻。
輕裝的羅馬步兵在發出幾陣投槍以後,立刻向主力部隊退卻,騰出空處給三千名騎兵,那些騎兵就以不可阻遏的狂暴攻勢向對方的擲石兵猛撲。克利克薩斯立刻下令吹退兵號,但是徒步的擲石兵不能迅速退卻,羅馬的騎兵就追上了他們,把他們的隊伍沖得亂七八糟、驚惶萬分。角鬥士們遭到了很大的損失。在極短促的時間內犧牲了四百多個人,幸而,一條寬闊的溪澗擋住了羅馬騎兵的進路,角鬥士們隱蔽到對岸去了。
當克利克薩斯率領第三軍團向溪邊趕去時,羅馬騎兵已經聚集在溪岸上了。角鬥士們立刻向敵人發出一陣密集的投槍,羅馬騎兵就亂紛紛地向後退卻了。
奧萊施杜斯召回了騎兵,立刻率領他的各個軍團向克利克薩斯的軍團猛攻。因為他不僅必須取得勝利,而且必須迅速地、毫不遲延地取得勝利。因為每浪費一刻鐘都可能使敵人援兵趕到,這會使他遭到覆滅的厄運。
因此。羅馬人開始用極狂暴的力量向角鬥士們猛撲,起義者的第三軍團的陣線動搖了,幾乎快要崩潰了。但是,英勇的阿爾托利克斯的模範行動和熱烈的呼喊以及克利克薩斯的非凡的剛毅精神鼓舞了他們。特別是克利克薩斯,他站在戰線的最前列,他的短劍的每一刺就要殺死一個敵人。角鬥士們以無比的英勇擋住了羅馬人的猛攻,這是一次極其殘酷的血戰。
天空是陰沉的、灰色的,寒冷刺骨的細雨不斷地下,下,下,武器的碰擊聲和交戰者的喊聲響徹了四野。
又是一個羅馬人的軍團從右面繞了過來,他們準備攻打角鬥士軍隊的側翼。鮑爾托利克斯率領了第四軍團迎了上去,但是他剛剛和敵人接觸,奧萊施社杜的最後一個軍團又從另一面迂迴過來了。現在戰鬥的命運已不是勇敢和無畏所能決定,而是由人數的多少來決定了;克利克薩斯明白,再過半小時他們就要陷入重圍,被敵人徹底擊潰。而他的一萬名戰土也就要全部完蛋了。
在這半小時之內,斯巴達克思是不是能夠趕來援助他呢?
克利克薩斯無法確定這一點,因此他命令鮑爾托利克斯率領第四軍團撤退,一面戰鬥一面竭力保持秩序,同時,他也向第三軍團下達了同樣的命令。
雖然角鬥士們顯示了空前未有的英勇氣概,無論如何,撤退還是不可能十分有組織地進行的,因此,他們遭受了重大的損失。在羅馬人的猛烈攻打下,角斗土們決定在兩個大隊兵力的掩護下,全部退到營壘中去,而這兩個大隊為了挽救其餘的部隊就只好犧牲了。
這一千多個高盧人顯示了驚人的英勇氣概,他們不但毫無懼色,而且懷著興高采烈的心情去迎接死亡。不到一會兒,四百多名戰士倒了下去:他們的創傷幾乎全在胸口上。已經撤退到營壘里的角鬥士們,為了把其金六百多名夥伴的生命從死神手中奪回來,紛紛爬上防柵,開始向敵人擲去大量石塊和密集的投槍,那使羅馬人不得不被迫退卻而且停止了戰鬥。
於是奧萊施杜斯下令吹集合號,他用盡一切力量把自己的軍團整頓好,因為他們已在幾乎延續了兩小時以上的激烈的戰鬥中受到了很大的損失。接著,他命令他們小心地向華維爾納前進。他慶幸自己狡猾的計策得到了成功,而且認為他已經使斯巴達克思離開了泰拉欽納向福爾米耶進發了。
但是,羅馬軍隊的前鋒在阿庇烏斯大道上還沒有走上兩英里路,斯巴達克思軍團中的擲石兵,已經向這位將軍率領的軍團——他們正向畢維爾納和羅馬前進——的左翼發動了進攻。
奧萊施杜斯一看到這情形嚇得魂飛天外,他只得先把騎兵隊派出去攻打斯巴達克思的擲石兵,同時把自己的四個軍團向斯巴達克思列開了陣勢。他又把另外兩個軍團朝另一邊展開,以便抵擋克利克薩斯的攻打,因為這位將軍明白,克利克薩斯一定會重新對他發動進攻的。
果然,角鬥士軍隊的第五、第六軍團剛剛和羅馬人發生戰鬥,克利克薩斯就已經整理好他的零零落落的軍團(他們蒙受了慘重的損失,死傷的人數很多),把他們帶出營壘,向奧萊施杜斯將軍的軍隊發動進攻了。
這是一次極其殘酷的流血的戰鬥。這—戰鬥延續了半小時,但是交戰雙方還沒有一方能取得優勢。突然,在那遮住交戰者的視線,使他們看不到芬提城的丘崗頂上,出現了埃諾瑪依部隊的前鋒。日耳曼軍團的戰土們一看到下面山谷中已經發生了戰鬥,就發出驚天動地的「巴爾啦啦!」的喊聲,向羅馬人衝去。遭受三面圍攻的羅馬人,很難抵擋人數眾多的角鬥士軍隊的衝擊。他們的戰線動搖了。一會兒,羅馬人就開始亂七八糟地逃命,循著阿庇烏斯大道向畢維爾納的方向飛跑。
角鬥士們開始追擊潰逃的羅馬人。斯巴達克思命令全體角鬥士緊緊地追趕敵人,這樣就可以束縛敵人騎兵的活動,使他們不能攻打已經分散但同時卻不能殲滅敵人的角鬥士們。
最後一個率領軍隊來到戰場上的是葛拉尼克斯,因為他紮營的地點最遠。他的出現加速了角斗土們大獲全勝的進程。葛拉尼克斯是一個足智多謀、老成持重而且富有戰鬥經驗的人。他接到了克利克薩斯通知他的消息以後,就向阿庇烏斯大道進發。他在芬提和畢維爾納之間進行了艱難的行軍,他採取了斜線的方向,但那使他到達阿庇烏斯大道上離芬提較遠,但離畢維爾納較近的地點。他已經預見到:由於他最後趕到戰場,他所碰到的羅馬人一定已經被打垮了,他就正好在奧萊施杜斯將軍的部隊開始潰敗的當兒攻打他們的右翼。事實果然和他所推測的一模一樣。
這一次血戰是空前的,羅馬人方面有七千以上的人被殺,將近四千人被俘。
在這次大戰以後,只有他們的騎兵隊保全了實力,逃進了畢維爾納城。就在那一夜,精疲力竭的兵士們——那些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軍團的殘餘——也在那兒陸陸續續地聚集了起來。
角鬥士方面的損失也是重大的。他們喪失了兩千名戰士,受傷的也有同樣的數目。
第二天拂曉,正當角鬥士們替那些在戰鬥中犧牲的同志們舉行光榮的葬禮時,安菲狄烏斯·奧萊施杜斯將軍帶著自己的殘兵離開了畢維爾納,迅速地向諾爾巴退卻。
就這樣,時間還只過了一個半月,羅馬人第二次征討斯巴達克思的戰爭剛剛開始就結束了。角鬥士的領袖獲得了使敵人心驚膽戰的統帥威名;他的名字使羅馬人聽了發抖,而且使元老院不得不認真地考慮應付他的對策。
斯巴達克思經過芬提附近的戰鬥,過了幾天就召集各軍團的指揮官開了一次軍事會議。在這次會議上大家一致承認,在目前不論採取什麼手段去進攻羅馬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羅馬城中每一個居民都是兵士,他們在幾天之內就能夠徵集一支十萬人的軍隊來對付角鬥士們;這一次軍事會議又決定;角鬥士軍隊先開到沙姆尼省,然後從那兒轉到阿普里亞省。那兩個省份現在對他們已毫無阻礙了,他們可以在那兒把起義反抗壓迫者的奴隸完全聚集起來。
斯巴達克思開始執行這一計劃,他率領著全部軍隊毫無阻礙地經過鮑維昂納城到了沙姆尼省,又從那兒經過幾次短促的白天行軍來到了阿普里亞省。
那時候,奧萊施杜斯將軍在芬提城附近大敗的消息已經傳到了羅馬,那使居民們大起恐慌。元老院召開了秘密會議商討怎樣鎮壓奴隸起義的問題;在起義開始的時候,羅馬人都把這起義當做一次可笑的叛亂,但結果它卻變成為使羅馬蒙受奇恥大辱的嚴重戰爭。
誰也不知道元老們在那次會上作出了什麼樣的秘密決議,只知道在當天晚上元老院開會以後,執政宮瑪爾古斯·台倫齊烏斯·瓦爾洛·盧古魯斯帶著幾個奴僕離開了羅馬。他既不穿戴執政官的服飾,也沒有儀仗官開路,他把自己打扮得象一個平民,騎著馬出了埃斯克維林門,循著通普萊涅斯特的大道疾馳而去。
在芬提之戰後一個月,斯巴達克思領著自己的軍隊在維納西亞附駐紮了營,開始訓練兩個新成立的軍團:一個軍團完全由色雷斯人組成,另一個則由高盧人組成,因為就在這一月內,約莫有一萬名以上屬於這兩種民族的奴隸,從阿普里亞省的各個城市和鄉村紛紛投奔到角鬥士的營壘中來。那一天將近中午的時候,一個十夫長進來報告斯巴達克思,說羅馬元老院派來一個使者,已經到了他們的營壘門口。
「啊,我對朱庇特的雷火起誓!」斯巴達克思叫道,他的兩眼迸射出喜悅的光輝。「難道拉丁民族的驕橫氣焰竟低落到這個地步,元老院都決定跟『卑賤』的角鬥士進行談判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
「啊,我對奧林比斯山的全體大神起誓,看來我是個有資格在自己一生中完成不少英勇的大事業的人,如果他們能給我以這樣的光榮,使我有稱心如意地大幹特乾的可能!」
於是,斯巴達克思披上了黑色的罩袍——他那套大元帥的服飾,只是在節日為了滿足全體戰士的要求才穿戴的——坐在司令帳門口面臨將軍法場的一條凳子上;接著,他轉過身子,對空閑時陪他一起散步的阿爾托利克斯、愛芙姬琵達以及另外五、六個傳令官親切地聊起天來。那時侯,一個十夫長過來向他報告,羅馬使節已經來了。斯巴達克思就對跟他一起談話的人微笑說:
「請原諒,我得請你們暫時離開一下,雖然我跟你們在一起要比跟這位羅馬使者會晤愉快得多,但我必須聽一聽他的話。」
他向他的同志們親切地揮手告別,接著回過頭來對那個報告元老院使者已經到來的十夫長微笑著說:
「馬上把那位羅馬使者領到這兒來吧。」
那位使者帶著他的四個僕人來到了將軍法場。按照軍中慣例,他們的眼睛都用布條蒙著,幾個角鬥士跟在後面替他們指路。
「羅馬人,現在你已經來到我們營壘的將軍法場上,站在我們的領袖面前了。」十夫長對那個自稱是羅馬元老院使者的人說。
「您好,斯巴達克思,」那個羅馬人立刻莊嚴而又確信地說。他向他的對面自己認為是斯巴達克思坐著的地方,做了一個氣派極其尊貴的問候手勢。
「您好,」斯巴達克思回答。
「我必須與你面談,」使者說。
「我可以和你單獨在一起。」斯巴達克思回答。
於是,他對那個十夫長和跟著五個羅馬人一起來的戰士們說:
「請你們把他們陪到鄰近的帳幕中去,替他們取去蒙眼市,用酒食款待他們。」
當十夫長、角鬥士和使者的僕人統統離開以後,斯巴達克思走近了羅馬人,解開了他的蒙眼布,接著,指著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對面的另一條長凳,說:
「坐吧,現在你可以毫無阻礙地仔細觀察和研究『卑賤』的角鬥士們的營壘了。」
斯巴達克思重新坐了下來;他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不斷地注視著那個羅馬元老院派來的使者,他顯然是個貴族,這可以從那個使者身上穿的鑲狹條紫邊的寬袍得到證明。
那位使者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人,生得高大、強壯、但略微有些發胖;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剃得很短,他的臉相當尊嚴而且富有表情。他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氣派高貴甚至帶著高傲的神態,但他顯然想竭力掩蓋這種態。度,這在他那文雅而又客氣的微笑、動作以及回答斯巴達克思時低下頭來說話的那種態度中可以看得出來。斯巴達克思剛把蒙眼布從他的眼睛上面拿掉,他就開始仔細觀察角鬥士首領的臉。
兩個人都不作聲,互相注視了一下。斯巴達克思首先說。
「坐吧,真的,這條凳子一點兒也不象那把您坐慣了的執政椅,但坐在它上面終究比站著要舒服一些。」
「啊,斯巴達克思,我衷心地感謝你的厚意,」那位貴族一面回答,一面在角鬥士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羅馬人望著展開在他眼前的氣象森嚴的巨大營壘,由於將軍法場建築在高地上,整個營壘就顯得了如指掌。使者不禁發出了十分驚訝和極其欽佩的呼聲。
「我對十二位和平女神起誓,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營壘。也許,只有凱烏斯·馬略在賽克斯都河附近的營壘才能夠和你們的營壘相比!」
「啊,」斯巴達克思挖苦他說。「那是羅馬人的營壘,而我們只不過是一大群被人蔑視的角鬥士。」
「我並不是為了和你爭吵才上你這兒來的,也不是為了挖苦你或者聽你的挖苦話來的,」羅馬人莊重地說。「啊,斯巴達克思,請收起你那嘲諷的態度,我的確非常欽佩你。」
他不作聲了。他用一個年老武士才有的經驗豐富的目光,長久地觀察著營壘的格局。接著,他回過頭來對斯巴達克思說:
「我對赫克里斯起誓,斯巴達克思,你並不是為了角斗而生的。」
「不論是我,不論是六萬個住在這一營壘中的不幸的弟兄,也不論是百萬個跟你們羅馬人一模一樣、但是被你們用暴力變成了奴隸的人,都不是為了做跟他們一樣的人的奴隸而生的!」
「奴隸是從來就有的,」使者答道,同時好象表示同情地搖搖頭。「自從人拿著短劍刺殺自己同胞的那一天起,世界上就有了奴隸。人對人的關係,就人類的天性和本質來說,是跟野獸一模一樣的。相信我,斯巴達克思,你的所謂理想,其實只是你那高貴的靈魂所產生的不可實現的幻想。人類天性的規律就是如此。世界上應該有主人和奴隸;從前是這樣,今後也永遠是這樣。」
「不,這—可恥的區別並不是一向有的,」斯巴達克思火辣辣地駁斥道。「那是從土地不再為住在它上面的全體居民帶來產物的時候開始的;那是從農民不再在他自己出世的應當可以養活他的土地上耕種的時候開始的;那也是從那位原來跟鄉村居民住在一起的正義女神離開田野——她最後的避難所——逃到奧林比斯山上去以後才開始的;在這以後,就產生了過度的食慾、不可遏上的色情、奢侈、安逸、縱酒、紛亂、戰爭以及可恥的屠殺……」
「你要使人類統統回返到他們的原始狀態中去嗎?……你認為你能夠達到這一目的嗎?」
斯巴達克思沉默了,他非常激動。這一簡單然而可怕的問題,彷彿給他指出:他那崇高的理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使他感到相當惶惑。那位羅馬貴族繼續說:
「即使萬能的羅馬元老院和你聯合在一起,你所夢想的事業也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只有神才能改變人類的夭性。」
「但是,」斯巴達克思想了一會兒答道。「如果地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富人和窮人。那麼奴隸制度的存在難道也是同樣不可避免的嗎?難道為了勝利者的娛樂,讓他們看著不幸的角鬥士互相殺戮而歡呼,也是必要的嗎?難道這一渴血的、殘忍的獸性竟是人類天性中不可分割的要素嗎?難道這也是人類幸福所必需的部分嗎?」
現在羅馬人沉默了。他被這位角鬥士的大義凜然的問題駁倒了,他把頭垂到胸前,陷入沉思之中。
斯巴達克思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對那個羅馬貴族說:
「你到這兒來的目的是什麼?」
那個貴族醒悟了過來,答道:
「我是騎士凱烏斯·魯菲烏斯·賴拉,我到這兒來,負有執政官瑪爾吉斯·台倫齊烏斯·瓦爾洛·盧古魯斯的兩個使命。」
斯巴達克思微笑了一下,在他的笑容中蘊含著譏諷和不信的意味。他立刻問這位羅馬的騎士:
「第一個使命?」
「向你建議,希望你同意把芬提戰役中被俘的全部羅馬人還給我們。」
「那麼第二個使命呢?」
那位使者好象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張開了嘴企圖說些什麼,但又猶豫起來,終於,他說:
「我希望你先答覆我的第一個建議。」
「我可以把四千名俘虜歸還你們,但你們得用最好的工匠制的一萬把西班牙式短劍、一萬面盾牌、一萬副鎧甲和十萬枝投槍來交換。」
「什麼?」凱烏斯·魯菲烏斯·賴拉反問道,在他的聲音中可以同時聽得出驚駭和憤怒。「你要求……你竟希望我們自己用武器裝備你們,讓你們可以跟我們繼續進行戰爭?」
「再跟你說一遍,我要的這批武器必須是最精良的;你們必須在二十天內把它們運到我們的營壘里來;否則那四千名俘虜就不能還你們。」
過了一會兒,斯巴達克思又接著說:
「我本來準備在附近各城市中定製這批武器,但這太費時間了,因為我必須趕快用最好的兵器把最近投到我們這兒來的奴隸弟兄武裝成兩個軍團,正因為……」
「正因為如此,」怒火中燒的使者回答,「你休想得到一件武器,俘虜留在你這兒好了。我們是羅馬人,赫克里斯和阿提里烏斯·萊古魯斯曾經以他們的行動教導我們:我們決不能做於敵人有利、於祖國有害的事情,即使遭到任何犧牲也在所不惜。
「很好,」斯巴達克思平靜地回答。「再過二十天,你把我要的那批武器送到我的營壘里來吧。」
「我對勝利之神朱庇特起誓,」魯菲烏斯·賴拉好容易抑住了怒火叫道。「你真的不明白我剛才對你說的話嗎?你休想拿到一件武器,我再重複一遍:你絕對拿不到!讓俘虜留在你兒好了。」
「好吧,好吧,」斯巴達克思不耐煩地說。「這一點讓我們以後再說。現在你把執政官瓦爾洛·盧古魯斯的第二個建議說出來吧。」
他又顯出了嘲弄的微笑。
這位羅馬使者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用平靜而又溫和的聲音,而且幾乎是偷偷地說:
「執政官命令我向你建議停戰。」
「啊!」斯巴達克思不由自主地叫道。「這使我很感興趣,但是停戰條件是什麼呢?」
「你愛上了一位極有名望的大族出身的貴夫人,她也愛上了你。范萊里烏斯大族的始祖是薩賓納人優魯齊烏斯,他還是在羅馬城的建立者羅繆拉斯統治的時代隨著他們的泰齊烏斯王一起來到羅馬的。而優魯齊烏斯·范萊里烏斯·普勃里柯拉又是羅馬共和國的第一任執政官。」
斯巴達克思一聽到魯菲烏斯·賴拉說的第一句話就跳起來了。他的臉漲得通紅,兩眼迸射著怒火;接著,他漸漸地安靜下來,可是他的臉又立刻變得慘白,他重新坐了下來,問這位羅馬使者道:
「這是誰說的?……執政官為什麼要知道這事情?我的私事對你們有什麼關係?這跟目前的戰事以及你們向我提出的和議又有什麼關係?」
使者聽到這些問題感到非常惶惑,他猶豫不決地吐出幾個不相連貫的單音節的字眼;最後,他下了堅強的決心,迅速而又確信地說:
「你愛上了蘇拉的寡婦范萊麗雅·梅薩拉,她也愛上了你。元老院為了使她免除由於這一愛情而引起的責難,準備特地去問她是否願意嫁給你,做你的妻子。當你和你所愛的女人結婚以後,瓦爾洛·盧古魯斯準備讓你有充分的權利自由選擇:如果你願意在戰場上表現你的英勇精神,他可以把你派到四班牙龐培的麾下去擔任副將,但如果你願意在宅神拉爾的庇佑下過安逸的生活,他可以派你到阿非利加洲的某一個城市中去擔任提督。而且連你跟蘇拉寡妻之間的罪惡關係的果實,你們的女兒波斯杜密雅,你也可以一起帶到那面去;要不然的話,獨裁者的子女法烏斯特和法芙斯達就要去做波斯杜密雅的法定保護人,這樣,你不僅會失卻把她喊做你的女兒的權利,而且會永遠不能再把她抱在你的懷裡。」
斯巴達克思站了起來。他把他的左手舉到下頷那兒,用右手捋著鬍鬚。他的嘴唇上浮起了嘲諷的微笑,他的兩眼卻迸發出憤怒和輕蔑的光芒。他一面不斷地注視著這位使者,一面注意地傾聽著他所說的一切。甚至當羅馬貴族說完話不作聲的時侯,角鬥士還是盯住他,不時地搖搖頭,用右腳微微敲著地面。
沉默的局面持續了好久,最後斯巴達克思從容地低聲問道:
「那麼我的弟兄們呢?」
「角鬥士的軍隊必須解散:奴隸必須回到服苦役的地牢中去,角鬥士回到他們以前的角斗學校里去。」
「那麼……一切都完了?」斯巴達克思緩慢地一個字眼接著一個字眼地說。
「元老院會忘掉他們的罪行,寬恕他們的。」
「多謝,多謝!」斯巴達克思嘲諷地叫道。「多麼仁慈,多麼寬宏大量,多麼可愛的元老院啊!」
「難道不是如此嗎?」魯菲烏斯·賴拉驕傲地說。「元老院本來準備下令把所有造反的奴隸全部送上十字架活活釘死,而現在赦免了他們,難道這還不夠寬宏大量嗎?」
「啊!甚至太寬宏大量了……元老院赦免了武裝的敵人,而且赦免了大獲勝利的敵人……真的,這真是舉世無雙的寬厚精神的最崇高的、空前的範例!」
斯巴達克思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激烈地說:
「我花了一生中整整八年的光陰,用我全部力量和全副精神為這一崇高、偉大而又神聖的正義事業而鬥爭;我曾經毫不畏懼地迎接了種種危險;而現在,正當我號召六萬個受苦的弟兄拿起了武器,而且率領他們走向勝利時,我突然在某一天告訴他們:『你們獲得的勝利其實只是失敗,我們決不能獲得自由,快回到你們主人那兒去,重新伸出雙手請求你們的主人釘上你們過去戴慣了的鐐銬吧。』但是,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呢?」
「這麼說,你不重視那等你去接受的榮譽了,你不願意從一個卑賤的釋放角斗土一躍而為羅馬的副將或者提督;而且你也不願意娶這位赫赫有名的羅馬貴夫人了。」
「羅馬元老院的威力竟有這麼大?它不但要統治全世界,而且還要統治一切人的感情么?」
兩個人都沉默了,然後斯巴達克思平靜地問魯菲烏斯·賴拉:
「如果角鬥士們聽了我的忠告和勸說還是不願意解散呢?」
「那時侯……」這位羅馬貴族的眼睛看著地面,用兩手搓揉著他寬袍的邊緣,猶豫不決、慢吞吞地說,「那時候……象你這樣老練的統帥……而且歸根結蒂又只是為了這些不幸的人的利益……決不能想像……你會找不到一個機會……把他們領到……領到一個地方……」
「領到執政官瑪爾西斯·台倫齊烏斯·瓦爾洛·盧古魯斯和他的軍隊等待著的地方,」斯巴達克思突然變得臉色慘白代對方說道;他那憤怒的、滿含著憎惡表情的眼睛,使他的臉變得極其殘忍,但他說話的聲音卻是沉著、冷靜的。「他將把奴隸們包圍起來,使他們不得不無聲無息地向他投降,這樣,那位執政官就可以把這一輕易的、早已安排好的勝利的榮譽加到他自己頭上了。是不是這樣?」
羅馬人的頭俯得更低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是不是這樣?」斯巴達克思用雷鳴般的聲音大喝道,使魯菲烏斯·賴拉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使者向斯巴達克思瞥了一眼,角鬥士的領袖突然變得非常憤怒,他的兩眼迸射出極其憎惡的光芒,使羅馬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啊,我對奧林比斯山上的一切神靈起誓,」色雷斯人用驕傲和帶有威脅性的口吻說。「感謝那批保佑你的神吧:為了我這個卑賤的被蔑視的角鬥士還能夠尊重別人的權利,為了在我心中燃燒的怒火還沒有吞沒我的理智,也為了我還沒有忘記你是以使者的身份到這兒來的……正如你們的元老院和民族一般卑劣、狡猾的你,竟向我提出最最卑鄙無恥的叛變的建議!……你企圖接觸到我的心靈深處最神聖的秘密!……你企圖用夫妻和父女之情來打動我,你看到你們的武力不能取勝,就想用這樣的欺騙手段來達到你的目的!」
「啊,野蠻人!」魯菲烏斯憤怒地叫道,同時倒退了幾步,目不轉睛地看著斯巴達克思。「你似乎已經忘記你是在跟誰說話了!」
「羅馬執政官瑪爾古斯·台倫齊烏斯·瓦爾洛·盧古魯斯,忘記了你在什麼地方跟什麼人說話的是你自己!啊,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你以為我認不出你了吧?你改姓換名,到我這兒來,企圖用欺騙手段收買我的良心,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以為我也會和你一樣干出這種無恥的勾當來,啊,你這最卑鄙無恥的小人!走吧……回到羅馬去……召集新的軍隊,跟我在廣闊的戰場上交戰吧,如果你能和現在一樣,跟我在戰場上面對面地相見,我就要好好答覆你那奸惡的建議!」
「可憐的蠢才,」執政官瓦爾洛·盧古魯斯顯出極其輕蔑的神情說。「你過去曾經認為、到現在還在認為你能長久地抵擋我們大軍的攻打嗎?你自己安慰自己,你認為有希望完全戰勝一向被幸運之神所庇佑的強大的羅馬嗎?」
「我相信我可以把這些不幸的奴隸率領到他們各自的祖國去,叫他們在各處掀起一切被壓迫民族反抗壓迫者的偉大起義,我認為這就可以結束你們那可詛咒的統治。」
斯巴達克思用右手做了一個命令式的手勢,叫執政官離開。
執政官瓦爾洛·盧古魯斯莊嚴地用罩袍緊緊裹住身子,一面走一面說:
「我們在戰場上見吧。」
「但願神允許我見到你……只是我自己可不敢相信有這個運氣……」
當瓦爾洛·盧古魯斯走到將軍法場前面一條比較低的大路上時,斯巴達克思喊住了他,說:
「聽我說,羅馬的執政官……因為我知道這次戰鬥中落到你們手中的我方少數戰士,已經被你們全部釘死在十字架上,因為我看到你們羅馬人完全不承認我們角鬥士具有人的權利,我現在警告你:如果在二十天以後我不能在這兒營壘里收到我所需要的武器和鎧甲,你們那四千名在芬提戰役中被俘的兵士,也要同樣地被我們活活釘死在十字架上!」
「什麼?……你竟敢這樣!……」執政官氣得臉色發白,說。
「對象你們這種人怎樣做都可以,在你的心中沒有任何神聖的感情,沒有任何可以引起別人尊敬的東西……以凌辱對付凌辱,以殘殺對付殘殺,以屠戮對付屠戮——這就是對待你們這種人應當採取的行動。走吧!」
斯巴達克思命令執政官離開營壘。
在色雷斯人的吩咐下,原先陪著使者進來的十夫長、戰士以及執政官的僕人都跑來了。斯巴達克思命令部下把執政官和他的僕人統統護送到營門外面。
現在營帳前面只剩下了斯巴達克思一個人。他在那兒徘徊了很久,一會兒加快了腳步,一會兒又放慢了腳步。他沉浸在最陰鬱、最悲哀的思慮之中,他的心情顯得非常激動。
過了一會兒,他派人把克利克薩斯、葛拉尼克斯和埃諾瑪依請到他那兒,並且把羅馬執政官瑪爾古斯·台倫齊烏斯·瓦爾洛·盧古魯斯到營中來訪問的消息,以及他提出的建議(除去觸及他的神聖的秘密——他對范萊麗雅的愛情那一點)告訴了他們。同志們讚揚了他們首領的行動,他們一致讚美斯巴達克思的崇高靈魂和他那寬厚的自製精神。他們向他告辭回去,他們的心中充滿了對他們英勇的戰友和最高首領比前更深摯的尊敬和愛戴的感情。
斯巴達克思向自己的營帳走去,那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和他的妹妹密爾查談了一會。色雷斯姑娘看到她的哥哥神態抑鬱,悶悶不樂,就開始關切地為他忙碌,竭力想驅散他那陰鬱的情緒。接著,斯巴達克思走到他的戰士為他建立的巨大營帳的卧室部分,那兒放著他的床,上面鋪著新鮮的干革,蓋著幾張羊皮。
斯巴達克思卸下了武器,脫去了整夭不離身的鎧甲睡了下來。他好久都在床上輾轉反側,而且沉重地呼吸著。他很遲才睡著,但入睡前卻忘記熄滅那盞燈草還在燃燒的陶土油燈了。
他大概睡了兩小時光景,在睡夢中用手緊壓著那個范萊麗雅送給他的永遠掛在他脖子上的小紀念盒。突然,他被緊貼到他嘴唇上的一陣熱烈而又長久的親吻驚醒了。他清醒了。他在床上坐起來,而且把頭轉向傳來斷斷續續的呼吸聲的那邊叫道:
「誰?……誰在這兒?……」
在他的床邊,跪著美麗的希臘姑娘愛芙姬琵達;她的濃密的紅髮一直落到肩上,而且蓬鬆地披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她哀懇地伸出她纖巧的手,低聲說:
「請你可憐可憐我吧,可憐我一下吧……斯巴達克思,為了愛你,我快要死了!」
「愛芙姬琵達!」驚詫萬分的角鬥士首領一把握住紀念盒叫道。「你,你怎麼在這兒?……你來幹什麼?……」
「我已經在這兒好多好多夜了,」希臘姑娘低聲說,她的身體好象風中的一片樹葉那麼顫抖著。「我就躲在那裡,」她用手指著一個角落說。「等到你睡著以後,我就過來跪在你的床邊,欣賞你那極其英俊的臉龐;我仰莫你。我偷偷地哭泣,因為我崇拜你。斯巴達克思,我好象崇拜神一般地崇拜你;整整五年了。在這漫長的、無窮無盡的,好象整整五世紀的時期中,自從你拒絕了我的愛情以後,我明知毫無希望,但還是愛著你,好象一個瘋狂的、中魔的女人。我曾經徒然地企圖把你的音容笑貌從我的記憶中驅逐出去……你的容貌已經象烙痕一般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頭了。我曾經徒然地打算忘卻這偉大的感情,我想把這種感情淹沒在酒里,淹沒在消遣里,淹沒在酒宴里……我曾經徒然地追尋心靈的安寧,我曾經離開我認識你的地方。但是,即使到了希臘,也好象在羅馬一般,你的容貌還是在我眼前出現;甚至我出生的故鄉,甚至我那天真的少年時代的回憶和親切的鄉音也不行——什麼都不行,什麼都不能把你從我的心坎中驅逐掉……斯巴達克思,我愛你,我愛你,我對你的愛清不是人類的語言所能形容的……愛情的力量是這麼偉大,它使象我這樣一個能使羅馬最有名的男人俯伏在腳旁的女人跪在你跟前!啊,你應當可憐我啊,不要推開我,我情願做你的女僕,做你的女奴隸……只是不要推開我,我求求你;如果你這次再拒絕我,那會逼得我什麼都能幹出來的,……甚至會使我犯下最驚人、最可怕的大罪!」
這一陷入狂戀中的姑娘極其激動地哀求著,她一把握住了斯巴達克思的手,不斷熱烈地親吻。斯巴達克思在這股由狂熱的情話和動人慾念的熱吻所匯成的不可壓抑的湍流的衝擊下,他的臉一會兒漲得通紅,一會兒變得和紙一樣慘白。他渾身發出一陣陣的顫抖。於是,他更加緊緊地握住了那個盛著范萊麗雅和波斯杜密雅頭髮的紀念盒:只有這一個護身符,才使他有力量抵抗這位美麗的希臘姑娘的引誘。
斯巴達克思努力剋制住自己,把自己的手從愛芙姬琵達的掌心中輕輕地抽了回來,一面竭力用平靜的、好似父親一般的態度對她親切地說:
「安靜些……安靜些……你這瘋姑娘……我愛的是另一位……象女神一般美麗的女人……她是我的小女兒的母親……你得明白,斯巴達克思只能有一個信念。正如我的靈魂已經完全獻給解放被壓迫者的事業,能為它活在世上也為它而死,我的愛情也只能獻給一個女人,我決不會再愛另一個女人……把你對我的愛戀從你狂熱的頭腦中驅逐出去吧……不要再對我訴說我絕對不能和你分享的感情。不要再對我提起我絲毫也不能對你發生共鳴的愛吧……」
「啊,我對神聖的復仇女神起誓,」愛芙妮琵達狂叫道,當斯巴達克思說到最後那幾句話時,她已經被他輕輕地推開了。「這是范萊麗雅,該死的范萊麗雅!這是她,正是她從我這兒奪去了你的愛撫和親吻!」
「你這女人!」憤怒的斯巴達克思叫道,他的臉變得陰沉而又可怕。
愛芙妮琵達咬著她的手沉默了。角鬥士的領袖也捺住了自己的怒火。過了一會兒,他用比較鎮靜但是更加嚴厲的聲音說:
「離開我的營帳,再也不要上這兒來。明天我要把你和另外幾個傳令官派到埃諾瑪依的司令帳中去;從此以後你就不再是我的傳令官了。」
這位以前的羅馬名妓垂下了頭。她好容易才熬住了哭泣,一面咬著自己的手,一面慢慢地退出了營帳。同時,斯巴達克思打開了那個紀念盒,把它湊近嘴唇,縱情地吻著裡面的兩綹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