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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姑娘腳下的雄獅、慘遭暗殺的使者

所屬書籍: 斯巴達克斯

愛芙妮琵達是一個非常的女人。她的智慧往往屈服在她那突發的熱情之下,而她的熱情卻總是奔放不羈的;她那不可遏抑的暴風雨一般的飛騰幻想,常常會把她經過理智考慮的一切消滅得乾乾淨淨。她具有跟她柔弱嬌美的身軀毫不相稱的非凡精力,那使她更象一個少女而不象一個婦人;讀者已經知道,愛芙姬琵達從年青時失身給一個放浪好色的貴族以後,就常常參加無恥的酒宴和薩杜爾納斯穀神節的狂歡。這樣,她就喪失了女人最可貴的兩種品質,那就是:辨別善惡的能力和羞恥心。

  她不能壓抑自己的慾望,常常不惜用任何手段來達到她所渴望的一切:對她來說,達到她的慾望就是美德,她常常以不可動搖的頑強決心向預定的目標邁進,而且由於她那非常堅強的意志,結果也就常常能夠滿足自己的慾望。

  於是,這位極其富裕、飽嘗種種淫樂生活的滋味、在羅馬最豪富的貴族和最風流的紈挎子弟的崇拜和寵愛下變得驕縱萬分的名妓,看到了斯巴達克思。她看到他在那次鬥技場上的流血角斗中變成了一個勝利者,她的心就被他在角斗過程中極其突出地表現、發揮出來的英俊威武的風貌和勇敢剛毅的精神所打動了。正巧在那時候,生活中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吸引她的注意,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誘人的東西能夠俘虜她,她對自己還可以獲得任何幸福已經喪失了信心;正巧在那時候,愛芙妮琵達看到了斯巴達克思而且立刻被地吸住了;她覺得,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滿足自己這個任性的慾望,也許,這就是愛情——但在開始的時侯愛芙姬琵達自己也不知道和不懂得這種感情,她只覺得她已不由自主地被那個強有力的角鬥士吸引過去了。她在自己那狂熱的幻想中,就已經預感到陶醉在這一新的熱情中的快樂了。她覺得,那會賜給她非常的歡娛,而且會改變她那不可忍受的單調生活。

  但是,當不可預見的障礙發生以後,當她確信斯巴達克思對她所施展的不知征服過多少男人的心的魅力竟然毫不動心,當她知道另外有一個女人在跟她競爭,而且奪取了她所愛的角鬥士時,沒有獲得滿足的慾望和瘋狂的嫉妒心,就使這位名妓的滿腦子幻想燃燒起來了;她的血液沸騰了,她那從來不曾顫抖過一次的心房,劇烈地跳動起來了。於是,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她的淫慾已轉變為不可壓抑的熱情,接著,這位生活腐化但是精力充沛、意志堅決的女人的熱情,很快就達到了它的最高點。

  她想忘卻這個角鬥士,就開始沉溺在瘋狂的、放浪不羈的酒宴之中。在她那羅馬住宅里,常常傳出男女對唱的民歌的聲音和淫穢下流的呼叫聲。但是,不論什麼都不能把斯巴達克思從她的心坎中排除出去。她開始出外旅行。她到過她的祖國希臘,她那放浪無恥的媚態驚動了科林斯和雅典。但是,不滿足的熱情卻到處伴隨著她,那使她無法生活下去;於是,她決定再度嘗試攫取這位角鬥士的心,雖然他現在已變成了一位威名煊赫、高舉起義大旗、號召被壓迫者反抗羅馬暴政的偉大人物。

  四年過去了。愛芙姬琵達以為斯巴達克思可能已忘記了范萊麗雅,而且大概已忘記得乾乾淨淨了。於是,愛芙妮琵達認為這正是她把全部愛情獻給斯巴達克思的最適宜的時機。這說希臘姑娘賣掉了她的珍貴物品,收集起她的財富,出發到角鬥士的營壘中去。她決定象一個東方的女奴隸一樣,用無限的忠誠來奉待這個在她心靈中燃起極其熱烈和強有力的熱情的男人。

  如果斯巴達克思把她抱在懷裡,她會感到多麼幸福啊,而且,誰知道呢?她也許會變成一個善良的女人。她覺得自己有能力參與任何英勇的正義事業。只要她能夠博取斯巴達克思的愛情;在她的心目中,色雷斯人現在已變成一個光輝四射的半神半人的英雄。

  她等待著,她希望著,她在等待之中自己欺騙自己……但是他又一次拒絕了她!愛芙姬琵達離開了角鬥士首領的營帳,她的臉是扭歪了的而且流滿了淚水。她的兩眼迸射著怒火。她的臉,由於遭受了屈辱,顯現了兩片表示她感到極其羞恥的紅暈。

  起先,她只是循著靜寂的營壘走去,由於極度的激動什麼也覺不得了。她走路就象在暗中摸索一般,她不時在帳幕的小支柱上絆交,或者撞到那些轉住大群戰馬的繩籬的木樁上去。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竟發覺自己已經站在壘牆的防柵邊了。她的思緒是亂七八糟的。在她狂熱的頭腦中,她對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既沒有明顯的觀念,對外界也沒有任何確切的印象。她的耳朵中老是在轟隆隆地發響。她所知道的只是;她的痛苦是極其可怕的,她渴望復仇,渴望無情的渴血的復仇。

  新鮮而又涼爽的、清晨的微風,吹拂著愛芙姬琵達的身體,吹冷了她的胸脯和肩膀,因此漸漸地使她從麻木狀態中清醒,使她回復到現實中來。愛芙姬琵達裹緊了罩袍,向周圍看了一下;彷彿她剛剛從狂譫症或者是昏厥狀態中清醒過來,正在努力集中思想,想弄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終於,她明白了,她正站在第八軍團的兩列帳幕中間,於是她竭力取最短的捷徑,走到那條分隔第五軍團和第六軍團駐地的大路上,而後回到自己的帳幕里去。

  愛芙姬琵達突然發覺她的兩手染滿了鮮血,這才記起了她自己曾經毫不憐惜地咬過它們。她停了下來,抬起她那閃耀著怒火的綠色眼睛,向空中伸出她血淋淋的纖小的手。她懷著滿腔的憎恨,默默地向天上的一切神靈起誓,她一定要為她自己所受到的奇恥大辱復仇;接著她又對著染紅了雙手的鮮血向復仇女神和地獄裡的其他神靈許願,她一定要把斯巴達克思的頭拿來作為奉把他們的祭品。

  到了第二天,斯巴達克思通知埃諾瑪依,說是要從自己的傳令官中派一個人到他跟前去服務;因為在圍困芬提附近奧萊施杜斯將軍的營壘時,色雷斯人曾經決定在葛拉尼克斯、克利克薩斯和埃諾瑪依的軍部中設置四個傳令官,使他們彼此之間以及他們與總司令部之間都能夠迅速傳速消息。

  埃諾瑪依對這一點自然是不感到奇怪。但是,當他看到部在他前面的愛芙姬琵達的時候,他不禁詫異極了。他在過去曾經不止一次地鑒賞著她的美麗的臉龐和苗條的身材,但他從來不曾和她說過一次活,因為他認為她是斯巴達克思的心上人。

  「什麼!……是你!……」驚詫萬分的日耳曼人叫道。「斯巴達克思派來給我的傳令官竟是你嗎?」

  「是啊,正是我!」希臘姑娘回答;在她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焦躁不安的憂慮神情和深切的悲哀。「你為什麼這樣驚奇?」

  「因為……因為……我認為斯巴達克思非常重視你……」

  「啊!」愛芙姬琵達苦笑著說。「斯巴達克思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他只失心我們的勝利。」

  「但這並不能妨礙他來注意你,因為你是一個美麗的姑娘,你是所有能夠引起雕刻家靈感的姑娘中最美麗的姑娘,你是所有生長在希臘太陽光下的姑娘中最最美麗的姑娘!」

  愛芙姬琵達的美貌驚倒了埃諾瑪依,那不但使這位熊一般粗野的日耳曼大漢變得非常馴服,也使他變成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君子。

  「我希望你不至於忽發奇想向我表白你的愛情!我是為了與我們的壓迫者作鬥爭才到這兒來的;為了這一神聖的事業,我才拋棄了財富、愛情和豪華安逸的生活。你向斯巴達克思學習一下節制和謙遜吧。」

  愛芙姬琵達驕傲地說完了這番話,立刻轉過身子用背朝著埃諾瑪依,向附近那座傳令官位的帳幕走去。

  「我對萬物之母佛萊雅的奇妙的美貌起誓,這位姑娘的美貌和驕傲並不在瓦爾基里亞諸女神中最美和最驕傲的女神之下啊!」埃諾瑪依叫道。希臘姑娘的美貌和她那驕傲行動使他感到非常驚異;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懷著他所不習慣的溫柔感情,想念起姑娘那苗條的身軀和迷人的美貌來。

  愛芙姬琵達所考慮的一切是不難猜想的:她決定迷住這位日耳曼大漢。自然,誰也不能明確地說出她採取這—步驟的目的是什麼;但是,事情很明顯,日耳曼人對愛芙姬琵達的愛情,對這個希臘姑娘所考慮的復仇計劃一定有相當關係。

  不論怎麼樣,象愛芙姬琵達這樣一個美貌、迷人、精通一切勾引男人秘密的女人,要想把這個直性子的日耳曼大漢在短時期內拖到她的羅網中是並不困難的,果然,他沒有多久就完全控制了他。

  那時候,斯巴達克思開始在維納西亞附近的營壘中,對那兩個新成立的軍團孜孜不倦地進行著軍事技藝的訓練。在他和羅馬執政宮瑪爾古斯·台倫齊烏斯·瓦爾·盧古魯斯會面和談話以後第二十天,那兩個新軍團就在他們的營壘中獲得了羅馬人運來交換俘虜的一萬副鎧甲以及盾牌、短劍、投槍等武器。接著,那四千名俘虜在徹底解除了武裝以後就被送到羅馬去了。

  兩個新成立的軍團剛剛武裝起來,其中由高盧人組成的第十一軍團就編到第二軍里去和原來的四個軍團合在一起,歸克利克薩斯指揮;另一個由色雷斯人組成的軍團,也就是第十二軍團,則編到第三軍里去,歸葛拉尼克斯指揮。斯巴達克思率領大軍離開了維納西亞的營壘,經過幾次短促的行軍進入了阿普里亞省。他先到巴利,然後沿著海岸逼近布隆的西,那是羅馬人在亞得里亞海沿岸最有價值和最重要的軍港。在這次將近兩月的進軍中,在羅馬人和角鬥士之間幾乎沒有發生過一次重大的戰鬥。因為某幾個城市雖然對斯巴達克思的大軍進行了微弱的抵抗,卻被他們毫不費力地打垮了,那是不能算作真正的戰鬥的。

  到了八月底,斯巴達克思離開了防務極其鞏固的布隆的西城的郊區,他甚至並不想進攻那個城市。他在葛納季亞附近選擇了一處形勢險要的地點開始建造營壘。那座營壘按照他的習慣建造得比以往更加堅固,圍上了極其寬闊的外壕,因為色雷斯人決定在這個省份中過冬,農產豐富的田地,美麗的牧場以及大量的家畜保證了他的大軍的給養。

  同時,角鬥士的領袖開始仔細地考慮以後的計劃,怎樣才能使這—已經開始的戰爭獲得決定性的結果。他經過深思熟慮以後,終於召集了他的指揮人員開了一次秘密軍事會議。他們長久地討論了應該採取什麼步驟的問題:在那次會上他們一定作出了重要的決議,但是角鬥士的營壘中卻沒有別的人能夠知道這—秘密。

  會議到黃昏方才結束。就在那天晚上,愛芙姬琵達卸下了自己的武器,半披著罩袍,巧妙地裸露著肩膀和胸脯,坐在自已帳幕內的凳子上。

  一盞小小的銅燈,從支持帳幕的木柱上掛下來,發山微弱的燈光,照在她身上。

  愛芙姬琵達的臉色是蒼白的,她那陰沉、恨毒的目光注視著帳幕的入口。她彷彿是機械地向外面注視著,她的頭腦中正充滿了種種紛亂的思想。突然,她跳了起來,聚集起全副精神,開始仔細地傾聽。她的眼睛頓時射出了喜悅的光輝,因為沉重的腳步聲愈來愈清晰地傳來,這似乎已經替她證實:她所等待和希望見到的人已經來了。

  一會兒,帳幕的門檻上出現了埃諾瑪依魁梧的軀體。他為了進入「維納斯神廟」——這是他對愛芙姬琵達的帳幕開玩笑的叫法——必須低下頭來才行。

  這個巨人走近希臘姑娘以後,就在她前面跪了下來,抓起她的兩手就送到自己的嘴唇上。

  「啊,我的神奇的愛芙姬琵達呀!」他叫道。

  埃諾瑪依跪在地上還比坐在凳子上的愛芙姬琵達高出一個頭,只有當他蹲在地上時,他那小小的黑眼睛才能看到美人的臉。

  這一對頭顱呈現了奇特的對比:愛芙姬琵達的俊俏的臉龐和白嫩的皮膚,強烈地襯托出埃諾瑪依那粗獷的、黑黝黝的和泥土同一顏色的臉,而日耳曼人亂蓬蓬的頭髮和蓬鬆的鬍鬚,也更加突出地映出了這位美麗的妓女的可愛的紅髮。

  「會開得很久吧?」愛芙姬琵達問,一面用親切而又關懷的眼光望著跪在她前面的魁梧的日耳曼人。

  「是啊,很久……可惜太久了,」埃諾瑪依說。「我對你說,我對這些會談真覺得厭倦。我是一個戰士,我對托爾的雷火發誓,那些會議可真不合我的心意。」

  「但是斯巴達克思也是一個歡喜行動的人,如果他的勇氣再加上審慎,那對我們事業的勝利只有幫助。」

  「這話不錯……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但我寧願直取羅馬。」

  「瘋狂的念頭!那只有當我們的軍隊達到二十萬人以上,才能夠作這樣大膽的進攻。」

  兩個人都不作聲了。埃諾瑪依顯出極其忠實、溫柔的態度望著希臘姑娘,但這種態度好象不是他這樣笨拙的粗手大腳的漢子所能夠有的。愛芙妮琵達竭力裝出一副熱情奔放的神情,但實際上她卻無動於中。她施出了她那媚人手段,虛假地用脈脈含情的目光,親切地注視著率直的日耳曼人。

  「你們在今天的會議上討論了一些重大而緊要的事情吧?」希臘姑娘問,她好象是在無意之間順便提起似的。

  「是啊……重大而又緊要……他們都這麼說……不論是斯巴達克思、克利克薩斯和葛拉尼克斯都這樣說……」

  「那末,你們大概也討論了將來的軍事行動的計劃吧?……」

  「並不完全是這樣……但我們所討論的事跟這一點有很大的關係。我們討論了……啊,是的,」日耳曼人喊了一聲,突然醒悟過來說。「我們曾經互相用神聖的誓言約定,不準把我們討論的事情泄露給別人。可是我連自己也不覺得,險些兒全把它說出來了。」

  「我希望……聽取你的作戰計劃報道的對方不是敵人。」

  「啊,我的神聖的維納斯啊……難道你竟認為,如果我不把我們的決議告訴你,就只是因為我不信任你嗎!」

  「這還不夠嗎!」怒沖沖的希臘姑娘叫道。「我對台爾菲的阿波羅起誓這還不夠嗎!我把全部財產統統獻給了解放被壓迫者的事業,我拋棄了豪華安樂的生活,我從一個柔弱的姑娘轉變成一個自由的戰士,難道在我經過這樣的轉變以後,竟還有人敢對我的忠誠懷疑嗎?」

  「奧定救我!……你得相信我。我不僅崇拜你的美貌,而且非常尊敬你那崇高堅決的靈魂……我非常尊敬你,我甘願不管我的誓言把一切統統告訴你……」

  「不,不,絕對不要!」姑娘故意裝出一副更加憤怒的神態,竭力掙脫日耳曼人的愛撫。「我憑什麼來干預你們的秘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你又按照你的老脾氣對我發火了……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生氣呢?……啊,我的可敬的姑娘!……」埃諾瑪依一面溫柔地撫慰著愛芙姬琵達,一面溫和地說,但在他的聲音里可以聽得出哽咽。「聽我說,我求求你……你得明白,這事情是……」

  「閉嘴,閉嘴,我不要聽,我不不願意你毀棄誓言,使我們的事業遭受威脅,」愛芙姬琵達用嘲諷的口吻說。「如果你相信我……尊敬我……象你所說的愛我……如果我對你就是你的身體的一部分,好象你對我是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樣……你就會明白,你的誓言約束著你,它使你對一切人保持會上討論過的秘密,但決不能對我……如果我對你,照你的說法,是你的靈魂的靈魂,你的一切念頭都貫注在我的身上……但是你對我並沒有純潔的愛情,並沒有那種忠貞不渝的、絕對的、甘心使自己變成所愛的人的奴隸的愛情……你所愛的只是我這可詛咒的美貌,你所渴望的只是我的熱吻……可是你卻沒有真正的、深摯的愛情,我現在完全失望了……過去的愛情只是我的幻想罷了……」

  愛芙姬琵達的聲音里可以聽得出顫抖、激動和哽咽,最後,希臘姑娘索性假意地放聲痛哭起來了。

  愛芙姬琵達賣弄風騷裝腔撒嬌的結果,剛好使她獲得了她所希望的一切,最近兩月來她已經不止一次地在埃諾瑪依身上試驗過她那迷人的魅力了。

  日耳曼人簡直瘋了。他驚恐地咕噥了幾個不相連貫的字眼以後,就一下子撲到地上去吻姑娘的腳。他請求她饒恕。他對天發誓,說以後無論如何也不再懷疑她了,他說他一直愛她、尊敬她、崇拜她,把她當作了世界上最神聖的女人,把她當作了女神。但是,希臘姑娘繼續大發雷霆,她堅決聲明,她一點也不願意知道別人的秘密。日耳曼人就開始向她搬出他的宗教中所有的神的名字來起誓,而且極其懇切地請求愛芙姬琵達聽他說話。他再三強調,從今以後不論他起過什麼誓、受過什麼約束,他一定永遠相信她,因為她是他的靈魂的靈魂,也是他的生命的生命。

  接著,他把角鬥士的指揮官們在會上討論的一切都扼要地告訴了希臘姑娘。他說,大家經過討論以後,認為有必要爭取一部分羅馬貴族和青年到起義者方面來,因為那些貴族都是負債纍纍,渴望改變現狀,具有反叛當局的情緒。大家一致決定,立刻派一個可靠的使者明天就出發到羅馬去見卡提林納,請他統率角斗土的軍隊。最後,大家決定派盧提里烏斯去完成這一任務。

  不管日耳曼人已經把所有的秘密統統告訴了希臘姑娘,不管愛芙姬琵達施展一切詭計和狡猾手段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她還是繼續皺眉蹩額,裝出一副不滿意的樣子。但是過了一會兒,她漸漸高興起來了,開始對躺在地上的埃諾瑪依發出微笑。日耳曼人把希臘姑娘的纖小的雙腳放到自己的頭上,說:

  「瞧……愛芙姬琵達……難道我不是你的奴隸……用你可愛的小腳踐踏我吧……我躺在塵埃里……我的頭已經給你當做踏腳的小凳子了。」

  「起來……起來,我的心愛的埃諾瑪依,」愛芙姬琵達說,她的聲音變得又恐懼又羞怯,但同時,她的臉卻高興得發出了光彩,她的兩眼對伏在腳下的巨人陰狠地閃著光。「起來,這不是你應處的位置,起來……到這兒來,到我的身邊來……近一些,貼住我的心。」

  她一面說,一面拉起了角鬥士,溫柔地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埃諾瑪依跳了起來,在一陣突發的熱情衝擊下抱住了希臘姑娘。他把嬌小的姑娘抱了起來,險些兒用他瘋狂的熱吻窒死了她。

  終於,愛芙姬琵達在她能夠開口說話的時候說道:

  「現在……暫時離開我……我必須出去看看我那幾匹馬,我每一天都要去檢查一次,它們有沒有好好地餵過,席諾克拉特是不是在好好地照料它們……我們等會兒再見……等到全營壘都靜下來以後再見吧……你和以往一般在將近拂曉的時候到我這兒來吧……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愛情,誰也不能……特別是斯巴達克思!」

  日耳曼人順從地把她放在地上,最後一次熱烈地吻了她。埃諾瑪依首先出了帳幕,向離開愛芙姬琵達的帳幕不遠的自己的營帳走去。

  過了幾分鐘希臘姑娘也出來了,她向搭在她的馬湖附近的一座帳幕一走去。那兒住著她的兩個可靠的奴隸,那兩個人對她都是極其忠心耿耽的。她暗自想道:

  「對啊,對啊!……這計劃真不錯……真不錯……鼓動卡提林納,叫他好充當六萬名奴隸的統帥!……這就是說,使這支奴隸軍隊也使奴隸暴動。本身顯得高貴起來了……而且隨著卡提林納,還會有別的羅馬最著名、最勇敢的貴族參加進來……那也可能促使第伯爾河畔的整個平民階級起來,暴動……這樣,本來一定會遭受鎮壓的奴隸暴動就可以轉變為大規模的。內戰;這一次戰爭的結果,很可能會使整個國家機構完全改變……決不能認為卡提林納做了領袖以後斯巴達克思的影響就此削弱了:卡提林納是一極其聰明的人,他一定明白,如果沒有斯巴達克思,他決不能對付這一大批野蠻的角鬥士……啊,不,不,這不合乎我的要求……我絕對不能讓這一位勇敢的、品德崇高的斯巴達克思達到這一目的!」

  她一面這樣考慮,一面走近了她的忠僕的帳幕。她把席諾克拉特叫到一旁,壓低了聲音,用希臘話去跟他起勁地談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在葛納季亞附近那條從布隆的西通到貝納文特去的執政官大道上行走的人,可以看見一個身材勻稱體格強壯的小夥子。他穿著一套普通的粗羊毛織成的短衣,肩上披著一件寬大的黑罩袍,頭上戴著一頂皮帽子。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阿普里亞駿馬,循著大道從葛納季亞向巴利那面前進。如果有人碰到了他,而且注意到他那開朗黝黑的臉和那副自滿、平靜、從容不迫的神態,再根據他的衣服和外表判斷一下,就一定會把他當作一個有事上巴利市場去的本地的小康農民。

  兩小時以後,那個旅客來到了大約設在葛納季亞和巴利中途的驛站附近。他在驛站外面停了下來,準備讓馬兒休息一會,同時自己也吃一點東西。

  「你好,朋友,」他對過來拉馬的驛站長的僕人說。

  旅客跳嚇了馬,接著又對時候站在門檻上的驛站長——一個胖胖的臉頰通紅的壯漢——說:

  「但願神保佑你和你的一家!」

  「但願梅爾庫利斯一路保佑你!你經過長途旅行以後,願意在這裡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嗎?從你那匹漂亮的阿普里亞駿馬這樣疲乏的情形看來,你一定是從遠地來的。」

  「它已經在路上跑了整整六個鐘頭,」那個旅客回答,接著又補充道:「你歡喜我這匹阿普里亞母馬嗎?它是一匹駿馬,對不對?」

  「我對神馬畢迦斯的翅膀發誓,這樣漂亮的駿馬是難得見到的!」

  「唉,可憐的牲口!誰知道一月以後它會變成一副什麼樣子啊!」客人嘆了一口氣說,一面走進了驛站長的屋子。

  「為什麼?」驛站長一面跟著他的客人進去,一面問。在驛站的正屋中間,沿牆放著三張小桌子,他立刻請客人在其中的一張小桌子旁坐下來。

  「你想吃點兒東西嗎?」他提議。「可是你為什麼說它是『可憐的牲口』……你要不要喝福爾米耶陳葡萄酒?這酒的醇厚味兒可以比得上朱庇特喝的仙漿呢……可是,為什麼你的馬過了一月會變得非常可憐呢?……你要不要吃烤羊肉?……又鮮又嫩的小羊肉,簡直象羊奶那樣入口就化。我可以讓你吃到美味的牛油……還有帶淚水的極新鮮的乾酪,裡面的水滴就象這兒收場嫩草上的露珠一般晶瑩;這種乾酪就是用吃這兒嫩草地母牛的牛乳製成的……可是你剛才提起的那匹可憐的馬……」

  客人不禁抬起頭來,用詫異的、但也許是微帶嘲諷的眼光,瞧著驛站長。驛站長正來來去去地忙個不停,同時嘴裡又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連自己的客人究竟是什麼樣子,也沒有好好地看一下。他放好餐具以後,還是不斷地在客人身邊轉來轉去。

  驛站長的嘮叨聲由於另一個騎馬的新客人的到來而中斷了。那位客人已經從一匹強壯的烈性子的馬上跳了下來。但見那匹馬張大了鼻孔,馬嚼鐵上沾滿了白沫,它的兩脅正由於急促而又斷斷續續的吁吸而起伏著:大概,那匹馬已經跑了不少路。

  新來的客人是一個身材高大,軀體結實、肌肉十分發達的大漢。他那沒有鬍子的黑臉顯得相當機靈。按照他的服裝看來,他可能是個奴隸,或者是個在富裕貴族家庭中當過差的釋放奴隸。

  「但願神保佑你一路平安!」驛站長對進門來的新客人說。「但願神賜力氣給你那匹強壯的馬兒,它看上去很結實,但是,你如果再逼著它往前趕路,那是拖不上好久的。你是遠道來的吧?……你想坐一會兒吃點東西嗎?能不能賞光嘗一嘗我的烤羊肉了?極嫩的小羊肉,嫩得象放牧羊群的牧場上的嫩草一般……路這麼遠,你又跑得這麼急……看來你是從遠方來的……我可以讓你喝到福爾米耶陳葡萄酒,即使是朱庇特酒宴中的仙漿也比不上它呢。跑了這麼長的路途,也許最好是喝一杯葡萄酒,你大概飛跑了不少英里路吧,對不對?我還可以讓你吃到頭等的奶油和乾酪,那乾酪發出來的香味真好極了!……請坐下來,你大概非常疲勞了吧?」

  「疲勞是你那嘮叨不停的鬼話引起的!……真的,我對穀神薩杜爾納斯發誓,我承認,你那嘮嘮叨叨的鬼話使我厭倦極了!」新來的客人覺得很不耐煩,尖刻地答道。

  「如果你不用一連串愚蠢的問話和對那些準備款待我們的美味食品的誇讚來填滿我們的肚子,而是立刻把烤羊肉、奶油、乾酪和葡萄酒送到我們桌子上來,那就要好得多了!」第一個客人對驛站長說,接著,他一面轉身對著新來的客人問道:「你說對不對?」

  「你好,」那個釋放奴隸先向阿普里亞人招呼了一下,接著恭恭敬敬地一用手向自己的嘴唇一碰,然後說:「自然羅。」

  那個釋放奴隸說過以後就在桌旁坐了下來,那時候驛站長已經準備好一切,他說:

  「立刻端過來!……再過一分鐘,讓你們自已判斷好了,究竟我剛才是否在為我的食物誇口。」

  說完他就進去了。

  「光榮歸於為一切人賜福的偉大的解放者朱庇特,」阿普里亞人說。「他終於把我們從這個饒舌漢的嘮叨的蠢話中拯救了出來!」

  「一個極其討厭的傢伙!」釋放奴隸說。

  兩個旅客的對話到這兒就中止了。

  那時候,那個釋放奴隸似乎已陷入了沉思之中,阿普里亞人一面在玩弄放在桌上的刀叉,一面用他銳利的眼睛察看著新來的客人。

  驛站長回來了。他給每一個客人端來了一小盤剛才答應過他們的烤羊肉,兩位客人就立刻放開肚子大嚼起來。於是,驛站長又在他們面前放下兩瓶他剛才過分誇讚過的福爾米耶葡萄酒。雖然它並沒有想像中的朱庇特的仙漿那麼好,不過也可以馬馬虎虎彌補一下這位饒舌的驛站長過火誇讚。

  「那麼,」阿普里亞人吃完烤羊肉以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發覺你很歡喜我那匹馬,對不對?」

  「我對赫克里斯起誓!……還問我歡喜不歡喜它哩?……自然羅,我很歡喜……那是真正的阿普里亞駿馬……強壯……烈性子……兩脅略微隆起……四腳卻又細又靈巧;馬脖子彎曲得這麼好看……它具有好馬的一切優點。我做這兒的驛站長已有二十年之久,我自己也認為我已摸到了一些相馬的門徑,我懂得馬的好壞;除此之外,我自己也是在阿普里亞省出生的,我完全懂得我們本省的馬所有的優點和缺點,請您想一想……」

  「你能允許我,用我那匹馬來換你二十匹馬裡面的一匹嗎?」阿普里亞人不耐煩地問。

  「是四十匹,公民,是四十匹,因為我的馬廄是第一等的,不是那種末等的蹩腳馬廄,你得明白……」

  「好吧,那麼你能不能從你馬廄里的四十匹、或者一百匹、或者一千匹馬中挑一匹來換給我呢?」阿普里亞人怒沖沖地說。「但願醫藥之神伊斯古拉庇烏斯叫你生爛舌瘡!」

  「噯……這個……我對你說,叫我用所所熟識的馬……換別人的馬……雖然你的馬樣子很不錯……它彷彿還不老……唔……可是我摸不透它的性子……」驛站長顯出難以遮蓋的窘態,搔著耳根,對阿普里亞人的咒罵理也不理地說。「我對你這匹馬並不感興趣……因為,老實對你說,五年以前在我這兒也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兒,那時候……」

  「我根本就不想把這匹馬讓給你,我也並不想用它來換你馬廄中最好的馬:我只想把它留在你這兒作為抵押……你只要給我一匹可以趕到最近的驛站去的馬,到了那邊,我把你的馬留下來,換上另一匹,就這樣不斷地換下去,直到我跑……」

  阿普里亞人說到這兒突然停住了,他的眼睛裡顯出了懷疑的神情,但他的目光並不是投到嘮叨不休的驛站長那兒,而是落在那個沉默而又恭敬的釋放奴隸或者奴隸身上。然後,他接下去說:

  「直到我到達我要去的地方……當我回來時,一路上我用同樣的辦法換馬趕路,直到你這兒換回我的阿加克斯為止;我那匹栗色馬的名字就叫做阿加克斯。」

  「這一點你放心好了,你一定會發現它喂得又肥又壯,我知道怎樣照料馬匹……你用不著懷疑。可是,你現在明白了吧,你一來我就立刻猜到你一定急於趕路,而且目的地一定是很遠的……也許,是到貝納文特去吧?」

  「也許是這樣,」阿普里亞人微笑著回答。

  「也許,甚至是到加普亞去吧?」

  「也許是這樣。」

  「誰知道呢,也許,你甚至是必須一直趕到羅馬吧?」

  「也許是這樣。」

  兩個人都不作聲了。

  阿普里亞人一面開始大吃驛站長拿來的牛油和乾酪,一面老是望著這位和善的饒舌漢微笑。但是驛站長卻感到非常失望和不滿意,因為這許多「也許是這樣」不但絲毫也不能滿足他的好奇心,反而使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傻瓜。

  「喂,你為什麼不作聲響?」阿普里亞人說。「也許,我還要到考爾菲尼、阿斯古爾、卡梅陵去,到高盧的賽納人住的賽納去,到拉文那去呢……而且……我又為什麼不能同樣地到法萊利亞、斯波列季、希奧斯、柯爾頓納、阿萊手烏姆和佛羅倫薩去呢?我又為什麼不能同樣地到高盧的包伊伊人住的地方或者利古利安人那兒去呢?我又為什麼不能……」

  「但願偉大的朱庇特保佑你一路平安!你不是在拿我開玩笑嗎?」局促不安的驛站長問。

  「我略微開了一下玩笑,」阿普里亞人和善地微笑著回答,一面把一滿杯福爾米耶葡萄酒交到驛站長手裡。「為我們的友誼喝一杯吧,請你不要對我那激起你好奇心的玩笑生氣。你從各方面看來都是一個好人……只是太歡喜說話,太好奇……」

  「但那也絲毫沒有惡意,」和善的驛站長說。「我可以對天上和地獄裡的一切神靈發誓,我是一個虔敬而又正直的君子,如果我說謊,就讓我的老婆和孩子統統得瘟疫死掉!」

  「不要發這麼倒霉的惡誓吧,我相信你。喝吧!」

  「我祝你一路平安、順利,」驛站長說,接著,只喝上兩三口就喝乾了杯中的福爾米耶葡萄酒,把空杯子交還給阿普里亞人。

  但是阿普里亞人沒有接杯子,他說:

  「現在你拿去請那位客人喝上一杯,可是你得首先為他的健康干一杯。」

  於是,阿普里亞人轉過身子對著釋放奴隸說:

  「你大概是個釋放奴隸吧?」

  「是的,我是一個釋放奴隸,」那個魁梧的大漢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本來是『嚴厲的人』孟里烏斯·伊姆畢利奧查那一族的人……」

  「那是有名的古老大族,」驛站長說。「你們祖先中的瑪爾古斯·孟里烏斯·胡爾索在羅馬紀元二百八十年做過執政宮,而另一位……」

  「我現在到羅馬去報告季杜斯·孟里烏斯·伊姆畢利奧查,在我們那兒出現的那批造反的角鬥士,使他在布隆的西附近的別墅遭到了很大的損失。」

  「啊,角鬥士!」驛站長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低聲說。「看在阻止兵士後退的神王朱庇特的份上,不要提起他們!我還記得兩月前當他們經過這兒,上布隆的西去時,我受到了多少驚嚇啊……」

  「俱願他們和他們那個卑賤的首領統統死掉!」阿普里亞人憤激地叫道,同時掄起拳頭用力敲在桌子上。

  然後,他問驛站長:

  「他們一定使你遭到了很大的損失吧?」

  「說老實話,並沒有……應該說良心話……他們對待我和我家裡的人很客氣……他們帶走了我馬廄里的四十匹馬……但是付了我好些金子……不錯,他們付我的馬價似乎還不夠些……但是……你得明白,本來可能會糟糕萬倍的……」

  「歸根結蒂來說,」那個釋放奴隸打斷了驛站長的話。「他們本來可以拉走你所有的馬,連一個小錢也不付。」

  「自然羅!必須承認這是戰爭,這是可怕的使羅馬人蒙受奇恥大辱的戰爭。」驛站長依然恐懼地低聲說。「啊,如果你們能看到他們在這兒經過的情形!……一支數也數不清的大軍……老是望不到頭……他們軍團的行軍秩序多好啊!……如果不怕褻瀆的話,拿我們的精兵跟這些強盜相比,我可以說,他們的軍團決不比我們的差……」

  「你不要吞吞吐吐地說話,」釋放奴隸插嘴說。「讓我來說一句雖然會使大家感到恥辱但卻是天公地道的話:斯巴達克思是一個偉大的統帥,他建立了一支大軍,把六萬個角斗土和奴隸變成了六萬名作戰勇敢、軍紀嚴密的精兵。」

  「我向羅馬的十二位和平女神起誓!」驚詫的阿普里亞人憤憤地對釋放奴隸說。「什麼?你剛才還說卑賤的角鬥士已經把你主人和恩公的別墅搶掠一空,而現在你這壞蛋卻敢公然為這些強盜的頭子辯護,而且還要讚揚他的好處?」

  「看在偉大的朱庇特份上,不要這麼想!」釋放奴隸恭敬而又平心靜氣地抗議道。「我並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不但如此,我還應當告訴你,角鬥士的軍隊並沒有搶掠我的主人的別墅……」

  「那麼你剛才為什麼說你要到羅馬去報告別墅的主人季杜斯·孟里烏斯·伊姆畢利奧查,說你們那一帶出現了角鬥士軍隊,使他的別墅遭到很大損失呢?」

  「可是我剛才所說的角鬥士帶來的損失並不是指我主人的別墅,也不是指別墅附近的田地……我的意思是指在別墅中服役的六十個奴隸中的五十四個奴隸。角鬥士把別墅中的全部奴隸統統解放了,而且讓們們自己決定:是否願意跟軍隊一起走,在他們的旗幟下作戰。結果,六十名奴隸中只有六個生病的、老年的人和我一起留在別墅里,其餘五十四個奴隸統統投到斯巴達克思的營壘里去了。嘿,你現在怎麼說?難道這是很小的損失嗎?現在還有什麼人替主人工作,還有什麼人去耕田、播種,去修剪葡萄園裡的葡萄藤,到田地上去收割莊稼啊?」

  「但願斯巴達克思和他的那批角鬥上統統下地獄!」阿普里亞人輕蔑而又驕傲地說。「讓我們為他們的覆滅和我們的繁榮而乾杯。」

  當大家喝過酒以後,驛站長又一次為釋放奴隸的健康乾杯。釋放奴隸也為兩個談話夥伴的幸福而乾杯,接著他又送給阿普里亞人一杯酒。阿普里亞人就同樣地為驛站長和釋放奴隸的幸福幹了杯。

  然後,阿普里亞人付清了賬,站了起來,準備到馬廄里去挑選馬匹。

  「等一下,可敬的公民,」驛站長說。「我不願讓別人說閑話,說一位規規矩矩的客人經過問捷里昂納斯的驛站,竟沒有從他那兒拿到一塊客牌。」

  說完他離開房間,留下了阿普里亞人和釋放奴隸。

  「看來,他真的是一個君子,」釋放奴隸說。

  「自然羅,」阿普里亞人回答;他站到門楣下面,叉開兩腿,背著雙手,接著就唱起沙姆尼省康滂尼亞省和阿普里亞省的牧人和農夫所喜愛的、頌揚牧神潘的民歌來。

  驛站長一會兒就回來了,他拿來了一塊小木牌。木牌上面寫著他的名字——阿捷里昂納斯。他把它分成兩半,把上面寫著「昂納斯」的那半塊交給了阿普里亞人。

  「這半塊木牌可以對你有些幫助,你把它拿給別處的驛站長看,他們就會竭力為你服務,為你挑選最好的馬匹等等。而且不論什麼客人,只要有我這半塊客牌,他們都是一樣看待。我還記得,七年以前,赫有名的蘇拉的釋放奴隸考爾涅里烏斯·赫利索根曾經騎馬經過這兒……」

  「我衷心地感激你的盛情,」阿普里亞人打斷阿捷里昂納斯說。「你可以相信,儘管你有那嘮叨不絕的廢話,我波爾齊烏斯·莫季里烏斯,葛納季亞的公民,決不會忘記你的好心,而且要永遠保持對你的真正友情。」

  「波爾齊烏斯·莫季里烏斯!……」阿捷里昂納斯重複道。「很好……為了不忘記你的名字,我要把它寫在我的備忘的羊皮紙日記上…你得明白,這兒來往的客商多得很……這麼多的姓名,這麼多的事情……那是很容易忘記的……」

  他走開了,但一會兒又回到房間里,準備領波爾齊烏斯·莫季里烏斯到馬廄里去,以便他挑選他所需要的馬匹。

  那時候又到了一位客人。就他的裝束看來,大概是人家的僕人,他親自把他的馬拉到馬廄里去。波爾齊烏斯·莫手裡烏斯已經在那裡了。他正在穿著馬服怎樣替那匹他親自挑選的馬兒裝鞍具。剛來到驛站的那個僕人向波爾齊烏斯和阿捷里昂納斯照例問過好,又親自把他的馬拉到沿牆那排大理石馬樓前面去。他在其中的一隻馬槽前面停下來,卸下了他那匹馬的馬勒子和別的馬具,又在馬兒前面放上一小袋燕麥。

  正當那個僕人為著他的馬忙碌時,孟季烏斯·伊姆畢利奧查的釋放奴隸也到馬廄中來了。他是來探看他的馬兒的。他開始親切地撫摩他的馬,同時趁著波爾齊烏斯·莫手裡烏斯和阿捷里昂納斯不注意的時候,跟那個剛來的僕人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色。

  那個僕人做完照料馬的工作,轉身向門口走去,當他走到釋放奴隸身邊,故意裝出一副剛剛發覺和知道他的樣子,大聲叫道:

  「我對卡斯托爾起誓!……拉甫萊尼烏斯!……」

  「誰啊?」釋放奴隸一面問,一面急遽地轉過身子,「克萊勃利克斯嗎?……逢到了什麼好運氣啊?……你從哪兒來?」

  「你從哪兒來?……我從羅馬上布隆的西去。」

  「我從布隆的西上羅馬去。」

  釋放奴隸和僕人的相遇引起了波爾齊烏斯·莫季里烏斯的注意,他開始暗暗觀察兩個人的行動。但是他們立刻發覺波爾齊烏斯在偷看他們和傾聽他們的談話。他們就開始低聲地說話,而且很快地分散了。在分散之前,他們相互握手,低聲地說了幾句。但是說話的聲音還不夠抵,當波爾齊烏斯假裝準備出去,而且顯出一副毫不注意他們的樣子走近他們身邊時,只聽見其中的一個人說:

  「井邊!」

  僕人先出了馬廄,釋放奴隸繼續親切地撫弄他的馬。波爾齊烏斯一面從馬廄裡面走出來,一面低聲哼著角鬥士的歌:

  這隻貓是一位學問淵博的捕鼠大家,

  經驗豐富,而且非常狡猾……

  可是老鼠一下子抓住了它的尾巴。

  釋放奴隸拉甫萊尼烏斯也唱起一支歌來,但卻是用希臘話唱的。波爾齊烏斯·莫季里烏斯剛走出馬廄,就對阿捷里昂納斯說:

  「你在這裡等我—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他繞過了驛站來到後院。果然,院中有一口井,那是用來取水澆菜園用的。那口井朝菜園的那一面有一堵半圓形的石牆,波爾齊烏斯就在牆後面躲了起來。

  他躲在那兒還不到三分鐘,立刻就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從屋子的右面繞了過來,幾乎就在同時,另一個人也從左面繞過來了。

  「怎麼樣?」拉甫萊尼烏斯問(波爾齊烏斯立刻就知道是他的聲音)。「我已經知道,」另一個人很快地低聲說(波爾齊烏斯知道是那個僕人在說話)。「我的弟弟瑪爾比古斯已經投到我們被壓迫弟兄的營壘中去了;我也從我的主人那兒逃出來,到那邊去。」

  「可是我,」拉甫萊尼烏斯低聲說,「我借口上羅馬孟里烏斯·伊姆畢利奧查那兒去報告他的奴隸逃走的情形,事實上,我卻是去找我的心愛的孩子島納齊烏斯;因為我不願意讓他留在壓迫者的手中。然後,我們父子兩個就一起投到我們英勇的領袖的營壘中去。」

  「留心,我們會被人家注意到的,那個阿普里亞人曾經好幾次非常懷疑地偷看我們……」

  「是啊,我很怕他會暗暗跟隨我們——敬禮,願你幸福!」

  「堅持!」

  「勝利!」

  波爾齊烏斯·莫季里烏斯聽見釋放奴隸和僕人很快地走遠了。」

  於是他從藏身的地方出來了,向四面看了一下,彷彿覺得那是一個夢。他自己問自己:這難道是他準備加以揭露的可怕的密謀?那兩個人難道就是他準備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加以撲滅的敵人嗎?他一想到剛才發生的一切,不禁搖搖頭微笑起來了,然後他重新到馬廄里跟阿捷里昂納斯告別。驛站長一面不斷地向波爾齊烏斯鞠躬,一面祝福他一路平安,而且向他保證:當他下次回來時,一定為他準備好使朱庇特的仙漿黯然失色的瑪西古斯葡萄酒。於是波爾齊烏斯縱身上馬,刺著馬向巴利的方向飛跑。阿捷里昂納斯跟著他跑了十幾步,一面不斷地高叫:

  「一路順風!但願神一路伴隨您,保護您!……啊,他跑得多有精神!……他騎在我的阿爾達克賽爾克斯背上多麼威武啊!……多出色的駿馬,我的阿爾達克賽爾克斯啊!……再見,再見,波爾齊烏斯·莫季里烏斯!……還有什麼說的!……我太喜歡他了……他走了,那使我多難受啊!……」

  那時候,他的客人已經在離驛站不遠的大路轉角處消失了。

  傷心的阿捷里昂納斯就開始回到家裡來,一面走一面責備自己說:

  「那算什麼呢……我……我的心腸可真的太軟了。」

  於是,他用他的手背去擦順著臉頰滾下來的淚水。

  波爾齊烏斯·莫季里烏斯(讀者自然已經明白,他就是第八軍團的指揮官,自由人出身的角鬥士盧提里烏斯,現在又是波斯巴達克思派到羅馬卡提林納處去的使者)一面在馬上回想著那奇異的遭遇,一面循著大路飛跑。他在黃昏降臨後一小時來到了巴利附近。但他並不進城,就在通葛納季亞的大道旁的一個小客棧前面停了下來。他命令客棧里的人把那匹果然是烈性子的、強壯的阿爾達克賽爾克斯拉到馬廄里去。接著,他為了可以休息到第二天拂曉,挑選了一個床鋪。

  第二天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盧提里烏斯已經循著通葛納季亞的大道向蒲東特飛跑。他在正午時分到達那兒的驛站,把阿爾達克賽爾克一斯留下,換上了一匹叫做阿嘉妮芭的黑馬。他略微吃了一點東西又向卡奴西飛跑。

  將近黃昏時,盧提里烏斯在蒲東特和卡奴西的中途看到前面有一團灰塵:顯然有一個騎士在那兒賓士。小心謹慎的盧塔里烏斯用馬刺把阿嘉妮芭踢了幾下,很快就追上了在前面飛奔的那位騎士。原來那位騎士並不是別人,剛巧就是他在巴利附近阿捷里昂納斯的驛站中碰到的釋放奴隸拉甫萊尼烏斯。

  「你好!」釋放奴隸竟不看一看追上來的是誰,頭也不回地說。

  「你好,拉甫萊尼烏斯·伊姆畢利奧查!」盧提里烏斯回答。

  「誰啊?」釋放奴隸詫異地問,一面迅速地回過頭來。

  他一認出是盧提里烏斯便輕鬆地吐了一口氣,說:

  「啊,原來是你,可敬的公民!……但願神保佑你一路平安!」

  品性高貴、心地寬厚的盧提里烏斯早已被這個可憐的釋放奴隸的行為感動了,因為他知道:拉甫萊尼烏斯將要到羅馬去偷偷帶出他的兒子,然後一起投到角鬥士的營壘中來。他不禁默默地注視著他。他很想跟這位釋放角鬥士開一個玩笑,就用嚴厲的聲音對他說:

  「原來你到羅馬去的目的,竟是把你的兒子從你主人和恩公家裡偷出來,然後一起投奔到卑賤的斯巴達克思的營壘中去!」

  「我?你說什麼話?……」拉甫萊尼烏斯驚惶地喃喃說,他的臉頓時變得慘白,但也許這只是盧提里烏斯的錯覺。

  「昨天晚上我聽到了你們所說的一切,因為我就躲在阿捷里昂納斯驛站中的那口井後面,你這狡猾的忘恩負義的奴僕,我一切都知道了……只要我們一到最近的城市裡,我就要叫當局逮捕你,你就要在司法官的拷問之下招認你的全部叛逆行為。」

  拉甫萊尼烏斯一下子勒住了馬,盧提里烏斯也跟著停住了。

  「我什麼也不用招認,」釋放奴隸陰沉地用帶著威脅的口氣說。「因為我不怕死。」

  「難道你竟不怕被活活釘上十字架嗎?」

  「上十字架我也不怕……因為我知道用什麼辦法逃脫死刑。」

  「什麼辦法?」盧提里烏斯故意裝出一副詫異的樣子問。

  「我要打死你這告密的小人!」怒沖沖的拉甫萊尼烏斯突然從鞍墊下一面抽出一根沉重的大頭鐵棒高叫道。他刺著他的馬向盧提里烏斯撲了上來,但是盧提里烏斯卻哈哈大笑,叫道:

  「停,我的好兄弟!……堅持和……」

  拉甫萊尼烏斯用左手勒住了馬,右手高高地舉起了大頭鐵棒,發出一聲驚詫的呼叫:

  「啊!……」

  「和?……」盧提里烏斯問,等待拉甫萊尼烏斯接上被壓迫者同盟切口的下半截。

  「……和勝利!」釋放奴隸訥訥地接上去說,雖然他好象還沒有從驚愕狀態中清醒過來。

  接著,盧提里烏斯向他伸出右手,用食指在釋放奴隸左手的掌心中輕輕地點上三下。這終於使拉甫萊尼烏斯完全放下心來了。現在他已經毫不猶豫地斷定:跟他談話的旅伴是他的同志,而且也是被壓迫者同盟的一個盟員。

  天黑了。兩個騎士緊緊地擁抱了一會兒,然後並肩前進,互相傾訴各人不幸的遭遇。。

  「你聽了象我這樣的一個自由人怎樣賣身給角鬥士老闆做角鬥士的經過,倒是真的會對我感到驚異的。你得明白,我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里,但是當我剛披上了紫邊寬袍,我就墮入了縱酒和揮霍的腐敗生活的泥坑中。但那時候,我的父親已幾乎把全部財產統統賭光了。當他去世的時侯,我只有二十二歲,債務吞沒了他留給我的一切,我的母親和我陷入了極其貧困的境地。我倒並不伯貧困,因為我年青、強壯、勇敢、剛毅,但是我那可憐的母親……我大約搜集了一筆一萬兩千到一萬五千塞斯太爾司的錢——那是從我們過去財產中遺留下來的一切——再加上我賣身給角鬥士老闆所得的款子,這樣就湊成了一筆可保證我那可憐的母親直到老死的生活費用……我就是為了這一點才出賣我的自由的。在這整整八年之中,我曾經遭受了說不盡的痛苦和危險。但現在我的母親去世了,我才有可能重新獲得自由。」

  盧提里烏斯用顫抖的聲音結束了他的談話,在他那由於激動而變得蒼白的臉上,滾下了幾顆小小的淚珠。

  天更黑了,那時候這對患難弟兄登上了一段峻峭的坡路。路的兩旁儘是樹木,寬闊的路溝把大路和樹林分隔了開來。

  兩個騎士在這條路上默默地繼續走了一刻鐘光景,突然,拉甫萊尼烏斯·伊姆畢利奧查的馬受了驚。那也許是由於剛升起的月亮把樹影投在路上的關係,但也許是由於別的不可知的原因。它提起前蹄,瘋狂地跳了幾下,就滾到這條蒲東特通卡奴西的大道左面的深溝中去了。

  盧提里烏斯一聽到拉甫萊尼烏斯求救的聲音,立刻勒住了他的馬,跳下馬背,把阿嘉妮芭的韁繩在矮樹叢上一掛,就向溝中撲去,急急忙忙地去援救他的朋友。

  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想一想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感到背上挨到了一下極其猛烈的打擊。那使他立刻倒在地上,當他正打算搞清楚原因時,肩上又挨到了第二下打擊。

  盧提里烏斯明白他已落到一個極其狡猾而且巧妙地預先布置好的餡阱中了。他趕快拔拔出藏在外衣下面的匕首,但那時候拉甫萊尼烏斯又默不作聲地在他頭上敲了第三棍。盧提里烏斯死命地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尖叫一聲撲向他的敵人,舉起匕首向他的胸前刺去。

  「下賤、卑鄙的叛徒!……你可不敢公開攻打我!」

  但這時候,盧提里烏斯發覺,在這個親人兇手的外衣裡面還有一層鎧甲。

  在受了重傷幾乎快要死去的盧提里烏斯和沒有受到絲毫損害的強壯的拉甫萊尼烏斯之間,發生了短促的、拚命的決鬥。那個殺人兇手似乎著慌了,他被對方的英勇氣概和道義上的優勢懾服了。傳來了一陣陣的呻吟聲、叱罵聲和低低的詛咒聲。

  很快又傳來了僵直的身體倒在地上的聲音以及盧提里烏斯的微弱減叫:

  「啊,卑鄙的叛徒!……」

  然後,一切都沉寂了。

  拉甫萊尼烏斯向倒地的人彎下身子傾聽了一下,確定他是否還有呼吸。接著,他站了起來,爬上大路,一面低聲咕濃,一面向盧提里烏斯的馬兒走去。

  「我對赫克里斯起誓,」殺人的兇手驚叫道,他突然感到自己快要昏暈了。「我看……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他搖晃了起來。

  「我覺得這兒很痛……」他用微弱的聲音呻吟道。他舉起右手在脖子上一摸,立刻又抽了回來。右手已染滿了鮮血。

  「啊,我對一切神靈起誓!……他……他刺中了我……剛巧刺在這兒……刺在唯一的……沒有鎧甲防禦的地方。」

  鮮血不斷地從他的頸動脈中噴射出來,他搖晃了一陣,終於倒在血泊中了。

  就在這兒,在這荒涼的大路上,在寂靜的深夜之中,那個化名叫做拉甫萊尼烏斯·伊姆畢利奧查實際上卻是愛芙姬琵達手中卑劣的復仇工具的人,正在白費力氣地掙扎著,而且徒然地喊著救命。終於,他在極其可怕的劇烈痛苦中,死在離開路溝只有幾步遠的地方。就在那條溝里,橫著死於那個殺人兇犯之手、渾身是傷痕的、不幸的盧提里烏斯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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