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初夏,小姨子在他家割了腕。為了慶祝他們家的喬遷之喜,妻子娘家人齊聚寬敞明亮的新居共進午餐。妻子的娘家人特別喜歡吃肉,但不知從何時起,小姨子改吃起了素,她的反常舉動惹惱了包括岳父在內的所有娘家人。因為吃素,小姨子變得日漸消瘦,所以大家責備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參加過越南戰爭的岳父卻動手打了不肯吃肉的小姨子耳光,還抓著一把肉硬是塞進了她的嘴裡。那一幕簡直就跟荒謬的電視劇劇情一樣,讓人難以置信。
但比那一幕更鮮明、更觸目驚心的是小姨子在那瞬間發出的慘叫聲。她吐出嘴裡的肉,然後舉起水果刀,惡狠狠地輪流盯著自己的家人。她就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不安地翻著白眼。
當鮮血從她的手腕噴射四濺時,他毫不遲疑地衝上前去,用撕下的布條捆綁住她的手腕,然後一把背起了輕得嚇人的她。當他一口氣跑到停車場時,這才訝異地意識到自己居然有如此驚人的決斷力和爆發力。
在目睹昏睡的小姨子接受緊急治療的時候,他聽到啪的一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體內躥了出來。至今為止,他也無法準確地描述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有人在他面前像丟垃圾一樣丟棄了自己的生命,那個人的血浸濕了自己的白襯衫,血與汗交融在一起漸漸乾枯成了褐色的痕迹。
他希望小姨子能活下來,但與此同時他思考起了那意味著什麼。小姨子拋棄自己生命的瞬間,似乎成了她人生的一個轉折點。沒有人可以幫助她。對她來說,所有人——強迫她吃肉的父母、旁觀的丈夫和兄弟姐妹——他們都是徹徹底底的外人,抑或是敵人。眼下就算她醒來了,情況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雖然這次是衝動性的嘗試,但肯定還會有下次的,說不定到時候她會做好周全的準備,排除周圍所有的干擾。他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並不希望她醒來,再次醒來,反倒會讓情況變得更加茫然和膩煩。也許他想把醒來的她丟出窗外也說不定。
小姨子度過危險期後,他用妹夫給的錢在醫院的商店買了一件襯衫換上,但他沒有把那件散發著血腥味的襯衫丟掉,而是把它團作一團拿在手裡直接上了計程車。坐在車裡,他想起了自己完成的最後一部作品。令他感到驚訝的是,那些畫面竟然會在記憶深處給自己帶來如此難以忍受的痛苦。那部作品捕捉了很多令他覺得虛假和令人生厭的東西,亂七八糟的廣告、電視劇、新聞、政客的嘴臉、坍塌的大橋和百貨公司,以及流浪街頭的街友和身患絕症的孩子的淚水,他利用音樂和字幕剪輯串聯起了所有的畫面。
他突然覺得反胃,因為他從那些畫面里感受到了憎惡、幻滅和痛苦。與此同時,那些夜以繼日為了表達這些感情的瞬間也像一種暴力刺激著他。那一刻,他的精神似乎超越了某種界限,他恨不得猛地打開車門,衝到柏油馬路上翻滾。他再也無法忍受那些現實中的場景了。換句話說,當他有能力處理那些畫面時,並沒有心生厭惡之情。又或者說,當時並沒有從那些畫面里感受到威脅。但就在他聞到小姨子血腥味的瞬間,在那個午後悶熱的計程車里,所有的畫面都對他造成了威脅。他想吐,甚至感到無法呼吸。就在那時,他萌生了或許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創作的想法,他變得筋疲力盡、感到人生乏味,再也無法忍受人生承載的一切了。
十多年來,他創作的所有作品都在悄然地棄他而去。那些作品再也不是他的了,而是變成了他認識的,或者似曾相識的某一個人的作品。
電話另一端的小姨子明明接起了電話,卻沒有出聲。他隱約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還有什麼東西嘎吱嘎吱地作響。
「喂?」
他勉強開了口。 「英惠,是我。你在聽嗎?你姐……」 他鄙視自己,對自己的偽善和策略感到毛骨悚然。但他繼續說道: 「我們很擔心你。」
面對沒有任何回應的話筒,他嘆了一口氣。想必現在的小姨子也跟往常一樣赤著腳。她結束了數月的醫院生活後,妹夫表示,與其跟她生活在一起,還不如讓自己也住進醫院。在娘家人輪番上陣勸說妹夫期間,小姨子暫時住進了他們家。在她找到房子搬出去以前,他們相處了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里他並沒有覺得不便和麻煩,因為那是在聽聞胎記的事以前,所以他只是對她充滿了憐憫和困惑。
小姨子原本就沉默寡言,晚秋的白天她都坐在陽台曬太陽,她會用手捏碎從花盆掉落下來的枯葉,或是張開手掌利用陰影做出各種圖形。妻子忙得騰不出手腳的時候,她還會帶智宇去浴室,光著腳站在冰涼的瓷磚上幫孩子洗臉。
他無法相信這樣的她曾試圖自殺,更加無法相信的是,她會袒胸露背、泰然自若地坐在眾人面前。也許那是一種自殺未遂後的錯亂癥狀。雖然是自己背著渾身是血的她跑進醫院,而且那件事對他造成了強烈的影響,但他始終覺得背起的是別的女人,抑或是在另一個時間段經歷過的事。
如果說現在的她還有什麼特別之處,那就是她依然不肯吃肉。起初因為她不吃肉引發了家庭矛盾,之後又出現了袒胸露背的怪異舉動。正因為這樣,妹夫把依舊不肯吃肉這件事當成了她沒有恢復正常的證據。
「她只是表面看起來很溫順。她本來就精神恍惚,現在每天吃藥人變得更獃滯了,病情根本沒有一點好轉。」
但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小姨子的丈夫竟然會以理所當然的態度拋棄妻子,就跟隨手丟棄壞掉的手錶或家電一樣。
「你們不要把我看成卑鄙的傢伙。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妹夫的話不是全無道理,所以他有別於妻子,選擇了中立的態度。妻子哀求妹夫不要正式辦理離婚手續,先冷靜觀察一陣子,但妹夫的態度依舊十分冷淡。
妹夫的額頭特別窄,還長著尖下巴,給他留下了極為剛愎自用的第一印象。他抹去腦海里那張沒有任何好感的臉,再次對電話另一頭的她說:
「英惠,你倒是講話啊,隨便說點什麼都行。」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掛斷電話的時候,微弱的聲音傳了出來。
「……水開了。」
小姨子的聲音像羽毛一樣沒有重量,既不陰鬱也不像病人那樣獃滯。但這並不意味著明朗與輕快。那是一種不屬於任何地方,像是達到了某種境界的人才有的淡然聲音。
「我得去熄火。」
「英惠,我……」
他感覺她就要掛斷電話,於是趕忙說道:
「我現在過去,可以嗎?你今天不出門吧?」
短暫的沉默後,電話掛斷了。他放下話筒,發現自己的手心都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