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衣服脫掉。」
面對愣愣地站在窗邊張望著白楊樹的她,他低聲說道。午後寂靜的陽光照得白床墊發出耀眼的光芒。她沒有轉過身來。就在他以為她沒有聽到,準備再講一遍時,她抬起胳膊脫掉了毛衣。當她脫掉裡面的白短袖後,他看到了她沒有穿胸罩的背。接著她脫下那條破舊的牛仔褲,兩瓣白皙的臀部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屏住呼吸,盯著她的臀部。一對名為「天使微笑」的酒窩鑲嵌在那兩座肉乎乎的小山丘上方。那塊拇指大小的斑點,果然印在左側臀部的上方。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東西怎麼還會留在那裡?那顯然是一塊近似瘀青般的、散發著淡綠色光的胎記。他忽然意識到,這讓人聯想到太古的、進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迹,與性毫無關聯,它反而讓人感受到了某種植物性的東西。
過了半天,他這才抬起頭把視線從胎記上移開,打量了一遍她赤裸的身體。她根本不像是第一次做模特的人。考慮到小姨子和姐夫的關係,她那種沉著冷靜的態度反而令他很不自在。眼前的畫面讓他突然想起,她之所以被關進封閉式病房,是因為她在割腕後的第二天赤裸著身體坐在醫院的噴水池前,以及經常在醫院裡脫光衣服曬太陽,出院時間也因此延遲了。 「坐下來嗎?」 她問。 「不,先趴下吧。」
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說。她趴在床墊上,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面對赤裸的身體,他感到自己的體內有某種衝動的情緒在橫衝直撞。為了解讀那是怎樣的情緒,他緊鎖起了眉頭。
「等一下,不要動。」
他把攝像機固定在三腳架上,調整了一下支架的高度。當找到能拍攝到她全身的角度後,他拿起了調色板和畫筆。他希望從人體彩繪進行拍攝。
他先把垂在她肩膀上的頭髮撩開,然後從後頸開始下筆。紫色和紅色半開的花蕾在她的背後綻放開來,細細的花莖沿著她的側腰延伸下來。當花莖延伸到右側臀部時,一朵紫色的花朵徹底綻放開來,花心處伸展出厚實的黃色雌蕊。印有胎記的左側臀部留下了空白,他拿起大筆在青色的胎記周圍上了一層淡綠色,使得那如同花瓣般的胎記更為突出了。
每當畫筆撩過她的肌膚時,她都會像怕癢似的微微抖動一下身體。他感受著她的肉體,渾身充滿了觸電般的感覺。這不是單純的性慾,而是不斷觸碰著某種根源的、高達數十萬伏特電流的感動。
最後當他完成從大腿到纖細的腳踝的花莖和樹葉時,整個人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畫好了。」
他說道。
「以這個姿勢再趴一會兒。」
他從三腳架上取下攝像機,開始進行近距離的拍攝,他拉近鏡頭捕捉著每一朵花,然後用特寫鏡頭拍攝起了她的頸線、凌亂的頭髮和緊緊按在床墊上的雙手,以及長著胎記的臀部。最後拍攝完她的全身,他關掉了攝像機的電源。
「好了,可以起來了。」
他略感疲憊地坐在了壁爐前的沙發上。她感到手腳有些發麻,勉強用胳膊肘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你不冷嗎?」
他一邊擦汗一邊站起身,把自己的夾克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累不累?」
她露出了笑容,那是一抹淡淡的,卻蘊含著力量的微笑;是意味著不會拒絕,也不會畏懼的微笑。
他這才醒悟到,最初她趴在床墊上時,自己感受到的衝擊意味著什麼。她擁有著排除了一切慾望的肉體,這是與年輕女子所擁有的美麗肉體相互矛盾的。一種奇異的虛無從這種矛盾中滲了出來,但它不只是虛無,更是強有力的虛無。就像從寬敞的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以及雖然肉眼看不到卻不停散落四處的肉體之美……那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複雜感情湧上心頭,過去一年來折磨著自己的慾望也因此平靜了下來。
她披著他的夾克,穿回了剛才脫下的褲子,雙手捧著還在冒著熱氣的杯子。她沒有穿拖鞋,赤腳站在地上。
「你不冷嗎?」
面對同樣的問題,她搖了搖頭。
「……累壞了吧?」
「我只是趴在那裡而已,地板也很暖和。」
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她沒有絲毫的好奇心。正因為這樣,她似乎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平靜的心態。她不會探索新的空間,也沒有相應的感情流露,似乎對她而言,只關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足夠了。不,或許她的內心正在發生著非常可怕的、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正因為這些事與日常生活並行,所以她才感到筋疲力盡,以至於根本沒有多餘的能量可以用在擁有好奇心和探索新事物上。他之所以會冒出這種猜測,是因為有時在她眼神里看到的不是被動和獃滯的麻木感,而是隱含著激情且又在極力剋制那股激情的力量。此時此刻的她雙手捧著溫暖的水杯,像一隻怕冷的小雞蜷縮著身體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但與其說這樣的姿勢會誘發憐憫,倒不如說她散發著如同陰影般的孤獨。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他想起了那個一開始就不怎麼滿意的、如今再也不必稱為妹夫的她的前夫。那個人長著一張世俗且唯利是圖的臉,一想到他用那張只會說客套話的嘴巴親吻遍她的身體時,一種莫名的羞恥心油然而生。那個愚鈍之人會知道她身上長著胎記嗎?當腦海中浮現出他們赤裸著身體纏綿在一起時,他覺得那簡直就是一種侮辱、玷污和暴力。
她拿著空杯站起身,他也跟著站了起來,然後接過她手中的空杯放在了桌子上。他重新換了一卷錄像帶,然後調整了一下三腳架的位置。
「我們重新開工吧。」
她點了點頭,然後朝床墊走了過去。由於陽光的光線減弱,他在她的腳下放了一盞鎢絲燈。
她脫下衣服,這次面朝上躺在了床墊上。因為是局部照明,所以她的上半身籠罩著暗影,但他還是跟刺眼似的眯起了眼睛。雖然不久前在她家偶然見過她的身體,但此時毫無反抗、與剛才趴著時一樣散發著空虛美的身體,足以讓他產生難以抗拒的強烈衝動。消瘦的鎖骨、因平躺而近似於少年平坦的胸部、凸顯的肋骨、微微張開卻毫不性感的大腿、仿似睜著眼睛沉睡般的冷酷面容,這是一具每個部位都剔除了贅肉的肉體。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肉體,傾訴著所有心聲的肉體。
這次他用黃色和白色從她的鎖骨到胸部畫了一朵巨大的花。如果說背部畫的是在夜晚綻放的花朵,那麼胸前則是屬於正午燦爛綻放的花朵。橘色的忘憂草在她凹陷的腹部綻放開來,大腿上則紛紛落滿了大大小小的金黃色花瓣。
他默默地感受著近四十年來從未體驗過的喜悅,那種喜悅從身體的某一個地方靜靜地流淌出來,彙集到了筆尖上。如果可以,他希望無限延長這種喜悅。照明只打到了她的頸部,所以她布滿陰影的臉看上去就跟睡著了一樣。但當筆尖畫過大腿根時,細微的抖動還是證明了她依然保持著敏感的清醒。靜靜接受著這一切的她無法看成是某種神聖的象徵或是靈長,但又無法稱為野獸。他覺得她應該是植物、動物、人類,抑或介於這三者之間的某種陌生的存在。
他放下畫筆,完全忘記了是在拍攝。他出神地俯視著她的肉體和上面綻放的花朵。陽光漸漸退去,她的臉也緩緩地隨著午後陰影抹去了。他馬上回過神,站起身說道:「……側躺一下。」
她像伴隨著某種安靜的音樂慢慢地移動著手臂和大腿,彎曲著腰背側躺了過來。他用鏡頭捕捉了那如同山脊般柔美的側腰曲線和背後的黑夜之花,以及胸前的太陽之花。鏡頭最後停留在了暗光之下的胎記上。猶豫片刻後,他沒有遵守事先的約定,利用特寫鏡頭拍下了她那張望著漆黑窗外的臉,模糊的唇線、顴骨凸起的陰影、凌亂的頭髮之間平坦的額頭和空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