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醒來的時候,她還在睡著。
陽光明媚。她的頭髮就跟動物的鬃毛一樣凌亂,褶皺的床單包裹著她的下體。滿屋子充斥著她的體味,那是一股如同新生兒般的乳臭味,刺鼻的酸味里還夾雜著既甜又令人作嘔的腥味。
不知道幾點了。他從丟在地上的夾克口袋裡掏出手機,已經下午一點了。他從早上六點多一直睡到現在,整整死睡了七個小時。他先穿好褲子,然後整理起了照明燈和三腳架,但攝像機不見了。他記得拍攝結束後,為了防止攝像機摔在地上,特地移到了玄關處,可是現在卻不見了。
他心想,也許是她早上起來放在了其他的地方,於是轉身走向廚房。就在他轉身來到洗碗槽時,看到了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那是六厘米錄像帶。就在他詫異地撿起錄像帶回過頭時,突然發現餐桌上趴著一個女人。那是他的妻子。
她手裡握著手機,用包袱裹著的餐盒放在一邊。顯示屏開著的攝像機掉在餐桌下面。妻子明明聽到了他靠近的聲音,但還是一動不動。
「老……」
眼前的狀況令人難以置信,他感到一陣眩暈:
「老婆。」
妻子這才抬起頭,站了起來。但他很快便意識到,她沒有要向自己走來,而是在阻止自己靠前。妻子靜靜地開口說道:
「我一直聯繫不到英惠……上班前過來看一眼,正好今天拌了幾樣素菜。」
她的聲音顯得非常緊張,但卻極力保持著冷靜地做出辯解。他知道,妻子只有在極力想要隱藏情緒時,才會這樣放慢語速,發出低沉且微微顫抖的聲音。
「……我看門沒鎖,直接進來了。看到滿身都是顏料的英惠覺得很奇怪……那時你的臉朝著牆,蓋著被子,所以我沒有認出來。」
妻子用握著手機的手捋了一下頭髮,她的雙手正在劇烈地顫抖。
「我以為英惠交了新的男朋友,看到她身上畫著那些東西,我還以為她又發作了。我本想一走了之的……可轉念一想,我應該保護她,也想看看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我看到玄關那裡放著的攝像機很眼熟,照你之前教我的方法把帶子倒了過去……」
妻子一字一句冷靜地說著。他可以感受到妻子拿出了所有的勇氣在剋制自己的情緒。
「我看到了裡面的你。」
她眼裡充斥著難以形容的衝擊、恐懼和絕望,但面部的表情卻顯得異常麻木。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裸露的上身讓妻子感到厭惡,於是手忙腳亂地找起了襯衫。
他撿起丟在浴室門口的襯衫,邊套上袖子邊說:
「老婆,你聽我解釋。我知道你很難理解……」
她突然提高嗓門打斷了他的話。
「我叫了救護車。」
「什麼?」
妻子的臉色煞白,為了躲避想要靠近自己的他,往後退了幾步。
「你和英惠,你們都需要治療。」
他用了幾十秒的時間才搞清楚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你是要送我進精神病院?」
這時,床墊那頭傳來了沙沙作響的聲音。他和妻子都屏住了呼吸,只見一絲不掛的英惠拽開床單站起身來。他看到兩行淚從妻子的眼中流了出來。
「你這個混蛋!」
妻子強忍著眼淚,壓低嗓音喃喃地說:
「你居然對精神恍惚的英惠……對那樣的她……」
妻子濕潤的嘴唇不停地哆嗦著。
英惠這才意識到姐姐來了,她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們。那是毫無情感流露的空洞眼神,他第一次覺得她的眼睛跟孩子一樣,那是一雙只有孩子才可能擁有的、蘊含著一切,但同時又清空了所有的眼睛。不,或許那是在成為孩子以前,未曾接納過任何事物的眼睛。
英惠緩緩地轉過身,朝陽台走去。她打開拉門,頓時一股冷風灌進了屋子。他看著她那塊淡綠色的胎記,上面還留有如同樹液乾涸般的痕迹。他突然覺得自己彷彿經歷了世間所有的風霜雨雪,剎那間變成了老樹枯柴,哪怕是當下死去,自己也無所畏懼了。
她把發出閃閃金黃色的胸部探過陽台的欄杆,跟著張開布滿橘黃色花瓣的雙腿,恰似在與陽光和風交媾。他聽到漸漸由遠及近的救護車的警笛聲、鄰里的驚叫和嘆息聲、孩子的叫喊聲,以及趕來圍觀的人們聚集在巷口的嘈雜聲。幾個人急促的腳步聲正回蕩在走廊的樓梯里。
此時,如果奔向陽台越過她依靠著的欄杆,應該可以一飛衝天,從三樓掉下去的話,頭骨會摔得粉碎。他可以做到,也只有這樣才能幹凈地解決問題。但他仍然站在原地,像是被釘在了那裡一樣。他在這仿似人生最初也是最後的瞬間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如同熾焰的肉體,那是比他在夜裡拍下的任何畫面都要奪目耀眼的肉體。(1) 1坪約合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