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沒有停止。
她回到椅子上,打開了最後一個保鮮盒。她抓起英惠硬邦邦的手,讓她觸摸李子光滑的果皮,然後把那骨瘦如柴的手指圈起來,讓她握住一顆李子。
她沒有忘記英惠也很喜歡吃李子。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英惠把整顆李子含在嘴裡轉來轉去,說自己很喜歡李子的觸感。但此時的英惠絲毫沒有反應,她察覺到英惠的指甲已經薄得和紙一樣了。
「英惠啊。」
她乾澀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病房裡。沒有任何回應。她把臉湊近英惠的臉,就在那一剎那,英惠奇蹟般地睜開了眼睛。
「英惠啊。」
她盯著英惠空洞的瞳孔,但黑色的瞳孔上只映出了自己的臉。一時間的失望使她徹底泄了氣。
「……你瘋了嗎?你真的瘋了嗎?」
她終於說出了過去幾年來自己始終不願相信的問題。
「……你真的瘋了嗎?」
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她慢慢地退回到椅子上。病房裡一片寂靜,連呼吸的聲音也聽不到,她的耳朵彷彿被吸滿了水的棉花塞住了一樣。
「也許……」
她打破沉默,喃喃道:
「……比想像中簡單。」
她遲疑片刻,欲言又止。
「她瘋了,我的意思是……」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把食指放在了英惠的人中上,微弱且溫暖的鼻息有規律地觸動著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當下她所經歷的、不為人知的痛苦與失眠,正是英惠在很早以前所經歷的一個階段。難道說,英惠已經步入了下一個階段?所以她才會在某一個瞬間,徹底放棄了求生的慾望?在過去失眠的三個月里,她總是胡思亂想,假如不是智宇,不是孩子賦予自己的責任,也許自己也會放棄的。
唯有開懷大笑可以奇蹟般地止住痛苦。兒子的一句話,或是一個動作都會逗笑她,也會讓她突然愣住。有時,她不敢相信自己在笑,所以會故意笑得更大聲。每當這時,她發出的笑聲與其說是快樂,不如說更接近於混亂。但智宇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
「這樣?這樣做媽媽會笑嗎?」
只要看到她笑,智宇便會一再重複剛才的動作。比如:噘起小嘴,把手放在額頭上比作犄角;故意摔倒;把臉夾在兩條腿之間,用滑稽的語調叫喊「媽媽,媽媽」。她笑得越大聲,孩子的動作越是誇張,最後還會把全部好笑的動作都重複一遍。面對孩子的這種努力,她感到很內疚。智宇不會知道媽媽的笑聲最後變成了哽咽。
笑到最後,她突然覺得活著是一件很令人詫異的事。人不管經歷了什麼,哪怕是再慘不忍睹的事,也還是會照樣活下去,有時還能暢懷大笑。每當想到或許他也過著同樣的生活時,早已遺忘的憐憫之情便會像睡意一樣無聲地來臨。
然而,當孩子散發著甘甜香氣的身體躺在身邊,天真無邪的臉蛋進入夢鄉後,夜晚也會如期而至。
天還沒亮的凌晨,距離智宇醒來還有三四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氣息,時間如同永恆一樣漫長,就像沼澤一樣深不見底。閉上眼睛蜷縮在浴缸里,可以感受到黑壓壓的樹林迎面而來。黑色的雨柱像長槍一樣射向英惠的身體,乾瘦的雙腳深陷在泥土之中。她拚命搖頭想要驅趕腦海中的畫面,但盛夏的樹木卻跟巨大的綠色花火一樣綻放在了眼前。這難道就是英惠說過的幻想嗎?正如無情的大海一樣,數不盡的樹木變成了波濤洶湧的樹海帶著熊熊烈火包圍住了她疲憊不堪的身體。城市、小鎮和道路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島嶼和橋樑漂浮在樹海之上,在那股熱浪的推動下緩緩地漂向了遠方。
她不得而知,那熱浪代表著什麼,也不清楚那天凌晨在狹窄的山路盡頭,看到的那些屹立在微弱光亮之中的、如同綠色火焰般的樹木又在傾訴著什麼。
那絕不是溫暖的言語,更不是安慰和鼓勵人心的話。相反的,那是一句冷酷無情、令人恐懼的生命之語。不管她怎麼環顧四周,都找尋不到那棵可以接納自己生命的大樹。沒有一棵樹願意接受她,它們就像一群活生生的巨獸,頑強而森嚴地守在原地。
時間不會停止。
她蓋上所有保鮮盒的蓋子,然後把保溫瓶和保鮮盒依序放回包里,最後拉上拉鏈。
隔著眼前這具空殼般的肉體,英惠的靈魂到底進入了哪一個階段呢?她回想起了英惠倒立時的樣子。難道在英惠看來,那不是水泥地面,而是樹林中的某一個地方?難道英惠身上真的長出了堅韌的樹枝,手掌生出的白嫩樹根正緊握著黑土?雙腿伸向空中,那雙手是否在地核延伸開了呢?英惠的細腰可以支撐住來自上下兩邊的力量嗎?當陽光貫通英惠的身體,地下湧出的水逆流而上灌充她的身體時,她的胯下真的會開出花朵嗎?當英惠倒立舒展身體時,她的靈魂深處真的在發生這一切嗎?
「可是,這算什麼!」
她出聲地說。
「你正在走向死亡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
「你這只是躺在床上等死啊!」
她咬緊嘴唇,牙齒的力度大到依稀出現了血痕。她恨不得一把捧起英惠麻木的臉、用力搖晃和捶打她如同空殼般的身體。
現在,時間所剩不多了。
她背上包,移開椅子,彎著腰走出了病房。她回頭看了一眼身體僵硬的英惠躺在床上,然後更用力地咬緊牙關,邁步朝大廳走去。